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一候元鳥至

二候雷乃發(fā)聲

三候始電 映社前茶

——題 記

在廚前忙炊，抬頭望，心燦然一動，一株白紫相間的玉蘭，顯現(xiàn)在我的面前，像天使。櫻花，茶花，廣玉蘭，迎春花……美極了，美極了，美極了……

出門買早點，一眼就看準了茶色的蛋糕，毛巾卷抹茶蛋糕，這種點心越來越讓人喜歡了?；貋碚椅飿I(yè)通下水道。這就是生活，這里是精致的茶，那里是下水道，一點都不矛盾，不要以抹茶蛋糕來否定下水道，生活就是在這樣的跨度中進行的。

理發(fā)時聽到一個消息，說是今年的龍井茶價格跌出一半。新茶剛出鍋就成了庫存，要開發(fā)票的買家少了一半，往年龍井茶3500一斤。那是自然的，今年習李新政，中央八條，還由著你們這些官家大送啊。老百姓早就應該買得起這樣的好茶了，全都是被那些官家鬧的。

回家喝茶，喝什么茶呢？剛從京城歸來，還來不及上街買新茶，一時找不到可以喝的茶。今天有請柬讓我去溫州參與茶事，品訪烏牛早。烏牛早是產在永嘉烏牛山中的早茶品種，我的小說《茶人三部曲》中專門寫到過它?？墒墙衲晡疫€來不及品飲它呢。身邊沒有任何新茶，我只好品白水了，從前的成都人叫它“玻璃”——請給我來一杯“玻璃”，真虧熱愛生活的蜀中人想得出來。

春分到了。獨坐，一盞“玻璃”映春分。茶諺云：“驚蟄過，茶脫殼；春分茶冒尖，清明茶開園?！贝悍智昂螅柩客滦?，如果沒有大的倒春寒現(xiàn)象，就是采制春分茶的最佳時機。春分時節(jié)，氣候宜人，新茶上市，本是啜茗品茶的好時光。問題是春分時節(jié)，幾乎年年都會有倒春寒的。那就是李清照的“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之時。

我從來沒有喝到過春分時節(jié)的龍井新茶，但我知道春分的龍井新茶是有的。明代詩人高應冕來到西湖山區(qū)的龍井，試品新茶，寫下了《龍井試茶》，說：“天風吹醉客，乘興過山家，云泛龍沙水，春分石上花。茶新香更細，鼎小煮尤佳，若不烹松火，疑餐一片霞?！笨梢姅?shù)百年前的人們就喝過龍井新茶了。

說到春分，就想到了“分”，在茶意中，分是有著十分特殊的意義的。距今一千年前，62歲的大詩人陸游被皇上從紹興老家召到京城臨安，說是要給個官做。在杭州孩兒巷中等著皇上召喚的日子里，他寫過一首名叫《臨安春雨初霽》的詩，一般人都記得那兩句有名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逼鋵嵾€有兩句詩，我上課時常用，叫做“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初入茶道的學子，從來不曾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們的解釋，細乳當是牛奶，分茶就是把茶分給大家喝，整句詩就是“在窗前分奶茶給大家喝”。這當然是錯的，細乳是綠茶末，分茶是一種茶的沖泡技藝，宋朝獨有創(chuàng)制，在此就不掉書袋了。

不過今晚春分的“分”，還是一般意義上的分，今天的白天黑夜，一半一半，絕對平均主義，各12小時。還有一個對半分，說的是春天過了整整一半了。此刻，我就坐在春天的正正當中。

春分是太陽神的日子，古代的中國帝王，這一天是要在北京的日壇祭拜日神的。我這一天卻沒顧上太陽神，我在等春分，要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嚴格地說，此刻，春分時節(jié)還沒有到，還得過上片刻，夜7時左右，一年中白日與夜晚時間平均的時節(jié)才到。

坐在窗前，暗香襲來，那是養(yǎng)在案頭的蘭花開了。

想到了從前杭州翁隆盛茶莊中的那條舊聯(lián)：三前摘翠，陸盧經品。“陸盧經品”是很可以理解的，無非說是經過茶圣陸羽和亞圣盧仝過目檢驗過的好茶，而那“三前摘翠”似乎也并不難理解，社前，明前，雨前。

下一個節(jié)氣就是清明了，按理，明前茶就要下來了。明前茶、雨前茶是我國長江流域江南茶區(qū)按節(jié)氣對不同階段春茶的稱呼?！懊髑安琛笔乔迕鞴?jié)前采制的茶葉，“雨前茶”是清明后谷雨前采制的茶葉。明前茶和雨前茶都屬于春茶，品質最佳。因在春茶生長期間，氣溫較低，日照強度較弱，雨水充沛，有利茶樹代謝，芽葉物理性狀和化學特性好，芽葉嫩度好，持嫩性強，葉質柔軟，富有光澤，芽葉肥壯，茸毫多，色澤綠，紫芽少。

