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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大院里的人物

        2013-04-29 00:44:03孫莉
        小說林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太爺王家日本

        我正在夢中。

        夢境的意思和以往做的發(fā)財夢一模一樣:跟著姥姥或者跟著哪一位舅舅或者哪一位舅媽,在老家的東房山墻根底下挖著,挖著,在一個深深的大坑中,我終于看到了一個紫檀色的大陶瓷罐兒,一個很大很圓的陶瓷罐兒,我急忙上前抱住這個罐子時,我卻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繼而,我看到那個嶄新的陶瓷罐里流出一股渾濁的水……

        我無奈地看著這股濁水漫延著,看著這股濁水迅速地浸潤到為了尋找這個罐子而挖掘的松軟的泥土中……

        我在夢境的失望中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我急忙接起電話,里面?zhèn)鱽砟赣H的聲音。也只有母親才會在這大清早的打來電話。母親在電話中說,老家的房子要拆遷了,說是為了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要統(tǒng)一建成磚瓦房或者樓房。

        我母親在電話里嘆著氣說:王家大院就要永遠地在這個地界上消失了。

        我聽到了和看到了電話那端母親的感嘆和滄桑。

        王家大院不僅僅是我母親的出生地,更刻錄著她的家族百余年的滄桑史。王家大院那獨特的四合院老房子,雖然多次修繕,仍然維持著原來的格局。現(xiàn)在,它就要在大地上消失了,我母親怎么能不感嘆?

        我母親今年七十六歲了。她很有講故事的天賦和語言敘述的才能,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總給我講她娘家人的一個個故事,這些故事都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記憶中,故事中的人物始終鮮亮地跳躍在我的腦海中。

        我母親出生在黑龍江省青岡縣有著上萬畝良田的王家大院。我母親和那個年代的大家閨秀所經(jīng)歷的一樣:上私塾,上女子中學(xué),和自己中意的窮人家的男青年也就是后來成為我爸爸的人偷偷約會,不顧家長反對,雙雙私奔,生產(chǎn)了我等這一代人。他們的愛情故事,就像被文學(xué)作品描繪過無數(shù)次的很通俗易懂很拙劣的情節(jié)一樣,是一個不值得再提起的故事。

        我所講述的,是我母親娘家上兩代人的故事。為了敘述方便,我將按照人物的尊長排序重復(fù)這些往事——

        爺 爺

        王家大院的老太爺王占福,是我母親的爺爺,我的外曾祖父,我管他叫太姥爺。

        王占福是清朝的舉人,只因為他的父親當年參與了義和團運動,被清兵和洋人一路追殺,隱姓埋名,從山東老家逃到了北大荒。他的父親看到北大荒有著一望無垠的荒原,就跑馬占荒,開荒種地,一年又一年,積攢下幾代人都享受不盡糟蹋不完的家業(yè)。

        在我幼稚的記憶中,王占福是一個長得高高瘦瘦、精神矍鑠的老人家。他身上的骨架很分明,走路時總是倒背著手,下巴上翹著的那撮潔白的山羊胡子隨著他的步伐一翹一翹的。那時的我每當看到太姥爺走路時上下翹躍著的白胡子時,總想跳一個高,用雙手摁住那撮胡子,不讓它總像個淘氣的孩子似的上躥下跳。

        太姥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幼年時多次隨母親去外婆家,都沒有聽過他和我或者和別的什么人說過什么話。

        鄉(xiāng)鄰們稱呼王占福為王老太爺,不僅是他的年齡大輩分大,還因為他是清朝科舉的舉人。只為了這一有名無實早已成為舊歷的舉人頭銜,使得他在這一帶非常有名氣。這也是他最為自豪的一件事,是他一生的輝煌。他為自己能趕上最后一班車的科舉制而慶幸。

        王占福永遠生活在他的自我慶幸自我陶醉之中,永遠拒絕自己是一個農(nóng)民。他雖然出生在山東半島膠洲灣一個世代農(nóng)民的家庭,卻從來沒下過田,沒拿過鐮刀收割過莊稼,沒拿過鋤頭鋤過田里的草。

        王占福在他的百年人生中,唯一的愛好,就是盼著過大年,也就是人們說的春節(jié)。每逢春節(jié)快要來臨的日子,他就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天,揣上錢,到鎮(zhèn)里的商店買一大捆大紅紙,買一大塊墨,興沖沖地扛回家,在八仙桌上裁寫春聯(lián)的紅紙,在硯臺里一邊磨墨汁,一邊搖頭晃腦地構(gòu)思著合轍押韻對仗工整的春聯(lián),一切都準備停當后,就開始抖腕走筆,一副副春聯(lián),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福字,一個個“抬頭見喜”、“雞鴨滿架”、“豬肥馬歡”等祝福的喜帖就擺滿了南北大炕,擺滿了南屋后院,擺滿了屋里地上的每個角落。等字跡干了 ,他再一副一副地把春聯(lián)分門別類,分成一份又一份地卷成一卷,用小細麻批捆好,卷好的春聯(lián)上注明誰誰家的名字,囑咐我母親等一干孫子孫女們:一定要按名字送到,一定不能送錯。

        我母親就領(lǐng)著她的弟弟妹妹們,頂著寒冬臘月的西北風(fēng),帶著被西北風(fēng)凍紅的一個個小臉蛋,懷里抱著一捆捆的春聯(lián),挨門挨戶,送完了懷里抱著的,再回家去取,再去送。再后來,學(xué)聰明了的我母親就把這些春聯(lián)全都放到一個高腰的大筐里,把筐放到雪爬犁上,然后就拉著雪爬犁,從村東頭一直送到村西頭。

        王占福每年寫春聯(lián),都要從小年臘月二十三開始,一直寫到臘月三十上午。他寫完全村子二三百戶人家的春聯(lián),才開始寫他自家的。他給自己家寫的春聯(lián),所用的紅紙要比別人家的寬些也長些。別人家的用紙都是橫著裁,一張紅紙能裁八幅,自己家的紙是順著大紅紙的長度,對開而成,比別人家的春聯(lián)長兩倍寬四倍。他在這村子里的輩分最高,村子里家家戶戶的春聯(lián)又都是出自他的手,是他無償送給家族和鄉(xiāng)親們的,那么,他就有權(quán)利享受自己所寫的這大副春聯(lián)的喜慶。

        王占福寫完自家的春聯(lián),晾干了墨跡后,就找個凳子,顫顫巍巍地站上去,用刷鍋的刷帚往房門兩邊褐色的土墻壁上刷上白面做成的糨糊,把春聯(lián)貼在墻壁上。

        貼完春聯(lián),在等待著吃除夕飯的時候,王占福都要一遍遍地走到房門外,看著貼在房門兩邊的大紅紙,看著大紅紙上他那遒勁、剛健、瀟灑的大黑字,得意地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捻著他下巴上翻翹著的白山羊胡子,得意地把滿是皺紋的眼睛瞇成一條縫。

        寫春聯(lián)貼春聯(lián),是我母親的爺爺王占福每年只干的一件事。

        每年大年初一的早上放完鞭炮,吃完餃子,我母親的爺爺王占福就戴上絳紫色的小氈帽,穿上我母親的媽媽也就是我姥姥給他做的過年穿的黑棉袍,帶著頭上插著紅花、穿著新花棉襖的我母親,倒背著手出了家門,很威儀地挨家挨戶瞇著眼睛看著房門兩側(cè)貼著的春聯(lián)。那些春聯(lián),都是他根據(jù)每家每戶的特點措詞造句的創(chuàng)作。比如誰家兒子在縣城里讀書,他給人家寫的就是“望子成龍勤于耕,光宗耀祖顯門庭”。誰家的日子過得興旺,他就會給人家寫上“豬鴨滿圈牛耕田,勤儉致富小康家 ”。

        在過完春節(jié)后的日子里,這些春聯(lián)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雨淋,大紅紙的顏色開始消退,字跡也開始斑駁,人們卻仍然讓它貼在房門兩側(cè)的墻壁上,直到又一個春節(jié)來臨要貼上新春聯(lián)時,才把舊的撕下去,換上新的。

        后來,有兩個拿著槍的日本兵來到這里時,被這個村子家家戶戶門框上的春聯(lián)和春聯(lián)上的內(nèi)容所折服,他們來到王占福王老太爺家,對王老太爺一個勁兒地哈著腰說:請多關(guān)照。他們還請王老太爺為他們寫春聯(lián)。我太姥爺就給他們寫了四個字:雞鳴狗盜。

        這兩個日本人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太姥爺?shù)淖謱懙煤?,就連連地對我太姥爺豎大拇指,嘴里不住地“喲西”。

        王老太爺?shù)拿麣庖苍S并不是因為他是什么舉人所致。你舉不舉人的,與東北農(nóng)村人們的生活沒有關(guān)系,那都是王老太爺早年在他山東老家的事了。東北人實在,也很實際,他們看重的是王老太爺?shù)娜似?。我母親說,每逢大門口來了要飯的,王老太爺都讓我母親用大海碗在糧囤子里給舀碗米,我母親就偷偷地用大木水瓢,從糧囤子里舀上滿滿的一大瓢倒在要飯人的布口袋里。我母親第一次這么做時怕被爺爺發(fā)現(xiàn),悄悄地把糧囤上舀出來的那個坑用手胡嚕平,再把水瓢沾上的米糠用水沖洗干凈。后來,我母親看到爺爺發(fā)現(xiàn)她用大水瓢給要飯的舀米時并沒有呵斥她,她膽子就更大了,把偷偷摸摸變成了公開的行動。她的行動多次得到過爺爺?shù)谋頁P,說這個丫頭心地善良。善良是我母親的天性,或者是她小時候修煉養(yǎng)成的,她嫁到我們家后,無論我們家當時生活得多么困難,她看到有比我們家生活困難的人家,或者是看到要飯的,都要掏出塊八角的給人家。每當這時,我都會心疼地想:哪怕給我五分錢買根冰棍也好呀。那時,一根冰棍五分錢。我奶奶就經(jīng)常背地里叨咕,說大戶人家的姑娘大手大腳,不會過日子。這都是后話了。

        王老太爺不僅為人公道善良,還能把他賦閑一輩子研究透徹的《易經(jīng)》應(yīng)用于現(xiàn)實生活。方圓百里的人們只要找到他,他都義不容辭地給人家批八字、算人生、看風(fēng)水、破災(zāi)難。他為別人做這些事,從來都是白盡義務(wù),不收人家一分錢,不吃人家一頓飯。他說,他只是圖希個樂和。誰家有了紅白喜事,誰家有了大事小情,特別是遇到溝溝坎坎過不去的災(zāi)難時,人們都會走上十里百里的來到王家大院,請王老太爺指點迷津。經(jīng)過他的化解后,有時也能化險為夷,或者是虛驚一場,或者是有驚無險。這也許應(yīng)了那句老話:“心誠則靈,心到佛知”,或者是“信則有,不信則無”,或者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趕巧了。

        王老太爺王占福雖然能為別人化難解疑,卻有一塊心病牢牢地坐在他自己的身上。這是他一生的心病。那一年,他聽說東北總督張作霖張大帥在哈爾濱建了一座文廟,還聽說因為黑龍江甚至東三省自古以來沒出過進士沒有中過秀才或者舉人什么的,張大帥不得不讓人快馬請來河北的末代才子叫劉什么林的進士為新建的文廟題牌匾。更可氣的是,一些后人們也隨著張大帥胡說八道跟著起哄,說黑龍江沒出過秀才,也沒有中過舉人,致使哈爾濱文廟從興建到至今都沒有打開正門,來往觀光的人們只能走偏門。這件事始終讓末代舉人王占福耿耿于懷,他就總要上哈爾濱文廟去看看,他要看看那個劉姓的狗屁進士題的牌匾上的字有沒有他寫得遒勁,是行草還是隸書,是大篆還是正楷。他總是憤憤地說:難道我這個被清皇帝御批過的舉人就不是舉人嗎?誰說我們東三省無舉人?這不是分明瞧不起我們東北人嗎?人們就勸他說,你當時中舉時是在山東老家那邊,山東老家是齊魯大地,齊魯大地是孔子的故里,孔子的故里自然多才子,東三省以前只是蠻荒的土人的屬地,他們那時也不會寫漢字,清兵入關(guān)才學(xué)習(xí)漢語,才把他們自己的民族語言和文字弄丟了。再說,你從山東到北大荒來,你也沒和政府報告過,人家哈爾濱或者張大帥自然就不知道有你這個舉人王占福了。

        王老太爺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他自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這件事他就是放不下,總像一塊大石頭窩在他心里。直到他百歲而終時,仍然罵張大帥“你個混六點”。

        “混六點”,是王占福的口頭語。他說誰是“混六點”時,意思就是你這個“王八蛋”。他是舉人,是不會罵出“王八蛋”這樣有失身份的粗話的,只能用“混六點”三個字來代替。這是他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罵人詞組。

        那一年,王老太爺王占福八十四歲生日時,我和母親、父親回青岡老家給他過生日。東北人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本褪钦f,這兩個年齡是老年人的兩個坎,很不容易邁過去,如果能邁過去,七十三歲的能活到八十四,八十四的能活到百歲。

        在祝壽的飯桌上,王老太爺從炕席底下掏出三塊袁大頭遞給我父親,讓我父親在伊春的東山里給他買兩根上等的紅松,說他要做壽木用。壽木,就是裝死人的棺材。

        我父親和所有的人都吃驚不已。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歲月,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變故,王老太爺竟然會在炕席底下摸出銀元?

