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欣努力地使上下眼皮粘合在一起不要分開,時間還早。她已經感覺到光越來越亮,眼皮不停地眨動,但她仍舊堅持不肯睜開,這種形式主義的睡眠通常就叫做失眠。盲人真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嗎?丁欣有時會拼命閉緊眼睛,那不是真正完全的黑暗。蓬蓬問過丁欣,為什么能看見媽媽?因為有光。為什么有光?因為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終于熬到五點,丁欣掏出枕頭底下的本子按著順序寫下“63”,她再一次盼望著奇跡出現(xiàn),要么陸大峰回家了,要么自己沒有祭日般的悲傷也沒有仇恨,像寫一個無關緊要的數(shù)字一樣寫下來,結果都沒實現(xiàn)。她習慣把所有的事情都記本上,做完的和沒做的。做完的她再也不會翻出來看,沒做的也永遠找不到記在哪個本子上。
六十三天可真長。陸大峰跟徐哥走的那天還穿著毛衣呢,現(xiàn)在已經烈日炎炎了。
丁欣把腰帶勒了又勒,這兩個月她瘦了十斤。她低頭看著凹進骨盆里的肚子,開始懷疑腹腔里的物件到底還在不在。所有的褲子都往下掉,連內褲都不能堅持待在胯骨上。瘦是一種美德,她勒緊褲子自語。
蓬蓬使勁拽著丁欣的衣角,丁欣的肩膀就支出來了,她嘆了口氣,無目的地看著窗外。這是城市最邊緣的小區(qū),她家的房子是小區(qū)里最后一棟,就像住在世界的盡頭一樣。由于前面再沒有樓房擋風,冬天時回家是一種挑戰(zhàn),寒風把丁欣的頭都吹炸了,每次陸大峰都發(fā)誓說等有錢了必須得搬走?,F(xiàn)在,盡頭又出現(xiàn)了新的世界,新樓盤是群晝夜不停生長的生物,丁欣看到這些水泥生物就發(fā)慌,她覺得是這些水泥生物讓陸大峰的心長了草,讓陸大峰的頭腦受了刺激,讓陸大峰想把生活像蓋樓房似的提升個高度??墒乾F(xiàn)在,高度沒提上去,人卻不見了,只剩下水泥攪拌機像一百萬只蒼蠅在飆著高音。
丁欣做了一鍋地瓜粥,準備跟蓬蓬吃午飯。
婆婆的身影突然堵在廚房門口,她能自己進來,因為她有鑰匙,大峰還沒接電話嗎?
丁欣端著碗從側面的小縫把自己的身體塞了出去,順便說了聲沒有。婆婆跟在丁欣身后走到臥室,床邊放了一張小圓桌,蓬蓬正坐在地上扔橡皮鴨子。你不想爸爸嗎?婆婆問。
爸爸給蓬蓬賺錢買好吃的去了!蓬蓬回答。
兩個月,婆婆掰著手指頭說,大峰兩個月沒回來了,你真能沉得住,到底怎么辦?
丁欣往蓬蓬嘴里送了一勺粥,自己也咽了一口,面無表情,她常常面無表情,因為她覺得無情可表。她覺得累,自從有了蓬蓬她覺得春夏秋冬都累。在婆婆眼里丁欣又瘦又窮又不會說好話。陸大峰第一個媳婦啥都好就是不愿意生孩子所以離了,丁欣愿意生又生不出來。家里的錢都扔進了“保證能讓婆婆抱孫子”的醫(yī)院,最后家底都倒出來,做了試管嬰兒。考慮到養(yǎng)育能力,在放受精卵的時候,婆婆要求放一個,萬一生個雙胞胎養(yǎng)不起,結果第一次手術沒成活,又花錢再做第二次,放了兩個卵子,成活了一個蓬蓬?,F(xiàn)在大峰不回家,婆婆看見費錢的丁欣就堵氣。丁欣也懶得告訴她試管嬰兒百分之五十的成活率已經算上帝保佑了,老太太還不偷著樂。
偏吃飯的時候給我添堵,丁欣放下碗說,那就討論怎么辦,他沒跟你聯(lián)系嗎?
什么話呀,婆婆的目光游離了一下,你問我?你不是說他跟你發(fā)短信嗎?
連你的電話他都不接?丁欣質疑道,我不知道我嫁了個什么人,你總該知道你養(yǎng)了個什么兒子吧。
我早就不知道了,婆婆壓過了丁欣的聲音,他說我不了解現(xiàn)在的社會。
裝高深,丁欣心想,還社會,社會是什么???再復雜也不過就是貪欲,除了錢和女人,有什么理由讓一個男人不回家呢?
媽,你告訴我,大峰到底在哪?丁欣認真地問。
我真不知道,我沒騙你!婆婆皺著眉毛,圓鼓鼓的臉上泛著油光,她想找個能扇風的東西,丁欣家里很悶,窄小的窗戶透光度極差,至少有兩年沒擦的樣兒。丁欣沒動彈,就讓婆婆這么熱著。八月的工地,灰土猖狂地吼叫跳躍,看著胖老太太難受,她覺得心里舒服,熱將會是一種刑訊逼供的方式,可以讓婆婆說出真相。隨著婆婆鼻尖上汗珠的增加,丁欣把陸大峰對她的折磨愉快地轉嫁到婆婆的身上,親眼看見婆婆受到懲罰,她心里平衡了一點。完全是她教育無方造成的,她教育出這樣沒有責任感的男人,她就該承擔這種后果。
丁欣,你說……大峰不會出事了吧……電視里不是總演人都沒了,還往家寫信……婆婆的冷靜終于被熾熱的煎熬給擊碎了,一周前她還不這么想呢。
丁欣把自己的手機翻到陸大峰發(fā)的短信遞給婆婆說,他接過我兩次電話,雖然沒說幾句,我確定那是他,他肯定活著呢。
婆婆垂下頭嘟囔,我不看了,死孩子沒長心。
你知道他跑哪的長途嗎?丁欣不相信婆婆會不知道大峰的消息,盡管她這么想也沒有任何理由支持。
不知道?。∑牌诺善鹨浑p衰老無知又驚恐的眼睛說,他不是賣盜版光碟嗎?什么時候跑長途了?現(xiàn)在的人都沒個準!他跑哪啊?
