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肖慧
此時,熄滅了人工照明,并還原了自然的黑暗,布盧姆如何默默地忽然悟出那個三十年來偶爾漫不經(jīng)心思索過的不言而喻的隱謎:燭火滅時摩西在哪里?
——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
天下沒有不散的席宴。而宴散之時,還得再宴一頓。若是走到天涯海角,要吃散伙飯;若是升至天堂或者降到地獄,便吃豆腐飯。民以食為天。反正我覺得所吃進去的任何種類任何名義的食物在人的消化系統(tǒng)里走的是同一條線路,一條大路通羅馬。
托勒老頭兒要退休了。年初以來他就開始笑瞇瞇踱進踱出,好像藏著一件不可告人的樂事。大家背后開玩笑,說他不是中了彩票就是中了邪,最后才弄清楚他原來決定退休了,好像佛修到了家,終于功德完滿,可以拂袖而去。為了這功德完滿的離去,他手下二十多個嘍羅糾集了公司里大批人馬在6月16日下班后,去老地方“最后喝它幾杯”。所謂老地方是石巷里那個叫尤利西斯的酒吧?!昂人鼛妆笔且环N輕描淡寫的說法,就跟他們說“做幾筆交易”,賠幾塊錢一樣,你得腦袋清醒地把那關(guān)鍵的“幾”字看成是大手筆的人物一覽眾山小的修辭手法,要以一當(dāng)十才行。我們大家都知道托勒老頭兒早年干得成功。我們曾百般追問,他支支吾吾最多只會說,“呃呃,做過幾筆不壞的交易而已”。無論如何我們大家都知道他是個謙和老派、洗盡煙火氣的老頭兒,“有幾個錢”,也藏著“幾手”。
石巷是華爾街背后一條臺硌路老街,從頭到尾不足百來米長,藏在摩天樓群之中,像一枚退出流通的老錢幣,被懷舊地收藏著。石巷兩邊方整低矮的石屋,聚集了愛爾蘭所有的精粹:尤利西斯,都柏林人,貝克特,黑啤和威士忌。
6月16日是個隆重日子,托勒老頭兒將給他四十年華爾街生涯畫個滾圓的句號;而一百年前的今天,1904年6月16日,喬伊斯把猶太人布盧姆放去天主教主轄的城市都柏林作舉世聞名的十八小時游歷。從此每年這天,所謂布盧姆日,就有一幫好事文人借機在百老匯一帶興風(fēng)作浪。而這時,太陽還垂于西邊,殘陽斜照著下城最老的赭紅石墻,綢緞般的絢麗。華爾街下班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聚攏在尤利西斯、貝克特。石巷當(dāng)中排滿刷了防雨漆的樺木條桌,兩邊每一顆臺硌上都站著至少一個人,女子的細(xì)高跟鞋草一樣就種植在石隙間的灰土里,充當(dāng)垃圾箱的木酒桶散放在街角燈柱下。每個人都在喝酒,每個人都在嚷嚷,只有嘴巴沒有耳朵。你可以和任何人干杯,這種時候任何人都是你的朋友,沒有一個敵人。像酒的烏托邦。難怪金融大起大跌時小布什會說:“華爾街喝醉啦!”此言精彩。美國人常說:It takes one to know one。惺惺惜惺惺,酒鬼知酒鬼。
下午五點,當(dāng)我從辦公室滑腳,加入尤利西斯的烏托邦盛會時,那邊猶太人布盧姆卻正和某個把天主教當(dāng)解藥的市民在一爿酒吧門前發(fā)生一場有關(guān)“上帝是誰”的致命舌戰(zhàn)。布盧姆聲稱“救世主是猶太人;他爹,你們的天主,就是個猶太人”。氣得那市民抓起一只餅干罐就往布盧姆身上扔……其雞飛狗跳的程度不亞于一場小規(guī)模宗教戰(zhàn)爭。布盧姆坐上馬車逃之夭夭。
我趕到時,一大伙人已經(jīng)開始了第一輪黑啤,就是不見今天的主角托勒老頭兒?!八?dāng)然不舍得走啦,干了四十年,得跟一切告別。告別四十年的椅子,四十年的茶杯,四十年的辦公室、書桌。把原來鎖上的抽屜柜子都打開,里面的東西都扔掉,一張紙片也不留,把四十年一筆勾銷,沒有存在過一樣。還得最后再用一回廁所,用了四十年啦。去食堂坐坐,看幾眼東河,東摸摸西摸摸,得告別它一陣子?!币粋€我叫不出名字的家伙饒舌地嚷嚷,邊上幾個一起嘻嘻哈哈。酒精的妙處在于使不好笑的東西變得好笑,而好笑的東西變得讓你哭笑不得。哈!哈哈!