        繼而,我父親說,現(xiàn)在早就不花這個了,我回去給你買就是了。

        我父親在新中國成立時,正在學(xué)校念書的他帶著我母親報名參加了小興安嶺林區(qū)的開發(fā)建設(shè),從吉林大學(xué)來到伊春林區(qū)。那時候,是計劃經(jīng)濟,林區(qū)生產(chǎn)的木材都是國家計劃調(diào)撥。我父親就找有關(guān)人幫忙,買出兩根做棺材的上等紅松。我父親為王老太爺買好紅松后,通過火車運到當時距離青岡縣最近的安達火車站,再由我小舅找一個解放大卡車運回青岡縣鄉(xiāng)下王老太爺?shù)募抑小?/p>

        青岡縣城的北邊是鹽堿地的草甸子,是松嫩平原的末端。我母親的娘家就在這大堿溝深處的禎祥鎮(zhèn)以北的王家屯,后來叫北安村,再后來叫北安大隊,現(xiàn)在又叫北安鄉(xiāng)。

        王老太爺圍著這兩根孫女女婿從伊春林區(qū)運回來的紅松看了兩天,就找木匠用鋸鋸成厚厚的木板,做成一個上等的優(yōu)質(zhì)紅松棺材。他又到鎮(zhèn)子的供銷社想買畫畫用的油彩,沒有買到,他就寫信讓在縣城工作的我小舅給他買。縣城里也沒買到,我小舅只好給他買了幾小鐵罐各種顏色的油漆捎回來。他就用這些五顏六色的油漆,花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棺材的四周都畫上二十四孝圖,又把棺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兩遍沒有任何顏色的油漆,把那些畫得栩栩如生的一個個人物襯托得更加鮮活,遠遠望去,這哪里是棺材,分明是一個長方形的制作精良的藝術(shù)品。

        我小時候?qū)W校放寒暑假被母親帶回青岡老家時,我和表弟表妹們經(jīng)常在這個漂亮的棺材里玩耍,有時還躺在里面睡覺。我覺得躺在棺材里很舒服,特別是在夏天炎熱時節(jié),那里面很涼爽。

        王老太爺為自己精心制作的棺材,并沒有成為他壽終時的壽材。1966年文化大革命初起階段,一些從省城從縣城來的紅衛(wèi)兵一次次地沖進王家大院,揪斗王老太爺這個死不低頭、死不悔改、永遠挺著筆直腰板、翹著山羊胡子、傳播封(封建主義)、資(資本主義)、修(修正主義)的老頑固。他們把他的那些“四書五經(jīng)”、《七俠五義》、《三國志》、《易經(jīng)》、《奇門遁甲》、《聊齋》等書籍都付之一炬,包括誕生了十多年的絕世藝術(shù)之作,我們這些小孩子曾經(jīng)在里面藏貓貓過家家打過盹兒的大棺材。

        王老太爺自從他的棺材被焚燒后,就開始把以前的飲酒習(xí)慣改成酗酒,每天都把兩個消瘦的顴骨喝得紅艷艷的。酒紅的顴骨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特別明顯,就像擦了兩塊紅艷艷的胭脂。

        那一年放暑假,我母親帶著我和兩歲的小弟回老家。我們回老家第二天晚上的半夜時分,我小弟忽然指著北炕炕頭哭叫著說:豬,豬,大白豬……

        睡在南炕的我母親和我姥姥急忙點亮油燈,看看北炕,北炕炕頭哪里有什么豬,只有我太姥爺。我母親和我姥姥又疑惑地看看嚇得往我媽懷里鉆的我小弟,再順著看他的小手指,指的分明是北炕炕頭,炕頭睡著的分明是我媽媽的爺爺王老太爺。

        王老太爺那年正好一百歲。

        我母親以為我小弟睡覺睡毛愣了,就一邊哄他一邊把小弟抱到外面,怕我小弟的哭叫影響全家人睡覺。我小弟卻一直哭叫不已,直到東方天空泛白。

        第二天早上,我姥姥悄悄從炕上爬起來,做好早飯,叫大家起來吃飯時,我太姥爺王老太爺王占福依然用他一貫睡覺的姿勢側(cè)躺在炕頭睡著,這讓全家人很奇怪。平日里,老人家都是第一個悄悄起來,悄悄走出房門外,倒背著手到村后的老榆樹林走一趟,今天這是咋的了?我姥姥就小心地站在他的頭上,小聲地叫了兩聲“爹”,王老太爺卻沒有反應(yīng),我姥姥就小心地用手摸王老太爺?shù)念~頭想試試體溫,是不是老人發(fā)燒有病了,摸到的卻是冰涼。我姥姥急忙大聲叫“爹”。全家男女老少十幾口人,也一起亂七八糟地叫爹叫爺叫太爺叫太姥爺,王老太爺都沒再應(yīng)答一聲。

        百歲老人無疾而終。

        王老太爺王占福以他特殊的方式 ,告別了他的百年人生。人們就說,這王老太爺活得明白死得也明白。

        我姥姥就疑疑惑惑地對我母親說:你爺爺頭一天晚飯時,和平時一樣,吃了一大碗小米和大米做的二米飯,就著花生米和土豆燉茄子,喝了二兩小燒酒,沒病沒災(zāi)的,也沒有什么兆頭,怎么說沒就沒了?你爺爺是屬豬的,你爺爺死時可能就是孩子哭叫之時,你爺爺可能在死的時候現(xiàn)了豬的原形吧?你爺爺是白豬托生的吧?

        人真的是屬什么屬相就是什么托生的嗎?這很符合佛教因果轉(zhuǎn)世之說。盡管我對這一點有些疑惑,但是,那天晚上小弟的啼哭,小弟一邊哭一邊清晰地說的“豬,豬,大白豬”,他用小手往北炕頭的指點,都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里。

        奶 奶

        我母親的奶奶,是我的太外祖母,我管她叫太姥姥。

        鄉(xiāng)民們管我太姥姥叫王家老太太。

        俗語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母親的爺爺王老太爺王占福是個吃糧不管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兒。家里所有的過日子的操持,萬畝良田的春種秋收,自然就要由王家老太太來打理了。

        王家老太太聞名方圓百里,這不僅僅是因為王家的富裕,而是因為她的刁橫。我母親說,我太姥姥特別厲害,經(jīng)常放狗咬到家門口要飯的乞丐。她給長工吃發(fā)霉的米、面,往大醬里放黏米條說是屎,讓長工們覺得惡心不再吃大醬蘸菜吃。

        鄉(xiāng)民們就認為王老太太作惡太多。土改時,農(nóng)會斗地主不斗王老太爺王占福,專門把王家大院當家的王老太太抓到農(nóng)會批斗。

        王老太太被農(nóng)會斗得實在挺不過去的時候,在一天夜深人靜全家人睡熟的時候,她強忍著身上遭受酷刑的疼痛,悄悄從炕上爬起來。

        王老太太要用她的生命保存家中僅存的一點兒財富。家里的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牲畜被分了,她精心操持的家一無所有了,只剩下兩大壇子里面的東西了。她伴著稀疏的月光,貼著東廂房的房根挖了一個大坑,把裝著金銀財寶的兩個大壇子從院子當中的柴草垛里偷偷地搬出來,埋到東房山墻根她剛剛挖的坑里,把挖出來的浮土蓋上壇子,又把院子里的一個石碾子推到這里,蓋上了剛剛挖過的新土痕跡。

        當天上的北斗星偏西的時刻,王老太太到倉房的角落里找到用油布包裹著的一包砒霜。這是去年夏天莊稼發(fā)生蟲災(zāi)時,她讓人從縣里買回來用水稀釋殺田里的蟲子剩下的。她把白面一樣的砒霜倒在一個飯碗,用水瓢在水缸里舀點涼水,把砒霜浸泡溶解后,一口氣喝進肚子里,又吃了一大碗晚飯剩下的小米飯。

        那時候,人們管砒霜叫紅礬。紅礬就著小米飯吃下去,會產(chǎn)生更大的毒性,毒性會發(fā)作得更快。

        王老太太喝完砒霜,吃完小米飯,就從房門后拎著挖坑埋財寶用過的那把鐵锨,走向了家房后的那片榆樹林。那片榆樹林歸王家大院所有,那里面有王家大院埋葬先人的祖墳地。鄉(xiāng)民們管這片榆樹林叫墳塋地。

        王老太太在王家祖墳的邊上,挖了一個剛好能躺進去的長方形的坑,她躺進去,用手把坑邊四周的土堆劃拉到自己的身上,把自己埋進了墳?zāi)埂?/p>

        王老太太之所以選擇了這樣的死法,她是怕自己在明天實在承受不住嚴刑拷打時,放松緊咬的牙關(guān),說出她藏著的財寶。這些財寶是他們王家老少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她不能便宜了那些窮棒子。那些窮棒子不相信他們家僅僅有房屋和土地,不相信他們家僅僅有騾馬和牛羊,他們一直追問她王家的浮財藏在哪里了。那時的人們管田和房子以外能移動的能帶走的金銀財富叫浮財。這讓王老太太憤憤不平:窮棒子憑什么分她家的財產(chǎn)?

        那時,在插根棍子都能發(fā)芽的肥沃的黑土地上,有著開墾不完的無邊無際的荒草甸子,有著無窮無盡采掘不盡的豐富寶藏,只要伸伸手,動動腿,就能發(fā)家致富??赡切└F棒子就是好吃懶做,一到冬天躲到炕頭上耍錢,到了春天就上東家混吃喝。他們給東家一年又一年地干活,東家管吃管住,還給他們工錢。他們完全可以拿著東家給他們的工錢置辦家業(yè),或者娶妻生子??墒?,他們寧可拿著錢去城里逛窯子去嫖,或者去賭,也不愿意付出力氣置辦自己的家業(yè)。這些沒良心的,我們王家一年一年地養(yǎng)活著他們,可是這天一變,他們就像瘋狗似的分她家的土地,分她家的房子,分她家的騾馬牛羊,還當什么農(nóng)會主席當農(nóng)會干部。這讓王老太太不明白的同時,又氣又恨。

        那些斗她斗得最厲害的,打她打得最厲害的,把她吊在房梁上,下面放一口燒開水的大鍋把她后背的皮膚蒸熟讓她痛不欲生的人,都是在她家當過長工的人。

        王老太太知道,她受這么大的罪完全是自己罪有應(yīng)得。是自己往日得罪人太多了,對長工們太厲害了。家里的老太爺,也就是她的丈夫,平日里吃糧不管穿,背著手到處裝慈善,農(nóng)會的干部們就不斗他,也不打他,說王家大院的王老太爺不當家,是她這個地主婆當家,把她抓到農(nóng)會批斗游街。這正是仇有仇報,冤有冤報,不是不報,時辰?jīng)]到,時辰一到,馬上就報。也正是應(yīng)了那句老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她罪有應(yīng)得。

        王老太太不能再讓那些窮棒子們拿她報仇了,她不能再讓他們折磨以滿足那些仇恨和復(fù)仇的心理。

        王老太太要用自己的死,報復(fù)那些因為折磨她而得到快感的人們。

        第二天早上,農(nóng)會的人們又來王家要對王老太太批斗時,王家人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太并不在家。王家人和農(nóng)會的人找遍了全家每個房間,包括倉房和茅房,也沒有她的影子。

        當時為了土改而成立的農(nóng)會,就設(shè)在王家大院的一大溜正房里,這是王家祖祖輩輩積攢下的基業(yè)?,F(xiàn)在,這一溜正房被農(nóng)會占用,王家的老老少少被趕到西廂房和東廂房。

        農(nóng)會在王家這棟正房里開會,斗地主,分田地。這棟房子后來成為合作社的辦公場所,后來又成為生產(chǎn)大隊的辦公室,直到后來落實政策時,說王家是兩個烈士的烈屬,才把這棟房子歸還給王家。這都是后話了。

        當時,農(nóng)會的干部和王家的人,都以為王老太太是受不了酷刑逃跑了,直到家里的大黃狗叼著王老太太的一只小繡花鞋在家里瘋狂地躁吠時,人們才覺得事有蹊蹺。

        王老太太的小腳在方圓百里是非常出名的。她當年只因為這雙三寸金蓮,才讓王老太爺娶了這個貌不驚人的女人。

        王老太太何止是貌不驚人,可以說是長得很不好看。最主要的就是長著一雙小眼睛,還是個有點厚眼皮的腫眼泡。她的遺傳基因很頑強地保留下來,不但遺傳給我媽媽,還遺傳到我們這一代,遺傳到我們這一代的下一代。我侄女經(jīng)常照著鏡子噘著嘴說:我的眼睛為什么這么像我奶奶呀?我就說,那不能怪你奶奶,要怪你爸,誰讓你爸的眼睛長得像你奶奶?

        遺傳基因是無法改變的。

        長著腫眼泡的王老太太卻憑著一雙美麗的小腳兒,贏得了清末才子王老太爺?shù)那嗖A,他雇了一頂大紅轎把她娶進王家大院。

        王老太太的這雙小腳是她五歲時,她的母親用長長的包腳布硬生生地包裹出來的。

        王老太太小腳裹得好看,走路時一步三搖步如蓮花。她的鞋也做得好看。

        王老太太有著一手好針線活兒。她給自己做的小鞋兒,都是黑地兒的鞋面上繡著花的小花鞋。鞋面上的那些各種各樣的花兒,紅的、粉紅的、玫瑰紅的,再配上各種綠葉的陪襯,每一朵花都鮮活得令人嘆為觀止。這一雙雙的小繡花鞋穿在王老太太的小腳上,從來都是一塵不染,把她纖秀的身材襯托得如花如蓮,楚楚可人。

        現(xiàn)在,這只美麗的繡花鞋叼在大黃狗的嘴巴上,讓人們產(chǎn)生了一絲不安和恐懼。

        人們就在不安和恐懼中跟在大黃狗的后邊,一路小跑著來到房后那片榆樹林,來到那堆新土前。大黃狗叼著鞋用四只爪子不停地扒新土,新土里露出王老太太結(jié)婚過門時穿的那件紅緞子夾襖。

        直到這時,人們才把不安和恐懼變成殘酷的現(xiàn)實。他們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王家老太太用死抗拒土改運動,仇視土地改革,是有血債的對抗。區(qū)里來這里進行土改的工作隊隊長給王家老太太的死下了這樣的定語。

        由此,王家大院的成分不僅僅被劃為地主,還是被戴了帽子的壞分子地主。這讓很要面子的王家人,在村前村后抬不起頭,覺得比別人矮了三分。

        令人感到蹊蹺的是,王老太太用生命保存下來的埋在東廂房墻根底下的兩大壇子財寶,找不到了。

        王老太太在死的那天吃晚飯時,悄悄地對我大舅說,東墻根下面有東西,讓他以后在日子太平的時候悄悄挖出來,千萬不要對外人說。第二天,我大舅看到新移到東墻根的那個大石碾子時,他明白了奶奶的苦心。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大舅帶領(lǐng)著弟弟妹妹們多次在半夜時分在東墻根挖找,都沒有找到。四十年后我母親的小弟弟在東廂房的老宅基地上翻建新房子時,全家人又想到了這兩壇子財寶,他們把整個東廂房的房基里里外外挖了個遍,挖地兩三米深,也沒有找到這兩個壇子。這兩壇子財寶不翼而飛。

