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默
摘 要:本文通過解讀嚴歌苓關于女性同性之愛的小說,考察其中所蘊涵的女性身體和自我的形構與分裂,揭示女性之間親密關系的背后對同伴的期待和恐懼,以期對理解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提供新視角。在她的作品中,女性之間的愛戀華美而決絕,但結局總是落寞退場,女性的自我追尋之路荊棘遍布;女性懷抱著對于同性無所求無功利性的信賴和愛慕,尋求生命本真的自由呼吸,延宕純真的人性,舒展寧靜的精神;當女性試圖歸復到自我本質意義上的主體所指時,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總是讓她困惑,而作者也對無法給予這種同性之愛以現(xiàn)實合法性而充滿無力感。嚴歌苓作品中對女性邊緣群體的關愛,對女性自身價值的重新評判,體現(xiàn)了她對女性生存狀況沉靜的透視和思考。
關鍵詞:嚴歌苓 女性 同性之愛
引 言
嚴歌苓作為當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以綺麗多姿的敘事、敏感纖細的筆觸,書寫著她個性視域中的女性生命體驗。她挖掘母性、人性同“作為女性”之間的沖突,側重敘事結構的大膽探索,剖析“邊緣人”的尷尬狀態(tài)和歷史癥結,這種頗具人文關懷的個性書寫使她獲得了讀者的贊譽和研究者的關注。嚴歌苓偏愛寫女人,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有寫頭,因為她們更無定數(shù),更直覺,更性情化”①。從《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里性格不斷被時代異化的陶小童,到《扶?!防镂槐址欠驳募伺?,到《第九個寡婦》里無論如何都堅強活著的王葡萄,到《一個女人的史詩》里用愛情與現(xiàn)實對抗的田蘇菲,再到《小姨多鶴》里在瘋狂的歷史中堅忍漂泊的多鶴,這些女性形象無不展現(xiàn)嚴歌苓對女性生命價值和主體意識的獨特思考。嚴歌苓又酷愛描繪邊緣人物最真切的生活和欲望,在異質文化的碰撞中所面臨的抉擇。譬如《少女小漁》中小漁雖是用虛假結婚謀取綠卡,但仍掩蓋不住內心單純的善良;《花兒與少年》里徐晚江在中國家人與美國家人之間的情感游移。她對于邊緣人物和女性世界二者的觀照交織成了一個交集——關于女性同性之愛的書寫。嚴歌苓的小說傾向于經驗敘事為主,但偏偏又追求“形而上”的藝術審美,這就衍生出女性在身體和靈魂越界時對自己和對時代的拷問,憑借惺惺相惜的本能建立起一種性別內部的深厚感情。誠如女權主義理論家約瑟芬·多諾萬所說:“是由于大多數(shù)女同性戀者遠離男人,獨立生活,因此她們之間沒有了角色期待?!雹?沒有角色期待就意味著女性同性之愛的無功利性和單一性,不僅是因為她們相通的生命經驗帶來的性別認同,更是因為紛繁的外部環(huán)境作用下對人性純愛本身的追求。立足于此,本文旨在通過解讀嚴歌苓關于女性同性之愛的小說,考察其中所蘊涵的女性身體和自我的形構與分裂,揭示在女性之間短暫而親密關系的背后對同伴的期待和恐懼,以期對理解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提供一條新的思考路徑。
一、華美之殤的演繹
在嚴歌苓有關女性同性之愛的小說中,兩個女性相處得雖然親密無間,其樂融融,但結局無一例外都是悲劇性的。一個女性在向另一個女性表達愛戀之前明明知道她們是沒有結果的,卻還是以飛蛾撲火的姿態(tài)奔赴一段心靈之約?!栋咨摺返男烊荷剑ㄐ烊荷海┰诘弥约荷頌榕畠荷韰s愛上了同是女兒身的孫麗坤后,有了一種對自我性別的懷疑。她女扮男裝,英姿颯爽,不同于一般男性,“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個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不落俗套的男性氣質令孫麗坤著迷。同時她在日記中這樣描述自己“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我鄙夷男孩子的粗鄙”。徐群山的內心追求一種超越性別本身的存在,誠如日記所寫“有沒有超越雌雄性戀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徐群山的這種懷疑本身也代表著一種對于何為性別的叩問,女性氣質和男性氣質的既定存在使得她的內心糾結掙扎,她在兩種氣質中不斷轉換角色,借以尋找自己最真實的存在。