陳拓

瑪曲斷章

一、我聽見一片雪花落向河源高原的聲音。

曾經滿天飛翔的鳥兒，經不住風雪嚴寒的考驗，杳然絕跡，只留下一些饑餓的牛羊和裹著腹的狼，拼命地走向避風的陽坡，給部落留下一個永遠揪心的懸念。

高原的雪，依舊落向萌動著春情的草地。

在西傾山南麓，神秘的羌海，名叫察干外香的草地，牧羊女索南道吉，像一只頭羊，引領著唯有他的羊群，走向遙遠的哇瑪河谷，在他之后，三兩匹躑躅的狼，遙遙地尾隨著，捕捉著等待已久的機會。

索南道吉的母親——那個年過八旬、雙目失明、一生頌經祈愿的老阿媽，仿佛洞察了什么，在兒子引領著羊群遠牧的大半夜，顫巍巍地爬起來，揉了揉早已看不見什么的雙眼，捻著佛珠，大聲地頌起大明大慧、救苦救難、至高無上的“六字真言”。頓時，“唵嘛呢叭咪吽”的佛音，透過空間。響徹在哇瑪河谷……

索南道吉抬起頭，所有的羊抬起頭，傾聽著，傾聽著，然后依次安然地走向河谷深處，走向鄂爾瓦斯河源。

二、仿佛那一束燈光是從五百年前透過來的，最后從川西喬科最大的寺院參智合一處半掩的門里，微弱地晃出。

在這春天即將來臨，希望已冒出地平線的三月，被鋪天蓋地而來的雪所埋沒的黑夜里，我久久地判斷不出，這一束微弱的光亮，是川西喬科大沼澤地上的最后一束，還是最早一束？

一扇紅色的門，一扇白色的門，肅穆地關上，或者緩緩地敞開。

一匹白色的馬，一匹紅色的馬，在那束燈光下，平靜地擦肩而過，奔向各自的前途，最后消逝在蒼茫的長夜中，消逝在蒼茫的喬科大草原。

偶爾，傳來一兩聲喬科馬的嘶鳴，悠蕩在天地之間，使人久久地難以平靜。

以馬聞名的草原，馬的聲音漸漸沉寂。

三、翱翔的鷹群，終于停在阿尼瑪卿雪山北麓，崗日山腳下一處青草豐茂的緩坡上，環(huán)坡而立。仿佛一群入定的老僧，面對著一條久遠的河流，面對著飽經滄桑的山川，默默地祈禱著什么，等待著什么，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使人感到沉重和莫名的悲傷。

阿米歐拉山口，部落正為父親舉行葬禮。左邊的山頂已燃起少女卓瑪——采之于人間仙境西麥朵塘山野的艾蒿金蓮；右邊雪嶺正煨燒著阿斯姑娘——摘自積石險峰深壑的柏還有前邊山峰上，雪山神女獨自暗暗地飲泣；后邊的山峰上，響起部落里最驕傲的小阿柔的情歌——唱給父親一個人的情歌。

白螺號從左邊的山頭致哀，搖轉的經筒，獵獵的經幡，飛撒的糌粑，從右邊山峰為父親送行。

五月的一天，身著紅衣的喇嘛。一百零八座寺院里所有的喇嘛，環(huán)坡而立，像先前入定的鷹，那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令所有參加葬禮的人感動。

曾經的鷹群，盤旋著，飛起，飛遠。

四、仿佛是昨天，那一聲傳過河源高原的嬰兒啼哭，透過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撕裂長夜，于是血泊之中，從母親的肚腹，涌起一條長長的生命之河……

一個早晨，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孩和與她同一天出生的小牛犢，吮吸著同一頭母牛的奶水，那惹人憐愛的樣子，如一幅圖畫。

大喇嘛的預言如鷹，始終飛翔在游牧部落的上空，飛翔的身影盤旋在老老少少牧人的心里，匯成一種強烈的祈愿。

“高僧圓寂，白馬產駒，百靈歌唱，孔雀翩翩，格薩爾大王誕生的嶺地，就是駐牧之所。”