丁欣淡淡地說,新疆。然后糾正婆婆,是大峰沒準,媽,不是都沒準。
新疆,那么遠!婆婆抹了一把汗,她身上黏得不敢把粗壯的胳膊靠近自己的身體,一會兒真黏上,丁欣才不會幫她把胳膊撬開呢,丁欣就得看著她變成一尊胖佛。
……丁欣沒應聲,繼續(xù)喂蓬蓬吃粥。
有信兒再告訴我吧,看來不用報警,我回去了。婆婆趕緊把自己挪出丁欣擁擠不堪的家。
2
周三的下午。丁欣頂著兩點鐘的太陽抱著蓬蓬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一間小教會參加禱告會。沒有什么事能妨礙她去教會,就算有事,她也會靠著某種虔誠戰(zhàn)勝困難,何況現(xiàn)在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她對這間教會的牧師有著對上帝般的信任。有時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信的是上帝還是牧師。今天講道的題目是效法基督,愛人如己。
說實話,丁欣聽講道的時候覺得有道理,但落實在現(xiàn)實中,她就完全迷糊了。她實在不知道如何把上帝的圣潔、良善和無條件的愛運用在她自己的生活中。比如,陸大峰不回家,她就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效法基督。上帝也沒結過婚,婚姻生活的難處他會了解嗎?再比如,婆婆在蓬蓬生病的時候找大仙來做法,她差點跟婆婆打起來,又怎么能愛婆婆如自己呢?再比如,蓬蓬總是尖叫,她該用什么方法對待呢。她不喜歡研究推羅城是否真的存在,更喜歡從牧師那得來一些直接的經驗,她覺得跟牧師交流比跟上帝交流容易多了,有應有答的。
丁欣一直沒跟牧師和教會里的人說陸大峰沒回家這件事,她總覺得下周陸大峰可能就回來了。
講道結束后是自由交流時間,丁欣趕緊拉過牧師,牧師,您幫著給蓬蓬禱告禱告唄,看看她到底怎么回事,不順著她,她就打自己。
牧師讓蓬蓬坐下,可是蓬蓬壓根兒就不聽她的話,尖叫著在屋里瘋跑,越讓回來跑得越快。牧師閉著眼睛禱告了一會兒說,蓬蓬這病是因為在做試管嬰兒的過程中,主治醫(yī)生帶進去的邪靈造成的。
這么離奇的原因,丁欣不敢相信,但也毫不懷疑,甚至有點興奮,超自然的事都能讓我攤上?牧師,這太神奇了!牧師說那是因為上帝要讓她通過這件事更加認識神。對丁欣來說,天底下還會有比這個理由更無懈可擊的嗎?像約伯那樣,義人受苦?上帝允許的苦難,過后,上帝必然大大地賜福?丁欣使勁地把自己與崇高聯(lián)系起來,她的感覺就像從坑坑洼洼的泥濘土道沒有過渡就沖上了高速公路一樣,突然,太突然了。前一秒鐘還是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這一秒鐘她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即將為真理殉道的圣徒了,一個負著無比榮耀苦難的圣徒,對,就是無比榮耀的苦難,這真不是誰都有機會的。丁欣頭一次把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跟信仰聯(lián)系上。本來還想問陸大峰為什么不回家,想想肯定也應該是苦難之一,就沒再吱聲。
到家丁欣就又迷糊了。牧師也沒告訴用什么方法承受上帝所給的苦難,也沒說上帝什么時候把苦難撤走,接下來的日子丁欣還是不知道如何面對。
晚上,蓬蓬睡著了,丁欣躺在床上思考。她很少用思考這個詞形容自己的行為,她覺得想就夠用了。思考應該是哲學家考慮真理的時候才配使用的。她也不喜歡思考本身,因為這項工作會消耗能量。她喜歡做直銷,有人教,簡單重復照著做,不用問為什么,多好呢。但她現(xiàn)在必須再消耗點體力,使大峰的不歸與自己榮耀的苦難調適在一起。如果不能調適在一起,她已經無法承受這種無望的等待了,這是一千年前的女人才具備的能力,無理由的等待和忍耐。既不能報警,又不見人影,丁欣念叨著,這是什么日子呢,我必須認為這是上帝對我的訓練。
嘀嘀,短信提示音。
大峰
明天上午到家,能待30分鐘。
什么,大峰要回來了,苦難就這么撤走了?剛剛下定了決心承受這種考驗,上帝就讓考驗通過了。這是簡直是丁欣信仰生涯中上帝反應最快的一次了。她喜悅無比地翻了個身,露出了笑臉,再不笑肌肉都不會向上牽拉了,她香香地親了親蓬蓬,爸爸要回來了!無論過去的六十多天他做了什么,回來就行。丁欣想過無數(shù)個大峰不回來的原因,當然也想過車禍,后來她否定了這個理由。
能待三十分鐘,路過?丁欣捉摸不透這句話。
3
婆婆一早就過來了。她們做了陸大峰愛吃的紅燒肉土豆。
中午過了還沒到,她們也吃不下??靸牲c了,敲門聲,陸大峰沒用鑰匙自己開門。
丁欣忽然感覺有點心跳過速,這兩個月她已習慣了杳無音信的折磨方式,分秒地抓狂,“榮耀的苦難”即將結束了,丁欣還沒準備好如何面對苦難結束后的生活呢。
門一打開,丁欣懵住了。這就是苦難結束的門,可是沒人保證門的后面一定是陽光。
面前的陸大峰已經從印度歌舞片男主角變成了國產黑白抗戰(zhàn)電影里的老兵乙。面色灰暗,胡子拉茬,得了重病一樣。未知的恐懼迅速占領丁欣單薄的身子骨兒。丁欣緊緊地牽著蓬蓬的小手想從蓬蓬那獲得點力量。
爸爸!蓬蓬試探著叫了一聲,她仰頭看著陸大峰,眼睛眨眨,眼神里旋即充滿了陌生,失望地問,好吃的呢?
