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他是第一個獲得艾美獎紀錄片最高獎的華人導演,他用人類學家的眼睛去關注為國家、為生活付出代價的小人物、小生命。
美國時間2012年10月2日晚6時,范立欣走出紐約60街區(qū)地鐵站,匆匆前往位于林肯中心的爵士樂玫瑰廳。艾美獎2012年度的頒獎禮馬上就要在那里揭幕。這一回,范立欣的作品《歸途列車》獲得了最佳紀錄片和最佳長篇商業(yè)報道兩項獎項提名。半年以后,他對《世界博覽》記者說起那天的心情。他說,一走地鐵站,就聽見街頭藝人在演奏古箏版的《射雕英雄傳》。他感覺那是一個好兆頭。
那天晚上,好兆頭果然應驗了。范立欣成為第一個獲得艾美獎紀錄片大獎的華人導演。
身著一身黑色禮服,從頭到腳帥氣得體的范立欣從主持人手中接過獎杯。一瞬間,他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他躬身向前,向影片的攝影師孫少光、被拍攝的一家人以及這部片子反映的群體——中國2.4億農民工表達了特別感謝。
這名華裔導演,用了10年時間,拍攝了4部社會紀實紀錄片,問鼎了國際紀錄片界的數個獎項,備受國外主流媒體和紀錄片界關注。要追問他成功的源頭,恐怕應當歸功于他鏡頭里展現的那些人物。范立欣關注的,絕大多數是中國經濟飛速發(fā)展下那些小人物的故事。
《大西洋月刊》曾這樣評價范立欣:“他不僅具有優(yōu)秀導演雕刻時光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的片子沒有任何中國官方背景,他紀錄中國底層社會真實現狀的勇氣和嚴謹、專業(yè)的社會調查方法是最令人感動的?!?/p>
社會記者的紀錄片夢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成就范立欣的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身份定位:獨立紀錄片導演。確切地說,在國外這種人被稱為“作者紀錄片導演”,它和BBC、NHK等機構紀錄片有著截然不同的涵義。他們的片子或許沒有宏大的敘事、精銳的攝制團隊和穩(wěn)定的播出渠道,但他們的眼睛總是能夠觸到社會最敏感、最需要呈現的部位。如果用一些例子佐證,《流浪北京》、《老頭》是典型的獨立紀錄片作品,相比起來,《舌尖上的中國》就是體制的成果。
和中國多數紀錄片導演不大一樣的,范立欣沒有北京廣播學院和電影學院的教育背景。1998年,范立欣從華中理工大學英語系畢業(yè),在老家武漢的電視臺開始自己的第一份工作。由于在大學里就讀英語系以及受大學教授和電影放映師父親的影響,一開始范立欣就做了一檔譯制類欄目的編導——每周向觀眾推送國外的優(yōu)秀紀錄片。
在今天來看,一些人會覺得,湖北的電視制作土壤并不堅實,但事實并不是想象的這樣。上世紀90年代初,紀錄片這種媒介形式比今天流行,它是電視人普遍追求的一種表達方式,而恰恰是在湖北、四川、重慶這樣的內陸閉塞之地,有一批導演拍出了很有影響力的作品。
在電視圈,一度有紀錄片“南張北李”一說。其中的“南張”,就是指湖北電視臺的張以慶,這位導演曾拍出《幼兒園》和《英與白》這樣的經典,是湖北電視人的一面旗幟。張以慶注重創(chuàng)作,帶動了湖北電視圈的創(chuàng)作氣氛。在這種氛圍下,2003年范立欣和臺里的陳偉軍導演一同拍攝了艾滋病題材的紀錄片《好死不如賴活著》。
如今,范立欣回憶道,那是一段對他產生深遠影響的經歷。他并不是這部紀錄片的導演,也不是攝影師,只負責后期剪輯。但范立欣告訴記者,在做后期的10個月里,每天都要將40個小時的素材翻過來、倒過去的看,片子中一家5口中感染艾滋病的4張面孔一直歷歷在目?!坝∠笞钌畹氖牵腥景滩〉膵寢屌R終時躺在農村的板子車中,骨瘦如柴,臉上布滿口水,被一群蒼蠅叮咬。就在這時,鏡頭緩緩地搖到了屋門口的地上,和她同樣感染病毒的5歲兒子馬占槽就在一堆屎中端坐著?!?/p>
他后來問陳偉軍,為什么沒人管孩子?陳偉軍說,小孩子經常發(fā)燒,因為病的原因還經常拉肚子,他的爸爸和另外一個弟弟也得了病,身體很弱,時常來不及處理,而在他家中只有年齡稍長的姐姐沒有患上艾滋病。
這讓范立欣萌生了一個念頭,想去親眼看看那些“好死不如賴活”的人們。不過,2004年,他和地方臺很多記者一樣,選擇了先去央視歷練。
在央視英語頻道(現CCTVnews),范立欣作為攝影記者的工作是拍攝社會新聞。正好又碰到一個艾滋病選題,他就向隨行記者建議去《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一家去拍攝。
那是范立欣第一次來到馬家,一開始他并沒有打開機器,而是上前一下子就抱住了艾滋患兒馬占槽親了兩口,隨行記者被驚呆了。
