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嫻
1
我與你,兩手相握便接通了疼痛的線路,我與你,四目相撞的瞬間,天崩地裂,四滴淚水便傾盡了古往今來的江河;
我與你,漂流數(shù)十載最終的相遇,不過是為了反駁那個比圣經(jīng)更早的定義和傳說: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
那么,男人是誰身上的一根肋骨?
再證據(jù)確鑿的史書和傳說也很難自圓其說。
我與你,用心跳的鼓聲遙相呼應(yīng),用血液的顏色共同證明:從時間中走來的所有男人與所有女人,都是從母親身上抽下的肋骨。
2
而我與你,就是從同一位母親身上抽下的那兩條肋骨??!那兩條離得最近、被心跳撞擊得最痛的肋骨;那兩條曾經(jīng)相依為命,而后先后被放逐到世間漂泊的肋骨!
肋骨沒有雌雄,化成你我時才分出了性別。
用肋骨做的舟,逐漸失去了母親的體溫,卻仍然走不出母親無際的水域;用肋骨做的舟,縱使行走在水上,也有前世的記憶;
肋骨的行走,就是母親的疼痛;每走一步,母親的心,便一定會一陣抽搐。
母親的疼痛,你仍能感到,我仍能感到,而丟失了肋骨的母親,在哪里?她的那雙眼睛,仿佛籠罩了整個天空,我們卻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形。
千山萬水間都回蕩著你我呼喚的漣漪和風(fēng)聲,而母親,被哪座大山封住了嘴巴,被哪條河流割斷了喉嚨?
3
可曾記得母親最初的那些時光,那些活在化石上的時光,那些天抱著地、水抱著山、父親抱著母親安然酣睡的時光?
母親總是在第一縷陽光中醒來,赤足披發(fā)走向大地。
森林里的陽光,在季節(jié)中發(fā)出成熟的氣息:母親赤裸的身體,纏繞著古藤親吻的青果和花香,胸部最高的那兩座峰巒,兩枚紅漿果正逐漸熟透,發(fā)出甜蜜誘人的光芒;她以長發(fā)做窩,孵出成群的蝴蝶和鳥語,她以自己都不懂的語言,歡欣雀躍,呼應(yīng)著生靈們的歌唱。
她不知道,她的微笑多么嫵媚,嫵媚得足以令月亮妒忌,讓飛鳥忘掉翅膀,讓游魚撞上巖石——除了外形,她們都一樣混沌而不自知:不知道什么是表情、情緒,更不用說,感情和表達(dá)。
在有你我之前,我們也曾參與母親的呼吸,用兩條肋骨的形式,并排站在一起。
4
就這樣,母親渾然不覺地活著,與萬事萬物渾然一體,隨山川大地起伏的呼吸而呼吸,隨驚濤駭浪暴怒的嘯叫而嘯叫,只比一株株植物多了行走的雙腳,卻沒有方向,只能盲目游蕩;比起野獸飛禽,她已經(jīng)有了更為華麗婉轉(zhuǎn)的語言,卻不知道說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唱一曲什么歌兒來對誰撒嬌。
那時候,沒有雄與雌,愛與恨,生與死,沒有女人也沒有男人,一切,就這么在時空中自由自在地混沌著,行進(jìn)著,沒有源也沒有根,沒有敵也沒有友,萬類,就這么獨立又相依,赤裸裸沒有羞恥也沒有參照的對象。
連一株站立在水旁的樹,也不知道照鏡。
那時候,甚至還沒有上帝,或者連上帝也沒有名字。那時候,所有的動物都叫動物,所有的植物都叫植物。
5
星光四濺的夜晚,遙相呼喚著的野獸有不同的嗓音,卻皆不知自己的性別;