陸大峰站在方廳里沒吭聲,他兩手空空,沒有丁欣說的好吃的,他把手伸進短褲兜里,掏半天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一百元遞給蓬蓬說,讓媽媽買好吃的吧。
丁欣拼命控制自己的思維不要亂跑。陸大峰挎著運動包,穿著夜市最廉價的運動短褲和涼鞋。婆婆看到兒子瘦成這樣,臉都氣花了。
陸大峰把運動包放在沙發(fā)上,想抱抱蓬蓬,蓬蓬尖叫著跑掉了。丁欣除了坐在陸大峰的身邊哭什么也說不出來。陸大峰見蓬蓬不肯讓他抱,就開始吸煙,五分鐘吸一棵,不停。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婆婆指著陸大峰喊著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滿是劃痕的盜版光碟,刺耳。
陸大峰把運動包拿到腿上,好象這里根本不是家,我給人家開車,送點貨,他輕描淡寫地說。
送貨連家都不能回,不能接電話,你送什么貨???
不用你管。陸大峰不停地看表。
看表干什么,要去哪?
出去一趟,陸大峰說著拎起包起身,我一會兒回來。
進家?guī)追昼娋妥甙??……給我回來……不許走……不許走!婆婆的命令被關門聲結束在只有丁欣能聽見的屋子里。
丁欣收起眼淚木怔怔地看著陸大峰出了家門,又看看婆婆。
你趕緊跟下去,婆婆說。丁欣覺得婆婆警匪片看多了,但她還是悄悄地下了樓。只見陸大峰在她家面包車里鼓搗一會兒,鎖上車門,上了一輛小貨車。
小貨車走了以后,丁欣回家取了另一把車鑰匙,把陸大峰的運動包翻了出來,抱在懷里一口氣上了樓。
快打開看看。婆婆說。
你打吧!透支的丁欣癱軟在沙發(fā)里說。
有什么不敢的,婆婆打開陸大峰的運動包,又不是炸彈,我看看這死小子到底有什么鬼。
一包白色的粉面。
這是——這是毒品嗎?這一定是毒品!丁欣都不相信自己的嘴能發(fā)出毒品這兩個與她相距甚遠的字來。
不能,婆婆掂量著白粉面說,咱也沒見過毒品,不能所有的白粉面都是毒品,那都是電影里演的,販毒的都是什么人呢,能輪到陸大峰嗎?看他造得那樣。
丁欣沒告訴婆婆,這兩個月中間,陸大峰回來過一次,那次回來陸大峰打扮得跟個老板似的,全身的行頭都換了,名表名包的。那次就待了十分鐘,蓬蓬在睡覺,陸大峰看一眼就走了,還給了丁欣兩千塊錢。
可這是什么東西?丁欣連碰都不敢碰,我們把它送回去嗎?
當然不能送回去,婆婆把白粉面裝回運動包說,萬一真是毒品,這么多,夠陸大峰死幾個來回了,找個兜子裝上,藏起來,看他找不找。
如果他不回來找,把它送公安局嗎?
你就想讓自己老公進監(jiān)獄是不是?
那咱們就是窩藏犯了。
我?guī)ё?!婆婆拎著裝有白粉面的包說,不管這是什么,都不能給大峰。
陸大峰給丁欣發(fā)了一條短信:我有事先回去了
丁欣看著這幾個字,連個句號都沒發(fā),肯定是著急,她已經學會從短信上尋找蛛絲馬跡了。
過了兩天,陸大峰真的回來了,他沒提前告訴丁欣。進了家門就到處亂翻,丁欣問找什么,陸大峰洶洶地說,你倆想整死我是不是?趕緊把東西給我。
趕緊給我!陸大峰搖著竹竿樣的丁欣往墻上撞,想讓我死,丁欣,想讓我死,你們都想讓我死,沒有人想讓我活……
丁欣不認識陸大峰了,她說不出話來。
婆婆沖上去拽陸大峰曬黑的胳膊,大聲地訓斥,松手!你沒死,丁欣先死了,沒人知道你那破東西!
陸大峰咣地跪在了地上求,媽你還給我吧,求你了,丁欣,還給我,求你了,還給我,媽……
蓬蓬嚇得哇哇哭。丁欣大腦虛空一片,她又不知道該如何效法基督愛人如己了,她對上帝和牧師產生了恨意,她無法理解慈愛憐憫與寬容到底有什么意義。
婆婆回家把包取了來。擺在桌子上問:到底是什么。
陸大峰把臉扭到一邊說,“不給我,我就完蛋了?!?/p>
大峰你……你……婆婆被噎住了,自首去!給我自首去!什么都敢碰,真活夠了你,在哪認識的人吶!怎么能認識這樣的人吶,你為什么,為什么?婆婆撲通坐在了地上,丁欣去扶婆婆,陸大峰一把搶回運動包。
媽,我不能去自首,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橫豎都是死。我多賺點錢吧,這個快,我先走了,你們別跟我聯(lián)系。說完,陸大峰跑下了樓。
丁欣跟婆婆一起坐到了地上。兩個人誰也沒有力氣扶對方站起來,蓬蓬在屋里喊叫著繞圈跑。丁欣用手支撐著頭,想努力睜開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該想什么……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參照。
販毒,電影里的事怎么可能落到我頭上?丁欣在心里問上帝,我們是窮人,窮人不會販毒的……陸大峰在販毒,多遙遠的事,不都是明星富豪的游戲嗎,怎么東北這么遠的地方,又是窮人家……不合理啊……
大峰到底怎么能跟毒品聯(lián)系上呢?丁欣真不知道自己殘留的這點體力能不能扛到水落石出的那天了。
4
沒等到周日丁欣就去找牧師。
趕緊離他遠點,趕緊,明白嗎?離婚,明白嗎?必須離婚,販毒的人下手可狠,滅你全家都說不定啊,聽你描述,你丈夫肯定也吸毒了,不然他不可能瘦那么多,他是不是不跟你們聯(lián)系,那就對了,他是保護你們的信息不讓販毒集團知道,他這么做是對的,算是有情有義,但你還是得跟他斷絕關系,離得越遠越安全。
這個回答是丁欣沒想到的,她以為牧師會說,我們一起禱告,求上帝保佑他安全回來吧。
吸毒。丁欣聽見這兩個字才清醒過來。她開始回想陸大峰的一舉一動,越想越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陸大峰這次回家吸煙的頻率比以前高多了,手還發(fā)抖,這明顯是毒隱犯了的表現(xiàn)。兩個月瘦了得有二十斤,這是吸毒的后果。如果照這樣瘦下去,不敢想了,就算不被抓到,吸也得吸死吧。離婚,對一個要死的人提出離婚豈是一個基督徒該做的事呢。照牧師說大峰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自己學了這么多年“愛人如己”,到關鍵時刻跟他斷絕關系,這說不過去吧。
大峰,你回家吧。丁欣開始發(fā)短信。
過了五分鐘,陸大峰回:不行,我外出都有人看著。
你送幾次貨了?送的多嗎?