        一家人就都疑惑不已,不知道當初王老太太到底埋沒埋這兩壇子財寶。如果埋了的話,到底埋在了什么地方;在埋時,是不是被別人發(fā)現(xiàn)而被偷走了;是不是真的如人們所說的那樣,金銀財寶自己會走,時間久了,它們在地底下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它們都是土里生土里長的,遇到土就融化到土里去了。

        我長大后,多次跟著我母親回王家大院,曾經(jīng)一次次地圍著這個大四合院前后左右地尋覓著,想從中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還想從冥冥之中渴望著太外祖母的昭示和點化,從而找出那兩大壇子財寶的下落,都無功而返。

        這兩壇子財寶的失蹤,成了我母親的娘家人永遠的不解之謎。

        父 親

        我母親的父親王奎林,是王老太爺?shù)拇髢鹤?,也就是后來成為我姥爺?shù)耐跫掖笊贍敗?/p>

        我沒有見過我姥爺。我對于他的印象完全來自于我母親的講述,還有烈士紀念館中那張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國字臉的畫像。

        王老太爺在大兒子王奎林長到六歲時,沒有送他去私塾讀書,而是把他送到一個會拳腳的人家學(xué)習(xí)武術(shù),以強身健體。王老太爺從我們國家清末民初受盡外強凌辱、遭受外強侵略的慘痛教訓(xùn)中,得到了一條真理:中國人必須盡快地醫(yī)治好東亞病夫的病體,健骨強身。只有每一個個體的中國人強健了,才能得以民族的強健,才能抵抗外強的入侵。

        因此,沒有讀過一天書的王奎林,在他十四五歲時,功夫就已經(jīng)了得,十個八個的彪悍小伙子是近不了身的。

        那時,民國剛剛建立,軍閥混戰(zhàn),村里也經(jīng)常有土匪出沒。他們打家劫舍時,王家大院這樣的富裕大戶成了一伙又一伙的土匪光顧的對象。

        為了應(yīng)付這種民不聊生的現(xiàn)象,王家大少爺王奎林仗著自己的拳腳功夫,打退過兩伙來搶劫的土匪。可逐漸的,拳腳就沒有了用武之地。那些土匪已經(jīng)不單純地使用大刀長矛,而是有了火槍,有的還帶著洋槍洋炮。這些土匪有的是從隊伍上被擊潰后逃到這里來的,還有的是從蘇俄那邊逃過來的被蘇維埃政權(quán)追逐的白俄匪軍。這讓我母親娘家所生活的那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陷入恐慌和騷亂之中,他們害怕不知哪一刻就遭到土匪的搶劫,就在土匪的亂槍中丟了性命。

        王家大院里的大少爺王奎林,終于在一天夜里土匪又來搶劫時失去了耐性,他操起菜刀剁了一個端著槍來家中搶劫的土匪,第二天就在村子里拉起了“桿子”,組織全村的青壯年,成立村民自衛(wèi)隊,在村子兩邊進出的土路上,用土坯修了兩個崗樓,設(shè)了哨卡,晝夜監(jiān)視著兩邊村口,如果有土匪來了,崗哨就吹喇叭,也就是嗩吶,通知村民自衛(wèi)隊,自衛(wèi)隊緊急集合到村口攔擊土匪,人們才算有了安定的日子。

        王家大少爺王奎林沒有因為日子的安定而安分下來,他依然帶領(lǐng)著村子里的一干青年人打打殺殺地操練著,這讓王家老太爺非常不安。為了讓有野性的大兒子安靜下來,他給大兒子訂下一宗親事,女方家是后屯一個張姓大戶人家的女兒,十五歲,聰穎賢惠。

        王老太爺就選了一個黃道吉日,請村子里一個輩分高的族人上后屯的張家下了帖子。

        婚事自然一說就成。王家大院給張家大院過了彩禮,又在一個黃道吉日,用八抬大轎,把新媳婦抬進王家大院。這個新媳婦就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姥姥。

        一年后,王家大少爺王奎林的長子也就是我大舅來到了人世間。

        娶妻生子的生活不僅沒有讓王奎林安分下來,還有些變本加厲。他認為作為大少爺?shù)乃?,為王家大院在傳宗接代上已?jīng)邁出了關(guān)鍵性的一步,也做出應(yīng)該有的貢獻了,在家族的使命上,基本上已經(jīng)完成了,以后他要為自己活了。他得為自己活,就是為所欲為。他的為所欲為不是不務(wù)正業(yè)吃喝嫖賭,而是打打殺殺。這與他幼年習(xí)武有關(guān)。

        王家大少爺王奎林再次拉“桿子”不是保家護院,是為殺一對縣城里的日本人。

        “九·一八”事變后,青岡縣城來了兩個日本人:一個日本曹長,一個曹長老婆。

        日本曹長整天挎著一把拖到腳后跟的大馬刀殺人,日本女人整天抹著個大白臉,穿著一雙木頭板子鞋跺著小步跟在曹長身后。每當日本曹長手起刀落中國人頭時,日本女人都會發(fā)出“嘎嘎嘎”的像烏鴉鳴叫一樣的笑聲。

        王大少爺王奎林恨死了這兩個在縣城作威作福濫殺無辜的日本人。他就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偷偷地摸進縣城日本曹長的家中,殺了這對日本狗男女。

        殺了日本人的當天晚上,王奎林就帶領(lǐng)著十里八村的青壯年,成立一支抗日的武裝。他給這支武裝起了個名字,叫東北抗日義勇軍青岡支隊。我母親的娘家所在的王家大院隸屬于黑龍江省青岡縣管轄。

        王大少爺王奎林把王家大院當成了他發(fā)展抗日武裝的根據(jù)地,吃住在他家西廂房的十幾間房子里。這支隊伍迅速發(fā)展壯大著,僅幾天的工夫,就由原來的二十幾人發(fā)展到五十多人。當這支隊伍達到上百人時,他把隊伍有時候拉進縣城,有時開進省城,不時地襲擊日本人的憲兵隊和為日本人效命的偽軍。

        這支抗日武裝把日本人攪得日夜不得安寧。日本人就四處貼告示,用五百塊大洋懸賞王奎林的人頭,直至懸賞大洋漲到五千塊,也沒能買到他的人頭。王大少爺以來無影去無蹤的神速,來了就打,打了就走,打一仗換一個地方,讓日本人聞風(fēng)喪膽。

        這時候,我母親的二哥已經(jīng)出生,我母親也開始生長在我姥姥的肚子里。

        王奎林的抗日隊伍在一次戰(zhàn)斗中,由于寡不敵眾,遭到敵人三天三夜的圍追堵截后,不得不帶著隊伍連夜渡過嫩江河,順著嫩江來到松花江,駐扎在松花江的發(fā)源地長白山,和山下的偽滿洲國首都長春也就是新京相對峙。他們不時地下山襲擊新京城里的日本兵,把新京攪得不得安寧。

        日本憲兵司令部決定給這支從黑龍江過境的抗日武裝以重創(chuàng)。在大雪封山的時候,他們調(diào)集二百多名日本兵和五百多名偽軍,進長白山圍剿。王奎林帶領(lǐng)著隊伍,與敵人進行了頑強的戰(zhàn)斗,一直戰(zhàn)斗到彈盡糧絕,在面臨全軍覆滅的危急之時,被一支隊伍從敵人的后邊抄后路襲擊敵人,才使得王奎林帶著殘存的隊伍沖出重圍。這支救援隊伍,是楊靖宇領(lǐng)導(dǎo)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一路軍第一師。

        王大少爺王奎林就帶領(lǐng)著他的殘兵敗將,加入了抗聯(lián),和日寇周旋在白山黑水間。

        日本帝國主義一直把東北作為征服中國的戰(zhàn)略基地。東北抗聯(lián)的存在,似一把尖刀插入日寇的心臟,他們驚恐地稱楊靖宇為“滿洲治安之癌”。自1938年起,日本關(guān)東軍司令部調(diào)動日偽軍警六萬余人,對楊靖宇領(lǐng)導(dǎo)的抗聯(lián)第一路軍進行大討伐,還發(fā)出“對于捕殺匪首楊靖宇等須全力以赴”的號令,敵人的行動策略是:同時遇到抗聯(lián)和抗日山林隊,專打抗聯(lián),不打山林隊;若是同時遇到楊靖宇和其他抗聯(lián)部隊,專打楊靖宇,不打其他抗聯(lián)部隊。

        日寇在討伐抗聯(lián)的同時,還采取收買漢奸、政治誘降、組建叛徒武裝等惡劣的伎倆,對抗聯(lián)進行分化瓦解,使東北抗日武裝斗爭進入了極端艱難的時期。

        為反“討伐”,楊靖宇率領(lǐng)部隊采取夜襲、伏擊、迂回等游擊戰(zhàn)術(shù),與敵人周旋苦戰(zhàn)。王家大少爺王奎林作為抗日聯(lián)軍第一路軍第一師第一團的團長,帶領(lǐng)著部隊參加了襲擊老嶺隧道工地、蚊子溝、土口子、岔溝、木箕河、大蒲柴河等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

        抗聯(lián)部隊在進入冬季后,斗爭更加艱苦。他們?nèi)币律偈?,?jīng)常十天半月吃不到糧食,渴了抓把雪,餓了吃些樹皮、野菜、草根。沒有鞋穿,就用麻袋片或破布把腳包起來在雪地上行軍,常常是空腹與敵軍搏斗。敵人為了把抗聯(lián)封鎖在山上,瘋狂地對抗聯(lián)實行了“梳篦式討伐”和“狗蠅子戰(zhàn)術(shù)”,加上長白山地凍天寒,氣溫經(jīng)常在零下三四十度,抗聯(lián)部隊的戰(zhàn)士們都凍掉了手指和腳趾。雪地行軍,褲子總是濕的,讓寒風(fēng)一吹,凍成冰甲,很難打彎,邁步都吃力。鞋子跑爛了,只好割下幾根柔軟的榆樹條子,從頭擰到尾,當作繩子把鞋綁在腳上。衣服全叫樹枝扯爛了,開著花,白天黑夜都掛著厚厚的霜。 這時候,他們多想生起一堆火,好好地烤一烤,把凍成冰的衣服烤干,把冷冰冰的身子烤暖。可是,火光和上飄的青煙會暴露抗聯(lián)的行蹤,敵人會像蒼蠅一樣撲上來。王奎林帶領(lǐng)著戰(zhàn)士們只得不停地在雪地上跳著蹦著取暖,生怕坐下來再也起不來。

        1938年的夏天,抗聯(lián)一師師長程斌在戰(zhàn)斗中被俘叛變,整個一師的隊伍都跟著程斌嘩變,王奎林只好拉著他的隊伍離開一師,投奔軍部,由楊靖宇直接指揮,堅持與日寇戰(zhàn)斗。

        1939年初冬,敵人對抗聯(lián)的討伐越來越頻繁。楊靖宇為解決棉衣問題召集各方面軍隊負責人開會研究時,因叛徒出賣,在那爾轟的東北岔被岸谷隆一郎帶領(lǐng)的日偽軍層層包圍。為了一舉消滅抗聯(lián)第一軍,敵兵調(diào)集四萬多的日偽軍,天上有飛機,地上有機槍大炮,汽車來回運送糧食和彈藥??孤?lián)所在的長白山上布滿了敵人。為了掩護各部隊分頭轉(zhuǎn)移,王奎林帶領(lǐng)著三百多名抗聯(lián)戰(zhàn)士,在正面吸引住敵人,用機槍連開路,生生地撕開一個口子,掩護了大部隊的轉(zhuǎn)移。

        1940年2月23日下午,日寇在濛江縣保安村三道崴子包圍了楊靖宇。楊靖宇帶著兩個警衛(wèi)員去山下找糧食時,因叛徒出賣而被敵人的討伐隊包圍,壯烈殉國時年僅三十五歲。日本侵略者剖開了他胸膛,發(fā)現(xiàn)他的胃里面只有尚未消化的草根和棉絮。敵人殘忍地將楊靖宇的頭顱用鍘刀鍘下,掛在城樓上示眾。王奎林知道這個消息后,連夜摸進城,搶回了楊靖宇的頭顱。

        偽濛江縣警察、偽官吏不得不找到縣城里的兩個木匠,連夜雕刻楊靖宇的頭顱,還用木板做了一個八尺長、一尺多寬的碑,用大字楷書“楊靖宇之墓”。這是日寇自1904年至1945年侵略中國的四十年間,第一次為中國人立碑。楊靖宇的英雄氣概不得不讓日本侵略者肅然起敬。

        1945年8月初,王家大少爺王奎林借著夏天莊稼和茅草旺盛的掩護,帶著兩個警衛(wèi)員渡過嫩江,快馬加鞭回到王家大院。他想家了。他一走就是十年,他的兒女們都長高了,就連他走時還沒有出生的我母親也都七歲了。

        我姥姥看到丈夫風(fēng)塵仆仆地忽然回來了,又驚又喜,連忙做飯讓我姥爺和他的兩個警衛(wèi)員吃飯。這天很不湊巧,后屯有死人的,請王老太爺看墳塋地風(fēng)水。這成為王老太爺終生遺憾,遺憾沒能再見大兒子一面。

        就在王奎林剛端起飯碗要吃時,忽然聽到他的戰(zhàn)馬嘶鳴,那是很凄厲的嘶鳴。他急忙把圍著他的兒女們摟到炕墻底下,把我姥姥也一把摁到炕墻根,厲聲說:都趴到這里,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要動都不要站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外邊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

        王奎林聽著外邊密集的槍聲,知道自己今天是兇多吉少了。他這次回家,誰也沒告訴,只有他的兩個貼身的警衛(wèi)員知道,敵人怎么會這么快就趕到了?敵人不是早有準備的話,是不可能來得這么快的,目標非常明確,直逼王家大院。

        疑惑著的王家大少爺王奎林為了保護一家老小,急忙出了家門,到馬廄牽出他的棗紅馬,從后院子策馬急馳出后院大門,一邊打馬一邊向圍在大門口的敵人打槍,把敵人吸引過去追趕他。

        由于寡不敵眾,王奎林的頭顱第二天被掛在了青岡縣城的城樓上。

        我姥爺王奎林沒有死在土匪的綁架上,沒有死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而是死在叛徒的出賣上。是他的一個警衛(wèi)員出賣了王奎林的行蹤,讓二百多個日本鬼子一路跟蹤到王家大院,把他打死在圍剿的亂槍之中。

