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芳

她來過

昨夜的夢里

她來過

她看著這病房的白

眼神焦慮：

“我夢見你在哭，果然

又生病了?！?/p>

她來回走著

為我掖掖被子，擺擺床頭柜

瓶子里的玫瑰

凋了三瓣。她輕輕拾起

神情安靜：

“凋落了，也還是香的?！?/p>

她的腳步又輕又暖，就像她

生前一樣

我想要對她笑一笑

但她把食指和中指覆在我唇上：

“你不要笑，不要

弄碎我。”

秋分

他們終于被分開。終于

被秋天最大的一陣風(fēng)分開。

她壓低藍色帽檐，

像壓低一段小而甜的時光。

他踩著自己的影子，要忘掉

她突然笑起來的樣子。

田野盛大，

云雀被風(fēng)掠起時，

有人在唱圣歌——

“盛大的愛情里，他們

從不曾分開?！?/p>

給予夏天大片蔭涼的木葉，

正躺在地上，時不時

沙沙地翻一翻身子。

或許她應(yīng)該穿著綠衣裳，應(yīng)該

矮下身子，分開那兩片

暗黃的木葉——

“盛大的圣歌，就要被秋風(fēng)吹碎了?！?/p>

當(dāng)你說我是天使

當(dāng)你說我是天使，是

風(fēng)中飛翔的天使

我轉(zhuǎn)過臉，低下頭——

三十年來

我在塵世被各種風(fēng)吹著

或輕或重地吹著

我認得它潮濕而厭倦的春天臉龐

夏天它瘋狂而熾烈的脾氣

我記得秋天里

它高而薄地行走，走到

冬天門前，它的嗓門又大又冷

三十年來

我在塵世中奔走

或輕或重的風(fēng)，吹過

綠的山巒黃的木葉

——吹過我

而我不曾生出翅膀

追影子

她總是在追影子——

當(dāng)枝丫伸向大地

當(dāng)云雀在黃昏里傾斜著身子

她就追上去

她追月亮的銀白

追路燈慢慢拉長的昏黃

——塵埃在浮光中的斑斕

她緊緊地握住不放

那天在汽車站

有個肩扛編織袋、在人流中疾走的男人

頻頻回首

他左手護著編織袋，右手

在空氣中用力推送：

“快帶孩子回去呀！我掙了錢

就回來！”

他身后不遠處，一個

跛腳女人拉著兩三歲的女孩

正亦步亦趨

——那是她追過的

最搖晃的影子

三月

他說木棉花開了

天竺葵又發(fā)了新芽

停航已久的船只，突突地

往江里跑去

時光似乎越來越寬闊

窗臺上，綠蘿用一種向下的搖擺

對四季保持著緘默

三月的霧霾一層層加厚

她望不過江去

他說再過幾天，只需一陣陣春風(fēng)

大朵大朵的木棉花就會

跌落下來

然后“啪”的一聲

打痛某個路人

那棵木葉斑駁的泡桐樹下

一個流浪漢在唱歌，唱著唱著

就睡著了

兩只螞蟻為了一小塊餅干

來回奔忙了整個下午

她想說霧霾

就要壓到江面了

她想說沒有一絲風(fēng)

泡桐花還是“啪”的一聲

大朵大朵地跌落

那天

那天

她穿著綴滿花骨朵兒的婚紗

獨自走過中山中路

那么多車那么多人啊

都停下來看她

她頭上那朵碩大的石絲竹

仿佛突然被一陣春風(fēng)迎面吹來

躍動、茫然又俏皮

這就對了——

她不要玫瑰，不要百合

只要那夏日里突然地吹起春風(fēng)

多年以后有人仍記得

——那天

沒有多余的細節(jié)

只有一個身穿婚紗的女人

獨自走過喧嘩的午后

冬天

一切都慢了下來

唯有風(fēng)

一陣趕著一陣

河面上的光芒

折射出自身的重量——

這反復(fù)的贊美

在追趕中緩慢

最后，在北方愛上了

一場雪。在南方

愛上了一張雪白的臉龐

因為，所以

他孤獨，他有

纖塵不染的悲傷

云雀停在他頂尖

少年在他腳下做夢

他看見梨花初放

像看見春天正在到來

大雨過后

少年的夢像流水向東

他看見泡桐遲暮

像看見春天已經(jīng)來過

大雨過后

云雀張開隱喻的翅膀——

因為離天近，所以悲傷

纖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