一單貨得分幾次送才能送完。
你現(xiàn)在什么地方?
山上,昨天去看他們工廠了。
你吸了嗎?
吸了。
你能不能控制住,少吸點,想辦法逃出來。
……
丁欣等了半個小時,陸大峰也沒回短信。丁欣很懊惱是不是她發(fā)的短信被人發(fā)現(xiàn)了,大峰是不是有危險了。想著想著,眼淚就出來了,大峰現(xiàn)在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憑著自己看過的有關毒品的電影,好像遍地都是針管,濕膩膩的水泥地上,有毒可以吸的人就跟神仙似的,沒吸著的人就生不如死,大峰現(xiàn)在是什么樣呢,報了警去哪查呢?緝毒大隊也不可能因為她一個電話就采取行動。如果大峰跑出來了,是不是得找地方戒毒呢,那得花多少錢呢?
丁欣的眼睛哭得睜不開了,以前總是想閉閉不上。伴隨著工地上水泥攪拌機的共振睡著了,夢里陸大峰被人打得死去活來皮開肉綻的,用鐵絲電網把陸大峰給圈了起來,讓他無路可逃。然后陸大峰又瘦成了骷髏,扎滿針管的胳膊伸了過來,勒住了丁欣的脖子……丁欣嚇得坐起來,看著蓬蓬的小臉蛋兒,蓬蓬要沒有爸爸了,陸大峰逃不出來了,再吸下去死路一條,這就是大峰臨走的時候說的那句橫豎都是死的意思嗎。
天剛放亮,丁欣就去找姜華。姜華是她十八歲時認識的朋友,是唯一不嫌棄她把“感謝神”掛嘴邊的朋友。姜華的爺爺?shù)冒┌Y時,丁欣去醫(yī)院探望說感謝神,姜華家人差點把她趕出去。
“姜華,上帝可能要大峰的命,上帝要讓大峰死?!倍⌒兰t著眼睛說。
“上帝……要讓大峰死?這話從哪來的,”姜華看著瘦成相片的丁欣,她了解丁欣什么事都說是上帝的旨意,“大峰做了什么?”
“他惹禍了,這回上帝會要他的命?!?/p>
“你冷靜,丁欣,這跟上帝沒關系,大峰打仗殺人了嗎?”
“沒有?!?/p>
“開車撞死人了?”
“也沒有。”
“那他是販賣軍火還是毒品?”
“差不多。”丁欣開始抽泣,她小心地控制著音量,因為姜華的丈夫是警察,她覺得讓他聽見了很危險。
姜華把丁欣帶到臥室,“差不多什么意思,軍火不太可能,那就是毒品對嗎?販毒?”
“不只,”丁欣確定姜華的丈夫聽不見,說,“他吸毒了,所以,上帝會收回他的命?!?/p>
姜華把臥室的門關好,“別怕警察,警察能幫助你。我再說一遍,不是上帝要他的命。他吸的是什么毒品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看他只吸煙。也許在煙里。他瘦了很多。姜華,大峰沒活路了,連工廠都看過了,毒販子不會放過他的?!倍⌒澜^望地說,“蓬蓬就快沒有爸爸了。”
“他吸了多長時間?”姜華像醫(yī)生問患者一樣平靜。
“兩個月吧!”
“兩個月就瘦了很多?”
“我知道的就是這兩個月,之前我就不知道了,他一直都吸煙?!?/p>
“你確定他是吸毒?”
“我……覺得應該是,他自己也承認了?!倍⌒老惹暗拇_定被姜華一問就顯得不太確定了。
“就算他吸毒了,才兩個月或者稍長一點時間,但也能戒掉的,雖然戒毒很難?!?/p>
“真的嗎?”
“強制戒毒,免費的。我叔叔就是緝毒大隊的,我還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這事聽著不像真的。”姜華抿抿嘴說。
“是真的,”丁欣掀起自己的衣服讓姜華看自己的腰圍,“看我成啥樣了。”
嗯,姜華看到丁欣的腰圍說,我相信了,如果大峰真吸毒了,我還知道福音戒毒,這個你應該了解一下,跟你的信仰有關系。據(jù)說福音戒毒的遠期效果比強制戒毒好多了,復發(fā)率非常低。
丁欣瞄了一眼臥室的門,擔心姜華的警察丈夫會聽見。
沒關系,姜華繼續(xù)說,他是自己人,你來看看這個視頻……姜華拉丁欣坐在電腦前,你先看,我去安排一下自己人的早飯。
再回來的時候,丁欣正在對著電腦哭,大峰有救了,是嗎?有救了,六十七歲的老人吸了三十年毒品,都能戒毒成功,姜華……那老人說,他的生命是從內到外更新的,雖然快入土的年齡了,但他要告訴年輕人,上帝會給你希望,你一定能從毒品的捆綁中被釋放出來……姜華……嗚嗚……丁欣帶著希望的哭泣讓姜華也跟著一起感動了。
漁夫生命戒毒中心,一對曾經吸毒的夫妻開的福音戒毒所,也是免費的。丁欣看著這個名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個不停。好像此刻她的丈夫已經得救了,漁夫,生命,這兩個詞多好啊,耶穌曾對做漁夫的彼得說過,我讓你得人如得魚。他就是道路真理生命。丁欣哭得一塌糊涂,說,謝謝姜華,無論大峰能不能回來,我都得謝謝你,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站在我身邊,鼓勵我?guī)椭蠓寤貋?,給我們一家人希望,我一直都不敢跟別人說,我很怕。
不用怕了,也別謝我,你不是總跟我說上帝赦免悔改的人嗎,現(xiàn)在正是他選擇的時候,拉一把或許就有救,放棄了他可能真的就出不來了。
為什么你不怕?丁欣看著姜華的女兒坐在臥室的地板上搭磁力積木,心里為蓬蓬的未來而心酸。
怕什么?
