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軍

在許多報道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遠東戰(zhàn)場的資料中，有一張美國隨軍記者所拍攝的著名黑白照片：長長的美軍GMC十輪大卡車隊，沿著中國西南一條呈現(xiàn)無數(shù)“S”狀轉(zhuǎn)彎的陡峭山區(qū)公路，從幽深谷底翻越險峻的山頂，緩慢爬行運送物資。

這張照片首次刊登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畫史》上，因為顯示了被稱為“中國抗戰(zhàn)生命線”的滇緬公路的奇?zhèn)ゾ跋?，并見證了在那段歲月中的中美關(guān)系而轟動世界。隨后，這張照片又在國內(nèi)外被無數(shù)次地登載，其所展示的就是當時滇（云南）黔（貴州）公路上的一段重要節(jié)點，聞名遐邇的“滇緬公路”延伸線——“二十四道拐”。

然而，由于當時美軍記者沒有注明該照片具體拍攝地點，在戰(zhàn)后的近60年里，盡管包括無數(shù)專家學者和媒體人在滇緬公路線跑了許多來回，把類似的地形與道路走了個遍，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具體位置。

一

晴隆是貴州省西南部的一個縣城，距離貴陽市160公里，距離云南省昆明市280公里，距離當時抗戰(zhàn)中的中國“陪都”重慶420多公里，而它為世人全面所知，則是因為2006年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二十四道拐”（俗稱二十四道彎）。

以“雄、奇、險、峻”聞名的“二十四道拐”盤山公路所處之地古稱鴉關(guān)，當?shù)厝擞址Q之為半關(guān)，位于晴隆縣蓮城鎮(zhèn)南郊1公里，盤旋于雄峻陡峭的晴隆山脈和磨盤山之間的一片低凹陡坡上，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是滇黔公路的一段。

始建于1927年的滇黔公路，民國時期屬京（南京）滇（云南昆明）公路末段，1931年1月，由安南（今晴隆）、普安、盤縣紳商籌資修建。同年4月，貴州省派出技正吳揚澤率小型測量隊勘測。9月，省公路局副局長劉節(jié)光復勘，由于政局影響，時修時停，進展遲緩。

1935年6月，蔣介石乘“追剿”長征紅軍之勢，率中央軍政大員入駐貴陽，得知紳商因黔滇不通公路多有抱怨。于是從統(tǒng)一政令、消除割據(jù)目的出發(fā)，用利商便民作號召，決定由中央出資修通兩省公路。他派軍委會參議曾養(yǎng)率軍委會行營公路處工程專家全權(quán)負責接通滇黔公路有關(guān)問題，決定依循平彝、盤縣、安南、黃果樹之中線古驛道走向修路；并確定以盤縣為中界點，以西的平彝至盤縣的平盤段向西公路，由云南省公路總局勘線施工；貴州境內(nèi)黃果樹經(jīng)安南到盤縣之間向東路段，則由貴州勘線施工。

8月，行營公路處指派工程師鄒岳生領(lǐng)隊，多次進行勘測設(shè)計。到1936年3月，平盤段公路竣工。9月，貴州境內(nèi)黃盤段公路完成通車，這是70多年前經(jīng)黔境連通中國東部和西滇邊陲的第一條國道公路。

“二十四道拐”彎道全長約4公里，有效路面寬約6米，從山腳第1道拐到山頂?shù)?4道拐之間的直線距離約350米，垂直高度約250米，路坡的傾角約60度左右，乘小汽車由下至上，爬完全程約需8分鐘，由上至下約6分鐘。由關(guān)口向下俯視，“二十四道拐”公路仿佛游蛇下山，欲飲山谷之清泉；從關(guān)下往上仰視，“二十四道拐”公路猶如巨龍盤山，高聳入云端。

二

著名的滇緬公路始建于1937年12月，并于次年11月通車，自昆明起至中緬邊界的中國畹町止，全長959公里。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它是國際社會援華物資的路上交通動脈，各種物資都要經(jīng)過滇緬公路到達昆明后，再經(jīng)“二十四道拐”盤山公路，才能運送到抗戰(zhàn)前線或“陪都”重慶。