不過清明前茶樹發(fā)芽數(shù)量有限，生長速度較慢，能達到采摘標準的產量很少，所以明前茶便珍貴了。雨前茶雖不及明前茶那么細嫩，但由于這時氣溫高，芽葉生長相對較快，積累的內含物也較豐富，因此雨前茶往往滋味鮮濃耐泡。

明前雨前都好解釋，往往是社前茶了解的人少。學子們總會問我，社前是什么時候呢？社前是什么意思呢？

社就是春社的意思。古代在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祭土神，那天叫春社，故而有了社前茶這一說。

然而，這個說法還是太簡約了吧，春夜獨坐，正好將社前茶好好地梳理一番。

還是得從根上說起，先把土神給整明白了。

我想全世界所有的先民，都是泛神論者吧。中國人連一張床都得安排兩個神，一個公的喝茶，一個母的飲酒，何況天空與大地呢。所以萬物生長的土地是一定會有土神的。

金木水火土，這是中國人認為的世界的本源，這五行皆有神來統(tǒng)領，土神便成了五行神之一。這五行還各個有德，便被稱為五德之帝。這當中，木神名叫勾芒，是仁慈的；金神名叫蓐收，是講義理的；火神名叫祝融，是崇禮儀的；水神名叫玄冥，是智慧的；那土神獨稱后者，是個講誠信的神。古人說，土神之所以叫后，是君主的意思。土神位居五行當中，統(tǒng)領四行，所以才被稱君?！叭司?，其猶土神乎！”我們的先人就這樣由衷地擊節(jié)贊嘆著。

先人們甚至也有干脆將神農封為土神的，因為所謂神農，也就是農神啊。您想想農靠什么，還不就靠著土嗎！所以說神農是土神，挺有道理。而神農又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茶的人，土神就這樣和茶結合在了一起。

土神既然這樣重要，祭拜他便成了人們的重中之重。春耕秋收都離不開土神保佑，春天一次，秋天一次，這就有了兩個日子，這兩個日子，就分別叫做了“春社”和“秋社”。兩者合稱“社日”。春社日，人們擺上豐盛的祭品，向土神祈求五谷豐登，秋社時，則答謝土神賜予一年的豐收。

哪一天才是“春社”和“秋社”呢？

春社，就是立春后的第五個戊日。秋社，就是立秋后的第五個戊日。又一個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什么是第五個“戊日”呢？

還得回到古代去，說一說天干地支。這事情一開始您會覺得很煩，久了你會喜歡。那時候的人們，用10個天干和12個地支互相搭配表示時間。天干分別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分別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天干在前，由甲開始，地支在后，由子開始，互相搭配，如甲子、乙丑、丙寅等。干支可用于紀年、紀月、紀日、紀時。干支紀日始于甲子，終于癸亥，每60天為一個循環(huán)周期。那么，立春后第五個“戊日”就是從立春那天開始，第五個以天干“戊”搭配某個地支紀日的那一天。

讓我來算一算，2013年的“春社”之日，是幾月幾號吧。從日歷上看，哇，再過三天，2013年3月23日，也就是農歷的二月十二日，便是春社之日。不算太遙遠的浙南山中，此刻，烏牛早已經下來了，而浙北山中的白茶卻還在睡夢當中。物種是多么奇妙的存在啊，錯落有致，適者生存，物競天擇，即使是在同樣的一片茶葉上，也可以同時看出它們各個的生命狀態(tài)。我從前總不相信社前茶的真正存在，以為是罕見的偶然現(xiàn)象，現(xiàn)在知道，社前茶也可以有大批量下來的，這些年烏牛早種越來越普及到各地了。

站到陽臺上，手捧一盞“玻璃”，靜觀園中歸鳥。一候元鳥至，元鳥就是玄鳥，玄是黑色，玄鳥就是燕子。玄鳥司分，古人以燕子來定四時八節(jié)——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立春立秋，立夏立冬。玄又是深奧——所以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所以燕子是神秘的。此刻，神秘的燕子應該歸來了吧，小時我住過的院子，每年都有燕子噙泥而歸。燕子腰輕欲受風，風在它的身下，飛得那么輕盈。據(jù)稱它們都是穿月夜而飛歸的，在月夜里，羽翼披著厚厚一層月光，美！

時鐘敲響，等來夜七時，春分時節(jié)，趕緊回屋，到冰箱找雞蛋，豎蛋的時刻到了。我前面講的重要的活動，正是豎蛋。

據(jù)說每年春分，世界各地，數(shù)以千萬計的人在做“豎蛋”試驗。這個被稱之為“中國習俗”的游戲，眼下已經成為“世界游戲”。為此我早上專門去菜場買了雞蛋。據(jù)說雞蛋是要新鮮的，是要光滑勻稱的，要剛生下四五天的新鮮雞蛋。可是今年又開始流傳什么禽流感了，雞們紛紛被撲殺，新鮮的雞蛋還能否找到？