這部《好死不如賴活著》被聯合國艾滋病組織曾當作頗有價值的紀錄影像在全世界展映,希望能引起人們對這項事業(yè)的重視。而范立欣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在央視的短暫幾年中,他和同事負責每年一度常規(guī)的春運報道,在他的鏡頭里,“Migrant Workers(農民工)”占據了多數的篇幅。有一天,范立欣整理此前拍攝的素材時,看著扛著大包小包在車站廣場一路狂奔的人們,年復一年地出現在鏡頭里,他決心到他們中間去,記錄下他們回家的旅程。
范立欣無法抑制內心的這種渴望。2006年底,他辭去央視的職務,只身到廣州的工廠里尋找“農民工”。做出這個舉動,連他媽媽都覺得“兒子瘋了”。
他先是拿出社會新聞記者的工作方法——用一個月的時間去了廣州數家“世界工廠”,所到之處,他和工人們聊天、聊他們各自家里的事,為紀錄片尋找有代表性的故事和故事的“合適角色”。
直到他遇上了張昌華和陳素琴夫婦,這部春運題材的紀錄片終于真正啟動,范立欣一拍就是3年。為取得張昌華夫婦的信任,范立欣和他的隊友跟他們一起在廣州的宿舍里吃飯,教他們如何使用常帶在身上的無線麥克風,在等著拍攝他們下夜班的情景的過程中,躺在他們縫好的堆成一堆的溫暖牛仔褲上睡覺?!八云性诖畛说谝惶嘶疖囍蟮哪?5分鐘,我們已經相識一年了?!狈读⑿勒f。
而就在拍攝的同時,范立欣和他的團隊也遭遇了“經濟危機”。
“拍攝的第一筆錢是我央視的朋友借給我的,但很快就用完了,我不得不向我的家人求助,最后女朋友和我母親資助了我,但當時我其實非常不情愿這么做,2007、2008這兩年我和攝制團隊最不好過,一直在為錢發(fā)愁?!?/p>
獨立紀錄片在中國很難
2009年春節(jié)之后,《歸途列車》也完成了這家人三個旅途的拍攝,而拍攝的完成,也意味著范立欣解決了后續(xù)的資金問題。
“加拿大的幾個電影基金會和美國獨立電視公司在家人那筆錢用完后資助了我,我從他們那里拉到了100萬美元的投資。這讓我解決了播出渠道和后期制作質量的問題,”范立欣稱。
但就在范立欣收獲全球人氣的時候,有人批評他,稱:“這是在揭中國的傷疤?!?/p>
“傷疤”沒錯,但這正是范立欣想紀錄、認為需要紀錄的東西,他認為故宮50年后也可以再拍,而“農民工現象”、“艾滋病村”作為一個導演不去紀錄就是失職。
說此話時,范立欣自己其實一直在實踐著,除了《歸途列車》和《好死不如賴活著》,其他兩部參與制作紀錄片作品《1428》和《千錘百煉》分別紀錄了“農民上訪”和“農村孩子通過體育改變命運”這樣的題材。
也許是由于比較“敏感”的緣故,范立欣并不奢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大陸公映,但電影總局在紀錄片完成兩年之后給了他一個意外。
“你方便來總局一趟嗎,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p>
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范立欣想這下完了,“估計是片子審查的事”。
第二天范立欣一早就去赴約,結果領導們很客氣,說他們在澳大利亞的一個電影節(jié)看到了這片,覺得挺好的,“內容也符合時代的旋律”,建議如果沒有公映許可證就辦一個,至少讓它不是一個地下電影。
于是范立欣補辦了程序,四個月后順利拿到了公映許可證,一刀未剪。
自始至終,《歸途列車》都沒有報批,最后卻拿到了公映許可證,這下子讓范立欣有了底氣,他也希望自己的《千錘百煉》擁有同樣的好運氣。
2011年拿到公映許可證之后,一切變得越發(fā)順利,范立欣親自在中國大陸展開了宣傳——做客各種藝術沙龍和活動,并和藝術院線北京Moma達成了商業(yè)放映協議——同全國其他地方的藝術或商業(yè)院線合作并推廣“一城一映”,他希望這種模式還可以復制到他日后的紀錄片中。而走到這一部讓他頗為感慨,因為在國外,紀錄片雖然小眾,但播出渠道是由保證的,除了電視臺會有部分配額購買,更有藝術院線乃至商業(yè)院線去播出制作優(yōu)良的紀錄片。
2011年7月16日,北京MOMA《歸途列車》的首次商業(yè)公映,近200座的放映廳里坐滿了人。票賣光了,有些觀眾買了站票,還有些人買不到票。相比好萊塢動輒數十億美金的票房,這似乎不能算是什么“成功”,但對于一個曾經的社會新聞記者來說,這已經算是夢想中的奇跡了。
現在的范立欣和他的攝制團隊,依然在路上,而紀錄片人的生活始終不能以每天、每月,他們?yōu)榱艘粋€片子跟隨拍攝對象生活數年,因為那樣才能達到一種紀錄的真實。就在截稿前,這位供職于加拿大Eye Steel Film機構的導演還在拍攝一個講述盲人旅行的故事:《In My E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