在近乎癲狂的“文革”中,一切純凈溫婉的人性都被磨滅殆盡,當徐群山以人應有的最普通的模樣出現(xiàn)時,卻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她近乎完美的雙性氣質的結合也令孫麗坤重新煥發(fā)出對于生命和舞蹈的熱情。打破一種符號化的戀愛方式,令人性超越男女性別的對立,愛也變得博大廣闊起來。孫麗坤業(yè)已粗糙的內心因為這個“雌雄同體”的女人柔軟起來,精致起來,高貴起來,有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感體驗,“他卻從來不像任何她經歷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欲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從來不像他們那樣”。徐群山關注的是孫麗坤所表現(xiàn)的藝術本身,超越一切欲望、世俗標準和社會規(guī)范,兩人達到一種人性溫情的靈魂之戀,愛情也成為拯救孫麗坤人性污濁之處的一劑良方。但這段心靈之約卻布滿現(xiàn)實的荊棘,艱難而漫長,期間有決絕的挺身而出,但最終總是未走到終點便華麗退場,回歸世俗的軌道,女性的自我追尋之路就是如此無奈。
在《白蛇》男性形象一直處于被湮沒或者失聲的狀態(tài),為數(shù)不多著以筆墨的男性就是建筑工人,他們以一種近似動物的欲望對孫麗坤調戲、偷窺,甚至愚弄。在孫麗坤最輝煌的日子里,她曾生活在眾多男性的追求中,但那些男性只是愛她身上所呈現(xiàn)的世俗標準本身:“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的和周恩來總理的合影。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當孫麗坤在“文革”時期受到損害,失去了外在擁有的一切美麗資本時,過去那些男人的“愛”也隨之無影無蹤了,甚至對她加以迫害,男性成了無情無義的代名詞。對比之下女扮男裝的徐群山卻有著獨特的清朗和倜儻,而孫麗坤就是被這種特別之處所吸引。孫麗坤沉浸于徐群山的保護中,兩人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女性世界,她們企圖共同擺脫對于男性的依賴,以一種決然自救的姿態(tài)生存于世。她們退守在封閉狹小的空間里尋求自我角色的確認和非常態(tài)下的內心掙扎,只是片刻的身體和精神安慰并不能抵抗父權社會建構的傳統(tǒng)性別文化,世俗目光下的性別秩序已經潛移默化地深入到她們的意識深處,深深制約了她們的自我覺醒和解放,所以這種封閉的女性世界多數(shù)只是弱者暫時的棲息地?!栋咨摺分械膬蓚€主角經歷了探尋、懷疑、親近、實踐、受挫直至極度震撼、刺激之后,嚴歌苓讓她們各自選擇了與平庸至極的男性結婚,恢復到常態(tài)軌道的普通生活,回歸到主流的異性戀中。最終,一場并非本愿而顯得笨手笨腳的婚禮和一座充滿多重指涉意味的玉雕隱喻般的結束了這個偏執(zhí)的故事,“禮物擱在亂糟糟的洞房里。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這座雕得繁瑣透頂?shù)挠竦袷前咨吲c青蛇在怒斥許仙。珊珊的丈夫千恩萬謝,說玉雕太傳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說她何苦弄出這么個暗示來。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決非存心?!边@場轟轟烈烈的女性同性之愛最后就這樣落寞收場,好像曇花一現(xiàn),櫻花一樹,終不免落紅如雨簌簌墜地。
二、人性本真的追尋
