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湘麗 姜曉雪
摘 要:《洼地上的“戰(zhàn)役”》與《百合花》雖然同為以戰(zhàn)爭為背景、以三人關系為情節(jié)推動力、以男主人公犧牲為結局的小說,且交織著文本內在、多重層面的“移情”,但卻迎來了不可規(guī)避的迥異命運。通過對兩部作品人物關系、情節(jié)設計的比較分析可以透視出路翎與茹志鵑在語言禁錮年代的潛在創(chuàng)作動因。
關鍵詞:愛情 移情 結局 比較
《洼地上的“戰(zhàn)役”》與《百合花》在一定程度上說都是“十七年”罕見的反映戰(zhàn)爭年代潛在人性人情的佳作,并因為或多或少、或清晰或含混地涉及到戰(zhàn)爭年代的雷區(qū)——愛情而引發(fā)不少爭論,但兩部作品的接受史卻呈現出戲劇化的巨大反差?!锻莸厣系摹皯?zhàn)役”》在1954年發(fā)表之初曾得到讀者的熱情歡迎,但很快就成為眾矢之的,路翎也陷入了“用男女之間的愛和小資產階級的個人溫情主義來抹殺和代替博大和深厚的感情”① 的尷尬窘極的境地。創(chuàng)作于“反右派斗爭處于緊鑼密鼓之際”② 的《百合花》(1958年)在剛問世時曾被一些“左派”認為是“走到反黨危險邊緣”,但旋即被文壇伯樂茅盾慧眼識珠,并獲得了“有聲有色的而且有層次的寫出了一個農家少婦對于解放軍的真摯的骨肉般的熱愛”③ 的褒獎和庇護。本文試從“移情”角度對兩篇小說的人物關系進行比較,并以兩位主人公不得不面臨的死亡為落腳點,闡述兩篇人物設計和情感關系相似的小說走向不同命運的原因,并試圖發(fā)掘路翎與茹志鵑在作品中所寄予的模糊但強烈的主觀愿望。
一、“移情”表達的“直接”與“策略”
兩部作品都費較多筆力描寫了一位憨直單純、靦腆淳樸的戰(zhàn)士與一位敏感多情、活潑愛笑的女性之間的故事,并且都選擇了第三人作為烘托和加強這一關系的中介,結尾又都以年輕戰(zhàn)士的舍己救人行為和自我犧牲精神喚醒了讀者對戰(zhàn)爭造成個體生命消逝的潛在不安。但耐人尋味的是,班長王順和文工團員“我”這兩個同為作者情感寄托、在角色功能上近似的人物,所實現的文本效果卻幾乎截然相反。
《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的王順在作品剛問世時就被冠以了王應洪與金圣姬之間“愛情的媒人”④ 的稱號,這種感覺也并非空穴來風。班長王順對王應洪的寵愛在日常演習中顯而易見,當年輕戰(zhàn)士對朝鮮姑娘金圣姬的感情由“甜蜜的驚慌”變?yōu)椤绑@慌的甜蜜”、王應洪本人尚在掙扎的時候,班長王順卻對鐘情于王應洪的朝鮮姑娘有了“她怎能知道擺在一個戰(zhàn)士面前的那嚴重的一切呢?可是,又何必要責難她不知道這一切,又為什么要使她知道這一切呢?”的絲絲不忍。整篇小說都被王順這樣寵溺的目光充斥著。王順的反常在當時就曾引起評論界不小的猜
測——“而以前黑著良心不同意王應洪戀愛的班長王順,在死亡隨時降臨的危險關頭,表示了他的懺悔?!雹?其實這正是路翎想要傳遞出的一種移情,即他試圖在小說呈現的兩種現實之間轉移情感:將千錘百煉后的無奈寄情于未經洗禮的渾然天成的人情。小說中的王順似乎是經歷百轉千回的追溯,帶著所有的至情至性,等到了王應洪的出現?!耙驗樗貏e喜愛王應洪,并且似乎和他還有著一種特別深刻的關系”,所以,他想要讓王應洪去實現他年輕時擁有但現在遠離的溫情,正如小說中王順自己的糾結——“他覺得他對她們一點都不思念,但……就使得他隱隱約約地想起了那顯得是很遙遠的和平生活?!边@其中恐怕也夾雜著路翎渴望給予這些“最可愛的人”更多感情慰藉和人情溫暖的主觀愿望。
如果說這樣的推測還有一點對路翎創(chuàng)作意圖臆斷的嫌疑,那么在茹志鵑后來的自述材料里,我們至少可以確信《百合花》中的“移情”表達。茹志鵑曾在萊蕪戰(zhàn)役中遇到過一個護送她去前線又始終和她保持一段行走距離的通訊員,并在“1946年的八月中秋。那時候,我確實在總攻團的前線包扎所里做戰(zhàn)勤工作。我在包扎所的第一個工作,也正是去借被子”。當為陣亡的戰(zhàn)士們擦洗遺體時她想:“我要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的笑……心里不可遏制地設想著他們的家庭,親人,朋友,他們生前的種種愿望,在他們尚有些許暖意的胸膛里,可能還藏有秘密的、未了的心事……”⑥ 出于一種慰藉和補償心愿,《百合花》讓小通訊員在“獻出一切的時候,他也得到了一切。潔白無瑕的愛,晶瑩的淚”⑦。承載這份深情的是兩位女性,無論是新媳婦還是“我”都是對通訊員尚未圓滿的人生的彌補?;ㄒ粯幽挲g的通訊員本該好好享受這世界的一切美好,卻終究遺憾而去,但有“我”這個同鄉(xiāng)來給予通訊員家鄉(xiāng)的問候,更有一位獻上結婚唯一嫁妝的新媳婦,作者積壓多年的情感最終實現了完美的寄托和升華。