1942年2月，美國陸軍中將約瑟夫·沃倫·史迪威來華就任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并兼美國駐華軍事代表、美國駐華三軍統(tǒng)帥、美國援華物資監(jiān)管人等6大要職，接著，擔任援華美軍中緬印戰(zhàn)區(qū)總司令，隨后赴緬甸出任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部總指揮，主要在緬甸、印度指揮中國遠征軍對日作戰(zhàn)。

1942年初，日軍大舉進攻緬甸，企圖切斷國際社會向中國提供戰(zhàn)略物資的交通線滇緬公路，迫使中國屈服。為了增援在緬甸被日軍圍困的英國軍隊，避免中國西南通道被掐斷的命運，中國遠征軍首次入緬作戰(zhàn)。遠征軍雖初戰(zhàn)獲勝，但此后戰(zhàn)局日益惡化，連遭失利，導致滇緬公路被切斷，也由此才有了“駝峰航線”的悲壯故事。由于“駝峰航線”是空運航線，不但運輸物資有限，運行成本也很高。在這種情況下，史迪威別無選擇，只能謀劃從印度經(jīng)過緬甸北部重新修建一條到達中國的公路，從而建立起陸上運輸線。

史迪威先后派出美軍兩個工兵團搭配中國工兵第十團、第十二團作為基干的中美工兵部隊，在美軍供應(yīng)處的惠來少將及阿魯斯密準將的指揮下，開始從雷多（印度起始點）修筑公路至緬甸密支那后，分為南北兩線：南線經(jīng)八莫、南坎至云南畹町與滇緬公路相連；北線越過伊洛瓦底江，經(jīng)云南騰沖、龍陵與滇緬公路相接，全長1736公里。

1943年11月，援華美軍司令部為適應(yīng)每月輸送1.5萬噸援華抗戰(zhàn)物資需要，對中國境內(nèi)公路也進行了改造。從盟軍昆明戰(zhàn)區(qū)辦事處調(diào)來美軍公路工程部隊第一八八〇工兵營B連負責改建、維修“二十四道拐”，為改善行車條件，首先是減彎改線，將原設(shè)計修成的24拐，減改為21拐。（若從入口折入的盤山彎道算起，現(xiàn)仍為24拐——筆者）。同時，沿山道松弱處擇址砌石壘墻、加固堡坎、護坡固土，以防土崩石塌阻斷交通，最高者達12米。再次便是酌情拓寬彎道、壓實路面。整個工程，除去開挖扛抬粗重活交中國地方承辦外，其他如設(shè)計、監(jiān)督等，均由美軍工程技術(shù)官兵擔任。

為了這條生命線能夠早日筑成，重組的中國遠征軍西出云南，由史迪威指揮的中國遠征軍駐印軍新一軍則從印度進入緬北，一面向前攻擊日軍，一面修路開道，由此出現(xiàn)了戰(zhàn)爭史上罕見的路修到何處仗就打到何處的情況。

1945年1月27日，遠征軍和駐印軍在緬甸九谷會師，至此，中印公路完全被打通，中印公路從雷多起，經(jīng)野人山區(qū)、新平陽、南折至孟洪、密支那、迄八莫與滇緬公路銜接。公路全線通車后，數(shù)以千計的載重汽車，裝載著大批物資，將堆積在印度的軍用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送到中國抗日戰(zhàn)場，為中國和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做出了杰出貢獻。

為了紀念史迪威在中國抗戰(zhàn)中的卓越功績，和在他領(lǐng)導下的盟軍以及中國軍隊對緬甸戰(zhàn)役發(fā)揮的巨大作用，1945年2月4日，當?shù)谝慌擅儡婑{駛的車隊通過這條公路抵達昆明金馬坊時，蔣介石發(fā)表了廣播詞，將這條接受抗戰(zhàn)物資補給的國際通道改稱為“史迪威公路”，“二十四道拐”從此載入史冊。

