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龍
在夢中,他成了大師。很多人聽他講課,向他求教。人們紛紛與他合影,請他簽名。
我怎會成為大師呢?醒來后,他有些納悶,但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并開始了打扮。
他真的就做起了大師來。按照夢里的樣子,穿上了粗布衣裳,腳蹬一雙粗布鞋,頭上還戴了一頂陳舊的草帽。哦,完全是一副農(nóng)民的樣子。
對著鏡子,他將自己的容貌,做了精心的修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像個大師。
然后,他就以大師的神態(tài),上街去了。
看見他這副裝扮,人們?nèi)笺蹲×恕_@老頭兒,從哪里來的呢?從遠(yuǎn)古嗎?從鄉(xiāng)下嗎?怎么看上去,和普通人不一樣呢?難道,他是位大師嗎?
人們圍著他,上下打量。有人忍不住好奇,問這問那,問各種問題。他一一回答,滴水不漏。有人還問到了一位大師的原籍、身高、喜好、家庭成員和姓名、工作和生活簡歷……剛巧,這位大師正是他心里的偶像。他做出了回答,不能回答的,也巧妙地回避了。
但他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因為,他畢竟不是大師。他快步離開了街頭,隱身在城市的海洋中了。
要做大師,就要走進(jìn)大師的內(nèi)心。而捷徑,就是讀大師的書。于是,他來到圖書館,借走了自己崇拜的那位大師的書籍。有些書籍,他是讀過的,有些書籍,他只是聽說過?;氐郊依?,他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先讀那些沒讀過的書,而從前讀過的那些書,也列好了計劃,準(zhǔn)備重讀。他知道,經(jīng)典的意義就在于能夠重讀。
讀書困了,是需要睡覺的。但他沒想到,自己崇拜的那位大師已經(jīng)在夢里等他了。大師輕輕地捋著胡子,對他說:“聽說,你正在讀我寫過的書?”
他毫不掩飾地說:“那當(dāng)然,我要做一個活著的您!”
大師笑了:“做一個活著的我?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可笑什么?大師是位世界名人,有多少人崇拜您??!”
“你錯了。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我了。你不要以為從前活著的我與已經(jīng)死去的我是一個人。不,他們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怎么會呢?”
“你不知道,過去的我,是個不斷縱欲而又不斷懺悔的人。我被欲望吞噬,然后又進(jìn)行自我拷問。我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下無盡的懺悔了?!?/p>
“尊敬的大師,您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過去,我寫的那些故事,僅是供地主莊園和剝削者做無聊的消遣。我為此而一直懺悔。真正的好東西,為人類說話的那些好東西,我并沒有寫出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相信大師怎么會對他說出這番話來。從睡夢中醒來后,他呆坐了許久。
他不再讀大師的那些書了。似乎也有理由。在自己的夢中,大師不贊成他讀那些陳腐的東西。
當(dāng)然,他也不再把自己打扮成大師的樣子而四處招搖了。大師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大師正在另一個世界里懺悔呢。
也許,大師是需要懺悔的。懺悔是心靈深處的事。懺悔是一種境界。這種境界,一般人達(dá)不到。比如自己,實在弄不清做過哪些需要懺悔的事。以往,無論做什么事,總可以給自己一萬個理由。
他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逛著。突然,想起一位名人說過的話了。這位名人說:“人生無意義。”說實在的,從前,聽到這句話,他就感到滑稽。認(rèn)為名人在故弄虛玄,玩弄文字游戲。
現(xiàn)在,他感到更滑稽了。
他開始懷疑一切大師了。
當(dāng)晚,在自己的床上,他又夢見了自己崇拜的那位大師。大師始終沒說一句話,只是朝他微笑。
幸福的話題
“你幸福嗎?”老王照著鏡子,一遍遍問自己。每次照完鏡子,他都會感到焦慮。萬一記者來采訪,怎么回答呢?
打開電視,到處都是這樣的新聞,記者滿大街亂躥,抓住人就問:“你幸福嗎?”
回答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安恍腋!钡娜?,記者是不會采訪他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呆頭呆腦,面對鏡頭,傻乎乎地說:“我姓辛,我叫辛福?!边@條新聞在坊間飛傳,電視上卻壓根沒播。
如果記者問到自己了,怎么回答呢?老王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說實話,多數(shù)人是應(yīng)該感到幸福的。你看,錢包發(fā)鼓,物資豐富,交通發(fā)達(dá),火車提速……哪樣不讓人感到幸福呢?可是,為什么人們心里最想說的話,卻不是幸福呢?