“四十年?你沒喝多吧?這年頭四年都呆不住。不是你炒了它,就是它炒了你。四十年,是不是叫鐵婚?”“開玩笑,什么鐵婚!”于是幾個無聊家伙為該把四十年的結(jié)合安排在元素周期表的哪個位置爭辯起來。最后他們一致同意托勒老頭兒和公司的“婚姻”四十年,盡管打打鬧鬧恩恩怨怨,但好歹也歷經(jīng)錘煉沒有破裂,應(yīng)該冠以一種穩(wěn)態(tài)稀有金屬,比如金?!盀榻鸹楦杀?!”于是舉杯歡呼,黑啤咕咚咕咚一仰脖子就灌進了肚子。年輕女侍側(cè)身過來,黑睫毛長得怵人,黑指甲上涂了幾枚金星;眼睛一眨,睫毛羽扇一樣掠起一陣暗香小風(fēng)。人要變成一個鬼原來這么簡單。第二輪黑啤在大肚啤酒杯里溢著白沫,外壁一層水珠細(xì)密沁涼,在大盤托里送了上來。
托勒老頭兒是我還沒有踏進公司就認(rèn)識的第一個同事。那時我即將畢業(yè),好歹過了幾道關(guān)口,挺到來公司參加最后面試。第一個見我的部門主管就是托勒老頭兒。秘書把我引進一間空大的辦公室:一排棕色木書架,上面不列一書;一張棕色大辦公桌,桌上不見一紙一筆,只有一臺老式綠玻璃罩書寫燈;極簡主義的樣子,極簡到讓我覺得走進去一個人會無端增加多余線條。而我一抬頭,深棕色板塊間,端坐著一位方臉先生,臉也是極簡單的線條,豎的鼻梁,橫的眼睛,正沉沉打量我。那眼光就像是一桿秤,秤鉤子一下扎進我的后衣領(lǐng),把我半空提起。我頓覺心慌。坐下,十指交錯握起。他問我一堆問題,比如喜歡什么,我說,工作。那時常聽說華爾街人如何要錢不要命,一天干二十五小時等等。他又問喜歡什么樣的老板,我說,以公司為家的那種。我以為這種“拚命精神”可以打動華爾街守門人。他不置可否聽著,若有所思點點頭。最后他問我學(xué)過統(tǒng)計嗎?舉一個運用統(tǒng)計的簡單例子。我說投擲硬幣,第一次面朝上可能性是一半,第二次是一半的一半;第三次就是一半一半的一半。機會越來越小,以等比級數(shù)遞減,所以不能多投。他嗬嗬笑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時是個可愛可近的人。面試之后回家,我拿一枚二十五分硬幣在地板上當(dāng)啷啷當(dāng)啷啷投了無數(shù)次,占我能否拿到這份工作。硬幣表明,機會越來越縹緲,就如同托勒先生不置可否的點頭。幸運的是面試我的八個老板里有一個“以公司為家”的家伙,最終是他把我認(rèn)領(lǐng)了去。這么多年,雖然我從來沒有直接在托勒老頭兒手下干過,但時常跟他部門打交道,久而久之,他便成了我的半個長輩,有事便會請求他指教;我還在音樂會上碰見過他幾回,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他還作曲寫樂評作詩……灰色西裝背后原來藏著一條比灰色豐富得多的靈魂。
石巷上空燃起了一片彤云,沒有風(fēng),云不走,暮春初夏的黃昏一動不動浮在西邊,像個幽靈,把下面的一切仔細(xì)看在眼里。教堂鐘聲從不同的街角響起,高樓縫隙間一時漾過微弱的金屬余音,當(dāng)……蝙蝠驚起,擦過云與天的邊緣。如此落寞的黃昏之下竟有那么浩大的喧鬧。喧鬧如漲潮的水,洶涌地卷進石巷,淹沒了所有的倦怠。