犯罪團伙通過我的電話查到你的電話。聽說他們下手可狠,滅我們全家都說不定。也許,大峰逃出來以后,我們要隱姓埋名地遠走他鄉(xiāng)了,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大峰可能也沒有機會去漁夫生命戒毒中心了。說真的,我看那個視頻,覺得一個毒犯能在那戒毒真幸?!?丁欣說著說著就控制不住地哭,自首行不行呢?姜華你說,進去了是不是也得被干掉?不逃出來吸也吸死了,逃出來也是死路一條。丁欣開始氣不夠用了,還用手捂嘴,她不愿意失聲痛哭,為什么人犯罪就一定得死嗎,耶穌的血能洗凈我們的罪,可是大峰還是會死??!
丁欣蜷縮在姜華臥室的床邊,閉著眼睛說,我是不會離婚的,既然蓬蓬怎么都是沒有爸爸,我想賭一把,就算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也要跟他生活在一起。上帝不會輕看罪人悔改的眼淚。也許大峰現(xiàn)在已經后悔了,知道錯了。我只求上帝給我們一次機會。只要他能回來就行?;貋砭托?。
你為他祈禱吧。姜華說。
5
從姜華家出來,已經是中午,如此炎熱的天氣,丁欣一點兒汗都沒有。她把著樓梯扶手勉強支撐上了四樓。婆婆跟蓬蓬在睡午覺。聽到聲音馬上起來,輕聲說,大峰來電話了。
丁欣覺得自己身體某個地方有種希望的暖流經過,感謝上帝,“他說什么?”
“他說讓我放心,他沒吸毒。”
“什么?”丁欣重新確認,“你說什么?他沒吸毒?”
“是啊,”婆婆跟丁欣到客廳說話,“他說你放心吧,媽,兒子什么樣,你還不知道,我能碰那東西嗎……我也相信他沒吸毒?!逼牌抛孕诺卣f。
丁欣的耳朵里什么也聽不清。沒吸毒,他跟我說他吸毒了,那他瘦了黑了,手發(fā)抖,白粉面,制毒工廠,被人看著,都怎么解釋,他撒謊為了什么?丁欣覺得自己想撓人,要不就推窗戶跳下去。
她趕緊跑到樓下空地坐一會兒。把橡皮筋摘下來,松松頭皮,最近一年頭發(fā)掉了一半。她拉著橡皮筋發(fā)呆,繃在手上啪啪直響,她就這么打,不停地繃,也不覺得疼。沒吸毒?他為什么沒吸毒,丁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思考,不知該如何面對下一分鐘……沒想到,下一分鐘短信響了:
大峰
咱們離婚吧。我早就受不了你跟個神經病似的信主,你不聽我的話,只聽牧師的話。真過不下去了。
丁欣的大腦線路一下就燒掉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個騙局,這才是最終目的。丁欣抬頭看看塔吊,張開嘴擺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用舌頭頂頂上牙又碰碰下牙,她強行把嘴這么張開,她怕合上嘴,合上嘴就容易咬牙,咬牙容易讓自己的恨意爆發(fā),咬牙容易讓自己覺得自己無比可憐,咬牙的人生將一片黑色不好過,咬牙的態(tài)度不是上帝所喜歡的,上帝說要愛你的仇敵。
用得著這么費勁嗎?費這么大勁,陸大峰啊陸大峰,怎么沒有導演找你演戲呢,丁欣使勁兒把橡皮筋拉遠狠狠地繃自己的手,我就是個大傻子,原來我是大傻子!丁欣笑個不停,哈哈哈……我還為你成宿成宿睡不著,還為你……上姜華家哭……我還……我還……
短信又響了:
大峰
剛才不是我發(fā)的信息,是她逼著我發(fā)的,別相信,我想回家。
去你的吧——魔鬼!丁欣罵著把手機嗖地摔向小區(qū)里的廣告板,手機被開腸破肚地摔到了地上。丁欣找到一塊磚把手機屏砸個稀巴爛。又撿起電池,用盡力氣扔向工地,小小的黑色電池被一百萬只蒼蠅吞沒了,她不愛她的仇敵。
丁欣在菜市場邊找了個臺階一直坐到天黑。婆婆帶著蓬蓬終于找到了她?!耙膊换丶易鲲垼谶@傻坐什么呀?”