        這個警衛(wèi)員之所以叛變,是因為在一次戰(zhàn)斗中,王奎林讓他把受傷的副團長背下戰(zhàn)場,這個警衛(wèi)員在途中因為敵人火力太猛怕死而扔下副團長自己逃命,致使副團長被敵人俘虜后壯烈犧牲。團長王奎林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后,氣得打了這個警衛(wèi)員一個嘴巴,還要槍斃他,他從此就懷恨在心。他跟隨我姥爺王奎林回家的途中,故意走在后邊給敵人留下記號,讓敵人一直追到王家大院的大門口。

        王家大少爺王奎林犧牲一周后,日本天皇宣布了投降。人們就都為王奎林的犧牲唏噓不已。我母親也一次次地對我說:這就是命。

        我母親在她出生后,只有她父親被叛徒出賣犧牲那天,才見過一次她父親的面,還有她父親帶回來的那兩個衛(wèi)兵。

        1973年,我母親當時作為醫(yī)生,送醫(yī)送藥到中國和蘇聯(lián)邊境的蘿北縣醫(yī)院工作。她那天休班去商店買生活用品時,看到大街上迎面走過來的一個老男人很面熟,走到跟前時,終于認出來這個人就是當年出賣我姥爺?shù)哪莻€叛徒。

        我母親悄悄地尾隨著這個叛徒到了一個住宅,看到他進了房門后,急忙跑到縣公安局報案。經(jīng)審訊,這個叛徒供認了他出賣抗聯(lián)第一路軍第一師第一團團長王奎林的犯罪事實。

        當年日本人投降后,這個叛徒逃到偏遠的邊境縣城蘿北,隱姓埋名,一藏就是三十來年。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會被當年只見過一面的小姑娘認出來。

        公審槍斃這個叛徒的那天,蘿北縣城萬人空巷,人們都說這就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這也是天意。

        老 叔

        王老太爺?shù)男鹤?,王家大院的小少爺,是我母親的老叔,名字叫王奎山。按照輩分,我叫他老姥爺。

        我母親的老叔王奎山也是我母親很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人:共和國的烈士。

        王奎山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爭中,死在了朝鮮的戰(zhàn)場上。他犧牲那年四十二歲。他參軍那年也是四十二歲。他從當兵到犧牲,僅僅三個月的時間。

        王奎山是一個老兵,也是抗美援朝的隊伍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新兵。他所以成為浩浩蕩蕩抗美援朝大軍中的一員,從黑土地上跨過鴨綠江,是區(qū)武裝部長來村里征兵時,剛剛分到土地的人們舍不下老婆孩子熱炕頭,就都站在村里打場的場院中,無論干部們怎么動員,他們就是沉默著。

        沉默不僅僅是金,沉默在此時此刻已經(jīng)化為無聲的反抗。

        這種僵持的場面從早上太陽剛剛露臉,到這時候的日上中天,三四個小時過去了,干部們?yōu)榱藙訂T青壯們?nèi)ギ敱?,說得口干舌燥,說得嗓子冒煙,說得聲音嘶啞,可是,盡管站在場院里的人們被這火辣辣的太陽曬得頭昏腦漲,眼睛發(fā)花,他們?nèi)匀粓猿种聊?/p>

        就在區(qū)里的村里的干部們,對這種無聲的抗拒束手無策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像一顆炸雷,在沉默的人群中炸響了: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年輕人,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是國家的大事,怎么都不報名參軍? 再說,你們?nèi)ゲ蝗ヒ驳醚哉Z一聲,這樣悶著有什么意思?

        大家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是王家二少爺王奎山,一個平日里游手好閑的公子哥。王奎山第一次這么高門大嗓說話,完全不是他平時說話時所使用的慢聲細語,也沒有用文言文。

        我母親的老叔王奎山平日里是清閑慣了的,也是個油瓶子倒了不伸手扶的主。他完全繼承了父親王老太爺?shù)囊吕?,每天倒背著手從村這頭走到村那頭,搖頭晃腦地背誦四書五經(jīng),開口說話之乎者也。他和全體村民們在這場院里站了四五個小時,早就累得頭昏眼花、腰酸腿疼了,且又到了大晌午頭,肚子早就咕嚕咕嚕地叫了,就不耐煩地大聲嚷了起來。

        王奎山的話像一滴水滴到了冒著煙的油鍋里,一下子就炸開了。村民們也找到了發(fā)泄的機緣,他們氣憤地指責他,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咱們這里被小日本鬼子侵略了這么多年,被軍痞、土匪騷擾了這么多年,這好日子剛剛開始,人心也才安定下來,誰愿意放著好日子不過去當兵?當兵就要上戰(zhàn)場,上戰(zhàn)場就要拿槍打仗,槍不是燒火棍,槍里面裝的是子彈,不是你打死我,就是我打死你,槍子沒長眼睛。

        還有的說,就是啊,敢情你家是地主,又是仇視土改運動的壞分子地主,你們家誰也不用上戰(zhàn)場,你才在這塊兒說風(fēng)涼話。

        區(qū)武裝部長抓住了這一難得的機遇,對王奎山說:你如果能在這次征兵中帶個頭,你家的成分馬上可以改為中農(nóng),你媽的事情也既往不咎了。

        王奎山的媽,就是在土改時吃了紅礬就著小米飯自尋短見的王家老太太。

        區(qū)武裝部長的話讓我母親全家人看到了希望。我太姥爺也就是王老太爺這時倒背著手,翹著山羊胡子,朗聲說:王奎山,好男兒志在四方,保家衛(wèi)國是我們王家的榮幸。我們剛剛趕跑了日本鬼子,美國鬼子又在我們家門口挑起事端,亡國奴的日子不好過??!兒子,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你就給老少爺們帶個頭,古代的穆桂英五十三歲披甲出征殺敵,我老朽今天送我四十二歲的兒子參軍上戰(zhàn)場。

        王老太爺?shù)目犊ぐ?,令在場的人們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都知道,王家大少爺王奎林為抗日獻出了生命,今天,這王老太爺又要送他的小兒子也就是唯一的兒子上戰(zhàn)場了。

        我母親的老叔王奎山也被他爹的慷慨陳詞感染得激動不已,振臂高呼:只要祖國需要我去當兵,我萬死不辭!

        僵持了一上午的征兵動員大會,在這大晌午頭時有了轉(zhuǎn)機,村里的適齡青年都踴躍報名參軍。這個區(qū)在這次征兵中,超額完成了征兵任務(wù),得到了上級機關(guān)的嘉獎。

        我母親的老叔王奎山當兵走的那天,他的妻子領(lǐng)著一雙才六歲的雙胞胎兒女,一直跟著他走了二里多地。他們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生養(yǎng),直到王奎山三十六歲時,他妻子才開懷,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兒女。這會兒,他們拽著爹的衣襟,跟著他一邊走一邊哭。他的一雙兒女和他的妻子都知道,從此一別,很難再相見。朝鮮戰(zhàn)場上每天都傳來陣亡的消息。

        走到一個岔路口時,王奎山不得不狠狠心,使勁拽開妻子的手,使勁甩開一雙兒女的小手,用大手背抹一下掛在臉上的淚水,邁開大步追趕已經(jīng)走遠的隊伍。

        王家大院里的小少爺王奎山他們這些新入伍的新兵,被汽車運送到有火車的哈爾濱,在哈爾濱坐火車到鴨綠江邊的新兵營,接受一個月的操練后,被一輛鳴叫著的火車送過了鴨綠江。

        王奎山因為年紀大,首長經(jīng)過再三考慮,又經(jīng)過反復(fù)研究,讓他當炊事兵。炊事兵是要給隊伍上的兵們做飯吃的。做飯就得用飯鍋。他們這些炊事兵每當行軍時,后背上都要背著一口大飯鍋,到了駐營地,馬上燒火做飯。

        在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對這個特殊的老兵王奎山,志愿軍指揮部對他已經(jīng)進行了最大的關(guān)照。他可以在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給戰(zhàn)士們燒火做飯,遠離前線戰(zhàn)場上的槍林彈雨。

        然而,既然是戰(zhàn)場,就無所謂前線后方了。

        前線的部隊要不停地行軍打仗,后方燒火做飯的就要跟著部隊不停地行走。他們不能讓流血犧牲的戰(zhàn)士們吃不上飯餓著肚子打仗。

        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不僅僅要面對著美式的先進武器,還要不時地遭到飛機的轟炸。王奎山和他的炊事班戰(zhàn)友們行軍時背著的大飯鍋,在陽光下閃爍著烏黑的反光,成了低空飛行的轟炸機最顯著的目標。那天,三四架飛機幾個俯沖,輪番對這幾個發(fā)光的物體進行了瘋狂的轟炸和掃射。當彌漫的硝煙散盡時,炊事班的一行人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們行走的山路被炸彈炸出一個個的大坑,坑里面是土與肉血腥的混合。王奎山背著的那口碩大的飯鍋被炸成鐵片,鐵片上布滿了像篩子一樣密密麻麻的槍眼。

        這個炊事班的十一位炊事兵,將自己的粉碎之軀永遠地埋在了異國他鄉(xiāng),他們的鮮血把金剛山上的金達萊浸染得更加鮮艷。

        王家大院在王奎山走后三個月的一天,收到了中國志愿軍總指揮部寄來的一個包裹。王老太爺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里面是小兒子王奎山參軍走時穿的衣物,還有一個帶著王奎山照片的烈士證書。

        王家大院里的老老少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的小少爺在參軍走后的三個月就陣亡了。

        王家小少爺王奎山的妻子,也就是我母親的老嬸兒在丈夫參軍走后一直以淚水洗面,這時更是哭倒在地。她的丈夫為了當初多嘴的一句話被征了兵,當兵不足百天就命殞他鄉(xiāng),成了孤魂野鬼,逢年過節(jié)的燒張紙錢祭奠一下都不能了。

        王奎山陣亡的烈士證書寄到王家大院一百天的那天,他的妻子捧著烈士證書哭著哭著,眼淚忽然變成了鮮紅的血滴,急流不止。當鮮血終于不再流淌時,她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她說她的眼睛里有一層白色,像山,像霧,又像風(fēng),還像水。她成了瞪眼瞎。

        區(qū)武裝部來了人,拿著一塊烈士家屬的銅牌子,釘?shù)酵跫掖笤旱拇箝T框上,還讓農(nóng)會,已經(jīng)改名叫合作社的辦公機構(gòu)搬出王家大院的正房。他們說:王家大院為革命犧牲了兩名烈士,這是一個光榮之家。

        區(qū)武裝部的人對哭瞎了眼睛的王奎山的妻子說:你的孩子明年應(yīng)該上學(xué)了,國家會負責他們的生活費,會撫養(yǎng)他們一直到十八歲,會負責給他們安排工作,還會承擔你的生活費,承擔王老太爺?shù)纳钯M。

        區(qū)武裝部的人還把王奎山的妻子扶上他們帶來的車,說上城里治眼病。可是,無論怎么治療,都沒能治好這雙哭瞎的眼睛。

        我十一歲那年學(xué)校放暑假時,我母親帶著我回青岡縣禎祥公社北安大隊的王家大院,正趕上我母親的老嬸七十歲的生日。我看見她瞪著一雙無神的大眼睛坐在北炕上。她對我母親說:不就是過個生日嗎?你還趕回來看我,我沒想到我還能活到今天,我早就想死了,死了好去朝鮮陪你老叔去。

        說著,她又哭了。她早已經(jīng)把眼淚哭干了,把眼睛中的血哭干了。她哭的標志是嘴唇不停地抖動。

        我母親的老嬸雖然有政府給的撫養(yǎng)經(jīng)費,可由于她想念她的丈夫王奎山,她自己又是瞪眼瞎,又由于她的兒子娶了一個不賢惠的媳婦,她的日子就過得很艱難。

        我母親老嬸的兒媳婦,覺得自己的丈夫是烈士子弟,被政府安排在供銷社當營業(yè)員,掙工資,政府還給老太太撫養(yǎng)費,和王老太爺一大家人在一個大鍋里攪馬勺過日子吃虧,非要分家另過。王老太爺只好把家分了,讓我母親的老嬸和她的兒子一家單過。這個兒媳婦分家后不好好地給家人做飯,總是吃了上頓吃不上下頓。她把錢都拿出去打紙牌賭光了。王老太爺只好讓我小舅把老嬸接回王家大院。

        我母親的老嬸在臨去世的前兩年,整日整夜地不睡覺,瞪著瞎眼睛自言自語地叨咕,說她的丈夫王奎山?jīng)]有犧牲,是嫌棄她不要她了,朝鮮女人溫柔漂亮,他又長得風(fēng)流倜儻,就在朝鮮和朝鮮女人一起過日子了,如果他犧牲了,怎么會沒有尸首?怎么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我母親的老嬸還自言自語地說,她過幾天就要去朝鮮找小少爺去了,她要當面問問他,他是不是早就厭煩她了,才在征兵那天亂說一氣借機離開她?她還要問問他,她哪兒不如朝鮮女人好?

        我母親的老嬸在她七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早上,早早從炕上爬起來,洗漱完畢,穿上過年時我姥姥為她做的新衣裳,就又重新躺回到炕上,說她一會兒就要上朝鮮找小少爺去了,小少爺剛才給她來信了,讓她今天就去見他,他去平壤火車站接她。

        當一家人都疑惑不已、惶恐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時,她瞪著一雙瞎眼睛,停止了呼吸。

        我母親的老嬸眼睛自從變成睜眼瞎后,再也沒有閉上過。不知道是因為哭壞了眼睛的閉合神經(jīng),還是她心有不甘,直到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沒有閉上眼睛。

        改革開放后,王奎山的孫子從老家青岡縣來到省城哈爾濱,在道外區(qū)租了一個平房,開辦舊品收購站,很賺錢。前些年為了孩子上學(xué)的事找過我,讓我?guī)椭?lián)系他兒子可以寄宿的學(xué)校。我說,這樣的學(xué)校費用都是很貴的。他說,他不怕貴,只要能進去讀書就行,孩子在家里,家里收廢品什么的環(huán)境不好,影響學(xué)習(xí)。我聽得目瞪口呆。當時的哈爾濱只有一所能寄宿的學(xué)校,屬于那種貴族學(xué)校,每年的學(xué)費和住宿費得四五萬元。

        我在驚訝之余,就是為王家小少爺王奎山后代的發(fā)跡而高興,還有感嘆。我母親的老嬸如果在天有靈的話,看到她的后代們過得這么好,一定會閉上眼睛了吧?