三

1945年3月26日，美國通信兵第一六四照相連隨軍記者約翰·阿爾貝特從重慶去昆明途經(jīng)晴隆，被“二十四道拐”的奇觀吸引，要到對面山上去拍攝。據(jù)說兩位當?shù)厝祟I(lǐng)著他，用了近一天的時間才拍攝了這幅照片——在看來并不遙遠的壁立山體上，盤旋而上的公路從山腳到山頂共有24個“S”形彎道，像蛟龍騰空，直竄云霄，數(shù)十輛運送軍用物資的卡車，沿著接二連三的彎道緩慢蛇行。該照片首次刊登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畫史——醋瓶子喬的戰(zhàn)爭——史迪威的緬甸戰(zhàn)役》封面，標注為“中國境內(nèi)史迪威路之二十四拐”。

單就照片制作而言，作者運用暗室處理、畫面剪裁以及景像取舍等手法，把山體的厚重與車身的輕靈、巖頭的偉岸與輪輻的渺小、路面的迂曲與峭巖的壁立，加上可能覺察到的馬達的呻吟與荒谷的靜謐等等對比強烈且差異懸殊的因素，通通凝聚在尺幅畫框之中，因而迸發(fā)出強烈的“超現(xiàn)實圖景”與熾熱的藝術(shù)感染力，故而被遴選定作“史迪威公路”的形象標識，成了一幀傳譽世界的紀實攝影佳作。

當漫長的歲月洗凈戰(zhàn)時民眾和戰(zhàn)史學者的熱忱激情之后，鐘情懷舊尋根的人卻仍希望能重走這條戰(zhàn)爭年代的公路。然而，“二十四道拐”卻像消失了一般，沉沒在歷史的長河中近60年。

若干研究二戰(zhàn)史的專家從美軍記者留下的老照片中知道了“二十四道拐”這一公路段，但它到底在哪里？當時的晴隆稱安南，中國人舊時也把越南叫安南，于是，有人以為它在越南境內(nèi)。另一個原因則是當時蔣介石的那個命名給歷史留下一樁“懸案”：“史迪威公路”到底包括哪些路段？大多人把滇緬公路視為“史迪威公路”，可美軍記者又認為從雷多到達重慶的所有公路都應(yīng)理解為“史迪威公路”，還有的美國報刊認為“史迪威公路”還是沒有滇緬公路更具有號召力，所以，他們在采用這張照片時，就說明這是滇緬公路的某個路段。

1995年，為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抗戰(zhàn)勝利50周年，云南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沿著滇緬公路而行，試圖尋找這張老照片的拍攝地點。攝制組召集了許多專家學者和省交通廳史志辦的人士，請他們提出可能的地點。然而，跑了幾個來回，把所有地方走了個遍，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和老照片相似的地方。尋找者嘆道：“它就像從地球上消失了！”

四

戈叔亞是一位研究滇西抗戰(zhàn)史的云南人，也是無數(shù)“二十四道拐”追尋者中的普通一人。多年來，他一直在想，“二十四道拐”究竟在何處？這個路段現(xiàn)在怎樣了？為此，戈叔亞花費了8年時間苦苦尋覓。

他走訪歷史學家和許多二戰(zhàn)老兵，并沿著滇緬公路進行了無數(shù)次實地考察——他甚至跑到緬甸臘戍，還從云南邊境的畹町沿史迪威公路經(jīng)緬甸八莫到達密支那——卻始終一無所獲，照片與實地對照，總是相差甚遠。戈叔亞甚至猜測，“二十四道拐”既然在云南境內(nèi)找不到蹤跡，它會不會位于印度的雷多至緬甸的密支那之間的某地呢？但這個想法仍然是南轅北轍，無法覓到“二十四道拐”的半毫蹤跡。

2001年底，戈叔亞有機會和在日本工作的中國電視人朱弘進行交流，朱弘說很多日本老兵和學者也都認為“二十四拐”是在滇緬公路或“史迪威公路”上，只有一本介紹當年滇緬作戰(zhàn)的寫真集的編輯森山康平說可能是在貴州省內(nèi)。

受此番話的啟示，2002年2月26日，戈叔亞從昆明坐火車到貴州安順市，安順公路管理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他：“好像是在興義地區(qū)的晴隆縣、普安縣或者是六盤水市的盤縣之間的公路上見過。”后來，戈叔亞選擇了更簡便有效的方法，到長途客車站詢問老司機。司機們看了老照片后，當即把地點說得非常清楚準確：“從晴隆縣往昆明方向出去一公里。到了那里說‘二十四拐，誰都知道！”