如果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最有可能和應該成為“集體主義”代言人的王順,因為不斷默許和縱容著這份“兒女私情”,起到的是對王應洪和金圣姬本已曖昧的情感“推進劑”的作用,那么《百合花》中同樣作為作者“移情”寄托的“我”卻與新媳婦達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和呼應,我們既可以認為新媳婦的出現是對“我”對小通訊員產生的“越軌情感”的及時遮蔽(“移花接木”),也可以認為“敘事人在寫自己對小通訊員的感想,其實是暗示了新媳婦的內心世界”⑧ (“聲東擊西”),而那床由“我”而非小通訊員借出的新婚被子或可被稱為“掩人耳目”,加之新媳婦作為“剛過門三天”的“正處于愛情的幸福之漩渦中的美神”更可以收到“一箭雙雕”的美學效果,因為“‘百年好合的民間倫理與‘新婚歡愛的人倫隱喻,被自然地提升為‘軍民魚水情的政治倫理”⑨。于是,我們發(fā)現《百合花》的情感寄托較《洼地上的“戰(zhàn)役”》更為隱蔽、豐富而復雜,不僅是作家借助小說人物的“移情”或年長者(“我”和王順)之于年輕戰(zhàn)士的“移情”,茹志鵑更是巧妙地將自己的一份深情由兩位女性來擔當,“我”與小媳婦互為補充又彼此掩
護的“移情”策略,使得作品最終“化險為夷”的抵達當時讀者的期待視域。
二、結局安排的“情非得已”與“主題先行”
由此再來反觀作品的結局,雖然同為男主人公在戰(zhàn)場犧牲,但這相似情節(jié)設計背后的創(chuàng)作初衷和實際效果卻大相徑庭?!锻莸厣系摹皯?zhàn)役”》中最敏感也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王應洪與金圣姬之間若隱若現的愛情,因為“十七年文學純愛情題材的小說本就寥若星辰,將愛情置于戰(zhàn)爭中來審視幾乎是空前絕后”⑩,固然我們可以理解這份由金圣姬“單相思”所引出的愛情實際尚未發(fā)生,因為當王應洪果斷拒絕金圣姬的熱情后,他是可以做合格的人民戰(zhàn)士的??删驮诮鹗ゼО^望時,他原本透徹的心里卻有了“驚慌的甜蜜”,這樣的動搖當然是不被允許的。也許,開始只是心動,但若王應洪真的凱旋,伴著勝利的喜悅,難保這心動不會春風吹又生。可以說,王應洪的犧牲是為了他似有似無卻又堅決不能的愛情的,他是這份愛情的陪葬者,畢竟這是“在革命紀律約束下不能實現的戀愛?!眥11}
另外,一向嚴格自律的王順因為王應洪平添了太多柔情,只是他的曖昧態(tài)度同樣也與軍隊紀律相悖,只要王應洪仍然出現在他的世界,他的默許就會持續(xù)甚至擴大,這樣的苗頭顯然是要遏止的。當王應洪承載著王順的個人情感逐漸成長起來,這就表明“六年前那個愛嬉鬧的青年”也將復活,那么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班長就消失了,這又會使“人民軍隊鐵的紀律”陷入一個怎樣的境地?可以說,王順是王應洪死亡的“催化劑”,金圣姬和王順都在強化王應洪情感“出軌”的可能性,并將王應洪推向絕處,或者說,王應洪的犧牲是對小說情感邏輯“死角”的突圍。這樣我們才能理解,在經歷了敵人機槍掃射中的成功突圍和巡邏搜查中的有驚無險后,為什么在我軍已發(fā)起猛烈炮擊的天黑之時,王應洪要用“身體掩護班長脫險”的“決心愈來愈堅
強”,并要在“星光明朗”處自我暴露,結果反而給王順和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雖然王應洪以和敵人同歸于盡的英雄壯舉被追記一等功,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樣的犧牲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一個鐘點以后就全部地殲滅了山頭上的兩個加強連的敵人”,在這場我軍有絕對優(yōu)勢的戰(zhàn)役中,王應洪的犧牲更多是因為路翎的無可奈何。