        大姑夫

        王家老太爺兩個兒子王奎林、王奎山娶的親,都是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的姑娘。他的三個女兒也自然要嫁到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去。

        大女兒十六歲那年,被王老太爺許配給縣城周家的大公子周國棟。周國棟就成了我母親的大姑父。

        周國棟在京城讀書時,秘密參加了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同盟會,后來又參加了國民黨。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后,周國棟被派回青岡縣,擔任了民國政府的第一任縣長。

        周國棟剛回家鄉(xiāng)當縣長之日,正是民國初期各種幫派滋生、軍閥混戰(zhàn)、割地為王、土匪猖獗的動亂之時。

        周國棟面對著這種混亂的局面,第一個決策就是要保一方水土的平安。保衛(wèi)一方平安,就要有自己的軍隊或者武裝。這得需要錢買槍,還要有供養(yǎng)軍隊的糧餉,要征募兵源。當時這個縣城只有一支百八十人的保安隊,只是為了維護縣城的治安秩序。

        正在周縣長一籌莫展、夜不能寐之時,王家大少爺王奎林組織村民自衛(wèi)隊抗擊土匪搶劫、保一村平安的舉動,啟發(fā)了這位縣長大人。他決定在全縣推廣他小舅子王奎林組建村民自衛(wèi)隊的經(jīng)驗。他想,每個村屯都建立起自已的武裝,都能保自己那一方土地的平安,全縣不就平安了嗎?

        這位周縣長騎著馬,帶著縣城的文武官員,一個村屯一個村屯地到那些族長或者大戶家人走訪,動員他們出錢出力,成立村民自衛(wèi)隊,保自己村里的平安。他在走訪中,有時還帶著自己的小舅子王奎林,讓他在所到之處進行講演示范。

        周縣長上任三年后,終于在全縣組織起五十多支村民自衛(wèi)武裝組織,有小股土匪來騷擾時由村里自己抵御;遇到大股土匪來襲時村村聯(lián)防,共同抗敵。

        這個縣境內(nèi)的土匪或者叫作“胡子”,在一次次地遭到縣自衛(wèi)武裝的頑強抵抗后,都知道了村民自衛(wèi)隊的厲害,就都遠離了這個縣域。土匪或者“胡子”也是人,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他們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換什么狗屁的糧食或者銀元。到哪里搶都是搶,他們不能用性命在這個縣境內(nèi)冒險。

        遠離了土匪,遠離了戰(zhàn)火,青岡縣境內(nèi)的老百姓開始安心地過日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雖然勞累,終是豐衣足食。老百姓過日子就是圖個安逸。

        安逸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就像肥皂泡一樣,說破滅就破滅了。

        那一年,日本人的隊伍和偽軍的隊伍開進了青岡縣城。他們?yōu)榱斯ラ_縣城大門,用洋炮洋槍攻打縣城七天七夜??h長周國棟為了抗擊敵人圍城,在城樓上和縣保安大隊一直戰(zhàn)斗了七天七夜,再加上附近村民自衛(wèi)隊的支援,敵人才沒有攻進縣城。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城外的敵人才有了片刻的安靜??h長周國棟認為敵人在這七天七夜的攻城中也疲勞了,也需要休整了,他就想乘這難得的空隙回家看看。他惦記家中的妻子。妻子病病怏怏很長時間了,總發(fā)燒,總咳嗽。

        縣長周國棟回到家中,給妻子倒了一杯開水,就在灶膛給妻子熬藥。一服藥還沒有熬好,房門外忽然響起嘈雜的腳步聲。他以為是縣衙里來人報告敵情,或者有其他什么事向他報告,他目光所及的竟然是端著刺刀的日本人。這讓他吃驚不已。他離開城樓到現(xiàn)在還不到一個小時,日本人怎么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的家門口?他不知道城樓上發(fā)生了什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有人把日本人放進來了。

        拿著戰(zhàn)刀的一個日本兵嘰哩哇啦一陣后,翻譯說:周縣長,日本長官說要你為日本人做事,幫助他們籌建滿洲國,不要破壞修北滿鐵路,不要帶領(lǐng)老百姓在草原上挖壕溝,大日本帝國要用這條鐵路運糧食。

        籌建滿洲國,是日本人當年和侵占東三省的沙俄開戰(zhàn)時就籌劃的計劃。

        1898年,沙俄政府強迫清政府把中國旅順和大連灣“租借”給俄國后,把這塊租借地劃為俄國的一個州,稱為“關(guān)東州”。1904年,日本人在我國東北發(fā)動了對俄國的戰(zhàn)爭,俄國戰(zhàn)敗后,日本強迫俄國簽訂了《樸次茅斯條約》,將沙俄政府在東北的租地旅順口、大連灣和長春至旅順的鐵路及其他各項特權(quán)全部轉(zhuǎn)讓給日本。1905年日本又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中日會議東三省事宜》的正約及附約,獲得了長春以南的全部權(quán)利,包括遠東鐵路的護路權(quán),又將營口、安東、奉天劃給日本租界。日本人為了達到長期霸占東北的目的,派出一個師的兵力駐扎在“關(guān)東州”,并于1919年正式命名這支駐軍叫關(guān)東軍。

        日本自入侵東北那一天開始,就開始籌劃徹底侵占東北。在接收了中東鐵路的維護權(quán)后,為了掠奪資源,在東北境內(nèi)到處修建鐵路。為了掠奪小興安嶺山脈特產(chǎn)的紅松木材,他們在黑龍江放木排把盜伐的紅松順水而下運到日本,還修建了一條條的鐵路,把這些珍貴的木材直接運到大連港口,從海上運到日本。他們到處開采煤炭資源,每天都用火車運走一車車閃著黑光的煤炭。

        周國棟作為中華民國時期的第一任青岡縣縣長,時刻為外國列強在自己國土上的猖獗而憂心忡忡。讓他倍感羞辱的是,為了掠奪中國資源,沙俄和日本人竟然在中國的大地上開戰(zhàn),逼迫著腐敗無能的晚清政府簽訂了一個又一個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他上任民國縣長后,覺得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縣域治理得平安,讓百姓安居樂業(yè)。

        當日本人有一天走進這個縣城,用儀器勘探測量鐵路路基的延伸走向時,周國棟知道,他所管轄的這塊土地從此不會再安寧了。這里是松嫩平原的腹地,盛產(chǎn)大豆、高粱和玉米,還有小米。日本人要到這里搶糧食了。

        日本人用儀器測量完鐵路的走向,就開始在十里八鄉(xiāng)組織民工修建鐵路的路基。這是一條從哈爾濱到安達,再從安達到青岡縣,貫穿整個縣城,再向北邊的明水縣、拜泉縣、克東縣,直向北安縣延伸。這是一條橫跨六個縣的鐵路路基。這條路基,像長蛇一樣盤踞在松嫩平原的腹地上,更像一條黑乎乎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著周國棟的靈魂。

        修完了路基的土方,還要在土方上鋪上厚厚的一層砂石,才能鋪上枕木,再鋪上鐵軌,火車才能安全地行駛在鐵軌上。松嫩平原腹地的最大特點是沒有山陵,只有一望無垠的大平原。沒有山陵就沒有砂石,日本人只好用汽車從外地一車一車地往這里運砂石。這是一項費時費力的艱巨工程。

        日本人著手籌備往大平原上的路基上運砂石的時候,周國棟就在每天晚上組織老百姓在大草甸子上挖壕溝,這些壕溝都緊挨著鐵路路基挖,各村屯挖各村屯所分擔的地段,每條溝都有四五米寬,兩米多深,在縣域內(nèi)縱橫交錯,把平坦的平原挖得溝壑交錯,雨季時節(jié),這些溝壑就成了大平原上天然的積水渠?!坝兴陀恤~”,這些水渠里不知道從哪一天起,生長了墨黑墨黑、細溜溜光滑滑的黑泥鰍魚。十里八村的村民們就拎著筐到這些溝渠里撈魚,還有的人家用柳條編撈魚的魚蓄籠,是一種兩尺多長、橢圓形的魚能進不能出的容器,里面放上一些泥土,讓它沉沒在溝底,早上放晚上取,或者晚上放第二天早上取,魚蓄籠就能儲存好多泥鰍魚。做泥鰍魚很簡單,只要把它們放到一個大盆里用清水多沖洗幾遍,放到滾開的鍋里,放上大醬,放上蔥花,放上各種作料,再放上鹽,三五分鐘后,一鍋香噴噴的燉泥鰍就出鍋了。泥鰍燉豆腐是這個縣城里的特色菜。直到今天,那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大壕溝仍然仰臥在松嫩平原上,每到夏季雨季,里面就生長著撈也撈不盡的黑泥鰍魚。壕溝兩岸生長著茂盛的柳條叢,人們在夏季蹚、鏟完莊稼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就用鐮刀收割著壕溝兩岸的柳條,用柳條編織成各種各樣的籃子賣錢。他們還把那些長得很均勻的細柳條挑選出來,剝?nèi)プ霞t的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柳條,編織出帶著花邊和圖案的長筐、方筐、圓筐,大的,小的,像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很漂亮。

        那條日本人當年修建的鐵路路基,經(jīng)過百余年的風(fēng)蝕雪染,像一個被遺棄的孤獨老人。春天時節(jié),路基上除了生長一些茅草,還生長著密密麻麻的野菜,村里的女人們就結(jié)伴來這里挖婆婆丁、車轱轆菜、苣荬菜,回家洗干凈了蘸大醬吃。夏天時節(jié),這些野菜開出一朵朵美麗的小黃花、小粉花、小白花、小紅花,和草甸子上那些紫色的馬蘭花、粉色的百合花一起,融合成美麗的大花園。村里的半大小子們在大草甸子上放牛放馬放豬時,把牲畜放在大壕邊上的草地上,自己仰臥在鮮花盛開的路基上,望著天上的藍天和流云發(fā)呆,或者做著娶媳婦的美夢。

        今天,仍然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每當看到這條路基時,就會感嘆不已。青岡縣是東北至今沒有通鐵路的縣城之一。由于交通不便利,和外面的世界相對阻隔,沒有任何工業(yè)企業(yè),只種田的農(nóng)民相對地要貧困些。從哈爾濱到青岡縣城的長途客車雖然只需要兩個多小時的路程,但是,從縣城到禎祥鎮(zhèn)再到北安村,還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都是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一遇到下雨天,路上就泥濘得寸步難行。這個縣至今仍然是需要國家扶持的貧困縣之一。為此,人們就想象著,如果當年日本人把這條連綿著哈爾濱,橫穿松嫩平原腹地再進入到滿洲里的鐵路修建成功的話,這里的交通就不會這么閉塞,這里的經(jīng)濟就不會如此的不發(fā)達吧?這都是后話了。

        當時,日本人負責修建這段北滿鐵路延線的指揮官小野神龜來這段新修建的鐵路路基視察時,他所乘坐的汽車險些掉進平地上突然出現(xiàn)的寬大的壕溝里。這些日本人目瞪口呆之余,就是獸性的發(fā)作。他們架著機槍想進縣城找這個混蛋的周國棟縣長問個明白。

        日本人侵占東三省后,之所以還保留著周國棟當縣長,沒有像其他地方換上他們?nèi)毡救说目h長或者親日分子,是因為周國棟和小野神龜當年都曾經(jīng)在燕京大學(xué)一起學(xué)習(xí)過。他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日本人進駐東北三省后,小野神龜被派到了東北,負責指揮遠東鐵路的延伸勘探及基礎(chǔ)建設(shè)。當他得知昔日的同學(xué)加朋友周國棟在青岡縣當縣長時,他對周國棟抱著極大的期望。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縣境內(nèi)的鐵路路基竟然被一條條新挖出來的壕溝阻斷。再加上挖溝渠時挖出來的那些土方都堆積在壕溝的兩側(cè),把這些土重新填回到壕溝,不僅僅需要重新施工,原來所修建的路基也已經(jīng)被毀壞,甚至出現(xiàn)了塌方。繼續(xù)修建的話,沒有個三五年的時間,是無法完成的。這一條條壕溝,為修建北滿鐵路延線設(shè)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日本人小野神龜氣勢洶洶地驅(qū)車來到縣城找昔日的同學(xué)周國棟,想問他為什么要讓老百姓破壞修建鐵路,周國棟拒而不見。他不想見侵略中國的日本人。

        惱羞成怒的小野神龜,向關(guān)東軍司令官報告了青岡縣破壞北滿鐵路延伸的事件。關(guān)東軍馬上派出部隊到青岡縣清剿周國棟,也就有了上百名的關(guān)東軍和上千名的偽軍圍攻青岡縣城的戰(zhàn)役。

        在敵人圍城七天七夜的戰(zhàn)斗中,城里的軍民英勇抗戰(zhàn),再加上周圍村民自衛(wèi)隊的支援,敵人傷亡很慘重。

        日本人開始圍城的第一天,隱藏在城里的一個早被日本人收買的漢奸就開始在他的家中向城外挖地道,在第七天的晚上,終于挖通了,他悄悄地從地道爬出城接應(yīng)敵人,又帶領(lǐng)著敵人把縣長周國棟一家人堵在家中。

        此時,周國棟對那個翻譯說:我不允許日本侵略者在我的領(lǐng)地上修建鐵路掠奪我們國家的資源。

        兇惡的日本鬼子就端著刺刀將周國棟和他的夫人也就是我母親的大姑用繩子捆了,帶到城北鐵路路基旁邊新挖的大壕溝邊上,把他們夫妻二人推進坑中活活地埋了。

        日本人走后,縣里的百姓們急忙用手扒出周國棟和他的妻子。他們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人們又是拍后背,又嘴對嘴地呼吸,還拎著腳向下倒立,經(jīng)過一番手忙腳亂的折騰,周國棟終于緩上來一口氣。他的妻子卻沒能再睜開眼睛。也許是她的身體太虛弱所致。她本來就患病,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她還能活命嗎?