“我是傻子我不傻坐。”丁欣冷冷地回答。
“我看你也是傻了,大峰既然沒吸毒不是個好消息嗎?快點回家,蓬蓬都餓了?!逼牌糯叽俣⌒磊s緊走。丁欣一動沒動。“你不硌屁股嗎?”婆婆看著骨架子丁欣說。
“我不硌屁股,我硌心。”
“硌什么心硌心,趕緊回家!”婆婆不耐煩。
“你相信大峰沒吸毒嗎?”丁欣現(xiàn)在卷在一場復雜的陰謀里,她必須奮力爬出來弄明白。
“我自己兒子什么樣,我不清楚?當然相信?!?/p>
“你自己兒子還會做出什么事,你知道嗎?”丁欣依然坐在臺階上仰視婆婆。
“能有什么事?我只知道,沒吸毒就是好事,就是天大的好事,人能活著回來就行了,蓬蓬又有爸爸了,這不是你跟上帝求的嗎?你還想干什么?”婆婆跟丁欣一樣不解。
“讓我告訴你啊,”丁欣坐在那像只駝鳥伸著長脖子,“沒吸毒,蓬蓬也同樣沒有爸爸,陸大峰要跟我離婚了,手段還很高明?!倍⌒牢⑿χ陆杷频幕沃鴼馊说哪X瓜,好像婆婆才是被拋棄的女人而不是她。
婆婆的電話響了,是陸大峰。婆婆遞給丁欣,她不接,說,騙子,白癡,蠢驢,魔鬼,傻瓜,豬腦,不要臉的虎人……
“接吧,大峰已經打好幾遍了?!?/p>
“辦離婚手續(xù)嗎,”丁欣接過來就喊,一點不像瘦人發(fā)出的聲音,“你不是不能接電話嗎?不是被看得嚴嗎?這怎么能打電話了呢?辦離婚急啊,誰逼你離婚,誰呀!誰能逼你離婚。陸大峰你真有魅力啊,才幾天,人家都非你不嫁了,帶回家看看啊,看蓬蓬喜不喜歡……把你能耐的,沒看出來,你有這智商,欺負我信主不敢反抗啊,我信主怎么了,還成你離婚理由了,我就跟上帝過了!離,我也不犯罪……撒謊吸毒,真能想出來……”丁欣一口氣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6
生活還得繼續(xù)。
丁欣買了一個最便宜的手機,補了一張手機卡。陸大峰依然沒回來。他現(xiàn)在主動給丁欣發(fā)短信,表示自己想回家,但被看著走不了。他不想離婚,是那個女人逼著他離婚。
丁欣問,她憑什么逼你離婚?什么關系啊,你是弱智嗎?大峰回,他們想讓我完全跟家里脫離關系,這樣可以安心在這邊給他們送貨。
丁欣說,編,編,還編,你還吸嗎?大峰回,很少吸。
丁欣說,你個騙子,不是橫豎都得死嗎?你吸冰毒,鴉片,還是K粉啊?
……沒有消息。
過了半個小時,大峰回信息:剛才她回來了,不方便。難道你希望我死?
丁欣說,我就想聽句真話,我不管她是誰,也不管你吸沒吸,你要是死,也給我回來死。
大峰回:真的回不去,我被三個人看著。
丁欣沒再發(fā)信息。她不相信陸大峰沒法回來,如果橫豎都是死,為什么要死在賊船上。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陸大峰是個徹徹底底的大草包,軟弱無能,讓人嚇唬住了,另一個就是,這一切都是騙局。
蓬蓬要吃好吃的,丁欣帶著她去樓下倉買。小孩似乎都認為包裝食品叫做好吃的。關于好吃的定義,丁欣這輩子也不會知道。她一點兒都不能理解為什么有人會吃穿山甲,野豬還有駱駝。關于貧富的差距,丁欣是這么看的,她不吃穿山甲,所以再貴也與她無關,所以,她不覺得自己窮。只是蓬蓬太小,她還沒有辦法讓她明白添加劑并不是好吃的東西。
丁欣看到一個熟人,“徐哥,你怎么在這,你不是跟大峰在一起嗎?”
徐哥尷尬地說,“老早就不在一塊兒干了?!?/p>
“他認識誰了,徐哥,咱們出去說吧?!倍⌒澜o蓬蓬付了賬走到外面。
“我知道的不多,開始大峰確實跟我跑長途。后來,他玩微信搖什么搖,認識一個女的,有錢,有大買賣,答應讓大峰跟她一起做。后來就跟她走了,我就再沒見過他了?!?/p>
“她做什么買賣的,”丁欣想繼續(xù)問出線索,“你知道那女的哪的嗎?”
徐哥搖搖頭,掏出車鑰匙說,有事先走了。
丁欣看著徐哥的小貨車倒出小區(qū)門,她沒想到陸大峰就是這么上鉤的,連自己這么容易被騙的人都不能相信的謊言他也能信。
樓下倉買的老板娘跟丁欣說過她的故事。她老公當年在外面也是一個多月沒回來,后來說,因為開車撞死人,逃逸了,為了保住命,永久性地遠走他鄉(xiāng)了。丁欣說,那你們就再也沒見過面?跟他沒有什么區(qū)別,只不過知道有個人活著……不過,活著就是機會啊……
老板娘說,屁,他是個騙子,其實他在外面又有一個家,孩子都挺大了。丁欣打了個冷顫,說,他編這個理由騙你!如果謊言不被識破,你這輩子還以為他一直在跑路呢。
這么說陸大峰沒吸毒,撒謊說吸毒販毒,這個事實果然是可以成立的,丁欣的大腦又開始不夠用了,重新分析案情:一、陸大峰沒騙她,他確實吸毒了,怕婆婆承受不了,所以善意的謊言騙老太太。二、陸大峰根本沒吸毒,對婆婆說的是真話,真實意圖是要離婚,怕她不同意,所以用吸毒來騙她,讓她提出離婚。三、那個女人起初用大買賣誘惑陸大峰,見了面又色誘了他,然后又讓他吸了毒,然后色利糾纏不清……丁欣已經判斷不了陸大峰到底是哪種騙子了。她感覺頭上好像罩了層玻璃,像火星人那樣的透明玻璃,她真希望有人一槍打碎這層玻璃罩,然后自己化成一灘水,沒有思維的水。
丁欣我真沒騙你。我想回家,但我回不去了。陸大峰的短信說。
為什么你跟媽說你沒吸毒?