您要是問我豎雞蛋干什么？我的回答是不干什么。只是比開那些無聊的會，說那些假門假事的話，裝那些腔作那些調有趣千萬倍。盡管我也算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人，但依然擺脫不了偶爾的口不言衷，心與行違，這便是我越來越重視生命中那些小小的細微的有致的美的原因——比起那些所謂的“宏大敘事史詩品格”，我寧愿獨自在家豎雞蛋。

為什么非得春分這一天豎雞蛋呢？說是這一天豎雞蛋容易成功。這是為什么呢？要在任何事情中發(fā)現(xiàn)微言大義的人，總能夠找出堂而皇之理由的。

一是說春分是南北半球晝夜都一樣長的日子，呈66.5度傾斜的地球地軸與地球繞太陽公轉的軌道平面處于一種力的相對平衡狀態(tài)，有利于豎蛋；二是說春分正值春季的中間，不冷不熱，花紅草綠，人心舒暢，思維敏捷，動作利索，易于豎蛋成功；三是說雞蛋的表面高低不平，有許多突起的點，根據(jù)三點構成一個三角形和決定一個平面的道理，只要找到三個點構成的三角形，并使雞蛋的重心線通過這個三角形，那么這個雞蛋就能豎立起來了。之所以最好要選擇生下后4到5天的雞蛋，就是因為此時雞蛋的蛋黃素帶松弛，蛋黃下沉，雞蛋重心下降，有利于雞蛋的豎立。

春分到，蛋兒俏，我找出一個蛋，洗干凈了，這個雞蛋的確是個俏雞蛋，白白的，光光的，就像嬰兒屁股。我又拿“玻璃”沖了一遍，在臺燈下，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么點，就開始輕手輕腳地在桌子上豎了起來。

各位看官，你道我的雞蛋最后是一個什么結果，它豎起來了嗎？

沒有。在我的生命中，凡是需要幾率和運氣的事情，似乎從來與我無關。而且，似乎我在開始豎它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個結果了。因此我的豎蛋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心不在焉、恍兮惚兮的微醉過程。

一個人的春分，一個雞蛋在我手下不停地打著滑塌，我想起了我的童年，童年里的雞蛋。那時我們的小城院子里，樓上樓下兩家人，住著一群孩子。有一天，來了一位城里的小姑娘，帶著一堆雜志，我們立刻被外來的文明征服了。我們翻著雜志，看到了一頁漫畫，一共四格：一個漫畫家，在一個臺燈下畫雞蛋。到他畫到第四格時，雞蛋在臺燈的照耀下，孵出了一只小雞。

我們被深深地感染了，我們決定拿雞蛋孵出小雞，但我們沒有臺燈，我們只有廚房里的一只吊燈。但我們決心克服困難。于是我們找來了一批大椅小凳，疊床架屋地一直夠到吊燈，然后找來一個雞蛋，放在盤子里，湊合到吊燈下。我們派一個男孩爬到上面監(jiān)視雞蛋，其余孩子便在廚房中畫雞蛋。不知畫了多久，那男孩子不停地報告，雞蛋已有裂縫；雞蛋已經滾動，雞蛋發(fā)出叫聲，但雞蛋里始終沒有跳出小雞。正在我們急火攻心之時，男孩子一松手，那雞蛋從高空掉了下來，摔成蛋餅。我們捧起蛋餅尋找奇跡，未果，最后只好放到鍋里一炒了之，一邊炒一邊努力尋找，每個人都在那個雞蛋中找到了雞毛，雞腿，雞頭。

這就是我的童年時代的一個雞蛋的家當。

春分之夜的雞蛋，此刻完好地在我手中，我又微醉醺醺地想到了童年時讀過的《十萬個為什么》，其中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意大利著名航海家哥倫布橫渡茫茫大西洋，發(fā)現(xiàn)了美洲新大陸，有人對其發(fā)現(xiàn)不以為然，甚至譏其為“純屬偶然”。在一次慶功大會上，哥倫布提議宴會上的先生女士小姐嘗試一下，能不能把桌上的雞蛋豎立起來，結果沒有一個成功。哥倫布說，現(xiàn)在看我表演。他把雞蛋磕下去，雞蛋殼破了，蛋也就豎立起來了。然后他說，這就是我的發(fā)現(xiàn)，的確十分容易，但是，為什么你們不會？

想到這個今天家喻戶曉的故事，我失聲啞笑，順手就把雞蛋打破了。接著，我把雞蛋放進了茶杯，又在茶杯中置放舊年的安吉白茶四克，白糖少許。然后，我燒了一壺滾滾的農夫山泉水，我沖入了杯中，我沏出了一盞香噴噴的黃綠相間的雞蛋茶。雞蛋茶是中國民間待客的好茶啊，綠茶中放雞蛋，常常是對貴客的接待呢。

我喝著雞蛋茶，度過了春分時刻。

夜里雷聲大作，夢中眾聲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