好幾天不見人影的小阿諾撥開人群擠了過來。我們叫他小阿諾,是因為他一家祖孫三代合用同一個姓名,于是祖父被稱作“老阿諾”,父親便成了“大阿諾”,他理所當(dāng)然被叫作“小阿諾”了。對外人來說這大中小三個都用同一個名字,造成諸多不便。這么干不知是這家人懶惰,還是表示要承父業(yè),像俗語說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們都認(rèn)識他們家那位大阿諾,也在公司供職,和托勒老頭兒交情不錯。小阿諾一畢業(yè),大阿諾就把他托給了托勒老頭兒管教。小阿諾穿了一件綠色老頭衫,肌肉發(fā)達精力旺盛,把老頭衫撐得快要脫線的樣子。
小阿諾喜歡危言聳聽。據(jù)他說這是“市場戰(zhàn)略”,可以一開口就把所有耳朵都占領(lǐng)下來,在閉嘴之前把鬼點子統(tǒng)統(tǒng)兜售出去。他剛從法庭上下來,迫不及待要抖落出來鎮(zhèn)住所有的耳朵。他大概早把法庭上的宣誓忘得干凈,對他來說,對上帝宣誓與跟魔鬼許諾沒有什么差別,也屬于“市場戰(zhàn)略”。他陪審的好像是一起殺人案,為了財產(chǎn)。不過還沒等他說幾句,就被打斷,因為人并沒被殺死。大家又提起了另一綜荒唐案子。據(jù)說因為美國銀行服務(wù)懈怠,芝加哥有個家伙惡告那家倒霉蛋銀行,要求索賠一筆大到全世界白干一年都賠給他還欠他幾千萬兆美元的巨額。狀子居然告到了曼哈頓的聯(lián)邦法庭,還居然有人接手案子,那人竟是判馬多夫一百五十年監(jiān)禁的華裔法官陳卓光。小阿諾嗤之以鼻,“Fuck!這種鳥官司也上得了法庭。浪費時間。托勒呢?”他環(huán)顧左右,迅速調(diào)整了“市場戰(zhàn)略”,“托勒呢?還在辦公室?其實他早就干厭了。聽我老子說他以前做衍生,膽子大看得準(zhǔn)動作快。老頭子還以為他會教我一手??赡阒浪趺磳ξ抑v?怎么講?”大家終于又一次豎起耳朵,等待揭開地雷秘密。“呃,孩子,大都會歌劇八點開演,錯過時間,呃,可就浪費了,對不對?”小阿諾學(xué)著托勒老頭兒的腔調(diào)。
“浪費?這年頭誰還坐在歌劇院里呀,臺柱女高音男低音都跑去唱搖滾了。坐在大都會歌劇院豈不浪費!坐在你的陪審席上更加浪費!”保羅搶白他一句,“活著就是浪費!”
“為浪費干杯!”有人起哄。于是第二輪黑啤又一下子起哄著“浪費”進了肚里。這回我們扯下領(lǐng)帶西裝,挽起袖管,七嘴八舌,要來了蠻人食物,炸薯條,洋蔥圈,玉米片,漢堡包,還有至少半個養(yǎng)雞場的火紅辣雞翅,沒有刀叉,都像印度人一樣,手抓。他們對年輕女侍大聲嚷嚷:“上威士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鬼最知道如何喚醒藏在人心里的鬼。