嚴歌苓始終對超越功利目的的情感倍感珍惜、心懷向往,所以在小說中總是以一種溫情的筆觸來表達猶在天堂般的情感。她喜歡用極致的外部環(huán)境展示人性的美好,所以為了挖掘更深層次的豐富人性,作品中所描寫的大多數(shù)是無根的群體,失落了母族文化庇護游走在夾縫間的邊緣人物形象。在作品《白麻雀》中,斑瑪措來自于一個剛烈野性的民族,這個民族動不動以物寄情,純真得猶如高原上濃墨重彩的藍天和白云,倔強得猶如初生的牛犢,她實心實意愛慕著一個女人何小蓉。自從被帶進內地后,她的草原性情就與都市格格不入了,都市的規(guī)矩讓她痛苦難耐,她受不了程式化的種種,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讓她更依賴小蓉了。當時間的刻刀將她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渾厚的起伏層層剝去,浮現(xiàn)出都市尖銳的輪廓,嘴損的男兵也戲謔道:“原來斑瑪措也是個女娃兒!”這種文明的改造并未成全她,反而毀了她。當她徹底斷了草原的哺育,成了一個被“板帶、胸罩、腹帶扎得硬邦邦的木偶”,所謂的文明卻又要將她打回草原。何小蓉帶她走出草原,教她蛻化成一個女娃兒,帶她回草原的重任也自然落在了小蓉身上。這樣的前后呼應有著無可奈何的意味,斑瑪措至純至真是她人性中最為閃光的部分,她無條件的愛慕依賴相信小蓉,但這種深厚的友誼只會湮滅在都市人的精神優(yōu)越感中。
當斑瑪措終于被規(guī)訓成社會系統(tǒng)中一顆普通的螺絲釘時,文明卻又將她拋棄了。小說結尾,兩個女人再次見面時,拿腔拿調的小蓉和手足無措的斑瑪措形成鮮明對比,彼此說著不痛不癢的客套話,兩人因皮膚碰觸而許下的秘密早已如往事飄散在風中。一切不可提及的過往都幻化在一只靴子上,被斑瑪措發(fā)泄在兒子身上,直到聽見丈夫的皮靴聲,她才驚覺怎么這么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時間。故事到這里,嚴歌苓冷靜平淡的敘述給了現(xiàn)實一記響亮的巴掌。她以一個男性角色結束了這樣一個女性世界的故事,是頗具諷刺的,相濡以沫的女性同性之愛在男性社會中仍是一個遙遠的烏托邦。傳統(tǒng)男性社會中,男性之間的情誼多數(shù)情況下被奉為“英雄惜英雄”、光明磊落、豪情萬丈,女性之間的情誼多數(shù)情況下被貶斥為相互利用、勾心斗角、爭風吃醋。嚴歌苓筆下的女性之愛顛覆了傳統(tǒng)男性社會對于女性關系的敘述,使女主角們在如水晶般純潔剔透的同性之愛求索中,自身得以觀照和建構,生命得以延宕和庇護,精神得以舒展和寧靜。
三、性別迷失的困惑
何為女子氣,何為男子氣,嚴歌苓在寫作時常流露出一種困惑,她很少用玄妙的哲思發(fā)讀者深省,而多以赤裸的事實展示性別的糾葛。她試圖擺脫社會化性別空洞的符號能指,歸復到自我本質意義上的主體所指,找尋生而先為人再為女人的重新定位。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8年劍橋大學做演講時,針對“何為女人和如何做女人”兩個人類長期爭論的根本性問題時提出了
“雌雄同體”的概念,她認為:“我不揣淺陋,勾勒了一幅靈魂的輪廓,令我們每個人,都受兩種力量制約,一種是男性的,一種是女性的;在男性的頭腦中,男人支配女人,在女性的頭腦中,女人支配男人。正常的和適意的存在狀態(tài)是兩人情意相投,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男人,頭腦中女性的一面應當發(fā)揮作用;而如果你是女性,也應與頭腦中男性的一面交流?!雹?但約定俗成的性別氣質符號化已久,若想本質上改變非一朝一夕之能,因此靈活支配頭腦中的兩種力量只是一種烏托邦理想,現(xiàn)實和理想勢必沖突。伍爾夫的“雌雄同體”概念雖是針對創(chuàng)作者本身而言,但創(chuàng)作者的思想必然無意識滲透在作品中,所以推論之作品也亦然。不僅小說的主人公會因自身傳統(tǒng)觀念抵觸“雌雄同體”氣質的形成,社會輿論也會遏制其發(fā)展。
《拖鞋大隊》里中性氣質的耿荻是貫穿小說始終的主要人物,她梳著兩個辮子,卻有著寬闊的前額、粗大的眉毛、凌厲的單眼皮,一舉一動都透著陽剛勁頭,她會擺出簡單干脆的手勢像個將軍一樣率領著這班“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們”。在“拖鞋大隊”的女孩們眼中,耿荻“神氣、超然、優(yōu)越”,第一次見面就“覺得她是梳著兩條辮子的男孩子”,甚至到多年以后“到了‘拖鞋大隊的頭目李淡云已當了教授,最小的嘍穗子已遠嫁海外,她們還是覺得耿荻身上最怪誕的東西是那兩條纏著淺粉色玻璃絲的長辮子”。這個性別模糊、身份曖昧的女孩同情弱者,英姿颯爽的陽剛勁頭令八個女孩臣服傾倒,一種不可言明的情愫彌漫在一個女孩和八個女孩的交往中。她做著世俗眼中小爺們兒該做的事,保護她們、接濟她們,甚或厭煩她們雞零狗碎、胸無大志,而她們一副小鳥依人的背后卻天真里暗藏殺機,最終集體向領袖發(fā)難。耿荻中性裝扮不過是我行我素,“拖鞋大隊”每一個人心中都暗暗盼望她是男孩,可是直面一種超越性別的情感對于她們卻是巨大的難題。無解之題使得每一個人只是暗戀她,又都怕因為和她過分親密而招致集體的排擠,最后耿荻理所當然成了受害者。當她們剝去耿荻一層層男式的裝扮后,看到一個全須全尾的女孩時,震驚的不止她們,讀者更倍感無盡的悲涼,她們在苦難中建立起來的友誼也脆弱得猶如瓷器。
