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早餐

一

高二結(jié)束的時候，石小純要離開青島，去新疆上學。

她走之前，班里一伙死黨在海鮮樓給她開Party。她純爺們兒一樣一杯接一杯喝啤酒，喝著喝著就喝吐了。

我們扶她去洗手間，她一邊抽搐一邊對著我們口齒不清地說：“你們知道，我高中兩年，干過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嗎？”

我們不說話，只是拍著她的背。

她沒有理會環(huán)境的尷尬，自顧自地說著，聲音越來越低：“我，我對不起老王?。　?/p>

二

我們高二這一年，正巧趕上學校的大調(diào)動，任課老師的調(diào)動極為頻繁，單是語文老師一學期就換了4個。而老王，是我們高二的第三任語文老師。

我們只知道他姓王，他的名字我們一直沒有記住，那是一個挺拗口的讀音，我們懶得記，也不愿意去記。實話說，老王在班里的威信是不高的。

老王本是教高一通用課程的老師，卻硬生生地調(diào)到了高二教語文，他甚至連我們的語文課本都沒有看過，分析文章都要靠著參考資料來完成。

我們對于這個沒多大能力的老頭，多多少少帶一點輕視。

石小純那時是我的同桌，她總是一臉壞笑地對我說：“讓他教課，還不如上自習哩?！?/p>

我也總是用力地點頭：“是呀，是呀。”

老王喜歡在早課的時間來來回回地穿梭在課桌之間，石小純躁得很，老愿意拿一支黑筆在本子上畫“正”。老王每走過一次，她就重重地畫一道，一節(jié)早課下來能畫下好幾行的“正”。

時間久了，老王也發(fā)現(xiàn)了石小純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小動作，但他只是笑笑，繼續(xù)穿梭在一張張課桌之間。

石小純更不喜歡他了，她說：“這個老師連點脾氣都沒有，哼，藝高人膽大，他是沒有本事才這么懦弱的吧?！?/p>

我用力地點頭：“是呀，是呀?！?/p>

石小純受了鼓舞，開心得不得了，她把本子傳給后面看：“你看你看，老王平均一分鐘經(jīng)過這里三次，體育健將??！”

后面的同學愁眉苦臉地說：“這么大年紀他累不累啊，我昨晚上買的雜志還沒看呢。他這么晃來晃去，我的計劃全部被打亂了。”

“是呀，是呀。”我和石小純一起點著頭。

“當初，我們是有多么厭煩老王執(zhí)著地在書桌與書桌間行走的樣子，市井而難纏；而到如今想起，卻忽然覺得有些辛酸?！笔〖兣R走前，QQ簽名改成了這個。

三

我們以在老王的課堂上給他挑錯、添亂為樂，每次看到他有些自責和難堪的表情，石小純都會偷偷捂著嘴笑：“你看你看，又出糗了吧?！?/p>

那個時候，石小純只是覺得這個語文老師相當不給力，還說不上討厭，而讓她真正覺得“有我沒他，有他沒我”是在期末考試之后。

冤家路窄。

石小純一副苦臉地看著考試監(jiān)考教師表，指著老王的名字對我說：“這個家伙老是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的，到底讓不讓人好好考試了?！?/p>

我有點不以為然：“你成績那么好，還怕受干擾？”

石小純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就是不喜歡他晃來晃去啊，影響心情?！?/p>

我嘿嘿一笑，沒再說什么。

在化學考試那天，卻當真出了亂子。

還在為最后一道化學大題冥思苦想，我突然聽見老王沉悶的聲音從后邊傳過來，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就看見石小純手底下捂著一張紙，倔強地抬頭看著老王。

老王臉上浮了一層憤怒，像大多老教師一樣，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考試時候的小偷小摸，可石小純不是那種人啊。

老王定定地看著她說：“拿來。”