保羅從倫敦來,一口細(xì)小蠟黃爛齒,如長壞了的玉米。據(jù)我的朋友某某某觀察,你若想?yún)^(qū)分英國人和美國人,只要趁他們張開嘴巴,朝里面瞧一瞧牙齒就行。保羅就是一個好例證。盡管如此,他卻依然以佶屈聱牙的英語表示著日落帝國的優(yōu)越感,且講得又快又輕,在巨大的嘈雜聲流里,好像沉淀在河床底的碎石。他住在上城,每天頭戴一頂扁鋼盔騎自行車沿哈德遜河上下班,聲稱是響應(yīng)敗北英雄高爾的“綠色行動”。他在跟我們講最近他連人帶車在公司附近跌跟斗的事情?!颁摽鴿L到路當(dāng)中,人摔在下水道口,驚魂未定,你知道我第一件事想到什么?我的瑪婭和托尼?!北A_雙臂抱起,歪了歪頭,做了個拍寶寶的甜蜜動作,“說實話,要是大禍臨頭,什么老板什么工作什么什么,統(tǒng)統(tǒng)見它的鬼去吧。請相信我的話!”我猜想這被喚作瑪婭和托尼的準(zhǔn)是他不足二十磅的孩子,等孩子長到六七十磅以上的年紀(jì),他要是再跌進下水道,不知驚魂甫定時還會不會第一就想到孩子們。他是否會給我們演示扯耳朵的動作呢?當(dāng)然我明白扯耳朵也是一種幸福。這是我最近才漸漸悟出來的。比方現(xiàn)在我常常想起幼年時母親把我關(guān)進儲藏室的事,母親那時年輕,扯耳朵力氣挺大,殺豬般的一路扯進去。我去看望年屆八旬的老父老母,講起小時候那些事情,他們幾乎記不起來,而我卻一直沒忘。那也算是一種生動的幸福了。保羅快速而局促的英國英語在我耳朵里漩渦似打起轉(zhuǎn)來,我覺得有些醉意。空腹喝酒,因為中午忙得沒顧上吃東西。
威士忌到來的時候,暮色跟著來了;暮色到來的時候,托勒老頭兒也跟著瞇瞇笑著,舉著雙手,一路嘴里諾諾,被人群搡到我們桌邊,像是被浪頭沖來似的。
大家在條桌一端擠出幾寸空間,讓給托勒老頭兒。他穿著深灰色九件套(正式說法是三件套,西服西褲馬夾;但“九”字實在傳神,一層又一層,筆挺又熨貼),襯衫袖口暗繡著姓名縮寫“JRT”。他一看就知道是不擁有一條牛仔褲、一雙運動鞋的人,而且百分之九十九屬于那種不易變節(jié)的共和黨分子。他從來不談?wù)尾徽勼w育不談影藝。談體育他興趣不大,談?wù)沃車菙橙?,談影藝是“孩子們”的事情。所以他常常在語言里靈活運用著“呃呃”:有時相當(dāng)于今天天氣哈哈哈;有時表示開場前的清清嗓子;有時是放一團讓人揣摩不透的煙霧,有時則是戰(zhàn)略性的贏取時間或降低溫度,以更有效地進行溫吞水戰(zhàn)爭。他從送到跟前的托盤里穩(wěn)穩(wěn)拿起第一杯威士忌,“孩子們,非常謝謝,呃呃!”他望著我們,他有一雙湖泊一樣深淺莫測的藍灰眼睛,像一道城池,而我則站在對岸隔水而望:我見到拇指長的酒杯里閃著威士忌琥珀色的光彩,我見到琥珀里晃動著托勒老頭兒指甲蓋般縮小的影子,和不成比例地被夸張了的鼻子和領(lǐng)帶?!昂⒆觽儭迸e杯,齊聲“呃呃”,杯中之物一飲而盡。
一滴松脂掉到我頭上,散發(fā)著北方林子里獨有的清馨而苦澀的氣息。它變成琥珀的時候我還存在嗎。回答是不。
以后大概再也沒有人喚我們“孩子”了。而我們卻已長久地習(xí)慣了托勒老頭兒的叫法。你在被喚作孩子的時候,心里那種重新再做一回兒童的妄想又會像春草一樣綠意盎然起來,你好像暫時獲得一種做孩子的特權(quán),可以清風(fēng)白水一回,可以不負(fù)責(zé)任地把委屈、把牢騷一股腦兒推給叫你孩子的那個人,恨不得把你頭上的天也由他去頂著,自己則像一只貓,在狗躥不到的高處坐著。不知是我們還沒有做夠兒童,還是做成人做累做怕了呢?