        悲痛欲絕的周國棟安葬了妻子后,來到了王家大院,整日陪伴著他的岳父王老太爺研究《易經(jīng)》。

        日本人活埋了縣長周國棟和他的妻子后,派來一個親日的人擔任縣長,又派來一個日本曹長協(xié)助這個偽縣長管理日常事務(wù),這個曹長有一個日本妻子。這一男一女兩個日本人就開始了對青岡縣的血腥統(tǒng)治。這對日本狗男女后來被我母親的父親王奎林殺死后,日本關(guān)東軍又派來一個日本曹長和他的日本女人,直至1945年日本投降。

        國民黨在青岡縣的第一任縣長周國棟在日本人投降后,拒絕了國民黨省黨部讓他重新出任的委任,在青岡縣城買下一個門市房開日雜商店。他本想就此安度后半生。死過一回的人,早把生命之外的功名利祿看透徹了,他開這個日雜商店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然而,命運始終在和他開著天大的玩笑。

        日本人投降后,1946年12月28日,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人毛澤東發(fā)出了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jù)地的指示,相繼在東北建立了政權(quán),并在1947年進行了土地改革運動。而土改的重要形式就是斗地主分田地。在斗地主分田地的過程中,人們忽然想到了在縣城開日雜商店的周國棟。周國棟當年不是國民黨的縣長嗎?他就一定是國民黨反動派了,國民黨反動派不是正在和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仗爭天下嗎?

        剛剛建立的青岡縣革命政權(quán)一聲令下,把周國棟從日雜商店里拉到北大壕邊挖個坑又埋上了。等革命政權(quán)那些埋他的人們離開后,一些百姓悄悄地把他從坑里扒出來。他就又回到鄉(xiāng)下和王老太爺研究《易經(jīng)》。

        但是,這次的土改運動不同以往,那是從上至下蕩滌著農(nóng)村每一個角落的革命,是一場翻天覆地的深刻變革?!暗雀毁F,均貧賤” ,“打土豪,分田地”,這是歷代農(nóng)民起義為之奮斗才實現(xiàn)的革命理想。這場革命必然要用生命或者鮮血做代價。

        兩天后,躲在王家大院的周國棟被革命群眾揭發(fā)檢舉,被革命政府抓到縣城。已經(jīng)被埋過兩次的周國棟,被革命政府宣判了死刑,卒年五十九歲。

        二姑父

        我母親的二姑嫁的人家,是城里有名的方家金銀商鋪的大少爺,名字叫方巨成。

        方巨成青年時去東洋日本的早稻田大學(xué)留學(xué),專攻水利治理專業(yè)。他的家鄉(xiāng)所在地,是松嫩平原的末端,地勢低洼易澇。每逢夏季,除了高崗的農(nóng)田,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沼澤。這里的土地還是鹽堿地,是有名的大堿溝。每到春天,草甸子上就泛著白花花的堿土。少年壯志的方巨成之所以出洋到日本留學(xué),是因為日本是個島國,在治理水利方面,有著成功的經(jīng)驗可借鑒。

        留學(xué)歸來的方巨成從日本回來之日,正是日本人侵略東三省,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又策劃在長春也就是新京成立偽滿洲國之時。日本人終于不耐煩了只占領(lǐng)東北的這種小打小鬧,他們要以滿洲為根據(jù)地,實現(xiàn)進一步侵略中國并占領(lǐng)東南亞的野心。他們經(jīng)過十幾年對東北地區(qū)的礦產(chǎn)物資的掠奪,積攢下了敢于發(fā)動戰(zhàn)爭的雄厚的物資基礎(chǔ),他們才敢無端挑釁,發(fā)動了“九·一八”事變。

        方巨成回國所乘坐的輪船到達大連港口后,他日夜兼程往家鄉(xiāng)青岡縣城趕,他要把自己的所學(xué)盡快地應(yīng)用到家鄉(xiāng)的水土治理的實踐之中。

        方巨成在回家途中轉(zhuǎn)車時,在哈爾濱火車站被兩個日本憲兵攔下。他被帶到了火車站站長室。站長室里除了火車站長,還有一個日本人,他就是日本關(guān)東軍司令部最高軍事顧問南木實隆,他的兒子加崗和方巨成是早稻田大學(xué)同學(xué),方巨成還是他兒子的中文老師。方巨成回國的消息是加崗?fù)ㄟ^電臺告訴他的父親南木實隆的。南木實隆就在這里召見了方巨成。

        方巨成在日本留學(xué)時到過加崗的家,看到過穿著和服的南木實隆。他們一家人還熱情地招待方巨成吃了一頓豐盛的日本料理。這個和藹的日本老人會講一口流利的漢語。方巨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看似和藹可親的老人竟然是個日本軍人,還來到了中國。

        方巨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當南木實隆用他那一口獨特的漢語叫著方巨成的名字時,他才確信,這個戴著將軍軍花的日本軍人,就是日本同學(xué)加崗的父親,也才知道他叫南木實隆。這時的方巨成還不知道,這個南木實隆還是沈陽“九.一八”北大營事變的策劃者之一。

        這時的關(guān)東軍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日本陸軍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日本陸軍駐扎在中國東北的軍隊,已經(jīng)編有三十一個步兵師團,十一個步兵和坦克旅團,一個敢死隊旅團和兩個航空軍,以及偽滿洲國部隊等,約一百二十萬人。關(guān)東軍司令部先設(shè)沈陽,后遷旅順,1931年9月又遷至沈陽,1932年偽滿洲國成立前夕遷到長春。

        關(guān)東軍最高軍事顧問南木實隆聽說方巨成回中國的消息,立即從長春趕到哈爾濱。滿洲國需要像方巨成這樣被大日本帝國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他要讓方巨成為大日本的滿洲國做事,必須搶在方巨成回到他的家鄉(xiāng)之前見到他。他怕這個年輕人回到家后,被他的家人先入為主地灌輸日本人進入東北后的種種不端,讓他對日本人入駐東北產(chǎn)生敵對情緒,才急匆匆地從長春趕到哈爾濱。他看到了方巨成在見到他時臉上流露出來的驚詫。他必須盡快地讓這個年輕人進入他設(shè)計好的角色。他笑容可掬地對方巨成說:歡迎你回家。我兒子加崗來信說你要回來,我非常高興,特地從新京來看你,滿洲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滿洲要大興水利建設(shè),不僅需要你的設(shè)計,更需要你組織招募人力為水利建設(shè)出力。你懂技術(shù),又會說日本話,中間不用翻譯,節(jié)省了許多不必要的環(huán)節(jié)。我決定任你為滿洲水利工程副總工程師,兼人力資源股股長,招募青壯年建設(shè)水利工程。希望你不辜負你的所學(xué),更不辜負我對你的期望。

        方巨成聽南木實隆說的興修水利的計劃觸動了他的神經(jīng)。他之所以選擇這個專業(yè),不就是要在家鄉(xiāng)大干一場嗎?無論誰讓他干,不都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嗎?想到此,他欣然地答應(yīng)了南木實?。焊兄x將軍委以我重任,我一定盡我所能,把嫩江平原治理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

        南木實隆看到方巨成欣然答應(yīng)為日本人做事,很高興地說:你真的是加崗的朋友,是我南木實隆的朋友。你回家看看父母,休息幾天,我在新京等你上任。

        方巨成回到家鄉(xiāng)青岡縣城,和他早就訂下的親事也就是我母親的二姑完了婚。這宗婚事雖然是父母包辦,但是,女方長得嫻靜淑雅,落落大方,不僅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還有時代知識女性的豁達和端莊。她此時正在省城女子中學(xué)讀書。這在這個封閉的縣城,特別是王老太爺家所在的鄉(xiāng)下,是難能可貴的,是他理想中的意中人的形象。他出國留學(xué)前,欣然地接受了這門親事,并承諾:他在東洋學(xué)成回國之日,就是他完婚之時。他在日本參加完學(xué)校畢業(yè)典禮即將踏上歸途時,用一封家書報告了他的行程。家中的父母和女方王家大院自然為他們的婚事操辦不已。

        只要有錢,不愁婚事的操辦,所愁的只是怎么能讓婚事辦得更紅火更排場。

        王老太爺自然高興不已。他不僅喜歡方家有出息的少爺,更喜歡他不食前言。這不僅僅是二姑娘的福分,也是他們王家的福氣。嫁妝自然是要豐厚一些的,雖然要和大女兒一樣,卻又多給了二女兒兩根金條和十塊大洋。這個二姑爺早晚都是要吃官飯的,二姑娘也得跟隨丈夫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去成家立業(yè),花費自然要多些。他已經(jīng)失去了大女兒。大女兒被大姑爺連累被日本人埋在縣城北大壕活活憋死了,埋她的大坑成了她永遠的墳?zāi)梗@讓王老太爺心痛不已。二女兒的婚事,自然讓他悲喜交加。為了讓女兒幸福、平安地過生活,他用盡了他大半輩子研究《易經(jīng)》和陰陽八卦的成果,掐指算,翻書算,銅錢算,算好了黃道吉日:農(nóng)歷六月二十八。

        方巨成回到家鄉(xiāng)后,看到兩家老人們紅紅火火地為他忙碌著婚事,自己倒落得個清閑,就騎著馬帶著未婚妻在青岡縣城北邊的大草甸上踏查草原的走勢。

        初夏的大荒原,百草叢生,百花爭艷,正是他和心愛的姑娘談情說愛的好時光。他卻策馬來到周國棟帶領(lǐng)著百姓們挖的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大壕溝前,看到壕溝里流淌著的渾濁的積水,又打馬奔向百余公里以外的嫩江河??粗剂鞯哪劢?,回望草甸子上那隱約可見的柳條叢,幻想著把一條條的溝壑連接起來,再連接到嫩江,讓這些溝壑里的死水變成活水,如果遇到干旱年,還可以引嫩江水灌溉農(nóng)田。這項工程能順利實施的話,這塊大草甸子就會告別低洼易澇的歷史,可以開墾出上萬頃良田。他為自己的設(shè)想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恨不得立即動手興建這項千古未有的工程。

        方巨成在等待黃道吉日完婚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在圖紙上構(gòu)建著這項工程的藍圖。

        完婚后的第三天,按照民俗,方巨成帶著新婚妻子回娘家,也就是新姑爺帶著新媳婦拜岳父母家。他帶著父母給他準備的兩把粉條,一籃子雞蛋,二斤槽子糕,兩瓶酒的四合禮去岳父家“回門”。

        岳父家自然也準備了東北特色的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排骨燉豆角、酸菜燴血腸這四大燉款待新姑爺和女兒。從這天開始,女兒就成為方家真正的兒媳婦了,就是外姓人了。

        吃飯喝酒間,方巨成向岳父王老太爺談了自己的設(shè)想。王老太爺聽說新姑爺挖壕通江的計劃,感嘆地說:這兵荒馬亂的,有日本人在,干什么都不易。干好了,人家說你是漢奸,干不好,日本人不饒你,你得小心為好。給日本人干事,難。千萬別像你大姐夫似的讓你大姐把命搭上。

        方巨成說:爹,您放心吧,我會掌握好分寸的。

        方巨成完婚的第四天,他和新婚的妻子正在家中的火炕上纏纏綿綿時,家人通報大門外來了一個日本人,說是南木實隆將軍派來的特使來拜見大少爺。

        這位特使進到方家后,拿出南木實隆寫給方巨成的信。信中說,他希望方巨成盡快來新京,他有重要的工作需要方巨成做,希望方巨成和他派去的這位使者一起來新京。

        方巨成就跟著南木實隆派來的人來到新京的關(guān)東軍憲兵司令部。

        南木實隆很熱情地接見了方巨成。寒暄過后,方巨成拿出他設(shè)計的松嫩平原治理洪澇的圖紙。

        南木實隆很欣賞地接過方巨成的圖紙,說:難得你這么快就拿出了圖紙,真是后生可畏。為了實施這些工程,首先要招募人力實施這些工程,也就是勞工。這項工作就由你來做。

        方巨成覺得將軍說得對,無論什么工程,都得有人來做,只要有了人,就沒有干不成的事情。他欣然答應(yīng)了。南木實隆看到方巨成答應(yīng)負責勞工的工作,對他說:具體負責勞工事務(wù)的是這位井上清水課長,他會分配你做具體的工作。

        方巨成這才看到南木實隆的辦公室內(nèi)還有一個穿著日本關(guān)東軍軍裝的日本人 。井上清水不會說中國話,他用日語說:方巨成君,南木將軍推薦您,任命您為負責東滿、北滿地區(qū)的勞工股長,請您即日上任。

        方巨成問:請問井上先生,是為修建水利工程招募勞工嗎?

        南木實隆接過話頭說:當然是為了幫助你實現(xiàn)治理松嫩平原的理想。

        方巨成就接過井上清水雙手捧到他面前的一張委任狀,走馬上任了。他實際的任務(wù)是配合駐扎在哈爾濱、綏化、佳木斯、齊齊哈爾、牡丹江等東滿、北滿地區(qū)日本關(guān)東軍招募青壯年勞工。也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抓勞工。

        懷揣著治理松嫩平原夢想的方巨成,稀里糊涂地當上了日本人在中國東滿北滿地區(qū)的勞工股股長,成為日本人侵占東北效力的工具。

        他在家鄉(xiāng)青岡縣征集勞工時,面對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村民們都敢怒不敢言。方巨成苦口婆心地在村民大會上做動員工作,他說村民們出勞工是為了治理家鄉(xiāng)低洼易澇的大草甸子。他指著當年周國棟縣長帶領(lǐng)鄉(xiāng)民們挖的一條條溝渠說:下步工程就是把這一條條的壕溝連接起來,一直通到嫩江,讓這些溝渠里面的死水變成活水,變成嫩江的支流,讓我們這里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告別低洼易澇的歷史。他還說,他還計劃改造這塊鹽堿地,借助水資源豐富的條件,改造成像日本那樣的水田,種水稻,試驗成功的話,我們以后就可以天天吃大米白飯了。他還說:凡是出勞務(wù)的人,供吃供喝供住,等到工程結(jié)束時,還要發(fā)三塊大洋。

        村民們對方家少爺,也就是王家大院的二姑爺為日本人做事反感至極,他們暗地里罵他是日本人的漢奸、狗腿子、二鬼子。這會兒,聽到這個狗漢奸在這里瞎白話,就都渾然不睬地低頭看地或者仰頭看天,可聽他說要改造治理大草甸子,以后也能像日本人那樣能吃上大米白飯時,人們就都來了情緒:這是在為他們自己干活。再者說了,他不是還承諾出勞工的人能得到三塊大洋嗎?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前日本人都是來了就抓人,這個方家少爺是從日本留洋回來的,那兩個跟在他身后的日本兵對他畢恭畢敬,證明他是個當官的,說話是算數(shù)的。

        村民們經(jīng)過一番猶豫后,就有人開始報名出勞工了。

        方巨成苦口婆心征集到的勞工,卻被日本兵用大卡車拉走了。這讓方巨成疑惑不已。他就趕到新京向課長井上清水問個明白。井上清水已經(jīng)被南木實隆授意,對這個中國青年方巨成的使用,只能用循序漸進的辦法引誘他為大日本效力,這個誘餌,就是幫助他實現(xiàn)興修水利的夢想??吹酵蝗魂J進來的方巨成,井上清水立刻就明白了他的來意。他滿臉堆笑起身恭迎方巨成,親自倒茶遞水,還詢問家中的父母和新婚妻子的情況。

        方巨成終于不耐煩地打斷了井上清水虛偽的客套,開門見山地問:井上先生,我為修水利征集的勞工并沒有修水利,我不知道這些勞工被運到什么地方去了。

        井上清水說:所有征集的勞工都是由關(guān)東軍統(tǒng)一調(diào)配使用,當然是先調(diào)到急用所需的地方了。

        方巨成問:你把人調(diào)走了,我的水利工程怎么辦?