母親,與它們一樣眼睜睜地活在混沌的夢里,身體蹦跳不止心卻無知無覺;一棵木瓜跌入水中,成為傳說,引得整個森林悸動不安,湖水從此有了漣漪,月亮從此有了表情,生命從此分清了安全與危險,白天與黑夜,輪回也因此清晰地標(biāo)明了四季。
在母親睡去的頭頂,比恐龍更古老的飛鳥蹲在濃葉間,紅色的小爪緊緊抓住樹枝,頭伸伸縮縮,眼神中的驚恐,隨飄過的云影一瞬漫過一瞬;
比飛烏更高的天空,瞬息萬變的流云,以形體的變幻揭示世間的秘密,它們是最短暫的生命,最深刻的哲人。它們在變化中永生,在變化中舒展著命運。
所謂的消失,不過是從一朵花變成另一朵花,從一陣雨變成另一陣雨。
比流云更高的天空,早已經(jīng)消失的星星還在眨著數(shù)千萬光年之前的眼睛;它們的注視,注定只能是遲到的預(yù)言。猶如我們知曉的,注定永遠(yuǎn)是遲到的真相。
這真相,注定要留給后世解讀,而當(dāng)世不知。
而屬于我們的真相,要多少又多少萬光年之后才能被遺忘了祖宗的子孫看見?有多少預(yù)言的證實,能趕在宇宙毀滅之前?
6
可曾記得那些同屬于母親生命的歲月?可曾記得那些呼應(yīng)著母親心跳的波濤?
當(dāng)母親的雙眸,被鉆木取火的光芒點亮,第一縷溫柔隨炊煙升起,讓蹲在洞穴邊的狼蟲虎豹深為詫異,它們羞愧地垂下頭顱,眼中饑餓的綠色之光,開始懼怕與她對視;而它們那潛藏在叢林中對她的脈脈窺視,成為天地問永遠(yuǎn)無法解釋的秘密。
在現(xiàn)世,不知那些早已經(jīng)消失了野性的禽獸,是否還保持著初始的天真、羞澀和好奇?
母親,成為了廣袤無際的森林中,最令人?;蟮膫髡f。她讓所有的動物和植物,在四季輪回中逐漸分清了美丑,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
她驚心動魄的美麗和野性,被一只叼著種子的飛鳥看見,瞬間目瞪口呆,從云端跌落樹梢,從樹梢墜落荊棘,在啼血歌唱中歡快而死。
而那粒種子,就這么在母親猝不及防的時刻,在她身體最隱秘的部分沉沉睡去,做著萬馬奔騰、電閃雷鳴的春夢,注定要在某一個時刻,驚天動地地孕育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一個在這世間從未出現(xiàn)過的春天。
7
在蠻荒的夜晚,每一個生命都六神無主;每一只生命的軀體里,都有一千只野獸在咆哮沖撞,卻不知該用一種怎樣的形式奔騰而出,直到在連自己也看不見的深夜里沉沉睡去。
而母親,也在它們的鼾聲里,開始做夢。
一夢連著一夢,一夢套著一夢。
夢依然混沌,卻已經(jīng)有了故事,就像鳥兒分出了雄雌,花朵開出了詩意,誰用巨斧劈開了天地。
在萬籟俱寂的清晨,母親枕著一條長藤的手臂酲來,被露水洗過的明眸,注視著外面蒼茫的世界。難得沉靜的一刻,它看清了樹枝上喁喁私語的鳥兒,在花蕊中纏綿的蜜蜂蝴蝶,卻看不見自己濃葉隱蔽的心事。
而肋骨看到了,靠母親最近的那兩條肋骨在背誦“紅杏出墻”的詩句時看到了,那兩條相偎相靠相依為命的肋骨看到了,他們生怕母親狂跳的心撞開軀體,投入一個危機(jī)四伏的懷抱,于是它們招呼大家站成兩排,用自己的軀體做柵欄,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圈起母親漸漸失去節(jié)奏的心跳。
于是,每一顆心,都從此被自己的軀體囚禁,永生永世跳不出那兩排骨頭做的柵欄和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