托勒老頭兒喜歡把什么人都稱做“孩子”。“呃呃,孩子,耐心著點兒。”他跟黑人秘書說。那位秘書塊頭巨大,她走進電梯,電梯會格登往下沉一沉。在我看來她至少是個祖母級別的婦女。這“孩子”便耐心地把托勒老頭兒的文件一一打印出來,裝進公司內(nèi)部快遞信封,分發(fā)給其他的“孩子們”。然后我們會接到托勒老頭兒的簡短電話:“孩子,一會兒有你一封信。讀完后請到我辦公室坐一坐?!?/p>
我們大家都知道盡管托勒老頭兒左一個孩子右一個孩子,其實他沒有孩子。他妻子曾是紐約芭蕾舞團的舞蹈演員,從小仙女跳到老巫婆,最后退休。托勒老頭兒開玩笑說,“她把女人的所有角色都演過了,呃,最后她決定回家演自己?!蔽矣幸换卦诼飞弦娺^他們,那位妻子有著水草那樣裊娜的背影,而當(dāng)我面對她的時候,我想她演自己大概也只能從自己的后半場開始。難怪托勒老頭兒會不斷念叨去歌劇院錯過了開場時間的尷尬和遺憾。
夜晚八點,大家要第五輪威士忌的時候,布盧姆先生正坐在炮臺附近海灘上,望著一名美妙少女,神情迷醉,意識流聯(lián)翩。
布盧姆先生用那截木棍輕輕地攪和腳下的厚沙。為她寫下一句話吧。興許能留下來。寫什么呢?“我”。
明天早晨就會有個拖著腳步走路的人把它踏平。白費力。會被浪沖掉……布盧姆先生用靴子慢慢地把字涂掉了。沙子這玩意兒毫無用處,什么也不生長,一切都會消失。
喝了哪怕一滴酒就會變成豬肝的小阿諾,居然喝了兩大杯黑啤和五小盞威士忌,他血管里燃燒著酒精,暴露在老頭衫外的脖子手臂密密麻麻泛出許多小紅斑點,就像顆爆炸前的地雷。他以斗牛士的眼神盯著桌上沒收走的空杯,托勒老頭兒搖搖兩根指頭,表示適可而止。我身邊的印度人庫瑪一刻不斷啃辣雞翅,面前壘起一堆雞骨。他不是聲稱吃素的嗎?我印象里印度人大多吃素,他們國家的牛肉豬肉去了哪里?和計算機程序員們一起都進口到美國來了?這溫馴的南方印度人突然開口說話了:“哎想喝就喝呀。在我家鄉(xiāng),人一過四十歲,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蓖欣绽项^兒嗬嗬笑起來,“為什么?孩子,你家鄉(xiāng)在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四十要準(zhǔn)備輪回了。我家鄉(xiāng)?離開太陽神廟不遠。”即將進入輪回階段的庫瑪說道。小阿諾指指他跟前說,“庫瑪,上帝饒恕你。下世投胎別亂來啊。”老天在上,這些至今搞不清上帝是誰的人,都投胎做一棵樹去吧。
“慢著。發(fā)達國家的人可以等到七八十。你們沒看到最近的衛(wèi)生改革法案,政府在醫(yī)療衛(wèi)生上投了多少錢?就是不讓人輪回得太快……”說話人突然剎住了口,可能意識到話題的不妥。
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我發(fā)現(xiàn)鄰桌的人已經(jīng)零星。燈光晦暗,從半開的酒吧木格子門里汩汩淌出,流在臺硌路上,把鋪地的卵石摩挲得溫潤如玉;石巷的夜,像退潮的河,變得柔和,柔和如唱機里轉(zhuǎn)出來的一首走了調(diào)子的老歌。便有了些感傷情調(diào),可供懷舊者寫詩。
“托勒先生,以后怎么打算?”保羅禮貌地問。他的所謂問題只不過想傳達背后藏著的英國式拐彎抹角的暗示:時候不早了。是啊,他心里那一對活寶瑪婭和托尼,正翹首等著他呢。算你走運!可你能保證一輩子被這樣等待嗎?或遲或早,等待會日漸寥落,宴席也終將散去。呃,孩子。不過我還是馬上在心里為他不是問題的問題找到了一串答案:種花養(yǎng)狗,打高爾夫,參與慈善事業(yè),周游列國……聽上去都是些在精彩世界邊緣不痛不癢打擦邊球的事情。難怪我的朋友某某某揚言,即便不拉屎,也定要占著茅坑不讓。這是有其道理的。
小阿諾往燈光里打了個響指,“最后一輪?!毙庞每ㄘ敶髿獯值貏澇鲆坏篮诠?。