在酷兒理論看來,男性和女性的兩分法是“欲望的異性戀化需要‘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的對立,并且把這種對立加以制度化,把它們理解為‘男性和‘女性的本質”④。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壓抑了人的自由選擇,人們多數(shù)對同性之愛充滿恐懼、驚慌、敵意。耿荻的中性裝扮只是服從內心真實的選擇,可是“拖鞋大隊”的成員卻因為害怕被集體孤立,單純的愛戀變了質,最后露出猙獰面目揭發(fā)這樣一個“異類”。占據多數(shù)派的異性戀中心主義以其對女性同性之愛的無視或蔑視表達自信與專橫,而才獲得自我表述權不過百年的女性,在看清了自身的需求與欲望之后,卻沒有找到現(xiàn)成的話語來命名和解釋這來自女性生命深處的禁忌體驗,甚至在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塑造之下,自己也失去了判斷并辨認自我欲望真?zhèn)蔚哪芰?。在異性戀霸權的震懾和壓抑之下,作家本人一方面不愿否定同性之愛,在作品中頗費筆墨的描繪同性之愛像煙火般絢爛美好;卻又對賦予女性同性之愛以現(xiàn)實合法性充滿無力感,不能理直氣壯地為同性之愛正名,最后還是像煙花般瞬間消弭無蹤。
結 語
嚴歌苓作為一名新移民作家在東西方文化沖突中不斷游移掙扎,來自于父輩傳承的中華文化在其心中積淀延續(xù),西方價值體系下的紛繁環(huán)境也不停地沖擊著她的文化心理。母語文化使得她有些排斥過分親密的同性之愛,而在異域文化的熏染下又潛藏著對同性之愛的包容。盡管孫麗坤和徐群珊最終都形影相吊各走各的路,盡管斑瑪措還是失卻了純真的本性,盡管耿荻不過空換來眾叛親離,但那些娓娓道來的如流星劃過天際般最美麗最超凡的情感,都是作者對女性邊緣群體的詩意關愛,對女性自身情感的重新評判。她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觀察視角和審美立場的獨特性,給國內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行文間滲透著悲天憫人的胸懷,體現(xiàn)了她對女性生存狀況沉靜的透視和善感的思考。
① 莊園:《嚴歌苓訪談》,《華文文學》2006年第1期,第100頁。
② [美]約瑟芬·多諾萬:《女權主義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7頁。
③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賈輝豐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頁。
④ [美]葛爾·羅賓:《酷兒理論》,李銀河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參考文獻:
[1] 嚴歌苓.嚴歌苓自選集[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2] 嚴歌苓.波西米亞樓[M].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1.
[3] 莊園.嚴歌苓訪談[J].華文文學,2006,(01).
[4] [美]約瑟芬·多諾萬.女權主義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5]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賈輝豐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6] [美]葛爾·羅賓等.酷兒理論[M].李銀河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