3月1日中午，興沖沖的戈叔亞到達晴隆縣。果然，街上的每一個出租車司機都知道“二十四道拐”。他們告訴他這條公路是“美國人在二戰(zhàn)時修的”。戈叔亞租了一輛三輪車，終于來到了朝思暮想的那條神秘公路。為了在同樣的角度拍攝和老照片完全一樣的照片，他必須爬到對面的山巔上。

戈叔亞拍攝這張照片的確經(jīng)歷了艱難和危險——在使用50毫米鏡頭的情況下，必須站在距離萬丈深淵的峭壁邊緣不到30厘米的地方，才能定格又一幅歷史性的照片！

“二十四道拐”這張被歷史凝固的老照片終于“復活”了，這一轟動世界的消息迅速見諸報端，有報道這樣表述：“一張老照片的破譯，改正了一個57年的謬誤。”

五

提及“二十四道拐”，還要說到另一個人——陳亞林。

對于土生土長的晴隆人來說，“二十四道拐”似乎從來不存在需要破解的謎團。身為晴隆縣文物管理所所長的陳亞林對筆者說：“打小就知道，沒覺得有什么神秘?！?/p>

但是，2002年4月5日，陳亞林的平靜之心被激起了漣漪。那天中午，他像往常一樣，來到蓮城鎮(zhèn)水塘街的一家報刊亭，習慣性地買了一份《貴州都市報》。當他一邊走一邊翻開報紙閱讀時，一條新聞吸引了他的目光——《云南史學家破譯貴州“二十四道拐”》。

就那一瞬間，這個小時候因父母均在普安工作，每次回晴隆老家路過“二十四道拐”總要扳起指頭數(shù)一數(shù)，但因拐彎太多了從來沒數(shù)清楚過的中年人，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回憶當時的情景，10年后，站在“二十四道拐”觀景臺上的陳亞林心情依舊無比澎湃。

一口氣讀罷全文，除了激動，就是自責與愧疚，還有憧憬。激動的是，57年的謬誤“更正”后，晴隆必將因“二十四道拐”而聲名遠播；自責與愧疚的是，作為一個文物管理工作者，早在參與1987年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時，他就曾經(jīng)把“二十四道拐”抗戰(zhàn)公路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申報上級（1988年6月，晴隆縣人民政府將其公布為第三批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但是，守著“二十四道拐”數(shù)十年，卻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意義，更沒有系統(tǒng)地對外進行宣傳；憧憬的是，他當即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心竭力，讓“二十四道拐”走向更寬廣的展臺。

一語驚醒“夢中人”，一篇報道讓一位極富責任心的文物工作者重新定位人生坐標。陳亞林在一本書中寫道：“半個世紀的滄桑足使我們淡忘許多本不該淡忘的歷史……如果錯誤的產(chǎn)生僅僅是因為某種刻意的混亂，那么更正錯誤和追逐根源就是一種清醒。”

為了尋找當年那一幅老照片的拍攝位置，他翻山越嶺、反復琢磨，不停地換角度摁快門；為了還原歷史，他不斷尋找遺物、軼事及見證人。

2002年10月19日—21日，陳亞林應(yīng)邀赴重慶出席“中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史研究會2002年年會暨學術(shù)研討會”，提交了與史迪威研究中心首席專家牟之先教授合作撰寫的論文《史迪威公路“二十四道拐”初議》。這篇近7000字的論文，專業(yè)、詳實、雄辯地論述了“二十四道拐”的“前世今生”，獲得一致好評。

10年來，陳亞林收集整理的各種資料數(shù)以千計，積極撰寫論文、新聞，拍攝照片，全方位、多角度宣傳推介“二十四道拐”，終于讓它的光芒更加耀眼。

在有關(guān)部門的大力支持以及陳亞林的不懈努力下，2006年5月25日，“二十四道拐”被國務(wù)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成為貴州省西線紅色旅游的重要組成部分。2010年3月，被貴州省委、省政府公布為“貴州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

“二十四道拐”，這條蜿蜒曲折而又氣勢恢宏的山路，恰如中華民族自強圖存、百折不回的象征，它將長久地伸展在大地上，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責任編輯：徐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