于是，游牧的祖先們，在河源兩岸青青的草地，扎帳為家，放牧為本，壘石成塔，刻石成經，建起了生命家園。

五、河從天上流來，河從天邊流過。

輪回的季節(jié)，從一年的邊緣重復。

插箭祭山的節(jié)日到了，虔誠的牧民們紛紛騎著馬，扛著為山神新制作的長箭、嘛呢旗，從四面八方匯集到年波玉則山下，祈求方圓干里最大的神山庇佑。

篝火如豆，飄忽似遙遠迷離的神話！

關于一只白羊的故事，關于一條神蛇的傳說，留給阿尼瑪卿雪山和年波玉則湖，許久的傷感。

我聽見一片雪花落向河源高原的聲音。

某個黃昏，走過一個從蠻荒崛起的小鎮(zhèn)，一條艷目的紅紗巾，一夜成為別人床上的風景。

我不知道，那個似馬如龍的少年，許久地等待著什么。還有那把“弦弦掩抑聲聲思”的吉它，今夜不知有誰聆聽！

悠久的河源，野馬、白鹿依舊馳過。

旋轉的經輪

合著順時針的方向，時間和空間的齒輪被一線溪流打轉，被信仰的虔誠打轉……

在一個名叫桑曲的河畔，生命之輪與法輪暗合。

靈魂的皮囊脫下年輪之衣，向著渺茫的來世和覺醒的彼岸，不斷遞送一束束渴望的秋波。

等待我佛的青睞，等待一種永遠的超度。

韶華朝露，紅顏浮萍。

沉浮在無邊無際的空間之海，滌蕩在無窮無盡的時間之河。

靈魂不滅的奢望，緣著細如游絲的因果輪回之藤，修行于今世的此岸，寄望于人類祖先最早覺悟的智者。

時間之河遠遠流去，空間之海變幻覆沒。

生命朝著光陰的繩索呼救，靈魂向著覺悟的彼岸呼救。

獨自一個人彷徨在桑曲河畔，跟著摩肩接踵轉經綸的人群，緊緊地抓住轟然而轉的經輪，一步一步毫無間隙地撥轉、撥響。

感覺生命正在一分一秒地滑落，我倏然而驚。

綠草地之上

那時候，我們常常背靠背地坐在達爾慶山口的黃昏下，面對著久遠而來的河流，面對著一片一片晚霞，吹響我們的笛子。

那時候，晚風輕拂起我們的頭發(fā)和衣襟。

一只蒼鷹在天空悲涼地啼鳴，仿佛和著我們的笛聲，可我們已聽不見笛聲。望著潺潺流去的河水，如笛聲，不斷遠遠地流去。

那時候，我們頭頂是藍天白云，身旁是黃河牧群。面前是雪山草地，心中是記憶往事。

我們就與草地雪山融為一體，默坐成一些新的草地雪山。

佇馬黃昏

從我們那天攜手走向蒼茫的青藏起，一片一片的綠草地便拋在了身后，一條一條的河流便流過了我們的額頭。

我們不用回首，不用感嘆。

拍拍肩，打馬走過屬于我們的早晨和黃昏。

盡情地喝一壺酒，盡情地在野天野地里撒野。

天地相合——然后盡情地吆喝一聲，馳上藍天白云下的山坡，佇馬在寂寥的黃昏，看群山起伏，彩霞滿天。聽風鳴馬嘯，云雀婉轉。

遠方，一片一片的春天如云垂落。

我們的人生也如云垂落，但我們不覺痛苦。

雪后：卓格尼瑪草原

不知道那些惹人憐愛的鳥兒們去了哪里？

仿佛卓格尼瑪草原上只留下唯一的那棵白楊樹，站立成一種深遠的意境。

呼嘯傳來的孤獨和寒冷，穿透十二月瑟縮的嬌軀和戰(zhàn)栗的心房。天地只留下白茫茫的雪。

羊群的傷痛，白云的骨頭，以及一些野花的靈魂，它們茍延殘喘的生命被凝結在山坡另一邊的牦牛的鼻尖。

郭莽爾粱山口，呼嘯的風裹著呼嘯的雪片。

郭莽爾梁山口，掙扎的經幡獵獵飄蕩。

曲哈爾湖

是阿尼瑪卿雪山溢出的最后一滴清淚？

還是英雄格薩爾高高舉起的酒杯？

在賽馬稱王的盛宴，高高地舉過頭頂，忽然停頓在雪山之巔，泛著青稞的顏色。

太陽的微笑，在一個早晨顯得神秘而別樣。

雪山捧起的玉碗中泛著琥珀的光亮，誘使一朵冰雪的歌謠在鷹的翅膀下綻放。

蝴蝶的尖叫，使一萬匹野馬瘋狂。

右轉好像風擺柳，左轉好似彩虹飄的伊人，迤邐而行在史詩中，被歲月越釀越濃。

仿佛是天地雪山都醉了。

燃燒的瓊漿把漸漸消沉的氣血涌到心頭顱頂。點燃歷史的時刻：