而茹志鵑則在小通訊員犧牲前就已經打點好一切,“我”和新媳婦像跑接力賽一樣前后接棒,前者奮力塑造出一個細膩柔情的鄉(xiāng)間青年,后者緊隨其后豐腴出一個心底無私的戰(zhàn)士形象。為了進一步鞏固“軍民魚水情”的顯在主題和強化小通訊員的優(yōu)秀品質,并與“十七年”主流戰(zhàn)爭小說中的英雄形象潛在接軌,小說為小通訊員設定了不僅是犧牲、而且是為了救多位擔架員撲到手榴彈上的英雄壯舉。當被救的群眾圍住“我”,說“我們全體擔架隊員給你掛匾”時,我們不排除這其中有作者“主題先行”的強烈愿望:“他的為人和救了民工這一點,似乎評個二等功臣還是可以的。”{12} 在小媳婦為部隊獻出百合花被子和小通訊員為救老百姓犧牲的“雙重保險”下,民擁軍、軍愛民的主旨昭然若揭,而新媳婦“眼里晶瑩發(fā)亮”的動情表現自然也就不會招來太多非議。相比較而言,金圣姬在朝夕相處過的王應洪犧牲后,表現的卻是格外的堅強和克制,雖然也是“臉色蒼白”,并“用手蒙住眼睛”,但“手在一陣顫抖之后變得冰冷而有力”;但路翎將“金圣姬的感情轉變?yōu)閳詮姷亩窢幰庵尽眥13} 的“良苦用心”絲毫不能影響作品“感傷主義”和“個人溫情主義”的評論導向。
再換個角度說,通過主人公的犧牲,《百合花》表達出比《洼地上的“戰(zhàn)役”》更隱蔽的對戰(zhàn)爭的反思,而這主要通過同鄉(xiāng)之誼間接傳達。這篇6000字的小說花重筆墨描寫了曾經如畫般的和平生活,“我”與通訊員的第一次對話就圍繞家鄉(xiāng)展開,“我”對通訊員的“親熱”也因此油然而生,到后來“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乎乎的小同鄉(xiāng)”,因為小通訊員身后有“我”綠霧般的家鄉(xiāng)和往昔生活的影子。所以作品通過小媳婦暗示的“我”對通訊員死亡的感受,不僅有對舍生取義的贊美,還有遠離家鄉(xiāng)的彷徨,更有對無情戰(zhàn)爭的追問。如果聯系前面的“移情”分析,我們可以說《洼地上的“戰(zhàn)役”》中王應洪犧牲的情節(jié)是為修補戰(zhàn)爭敘事中種種“兒女情長”漏洞的孤注一擲,《百合花》中小通訊員的犧牲則是作家同時有感于戰(zhàn)爭中純潔美好的人際關系和不得不帶來的生命毀滅,在英雄贊歌和美好人情基礎上演繹的一曲“靜夜的簫聲”{14}??傊?,也許正因為女作家特有的細致才使通訊員的犧牲變得順理成章,而路翎沉重的感情寄托卻使王應洪的犧牲多少有些無奈和倉促。
在王應洪犧牲前的心理活動描寫中,我們已經看到他對金圣姬的感情表現冷淡,“仿佛他已經是身經百戰(zhàn)的老兵,而那個熱情的班長倒反而更像個青年了”。王應洪和小通訊員一樣,都是糊里糊涂卷入這感情波瀾、內心卻單純無瑕的“無辜者”,這是兩位作家在當時語境下為保護主人公的明智選擇??梢栽O想,假若王應洪、小通訊員都活著,那么若干年后千錘百煉的他們或許會同王順一樣“戰(zhàn)斗力強”,但那時他們擁有的也許是同王順一樣的落寞,唯有留住這份年輕,溫情才會常在。其實無論這兩部作品的情節(jié)設計是隨意還是費心,人物關系是刻意還是偶合,我們看到的無疑是兩位忠于內心和職守藝術的作家,在很大程度話語受限的情況下,力求將戰(zhàn)爭中至真至純的心靈秘密甚或綿綿無期的生命挽歌展現給讀者的良苦用心。
① 劉金:《感情問題及其他》,《文藝報》1954年5月號。
②⑥⑦⑨{12} 茹志鵑:《我寫〈百合花〉的經過》,《青春》1980年第11期。
③{14} 茅盾:《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人民文學》1958年6
月號。
④ 康濯:《路翎的反革命小說創(chuàng)作》,《文藝報》1955年12
月號。
⑤ 荒草:《評路翎的小說》,《文藝報》1954年9月號。
⑧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頁。
⑨ 張清華:《作為身體隱喻的獻祭儀式的〈百合花〉》,《小說評論》2009年第2期。
⑩ 丁帆、王世誠:《十七年文學人與自我的失落》,河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頁。
{11} 周揚:《我們必須奮斗》,《文藝報》,1954年第53、54刊。
{13} 路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關于對〈洼地上的“戰(zhàn)役”〉等小說的批評》,《路翎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
作 者:成湘麗,碩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姜曉雪,新疆大學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2010級本科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