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洪波
對于村上春樹的作品,如他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本),我的直觀感受是他的小說在敘述過程當(dāng)中始終在不停地調(diào)整讀者和作品的距離。有時候讀來切入敘述者的內(nèi)心最深處,有時候又能讓讀者在整個敘述之外旁觀。
而《四月一個晴朗的早晨,遇見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在初讀時,這種感覺就非常強烈。關(guān)于這篇小說,《村上春樹經(jīng)典作品集》中把題目改成《百分之百的女孩》,而把題目放在正文的第一句做為正文的一部分,讀來就有點不順暢。村上春樹的作品比較喜歡用較長的連綿些的句子來表達(dá),在讀的時候,使得語速放的緩慢些,自然而然地就使得讀者的心緒在閱讀中逐漸舒緩,從而和作品似乎更能感應(yīng)些似的。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時候改成《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我的閱讀理解是:這就沒改變作品的題目的用意,即作品強調(diào)的是一個事件的敘述。和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過,這樣的偶然會是怎樣的呢?
詩人徐志摩在《偶然》中給我們敘述了一種“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而后“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詩人寫的是兩件比較實在的事情,一是天空里的云偶爾投影在水里的波心,二是“你”、“我”(都是象征性的意象)相逢在海上,正因為偶然是一個完全抽象化的時間副詞,所以用“實”來寫“偶然”這個本來應(yīng)當(dāng)說是自由隨意的標(biāo)題,抽象和具象之間的張力,就使得詩味別有深意。
這就是一種敘述方式。
在這篇小說當(dāng)中,一對男女簡單的擦肩而過通過作者敘述的幾個變化就出現(xiàn)了不尋常的效果。
其中故事時長和文本時長的交互平行和交錯,使得敘述變成了讀者和作者的同享或旁觀。
在文本的一開始,故事敘述就開始了。但,作者隨即讓“我”停下來對“百分之百的女孩”和讀者進行了探討。猶如中國傳統(tǒng)的評書,評書人才一把抓住聽眾進入了角色,忽然又頓住展開評論。小說中,故事時間中斷,而文本敘述在繼續(xù),使得讀者不是簡單的以了解情節(jié)為目的,而不得不展開了思索,擴大文本的空間:什么是“百分之百”的女孩?一個快30來歲的衣著不出眾的“腦后的頭發(fā)執(zhí)著地帶有睡覺擠壓的痕跡”的女人卻能對于我來說是我的“最完美”?誠如作者所敘述的“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議”嗎?百分之百在日語中原意指的“全部、最好的、完美”,作為小說中的那個女孩來說,長的“并非十分漂亮”,也就是并不是最完美的,至少并非十分漂亮,但卻能讓我在剎那間“胸口便如發(fā)生地鳴一般的震顫,口中如沙漠干得沙沙作響?!比绱苏鸷车拿肋€不能稱之為完美、最好么?