石小純搖頭。

老王抖抖他長滿老繭的手掌，重復了一次：“拿來?！?/p>

石小純再次搖頭。

老王向前一步，看樣子是試圖搶到石小純作弊的證據(jù)。而石小純飛速地撕碎了那張紙，許多紙片散在桌面上，像是干掉的花瓣一樣蒼白。

老王把碎紙片抓在了手里，拿回講臺去拼。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神情呆滯了一下。

老王拿著碎紙片，放回了石小純的桌子上：“好好檢查試卷吧，別畫畫了。”

石小純點點頭，在老王轉(zhuǎn)過身的那一刻厭惡地擠了擠眼，又把桌上的碎紙片狠狠地扔到了桌洞里面。

考完試之后石小純對我說，她當時是在紙上描畫老王的模樣：“老王這么不信任我，還害我在同學面前丟臉，真是討厭死他了！”

四

再后來，石小純帶來了一個小秘密，她笑得像一只偷到肉的小狐貍：“我聽說老王原來一直是頂著個光腦袋泡兒上課的，突然有一天，就有了濃密的頭發(fā)。你想不想看看老王的腦袋泡兒？我?guī)湍恪恍⌒恼滤募侔l(fā)套?！?/p>

我這次沒有迎合她，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我看著石小純躍躍欲試一臉興奮的模樣，心里隱隱有些害怕。她是個大膽的女孩子，無論是什么事情，敢說就敢做，不計后果。

“看把你嚇的，要我摘我也不敢啊。但就是不想讓他再教我們了，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啊。”她問我。

“你聰明，你想唄。”我盡可能不去看她，怕她看穿我對老王的同情與不舍，她會笑我是個懦夫。

石小純沖我扁扁嘴，又回頭去跟后面同學商量。最后她們決定聯(lián)名給校長寫信，添油加醋地羅列王老師的無能，爭取換一個能把《甘羅》念順的新老師。石小純一邊靠自己的好人緣鼓動著大家，一邊給了我一個輕蔑的眼神：“得了吧，大不了出事了我就跟老師說，一切跟你沒關(guān)系?！?/p>

我終于還是拿起筆，在很多人的名字下面，寫了我的名字。

之后，石小純把那封信投到了校長意見箱。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石小純在上課的時候，突然起身抓掉了老王的假發(fā)。班里先是沸騰起來，然后漸漸冷卻，變得一片寂靜。石小純滿臉笑容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p>

老王尷尬地把假發(fā)從石小純手里拿過來，說了句“大家繼續(xù)學習吧”，轉(zhuǎn)身離開了教室。我看見他走時的背影是那么的輕飄，又是那么的沉重。

不知為什么，班里依然寂靜著，一直到響起了下課鈴，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五

現(xiàn)實與夢的結(jié)尾一樣，老王從此淡出了我們的世界。

至少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班主任知道聯(lián)名投訴老王這件事，很生氣，不僅開了班會，還叫來石小純的家長。但是無論怎樣，還是沒能留住老王。老王說，他還是走吧。

和家長一起在班主任辦公室呆了一個下午之后，石小純哭著回到了班級。她說她初中時候滑冰摔骨折了沒哭，高一時候早戀被甩了也沒哭，但是這次，卻忍不住哭了。

石小純趴在桌子上斷斷續(xù)續(xù)對我們復述班主任的話，她說老王這幾年身體一直有病，不可以生氣，都在靠藥物維持著。老王這次是請了長期的病假，至少一年不會回來了。

她說，老王那么弱的身子卻還是每天一大早趕到學校來，在課桌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監(jiān)督著我們，他那么大的年紀還在為了我們學著難懂的文言文，他那么好的脾氣，被學生欺負到頭頂上卻還是和風細雨……

石小純說著，說得我們一幫人都有點鼻酸。

“我們只是仗著自己年輕，干了多少的傻事?！笔〖冋f了這么一句話，把頭埋得很深很深。

六

石小純要去新疆的那陣子都是陰雨天，我們給了她最好的臨別禮物——寢室長向班主任要了老王的住址，我們一起買了東西去看望他。

當門打開，石小純沖上去抱住老王哭得稀里嘩啦的時候，我明白，無論有多少的陰雨天，我們總歸會慢慢長大。一步一步，漫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