        井上清水說:你可以繼續(xù)招工,只要你能招到,就歸你所使用。按照關(guān)東軍招募勞工的計劃,每年只能招募一次,你想招募的話,只能等到明年或者后年了。明年或者后年被招募的勞工回來后,你才能再招募。

        方巨成心有不甘地離開井上清水的辦公室,想見南木實隆將軍問個明白。當初是南木實隆對他承諾的。南木實隆卻在兩天前回日本去了。方巨成只好悻悻而歸。

        回到家里后,方巨成遭到了父母和王老太爺?shù)闹肛?,說他不應(yīng)該為日本人做事,更不應(yīng)該編瞎話欺騙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都十里八鄉(xiāng)地住著,你怎么忍心欺騙他們?這哪里是修什么水利,分明是讓他們?nèi)ニ退?,這幾年被抓走的勞工有幾個是囫圇個兒回來的?你這樣做讓我們一家老小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怎么做人?

        直到這時,熱血青年方巨成才覺得自己確實是做了對不起鄉(xiāng)親對不起良心的虧心事。他怒氣沖沖地又返回新京,向井上清水歸還那個什么狗屁的勞工股長的委任狀??墒?,“請神容易送神難”,既然當初日本人盯上了他方巨成,他方巨成死活都逃脫不掉日本人的威逼利用。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

        井上清水冷冷地看著方巨成說:既然你已經(jīng)接受了大日本帝國的任命,你就要為大日本帝國效命。大日本帝國絕對不允許他所任命的官員當半路上的逃兵。如果你執(zhí)意辭職不干,你和你全家人的性命就朝不保夕,到時候你別怪大日本皇軍無情無義。

        井上清水說完,一揮手,兩個日本憲兵就把方巨成拖出門外。

        方巨成此時不僅僅憤怒,還有上當受騙的屈辱,更有對家中老少性命的擔憂。他們方家也是大家族,那可是三四十口的身家性命??!

        方巨成悔恨自己剛回國那天在哈爾濱火車站,不應(yīng)該輕易答應(yīng)南木實隆為他做事,更悔恨自己鬼迷心竅相信南木實隆支持他治理松嫩平原的計劃。到如今,他是進也難退也難。進退維谷的方巨成給南木實隆的兒子加崗寫信,讓加崗和他的父親為他說情,讓他的父親放過他。這封信卻石沉大海,音信皆無。

        三天后,一伙憲兵端著槍出現(xiàn)在方家大門口,還出現(xiàn)在方家經(jīng)營的金銀首飾商鋪。面對著日本兵的荷槍實彈和兇殘,方巨成只好妥協(xié)了。他不能拿家中人的生命當賭注。

        經(jīng)方巨成招募動員的勞工,被抓走后音信皆無,即使偶爾有幸運逃回來的,也被日本兵又給抓走了。方巨成疑惑不已,就四處打聽詢問,當?shù)弥@些勞工不是被累死病死就是被打死被餓死時,他惶惶不可終日。方巨成到這時才真正地從他的夢境中驚醒過來:日本人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們幫助中國發(fā)展是假,掠奪中國資源、殘害中國百姓是真。

        這個高智商、低情商,空懷一腔愛國熱情、壯志未酬的方巨成,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遭到了致命的打擊。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怎么才能盡量地減少招募勞工的數(shù)量,怎么樣才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讓出勞工的人家得到一點經(jīng)濟補償。他苦思冥想后,制定了東滿、北滿地區(qū)招募勞工的規(guī)定:家里確實有困難的,只需交三塊大洋,可以減免出勞工;家里只有一個適齡男丁的,也就是獨生子,可以減免出勞工;家中有老人病危需要兒子盡孝的,減免出勞工;勞工只出一年,如一年沒回來,由政府補貼賠償。

        方巨成要用不出勞工人家所交的三塊大洋,補貼出勞工的人家。

        他還想用自己擔任勞工股長的權(quán)力,盡量減少征集勞工的數(shù)量,盡量彌補一下出勞工的家庭的損失。

        然而,這只是方巨成的一廂情愿。他只好從家中拿錢,挨家挨戶地送到那些被征了勞工的家中。在他給日本人擔任勞工股長的日子里,家中開金銀首飾店賺的錢幾乎都補償給了那些出勞工的人家。盡管他仍然遭到鄉(xiāng)鄰們的白眼和唾棄,還有咒罵。

        余下的時間,方巨成就到大草甸子上,一锨一鎬地實施他治理松嫩平原的工程。這是他一個人的工程。他要把那一條條不相連的溝渠先連接起來,再連接嫩江。他想,古代的愚公都能挖掉他家門前的大山,我這不是挖山,只是挖溝,要比挖山容易得多。

        方巨成一個人的力量真的是太渺小了,再加上草層下面的土質(zhì)是粘性的,每挖一锨,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他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家里的人說他瘋了,閑著沒事挖什么溝?鄉(xiāng)鄰們說他瘋了,要不他傻乎乎地跑到大草甸子上挖什么溝?只有日本人知道他是為什么,他是要一個人打一場沒有人力沒有財力的水利戰(zhàn)爭。日本人在嘲笑他之余,就是佩服他的這種不屈不撓的治理水患的精神:既然他樂意干,就讓他干好了。

        他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大草甸上干了十年,直到1945年“八·一五”日本人投降、東北光復(fù)時,方巨成也沒能把這大草甸子上的壕溝和嫩江水連接到一起。

        日本人投降了,無論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都要對給日本人賣過命欺負中國人的漢奸進行清算。方巨成是日本侵略者抓中國勞工的勞工股股長,是東滿、北滿地區(qū),特別是青岡縣境內(nèi)最大的漢奸。人們到處抓他,抓住他就要打死他。他東藏西躲了一些日子后,就在一天夜里帶著我母親的二姑,還有一雙兒女,逃走了。

        時間像鐘表一樣,嗒嗒嗒地向前飛逝著。轉(zhuǎn)眼之間,歲月進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

        這時期,正在進行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清理階級隊伍階段。全國開始了清查壞分子的運動。隱姓埋名的方巨成所在的一面坡火車站在清理階級隊伍中,把在鐵路上負責扳道岔的扳道工方東方清理成為日本漢奸。方東方的真實名字叫方巨成,當年曾經(jīng)在日本留過學(xué),回國后給日本人當過勞工股長,是個罪大惡極、十惡不赦的大漢奸。

        一個小火車站挖出了這么大個日本漢奸,是很有轟動效應(yīng)的。這個小火車站無權(quán)處理這個案件,自然要層層上報。上報的環(huán)節(jié)是很復(fù)雜的,每一個上級見到這樣的報告后,都要研究討論些時日,也都做不了主,又向上一級報告,這樣一來,就把時間拖了下來,轉(zhuǎn)眼到了1972年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中國和日本恢復(fù)了邦交正?;?/p>

        這時的方巨成被關(guān)在牢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關(guān)就是六年。1979年,在我們國家開始撥亂反正時,方巨成被釋放出來,并根據(jù)他的所學(xué)所長,被調(diào)到牡丹江鐵路水電站當水電工程師。他的工齡自然要在他從日本回國時算起,屬于建國前參加工作的老干部,還作為老知識分子被吸收為中共黨員。為這件事,我的父親,一位多次寫入黨申請書,終生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知識分子,直到去世也沒有實現(xiàn)愿望的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nóng)后代,總是耿耿于懷,他一次次地對我母親說:你那個漢奸二姑夫憑什么入黨?憑什么享受建國前老干部的待遇?一個大漢奸,為日本鬼子做事還做出功勞了?

        每當這時,我母親都會面紅耳赤地無言以對。

        今天,已經(jīng)九十六歲的方巨成仍然為當年沒能實現(xiàn)治理松嫩平原的計劃而憂心忡忡,患腦血栓的他總是吐字不清地喃喃著“修渠”,“修渠”。不明白原委的人是不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的,只有他的兒女們和他已經(jīng)九十一歲的妻子懂得,修渠成了他終生的心病和遺憾。這心病和遺憾將陪伴著他走向生命的終點。

        今年過春節(jié)時,我母親像以往一樣,給她的二姑家打電話拜年,打了幾遍都沒人接,我母親就憂心不已。我母親的二姑是她娘家人唯一的上一代的家人了。我安慰母親說:可能是到兒女家過年去了吧?過年了,他們誰都會把他們接到自己家里過年的。

        我母親想想,點點頭,說:今年夏天我一定去牡丹江,去看看我二姑和二姑父。

        我父親就嘲諷著說:我也去看看那個老不死的狗漢奸。

        我們一家人就都大笑不已。

        我母親對我說,我父親之所以罵方巨成是漢奸,是因為我父親的舅舅當年是被方巨成抓勞工抓走的。我父親的舅舅是替我爺爺出的勞工。

        方巨成當年在招募勞工時規(guī)定,家中只有一個男丁也就是獨生子的可以減免勞工??伤诘诙暾袆诠r,竟然有我爺爺?shù)拿?。我爺爺是我們家唯一的獨子,且剛剛?cè)⒘宋夷棠?。不去當勞工,就得交三塊大洋。也許是方巨成看到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挺富裕,不會在乎這三塊大洋吧?在今天來講,這是以權(quán)謀私、敲詐勒索。我奶奶和我太奶奶拿著三塊大洋剛想交給方巨成,我奶奶的大哥,也就是我父親的大舅,我應(yīng)該叫作舅爺?shù)娜?,攔住了我奶奶和我太奶奶,說有那三塊大洋干啥不好?不就是出個勞工嗎?我替妹夫去。

        我大舅爺就代替我爺爺出了勞工,走后再也沒有回來,不知他是死是活,不知他身在何處,魂歸何方?這成了我們家人永遠的痛。當初,如果沒有我大舅爺用生命的頂替,就沒有了我們家族的后代,也就沒有了我在這里的胡亂涂鴉。

        老姑父

        我母親的老姑父,名字叫仇國志,是仇家屯仇家大院的小少爺。

        仇家是青岡縣城的名門望族。他家是滿族人,當年有位天生麗質(zhì)的格格入選清朝第五代皇妃,得到上萬頃的良田和上千頭牲畜的封賜,僅雇傭的長工和仆人就有五十多人,每逢春種秋收時節(jié),雇工超過百余人。

        俗語說“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還說“三窮三富過到老”,又說“飽暖思淫欲”,這些老話正應(yīng)了仇家的景況。

        仇家的“思淫欲”不是思男歡女愛,而是抽大煙,也就是現(xiàn)在人所說的嗎啡。剛開始抽時,他們家把一半的良田種上大煙,也就是罌粟,每逢夏季,鮮艷的罌粟花的香氣襲擊著大草甸子。當這些美麗的花朵結(jié)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圓的果實的時候,雇工們就從這些果實中提煉大煙膏,供他們一家祖孫幾代人抽,抽得他們一家老少都面黃肌瘦。后來,他們覺得種著抽太麻煩,就花錢買現(xiàn)成的大煙膏子,直到把偌大的家業(yè)抽光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為了讓兒女們?nèi)⒌暮图薜亩际情T當戶對的大戶人家,王老太爺還是把小女兒也就是我母親的老姑嫁給了仇家。

        我母親的老姑嫁到仇家之日,正是仇家大院破落之時。雖然那時的仇家還有著上萬畝的良田,還有著好多糧倉的糧食,全家男女老少都沉湎于抽大煙的陶醉之中。然而,他們仇家就是再富裕,就是有一大座金山、銀山,也會敗光。我母親的老姑嫁到仇家,沒有享過一天大戶人家的福,享受的是丈夫在抽大煙時騰云駕霧的幻覺和暴行。她經(jīng)常被打得遍體鱗傷。為了女兒的挨打受氣,王老太爺就一次次地去仇家理論,可他面對著吸毒成性的家族,能有什么道理可言?這是真正的秀才遇到了“兵”。

        我母親的老姑嫁到仇家只三年的光景,仇家就賣光了所有的農(nóng)田和房舍,一家三四十口人只能龜縮到下廂房的倉房中茍且度日。

        福兮禍所倚。仇家抽大煙的敗落讓他們逃脫了土改時被分被斗被游街的命運。

        破落的仇家被劃為破落地主成分。雖然仇家已經(jīng)房無一間地無一垅,家卻是剛剛衰敗的,是抽大煙抽的。劃成分也是要看前因后果要尊重歷史的。

        一些省吃儉用積攢下家業(yè)的地主老財們就開始羨慕起仇家人,說還是人家有眼光,看得遠,人家一代又一代吃香的喝辣的,享了好幾代的福,臨到土改時,破落了,敗光了,自己敗光的總比被分光了好,還免除了被批斗的皮肉之苦。

        沒有了大煙抽的仇家大院的人們,被煙癮折磨得整天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哈欠連天,又嚎又叫,仇家的老掌柜就是犯了大煙癮撞墻撞得頭破血流死掉了。

        我母親的老姑夫仇國志因為年輕,又加上他當年在外讀書,沾染毒品的時間短,中的毒沒有其他家人深。他在犯毒癮時,就上王家大院拿兩把王家種的金黃葉子的關(guān)東煙,揉碎了用紙卷上抽,用關(guān)東煙代替了大煙,硬是戒了毒品。

        戒了毒品的仇國志又沾染上了酒癮。為了喝酒,他每天都要從仇家屯走三四里的路,到王家屯的王家大院陪著王老太爺也就是他的岳父喝小燒酒。

        王家大院有一個燒鍋,就是釀酒的小作坊,土改后,村里沒有人會釀酒,這個酒作坊本來就建在王家大院內(nèi),就仍然歸王家人管理。王家老姑爺仇國志就惦記上了這個酒作坊。他每天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在回仇家屯的時候還得拎一瓶子釀好的燒酒,一邊走一邊喝,一路喝著醉著走三四里的路回仇家大院。

        仇國志現(xiàn)在所回的仇家大院,已經(jīng)不是當年青瓦紅磚的大瓦房了。土改時農(nóng)會把他們家抽大煙賣掉的房子的其中一棟分配給他們居住。他們老少好幾十口人,僅一棟房子不夠他們住,農(nóng)會就順勢給他們分了家,免得這一大家人好吃懶做吃大鍋飯混日子。仇家人凡是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的,都分到一間房子,我母親的老姑和仇國志分到一間房子,南北大炕,對面屋是仇老太爺。仇老太爺犯大煙癮撞墻死后,就只剩下了仇老太太,我母親老姑的兒女們就陪著仇家老太太住在東屋。東北農(nóng)村以東為大。他們這樣對面屋住著,共用一個廚房,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

        仇家在土改中分到了房子,這讓鄉(xiāng)民們很是不甘。他們仇家抽大煙把上百間的房產(chǎn)都變賣了才住到倉房的,到頭來還分給他們房子?。咳藗兙图娂娬肄r(nóng)會干部要個說法。農(nóng)會的干部解釋說:無論他們仇家以前有多么富裕,也不論他們以前做了多少壞事,只要不是作惡多端,只要沒有血債,只要沒有欠下過人命,政府就得給他們出路,就得對他們進行勞動改造,讓他們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仇家不僅僅在土改中分到了房子,也按照人口分到了土地和馬匹。如果不給他們分地,不分給他們馬匹種地,這好幾十口人不得活活餓死嗎?政府總不能白白地養(yǎng)著這好幾十口吃閑飯的人吧?也總不能看著他們餓死吧?