不想讓她擔心。
最后問一遍,你跟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逃出來不行嗎?趁送貨的時候。
貨沒送到,你以為我能逃走嗎?你知道的越少越好,不要聯(lián)系了。
之后三天陸大峰都沒再給丁欣發(fā)短信,電話也沒接。丁欣又開始想象陸大峰的悲慘生活,她不知道她在心疼的是她的丈夫還是蓬蓬的爸爸,如果不是蓬蓬的爸爸,她的痛苦程度會不會降低,自己可以沒有丈夫,但蓬蓬不能沒有爸爸,她不能接受別的小女孩騎在爸爸的肩膀上看世界,而蓬蓬卻矮矮地站在地上。
所以,問題又回到在姜華家里說的那樣,求上帝再給一次機會。丁欣踐踏自己的傷口,去愛她的仇敵,她覺得自己在迫不得已地實行上帝的命令。
7
“我跟你說個事情,丁欣。”一天傍晚,婆婆拎著幾個香瓜來看蓬蓬。
“什么事?!?/p>
婆婆去洗好了香瓜,給蓬蓬掰了一塊,又分給丁欣一塊?!班拧@個房子的名是我的,你知道吧?!?/p>
“知道。怎么了?!倍⌒榔婀值乜粗牌拧?/p>
“嗯——大峰如果回不來,我說如果,——你跟這個房子就沒什么關系了——”婆婆支吾著說,“你看,大峰這么長時間也沒消息,我吧,就尋思著,以后我還得養(yǎng)老,你生蓬蓬的時候,家里的錢都給你花沒了,現(xiàn)在我兒子沒了,還有套房子,我總得活著,是不是——你年輕還能打工,我——腰也不好……也沒老伴……”
丁欣看了看這間四十平米的房子,十多年的老格局,兩室一個暗廳。墻面年久未刷加上蓬蓬的蠟筆線條,早已成了涂鴉墻。衛(wèi)生間沒有門,按婆婆的風水說法,掛了一個門簾,里面放不下一個大洗澡盆。臥室里堆滿了蓬蓬的玩具和雜物,廚房并排站兩人都轉不過身,端盤子都不能一手端一個……
“媽,你不用說了,要真有那天,我?guī)钆畎嶙??!?/p>
“我沒說讓你搬走,蓬蓬這么小,你還住這,你還年輕嘛,不還得找嘛,到時候……”
“呵呵,”丁欣笑了一聲,她是真想笑,“媽不用說了,我懂的?!?/p>
“我真不是那種,唉,說這些干啥——”婆婆猶猶豫豫地說。
“人活著為自己打算是對的?!倍⌒琅呐钠牌藕穸斩盏募绨颉_@肩膀必定是抱大陸大峰的肩膀,這肩膀給了陸大峰童年的依靠。丁欣把自己說服了,婆婆不容易。
8
這一周雨連下了三天,大雨和雷電痛快地洗刷著城市,雖然洗不掉欺騙與貪婪,詭詐與惡毒,但一百萬只蒼蠅卻被趕跑了,工地停工了好幾天,丁欣覺得清靜得有點孤單。她開始照常吃喝,但依舊胖不起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就是對她說的。丁欣決定把蓬蓬送幼兒園,自己出去找份工作養(yǎng)家。婆婆說丁欣現(xiàn)在沒有錢,就別送了,她先幫忙看著,攢幾個月工資再送。丁欣感激地看看婆婆,婆婆說,以前說讓上帝幫你看孩子的話我收回了。
丁欣找了一份離家不遠的藥店收銀的工作。重新接觸一下社會,丁欣覺得自己煥發(fā)了一種力量,可以在這場無名的持久戰(zhàn)役中堅持下去。她不知如何才算是明確的勝利,至少陸大峰不是先前想的那樣很快死去,就算是小小的勝利了。
兩周后,丁欣覺得這個工作太沒有挑戰(zhàn)性了,賺得又少。她揀起了老本行去搞護膚品銷售,往美容院推銷新品牌。她天生就是個該賺女人錢的人。三十六歲了,一條皺紋一個斑點都沒有,重要的是她還長了一個未成年女性的身材,順便賣點減肥品都夠蓬蓬托兒費了。
丁欣用她那雙帶有藝術氣質的手托著一款叫做“花萃藍調舒泌凝露”的產品跟客戶介紹。還有“花顏凈透卸妝油”“臻萃優(yōu)白光采防護乳”……丁欣知道這些東西只不過是穿上了華麗的外衣起了優(yōu)美的名字的一堆化學分子式而已。但她依然佩服那些給產品起名的人,每次念這些名字連丁欣自己都被陶醉了。
手機在包里突突突地振動了幾次,客戶說你還是接一下吧。
“你是丁欣嗎,你家人出了點事,立刻到903路的康河麗景站?!?/p>
只有一站地,康河麗景離丁欣家不遠。丁欣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現(xiàn)場,不出所料,圍觀的人不少。丁欣扒開人群,婆婆躺在地上,蓬蓬滿臉是血地站在婆婆身邊哭。
“怎么回事???”丁欣左右顧不過來。
“急剎車,我沒把住,跟蓬蓬一起摔了,我不能動了,你快看孩子?!?/p>
一個男人走過來,問丁欣是不是家屬,他是903路車隊的,先去醫(yī)院看病,車隊會負責賠償?shù)摹=辛?20來,婆婆被抬上車。急救車上護士給蓬蓬處理傷口,蓬蓬的下巴腫得跟個葫蘆似的,她不停地哭喊,拼命地搖頭不讓人碰,丁欣看見蓬蓬的下嘴唇穿了一個大約三厘米的洞,一陣上刑的心疼,“將來會落疤嗎?這不是毀容了嘛,司機怎么開車的???”丁欣開始恨,自己什么苦都可以擔,但不能是蓬蓬,不能是這個弱小的生命,在自己身上穿幾個洞都行,但不能是蓬蓬。
“不確定,還不知道傷口到底多深,也得看孩子皮膚的愈合程度,如果長得不好,后期可能需要做整容手術?!毙∽o士為蓬蓬止住血,“一會兒到醫(yī)院再縫合?!?/p>
丁欣打通了陸大峰的電話:“你現(xiàn)在在哪呢?”