平素言語不多的托勒老頭兒顯然挺高興,零零碎碎地講著話。他說今天一整天的工作效率是幾十年來最高的。他處理了十幾箱文檔信件,秘書的切碎機嗡嗡響了一個下午?,F(xiàn)代科技很方便,電腦里上萬條信件,一個鍵鈕,還來不及你后悔,就都刪除掉了,呃呃,干干凈凈。我第一次聽他稱贊現(xiàn)代科技,不過是稱贊現(xiàn)代科技的毀滅力量。他還說花了兩小時打告別電話。他提到把覺得有用的幾本書都留在秘書的架子上了,我們可以隨便去拿。他說時間過得很快,不能想像……他告訴我們在像我們這樣的年紀(jì),他就一直想要是沒有經(jīng)濟顧慮,呃,就歇手不干。想著想著,就這么忙碌地過了幾十年,好像什么事情都還來不及做,連早晨咖啡都還沒喝夠報紙還沒翻完,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
整個晚上,好像大家都在等待一個故事的最終水落石出。我希望聽到類似好萊塢電影《華爾街》里交易者生涯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常春藤大學(xué)畢業(yè)生踏進華爾街,不吃不睡刻苦耐勞,而且手長腳勤耳聽八方,終于登上青云──按照紐約人標(biāo)準(zhǔn)──他從自己公寓到林肯中心只要悠閑地散步五分鐘;周末只能在康乃狄克鄉(xiāng)間住宅找到他;在那別墅寬敞明亮的玻璃屋里,他和諸多綠葉植物一起進行著光合作用;他聽音樂會的座位是設(shè)有總譜的專座;聽說他還收藏著幾件名樂器……十多年之內(nèi)他從一個學(xué)徒升為資深副總裁;在他如日中天的1988年,也就是“黑色星期一”之后的一年,他突然拱手讓出交易寶座,掉轉(zhuǎn)船頭,躲進避風(fēng)港,做些風(fēng)險管理二線項目(第一團疑問);他在以后二十多年時間里安于盤踞在資深副總裁職位上,不進不退,像一名戴帽分子(第二團疑問);他為什么不另謀高就(第三團疑問);他為什么從不提起他的“當(dāng)年”(第四團疑問)?我認(rèn)為只有閱歷非凡的人才能練就如此的不動聲色。這么些年來,我們何止只打了他八桿子,八十桿子還不止,但還是都沒打出什么重大線索來。這大概應(yīng)驗了所謂“滿滿一瓶子水”理論,據(jù)說它橫豎是不會發(fā)出聲音來的,除非將它打碎。
最后一輪威士忌托了上來,卻是潦草地斟在水杯里。女侍抱歉說,威士忌小杯盞都用完了。所有這一切都暗示著曲終人散的不可避免。幾十條手臂稀里嘩啦伸向酒杯?!盀橥欣障壬 ?/p>
只有托勒老頭兒沒去碰那最后一只酒杯。他躊躇了一下,伸手從九件套上裝內(nèi)兜里摸出一枚舊幣,扣在樺木桌面上,叭噠,聲音倒是圓潤清亮。他說:“這枚錢幣,是我的‘護身符。這么多年來一直放在辦公桌抽屜里。這就是我想送給你們的話。它總是提醒我,世上沒有奇跡,只有機會。就這么簡單?!彼檬持负椭兄改槠鹋f幣,一旋,動作之迅捷靈敏,與他慣常的老派慢吞吞不甚相稱。那錢幣就在他指間滴溜溜打起轉(zhuǎn)來,歪歪扭扭走出一條弧線,最后當(dāng)啷一聲倒在小阿諾跟前。是頭還是尾?大家馬上以賭徒的熱切哄地湊上去看:那是一枚雙鷹幣,正面自由女神手持橄欖枝,背面兩頭雄鷹展翅翱翔。被摩挲得暗舊,色澤溫和;掂在指上,沉甸甸的,還能感覺托勒老頭兒的余溫。后來保羅在網(wǎng)頁上經(jīng)過大量考證搜索,報告說這枚錢幣重一盎司,含金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對金子懷有宗教般狂熱的印度人庫瑪問道,啊……是純的……嗎?“嗎”字拖著極長的尾音,長到足以讀完一部印度歷史。我們沒有問小阿諾,他打算用來占兇吉呢,還是以投資者的深謀遠慮等它下出小金蛋——假設(shè)它是金的。
夜晚十一點,我們離開了尤利西斯。還沒有走出石巷,我們投在臺硌路上紛沓的影子突然被黑暗一口吞了去。黑暗頓時把虛無放大了,吞沒了一切。此時布盧姆先生也差不多結(jié)束了他一天的游歷,一路往家走,一路問了自己二百九十個問題。其中第二百五十七個問題如下:
布盧姆先生一邊走著,一邊默默地一樁樁歷數(shù)在完整的一天中未能完成的哪些事情?一時的失敗,沒能拿到續(xù)訂廣告的契約,沒能從克南食品店里買些茶葉,沒能搞清楚希臘女神后身有無直腸口,沒能弄到一張帕默夫人在歡樂劇場公演《麗亞》的門票……
一枚舊幣從一只口袋放進了另一只口袋。一個永遠不會水落石出的故事和石巷被夜色松松打了個包裹,扔在華爾街林立的高樓背后。這天,布盧姆先生終于解開了三十年的隱謎。謎底是:燭火滅時,摩西就在黑暗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