馬蹄翻飛，嘯聲如潮，哈達飛揚，河曲寶馬馱載的格薩爾，被持續(xù)的風暴舉起，不斷地高高舉起……

深冬

我不想說話，也懶于傾聽，所有的語言都哆嗦成一塊冷冰。

西風主導的世界——灰色蒼白。

一次一次被寒流唆使著的大雪，覆蓋草木的靈魂，以及花朵的微笑。

秘密就這樣被藏于不為人知的地下。

從此，太陽的睡眠更早起床。

北方柔軟的河流，成為十二月馴服的情人，成為一段沒有生命的附屬。

威猛無匹的十二月，滴水成詩。

我不希望讓一場更大的風雪染白頭顱。

只想與我那個雙眼皮女人躲在一所她營造了很多年的紫色暖巢里，準備讓春天受精懷孕。

風景

在巴顏喀拉人跡罕至的一座荒山，風和山嵐像河一樣流淌。

積滿衰草的山坡，向陽。與我并排躺在某個冬天，暖暖的中午在低低嘆息。

尋覓香巴拉的那只九頭鹿和那群高原的精靈藏羚羊翻過雪嶺……

這是混沌之初和最終唯一的風景嗎？

自然。寧靜。祥和。一個人在遠遠的荒山感受歲月荒原的亙古和萬物的輪回。

山外的獵人仍舊執(zhí)著地走進我的視野。離我們越來越近，群山和陽光駐足在面前，使我忐忑不安。

那只翱翔在天空的云雀不知危險將至，它們依舊不住地唱著那支美麗動人的歌，引我走進一個洪荒的故事。那個故事仿佛在世界之外。

我很是膽怯地站在遠遠的荒山，聽著獵人的腳步越來越響。我真擔心。天空歌唱的那只云雀突然落在我的肩頭。

那只在河邊飲水的藏羚羊忽然調轉頭躲在我的身后。我成為獵人唯一瞄準的目標。

創(chuàng)作手記

我是一朵開放在瑪曲大草原上的蘇魯花，在每年的那個季節(jié)，以一種亮麗的藏黃色點綴著雪山草地、藍天白云下的春天。

海拔4000米以上的瑪曲大草原，位于青藏高原東北部、甘青川交界地區(qū)。是一個藏族聚居的純牧業(yè)縣。黃河從巴顏喀拉山約古宗列發(fā)源，一路越過青海果洛高原，從阿尼瑪卿與巴顏喀拉雪山對峙的大峽谷沖出，蜿蜒流轉于金花翠草、仙鶴棲息的瑪曲大草原，形成了著名的“九曲黃河第一灣”?！艾斍?，是藏語黃河之意，是全國唯一一個以中華民族母親河——黃河命名的縣。我就生活在這片名叫瑪曲的草原上。

自1984年踏上青藏高原的這片草原算起，我已經度過了28個短暫而又漫長的春秋歲月，使我在她的懷抱里，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真正的故鄉(xiāng)的感覺，并且經歷了蒼茫與清晰、博大與渺小、悲壯與平凡、遙遠與親切、痛苦與歡樂、追憶與懺悔的生命過程；使我一天天成熟了起來，使我再也不能與它截然地分割開來。于是，我開始面對著這片生命和精神的家園進行思考，思考之余生出諸多感觸，而感觸又促使我提起一支萎頹的筆，開始不間斷地寫作。

站在瑪曲的土地上，透過阿尼瑪卿雪山與巴顏喀拉山巔。青藏高原帶著一種無法征服的姿態(tài)，永遠地橫亙在面前，露出它特有的神秘誘惑，使我一次次像一個苦行僧一樣，背負著屬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包袱，在天人合一的夢境里，去攀登，去逾越，去飛躍，而后又一次次在夢后回歸，經常地臨風獨立在它廣袤的天空下，去感悟它給予我的自然與生命的真諦。

每每佇立或者走在渺無人煙、曠絕無垠的高原上，看著三三兩兩的牧騎，走向雪山河谷深處；看著扶老攜幼、趕著牛群遷徙的部落，又一次轉過巴顏喀拉昆侖山口，以及飄動在阿米歐拉山巔的五彩經幡，簌簌落向喬科參直合寺院金頂的五顏六色的鳥群，我都感到無比親切，感到一種故鄉(xiāng)的溫暖。我有時望著它，不覺淚水盈眶。

青藏，我生命與精神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