于是在 “我”和讀者的交流中,相對于每個不同的人來說什么是“完美”看似不經(jīng)意地被提出放在眼前。
接下來,作者并沒有繼續(xù)故事敘述,而是把讀者引到現(xiàn)實的一段對話,通過另一個人的口吻提出了關(guān)于完美的一種誤讀。
完美不是單純的漂亮,完美不是適合自己的某種類型。但,意外的敘述是:作者把故事的結(jié)局告訴了讀者——“我們什么都沒做,僅僅是擦肩而過” 。也就是說,一個可能是完美的愛或者其他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這樣故事就完全被作者的文本敘述故意剪斷,使得接下來的故事敘述更多帶有純粹的情節(jié)渲染的意義。
接下來的發(fā)展正是如此,“我”為了心目中的百分之百的女孩,為了不至于錯過這個完美,在短短的十幾米的距離當(dāng)中,作者竭力渲染了“我”想把這段完美拉入現(xiàn)實的種種內(nèi)心的掙扎。而結(jié)果是,越想努力追求的,在現(xiàn)實中,越有可能失之交臂。這一次,再次印證了這一點。在故事和文本同時進行的敘述當(dāng)中,作者讓讀者和“我”一樣,同時經(jīng)歷了在蕩漾著玫瑰花香的氛圍中與一段完美擦肩而過。
到此為止,故事敘述和文本敘述其實都應(yīng)該可以完結(jié)。那個女孩早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中,而我也只能在現(xiàn)實中來回味。
然而,敘述的魅力正在于可以提供可能性,而不象現(xiàn)實那樣無能為力。
村上春樹由于長期旅居國外,一直以來對西方的文藝作品非常關(guān)注并深受影響。比如在這篇小說當(dāng)中提到的伍迪。艾倫的電影藝術(shù)就是其中之一?!鞍瑐惖碾娪?。。。讓我們?nèi)チ私庠谖覀冏顭o邪、最不自覺的時刻,最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而當(dāng)我們一旦充滿理性,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意義時,這些時刻卻不再擁有"(1)在這篇小說中,村上春樹何嘗不是這樣地告訴讀者的呢?同樣,對于艾倫的電影技巧,村上春樹想借鑒的還不止于此。有人說艾倫“他是[……]一位‘半吊子作者,一位非作者化的作者,……他有時通過那一眼便可看穿的偽裝,似乎認(rèn)同了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這一原則,即作者的非中心化有助于形成一種多重表達(dá)、多重筆法的文質(zhì)結(jié)構(gòu)。(2)”想來喜愛艾倫的村上春樹不僅僅是喜歡艾倫對女性的贊揚,如在村上的諸多小說當(dāng)中最后也都是女性來拯救羸弱的男性,這不能不說是沒有艾倫的影響。正如艾倫所說“我總是覺得女人比男人更樂觀,,她們更成熟!溫柔,且不好打斗,更接近生命的原貌""男人們比較僵直,不會流淚,死于心臟病"“女人們則更深入到自然中去”(3)同時,村上春樹也接受了艾倫的對于電影的特殊的敘述方式的理解。在這篇小說當(dāng)中,作者的非中心化的確形成了一種多重表達(dá)。而更有意味的是,在小說的最后,作者村上春樹用去了近一半的篇幅提供了另一種故事可能性的敘述。
在敘述中,作者采用的敘述語言本身就直接體現(xiàn)了故事的非現(xiàn)實化?!昂芫煤芫靡郧埃幸粋€地方有一個少男和一個少女?!睍r間、地點、人物這些都以不確定的符號出現(xiàn),這種不確定性表明了作者的側(cè)重點在敘述事件本身,是為敘述而敘述。和現(xiàn)實不同的是在純粹的敘述中,讀者也會覺的這的確是個令人感傷的故事。但是,“我”真的“本該這樣向她搭話”嗎?敘述和現(xiàn)實真的可以連接起來嗎?我一旦這樣向她搭話,那故事還是令人感傷的故事么?答案是否定的。這種完美只存在于可能性的敘述當(dāng)中,而不會存在于現(xiàn)實當(dāng)中。“我對村上的思想略有疑問,但他的文體非常出色,他最近幾年的作品也很不錯。。。在另一些私下的場合,。。。(大江)則更為明確地表示,他希望村上在其作品中能夠突破內(nèi)閉式個體的失落、孤獨、空虛和悵惘等頹廢情緒的圖譜,賦予作品中的人物以更多的社會意義”。(4)用大江健三郎對村上春樹的這些看法理解村上春樹也許能說明村上春樹迷戀這種敘述的原因。
參考文獻:
(1)(3)《伍迪#艾倫:與伯格曼心性相通》呂劍虹 譯《外國電影研究》
(2)《 敘事與敘事者:伍迪·艾倫喜劇電影的進化》〔西班牙〕
(4)《外國文學(xué)評論》 No.4,2001許金龍《從大江鍵三郎眼中的村上春樹說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