“天津。”
“你就在天上我也不管,媽跟蓬蓬出車禍了,你愛信不信,我一個人照顧不了,趕緊想辦法回來。四院住院處等你?!?/p>
打了這個電話,丁欣有點小喜悅,她想看看陸大峰到底能不能回來,要不是婆婆跟蓬蓬出事,丁欣永遠也沒有勇氣這么命令陸大峰。生活真奇妙,上帝垂聽我的禱告,丁欣有預感謎底要揭曉了。她讓姜華幫她買的四合一毒品試劑正好剛取回來,只要陸大峰一回來,她就有辦法試出來他到底吸沒吸毒,吸的什么毒,而且她跟姜華說好了,如果查出陸大峰吸毒,姜華的警察丈夫會找人綁他去強制戒毒所??傊徽彰鎯?,就別想離開了,就等著落網了。
“患者家長,”護士叫住丁欣,“要給孩子做縫合手術,住院手續(xù)你辦好了嗎?”丁欣摸摸自己的包,婆婆的住院押金、手術費、120急救車的錢、蓬蓬的醫(yī)療費……她根本沒有錢。丁欣夢游般地往門外走去,護士喊著說,“你干什么去?。渴中g你還做不做!不做排下位患者了?!?/p>
“做——”丁欣立刻清醒過來,舉起自己的包,擺了擺,“我這邊馬上辦好?!?/p>
丁欣硬著頭皮往收款臺走去,反正也沒錢,去說說情吧,等陸大峰回來怎么也能把錢交上,問題是也不知道大峰能不能逃出來。丁欣排著隊,眼淚就掉下來了,明知道醫(yī)院不交錢是絕對不會做手術的,那也得試試,為了蓬蓬。醫(yī)院大廳比火車站的人還擠,到處是急匆匆的腳,丁欣知道自己這點困難跟他們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但這些微不足道卻是她無法逾過的現(xiàn)實深淵。在這個深淵面前,丁欣不知道效法基督和愛人如己會有什么幫助。她想如果收款處里那個人也愛人如己的話該多好,如果醫(yī)院有愛人如己這項規(guī)定就好了,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別人愛人如己才能解決問題……丁欣真希望這個隊永遠也排不到她。
“你上哪去了!找你一圈了,”車隊的人像天使一樣出現(xiàn)在丁欣旁邊,“在你婆婆那等你半天,醫(yī)生說你交費去了,這個錢我們車隊先墊付,五千塊錢,你簽個字?!避囮牭娜四贸鲆粡埣垼厦鎸懯裁?,丁欣根本沒看,就算賣身契也簽了。丁欣說,“感謝神,哦,不,是謝謝你!我遇到好人了,等以后一定給你們車隊送錦旗去?!倍⌒滥弥焓顾蛠淼腻X激動地等待著隊伍的前進,——不對啊,是他開飛車,我們受傷的,我還給他送錦旗去……
辦妥了手續(xù),老的小的都進了手術室。一個骨折,一個外傷。丁欣分身無術,沒法在兩個手術室門前等。她回到病房里,盯著病床,這張整潔的白床看起來真順眼,躺在上面肯定不會有人打擾,丁欣蹭到了床邊,渴望當個病人,她假裝試試枕頭,然后搭個邊躺下。沒閉眼睛,如果來人她就點下頭,或者起來。過了一會兒,她就睡著了。她簡直是了無牽掛地睡了個又沉又香的覺,幾個月來頭一次沒夢到陸大峰插滿針管的胳膊。直到有人推她,“丁欣——起來?!?/p>
丁欣撲棱坐了起來,看著這陌生的環(huán)境和眼前陌生的女人,完全不知道這是哪里。很長時間也沒緩過來,她失憶了。眼前的女人叫自己的名字,可是丁欣卻不知道她是誰。有四十來歲,個子不高,皮膚粗糙但用了粉底,粉底應該是個大品牌,比較服帖但遮蓋力不強。沒涂睫毛油但畫了眼線。有川字紋,法令紋,抬頭紋。深棕色長卷發(fā)束成了馬尾,馬尾梢的部分還染了亞麻綠。一身KAPPA白色短款運動服,是個有活力的中年婦女。丁欣仔細看著她,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翱煜聛戆?,老太太回來了?!蹦桥苏f。
女人扶著丁欣,幫她把鞋穿好。屋里出現(xiàn)四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兒,個個都跟發(fā)廊學徒工似的彩色頭發(fā)。他們把婆婆從擔架床移到病床上。女人從包里拿出一沓錢遞給丁欣,“拿著。”丁欣的記憶系統(tǒng)徹底癱瘓了,她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地中間,這是幻覺還是撒旦的試探,撒旦會用萬國的榮華來做交易,我不會輕易被打敗的,丁欣鼓勵自己,可是撒旦跟我交換什么?
女人接著說,大峰在我這干的不錯,她沖門口招手,大峰你進來!
陸大峰低著頭進來,眼睛盯著病床下面的拖鞋說,拿著吧,家里等著用錢。
丁欣沒接。
我問過了,女人對丁欣說,蓬蓬的傷需要后期做美容修復,老太太至少住一個月院才能離開。車隊給你預付的五千塊錢明天就沒有了。你剛才簽了字的那張協(xié)議,沒細看吧,里面有免責條款。所以,接下來的錢都得咱們先付,然后跟他們打官司,讓他們賠。順利的話也得仨月半年的能拿著錢,多少還不一定,不順利的話……所以,你拿著。女人把錢往丁欣手塞。
丁欣把手攥得緊緊的,生怕一松手,那一沓錢鉆進她的手心,她雙眼空洞地盯著窗外。她的空洞達到了極限,甚至自己照一下鏡子也會掉進她的空洞里。誰說什么她也不動。幾個小伙兒在幫婆婆整理住院用的物品,新買的膳術師保溫水杯,唯潔雅毛巾,心相印抽紙,進口營養(yǎng)品,各種飲料,還有躺在床上用的便盆,還有給蓬蓬買的芭比娃娃豪華小屋,公主裙,熱帶水果……
他們在丁欣的身邊穿梭不止,女人在打電話,“找人,明天跟他們車隊負責事故賠償?shù)娜寺?lián)系,按最上限賠償款做……”
“能賠多少?”陸大峰問女人。
“五萬差不多。”女人回答。
“真的,太好了?!标懘蠓蹇戳丝炊⌒?,期待丁欣也有同樣的喜悅面對這個好消息?!拔迦f,丁欣!”
丁欣沒說話,走到窗臺邊,從兜里掏出四合一毒品試劑從窗戶扔了下去,裝著試劑的扁扁的包裝盒被風吹到了住院處的花壇邊,一個男人正坐在花壇邊休息,他抽了一棵煙,煙頭被扔進了下水道,他起身要走,發(fā)現(xiàn)鞋上沾了一塊口香糖,蹭了幾下沒蹭掉,正好毒品試劑包裝盒落在他的腳旁,他撿起包裝盒,把黏黏的口香糖刮了下去,包裝盒背著口香糖一起跳進了下水道
作者簡介:高丹丹,生于1980年?,F(xiàn)就職于哈爾濱市文聯(lián),任《文藝界》雜志編輯。出版長篇小說《短道》,攝影詩文集《大地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