        仇家?guī)资谌藚s沒有一個會種莊稼的。他們以前種地都是雇長工,從春種夏鏟到秋收打場入倉,只要有錢,那些長工們自然會好好地給仇家干活的?,F(xiàn)在解放了,不允許雇傭長工了,這一家老少就望著這片分到的土地發(fā)呆。這一家人是真正的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是真正的衣來伸手飯來伸口的寄生蟲。

        正當仇國志站在新分到的土地地頭上發(fā)愁時,解放軍的一支隊伍從他們這里經(jīng)過。這支隊伍是要從北邊的嫩江渡江,去攻打駐守在長春的國民黨部隊??粗@支從鄉(xiāng)路上走著的解放軍隊伍,仇國志找到了一個逃避勞動的好機會。他連個招呼都沒和家里打,頭也不回地跟在這支隊伍的后邊走向了嫩江渡口。

        這是1948年的春天,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解放軍和國民黨領(lǐng)導(dǎo)的國軍正在長春那邊打仗。這一年,仇國志三十五歲。

        當隊伍上發(fā)現(xiàn)仇國志這個老鄉(xiāng)后,無論怎么做動員工作讓他回家,他都堅決不回。他說他要參軍要和國民黨反動派決戰(zhàn)到底。部隊的首長看他當兵意志堅決,覺悟也高,就留下了他,給他發(fā)了軍裝,還發(fā)給他一支從日本人手里繳獲的三八大蓋槍。

        仇國志參加的這支部隊是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他所在的團號稱老虎團,是專門打硬戰(zhàn)的團。這個團參加了打四平、圍長春、攻打團山子和解放錦州的一個個戰(zhàn)役。也許是仇國志有文化,在打仗時顯得格外的機智,或者是真的應(yīng)了他所說的,是他家祖宗們的在天之靈保佑他,他跟著部隊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眼看著無數(shù)的戰(zhàn)友在他的身邊在他的眼前一個個地倒下,他竟然沒有受過傷,連皮膚擦傷破皮都沒有發(fā)生過。這讓他和戰(zhàn)友都吃驚和感嘆不已。作為戰(zhàn)士,只要上了戰(zhàn)場,無論平時膽大膽小,只要你拿起了槍,只要你面對著敵人,只要你面臨著你死我活的殘酷,就會勇往直前。

        戰(zhàn)爭為仇國志創(chuàng)造了顯示他的勇敢和才智的一個個機遇。他在每一次的戰(zhàn)斗中,班長倒下了,他代替了班長的位置;排長倒下了,他當上了排長;連長犧牲了,他代理了連長。在解放海南島時,他帶領(lǐng)著尖刀連泅渡瓊州海峽,摸掉海岸上的哨兵,將五星紅旗插在了海岸線上,為解放軍解放海南島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在這次戰(zhàn)役中受到了上級的嘉獎,被晉升為團長。

        當了團長的仇國志,還沒來得及享受勝利和成功的喜悅,又接到了作戰(zhàn)命令,趕赴朝鮮戰(zhàn)場。朝鮮戰(zhàn)場的仗已經(jīng)打了一年了。國內(nèi)的蔣匪幫打完了,戰(zhàn)場就應(yīng)該轉(zhuǎn)移了。

        這是真正的快馬加鞭未下鞍。仇國志率領(lǐng)著他的老虎團在朝鮮戰(zhàn)場上也是以敢打敢沖敢打硬仗而著稱。

        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從朝鮮戰(zhàn)場上歸來的志愿軍部隊,在旅順口進行休整。這時,一些老兵們打了多年的仗,早已經(jīng)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有的已經(jīng)四十多歲,組織上就負責給這些老兵們找了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是一些朝氣蓬勃的女學(xué)生,或者是英姿颯爽的女兵。

        仇國志看著一個個甩著烏黑油亮大辮子的姑娘們,眼饞不已。家中的妻子再好再賢惠,也不如這些青春四射的城市姑娘。這時,旅順口電報局的報務(wù)員,一個叫李美麗的姑娘進入了他的視野。 經(jīng)過政治審查,這個姑娘出生于旅順海邊的一個漁民家庭,她在學(xué)校讀書時是個進步青年,還是一個剛剛?cè)雸F的共青團員。經(jīng)過一段接觸,仇國志認為這個美麗的姑娘正是他的最愛。

        仇國志就對上級謊稱自己是父母包辦的婚姻,沒有結(jié)婚就上了戰(zhàn)場。他隱瞞了家中有孩子的事實,還把一紙要求離婚的信件寄回了青岡老家。

        我母親的老姑在丈夫失蹤后,哭得死去活來,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沒就沒了?是喝醉酒走丟了?還是在北大壕里淹死了?或者是被草甸子上的狼吃了?鄉(xiāng)親們找遍了所有能想到能找到的地方,也沒有找到他。當他在四年后終于有了消息寫回家書時,卻是要求和妻子離婚的信。她又哭得死去活來。王老太爺更是氣憤不已。他的跟前現(xiàn)在只剩下這個小女兒了。我母親的大姑姑當年被日本人埋了,二姑姑在日本人投降時失蹤了,我母親的父親在抗日期間叛徒出賣被日本人殺了,我母親的老叔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上,沒想到這個仇國志是跟著解放軍走了,他命大沒死在戰(zhàn)場上,卻要休了糟糠之妻。

        盡管王家老太爺不同意他小姑爺仇國志離婚,盡管我母親的老姑不同意離婚,還是被區(qū)政府判離了。那個時期許多在外邊殺敵立功的人都在外面找了新人,都和家中的妻子離了婚。只要說他們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政府就會判離。這是那些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英雄們享受到的第一個勝利成果,或者叫作特權(quán)。

        離了婚的仇國志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他給妻子寄回來一筆錢,還附上了一封信,說他對不起妻子,囑咐妻子在家好好撫養(yǎng)兒女,讓他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yè),好好孝敬他的老母親。

        我母親的老姑接到仇國志的第二封信后,把悲傷換成了怒不可遏:你仇國志在外邊另結(jié)新歡,卻讓我為你撫養(yǎng)兒女,孝敬老人,你真是把夢做得太美了,這世界上還有如此恬不知恥之人。

        正在我母親的老姑拿著仇國志的來信憤恨不已時,仇國志卻訂下了結(jié)婚的日子。

        仇國志在新婚的那天晚上,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貼著大紅喜字的新房。

        仇國志相中的這個女人是國民黨發(fā)展的鐵血團的成員。鐵血團是潛伏在大陸暗殺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特務(wù)組織。在他們的暗殺名單中,有當時的哈爾濱市市長李兆麟,有佳木斯市長孫西林等一些著名的共產(chǎn)黨將領(lǐng)。雖然仇國志的職務(wù)不高,只是一個團職干部,由于他在戰(zhàn)爭中的敢打敢沖又足智多謀,早就上了特務(wù)暗殺的黑名單。這個李美麗只是一個化了名字的國民黨特務(wù)。

        仇國志在大喜的日子和戰(zhàn)友們喝了不少的酒。喝醉酒的仇國志在洞房擁抱著含羞帶笑的新婚妻子時,一把鋒利的匕首悄然地插入了他的心臟。他臨死都想沒明白,這個美麗的女人為什么會在洞房花燭夜刺殺他。當他吃驚地看著插進自己心臟的匕首,吃驚地看著美麗的新婚妻子時,妻子的臉上流露出的仍然是她特有的甜蜜、美麗的笑容。

        在戰(zhàn)爭中出生入死的仇國志,死在了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女特務(wù)的懷中。

        這個女特務(wù)刺殺了仇國志,換上早準備在洞房里的解放軍軍裝,逃出部隊大院,上了在外邊接應(yīng)的一輛吉普車。吉普車飛速開到旅順口的大海邊,她下了吉普車后迅速登上等候在海邊的船只,船只很快駛離了岸邊,很快就被夜幕包裹著,駛向了浩淼的大海。

        這個暗殺仇國志的女人至今也沒有被抓住。有人說她殺了英雄團長后乘船逃到了臺灣。還有的說是逃到了南朝鮮,從南朝鮮去了美國。還有的說她在逃離渤海灣時遇到解放軍的巡邏艦艇,在鳴槍示意讓船??拷邮軝z查時,那船拒不執(zhí)行命令而被擊沉。這些都是傳說,沒有人能證明其中的真?zhèn)巍?/p>

        仇國志被特務(wù)暗殺的噩耗傳回家鄉(xiāng)后,我母親的老姑又氣又恨又悲傷。她認為這是老天對這個負心人的懲罰,可這懲罰也太重了。悲痛之中的她,退了離婚后經(jīng)別人介紹的準備再嫁的親事,帶領(lǐng)著三個兒女過起了寡婦失業(yè)的日子。

        為了撫養(yǎng)三個兒女,為了贍養(yǎng)年邁的婆婆,她像所有的農(nóng)村女人一樣,田里家里地操勞著。

        “文革”時期,我母親的二姑方家怕被清查出日本漢奸身份而被抄家,把兩面袋子的金銀首飾偷偷地送到小妹妹仇家,想讓小妹給他們方家給保存著。這些金銀首飾都被我母親的老姑換了鹽和雞蛋,換了給婆婆買藥的錢。她的兒女們要吃飯,婆婆有病不能不吃藥。那時,一個金戒指只能換五個雞蛋,一個銀耳環(huán)只能換一斤鹽。她還要供兒女們讀書。

        我母親的老姑終于把兒女們養(yǎng)大,都成家立業(yè),娶妻生子了??墒牵麄儧]有脫離他們家族根深蒂固的多子多孫的觀念,婚后的他們每家都生了四五個孩子,這就讓他們的生活更加窘迫。為了躲避計劃生育,他們到處躲藏,成了真正的超生游擊隊。我母親經(jīng)常把家中的一些舊衣服給她的老姑家寄去,老姑再把這些舊衣服分給她的兒孫們穿。

        為了生活,仇國志的大兒子仇景剛到距離家鄉(xiāng)附近的大慶油田的一個鉆井隊當農(nóng)民工。前些年,他勞作之余寫小說,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寫小說上。他那年從大慶來找我,讓我看他寫的東西,我看了幾篇,都很喜歡,覺得他寫的每一個短篇小說,都浸染著淡淡的鄉(xiāng)愁和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對于命運的不甘和掙扎。他要回大慶時,我給他帶了一大堆稿紙,還把他寫的小說推薦給幾個報刊,也都發(fā)表了。按照輩分,他是我母親的姑舅表親,我應(yīng)該管他叫舅舅。

        去年,沒有了音訊的仇景剛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的鉆井隊現(xiàn)在新疆的一個地方打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鉆井隊的技師,工資也很高,只是因為孩子多,得供五個孩子念書。

        我說:舅,你怎么生了這么多的孩子?

        他就在電話那端嘿嘿嘿地大笑不已。

        聽著他笑聲,我就想,如果他的父親仇國志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不和妻子離婚的話,如果他不和那個女特務(wù)舉行那個被暗殺的婚禮的話,他該有何等的錦繡前程?他的兒女們又應(yīng)該有什么樣的錦繡前程?

        仇國志親手毀滅了自己的生命,又親手毀掉了他的后代們的幸福生活。

        每每想到這些,我的心中就會涌起無名的感傷……

        我在回想著母親講述的王家大院里的一個個故事,回想著和王家大院有著姻緣關(guān)系的人物時,王家大院隨著高大鏟車的一聲轟鳴,永遠地在松嫩平原腹地上消失了。這不僅僅是一座百余年的陳舊房舍的消失,還是一段陳舊歷史的消失。

        在推倒的這些房舍的地基上,我用小鐵鏟在土層中努力地挖掘著,想找到太外祖母用生命保存下來的那兩壇子金銀財寶,還想尋找到滄桑歲月中那一個個模糊人物的生活痕跡,以及發(fā)生在這些人物身上的一個個傳奇故事。

        他們在我的視線中,是那樣的模糊,又是那樣的清晰,他們掛著歲月的風(fēng)塵緩緩地向我走來,又在歲月的風(fēng)塵中緩緩地棄我而去。他們對于我是陌生的。他們在我沒出世時,或者在我出世沒見面時,或者記憶還不深刻時就已經(jīng)作古了。我只能盡力地想用自己這笨拙的思維和筆跡,把他們一個個地記錄下來,以祭奠他們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

        作者簡介:孫莉,國家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級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影視文學(xué)等各類文學(xué)作品三百余萬字;出版《留在荒原上的夢》、《北國佳人》、《愛意荒涼》、《混血兒》等長篇小說、傳記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影視劇本等二十余部;有作品譯成俄文、日文被介紹到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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