百無聊賴中,老王踱到了街上。他要切實地感受到幸福,以便應(yīng)對記者可能到來的隨機(jī)轟炸。
到處是高樓大廈,到處是寬敞的馬路,人們比肩接踵,腳步匆匆。老王隨著人流,進(jìn)入了一家書店。他有個想法,買本書看看,看專家怎么論述幸福。
他拿起一本書,讀了起來。這是位外國專家寫的書,闡述了幸福的有關(guān)論點。外國專家寫道:“有人為什么會感到不幸福呢?主要是太過于敏感了。凡事兒都看得過重,過于較真,這樣只會自尋煩惱,得不到任何幸福?!蓖鈬鴮<疫€說,“要獲得幸福,最重要的是提升鈍感力。因為,有時遲鈍一些,反而會帶來好運。遲鈍的人,交感神經(jīng)處于放松狀態(tài),使得全身血液暢通,有利于睡眠,有利于健康,有利于長壽。即便受到外傷,鈍感力強的人,也會愈合得快。此外,還能戰(zhàn)勝癌癥,也有利于戀愛和婚姻。”
這不是提倡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傻吃悶睡、沒心沒肺嗎?老王放下了書。他不能同意這位外國專家的說法,不愿意成為天下第一號傻瓜。
夜幕降臨,老王回到居室,又打開了電視。這是個司空見慣的動作,電視節(jié)目每時每刻都在提供人生指南。老王操作著遙控器,很快就有一檔談話節(jié)目吸引了他。這是位女記者采訪一位大名鼎鼎的學(xué)者。學(xué)者剛剛獲得了一項國際大獎,人們都知道他。
“請問您一個時髦的話題,您感到幸福嗎?”記者認(rèn)真地問。
“我幸福嗎?”學(xué)者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抱歉,我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獲得了這項國際大獎,我的壓力非常大。如果問我什么是幸福,我感到今晚能睡好覺,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老王眼睛一亮,盯著屏幕,繼續(xù)收看下去。
遺憾的是,這檔談話節(jié)目戛然而止。
不管怎么說,收看了電視節(jié)目,老王心情開朗了。他哼著小曲,打了盆熱水,泡了泡腳,上床睡覺了。
居然一夜無夢,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晨醒來后,老王神清氣爽。他想起了那位發(fā)表電視談話的獲獎學(xué)者,感到自己比他幸福多了。雖然,自己沒有獲得什么國際大獎,但比學(xué)者睡得踏實,睡得香??磥?,幸福不可能是永遠(yuǎn)長久的,只能是一時一事。
帶著這個想法,老王又上街了。
他看到,一些人在商店門前排大隊,等著買減價商品;一些人在站牌下等公交車,車來了,一哄而上;一些人在法院門前聚集,指責(zé)司法不公;一些人神色凝重,騎著電動車飛奔……
比起他們,自己強多了。這不是幸福嗎?這就是幸福啊。老王對自己說。
老王滿大街尋找記者,想傾訴自己的幸福感覺。可是,一個記者也見不到。于是,他買了份城市晚報,按著報紙上提供的“讀者熱線”,打了過去。
“喂,我想談?wù)勎业男腋??!崩贤踝ブ捦舱f。
“對不起,這個話題已經(jīng)過時了?!彪娫捓锟床灰姷娜苏f。
過時了?幸福怎么會過時呢?老王充滿了困惑。
什么話題不過時呢?老王又仔細(xì)閱讀才買的那份報紙。他想從報紙上找找看,不見到記者聊一聊,他感到心不甘。
報紙上有一幅漫畫吸引了他。畫的是一輛龐然大物般的工程車,正在搞拆遷。殘垣斷壁下,蹲著無家可歸的祖孫三代人。旁邊是兩個正在撤離的記者,其中一人扛著一塊牌子,上書幾個歪字:“你幸福嗎?”
老王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夢中演說家
他這個人很有意思,白天想什么,夜里做夢能說出來。這也不奇怪,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嘛。不過,認(rèn)識他的人都說可不敢被他看見,當(dāng)心夜里把你講出來!
所以,這個人就多年獨身,誰也不肯將手里的小妮兒說給他當(dāng)媳婦。
當(dāng)然,剩也剩不到哪里去,有個女人還是糊里糊涂地嫁給了他。
老婆不是省油的燈,對他夜里說夢話這件事,放在了心上。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他夜里說了什么夢話。接下來就察言觀色,看他有什么反應(yīng),主要是看他心里是否有鬼。
他一笑,不就是說夢話嗎?你在我身邊躺著,我能說什么?我能說和某個女子有約會嗎?
老婆就掐他,一邊掐,一邊哧哧地笑。
他就和老婆鬧。一邊鬧,一邊說,我即便說夢話,也不是什么都說的,有些話,要爛在肚子里的,爛一輩子。
老婆看看他,沒有接話。這家伙,城府怪深呢。
當(dāng)然,他做夢時說的許多事,老婆是聽不明白的。老婆也不需要聽明白。老婆只明白一件事,他說夢話時,不說哪個女子就行。
他明白老婆的心思,說夢話時從來沒說過某個女子。
老婆就把他的這個狀態(tài)講給一些人聽,說丈夫的夢境里沒有其他女子。只有人生那些雞毛蒜皮的爛事。
聽的人就笑。心說,男人心里有鬼,會告訴你呀?
也有人把他愛說夢話的事匯報上去了,請領(lǐng)導(dǎo)考慮,要不要對他展開調(diào)查?匯報的人強調(diào),說夢話也是一種病態(tài),發(fā)展下去必然是胡說八道。因此,防患于未然是必要的。
領(lǐng)導(dǎo)矜持地說,這是人家的隱私嘛,還是不要上綱上線吧。
但是,領(lǐng)導(dǎo)在心里記住了這件事,找了個時間,派兩個人去出差,其中有一個就是他。
坐火車、換汽車、住賓館,他是很高興的。平時,沒有機(jī)會出差,能出一次差,確實很高興。他和另一個人住在賓館里,說啊說啊,很是興奮。另一個人打著哈欠,告訴他,該睡了。他這才意猶未盡地關(guān)掉了床頭燈。
很快,他就發(fā)出了香甜的鼾聲。
另一個人也在打鼾,不過,是裝出來的。為什么要裝呢?這個人有個很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觀察他怎樣說夢話?說什么夢話?回去后向領(lǐng)導(dǎo)匯報。
他當(dāng)然要說夢話了,說了幾十年夢話,并非因為換了個地方睡覺,就成了個悶葫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始了夢中漫談,講領(lǐng)導(dǎo)如何派他出差,自己到了什么城市,住在哪家賓館,同伴兒是誰,都是所見所聞,絲毫也不夸張。雖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但基本意思是能聽出來的,他很感恩領(lǐng)導(dǎo)。
同伴兒就偷笑,笑著笑著,就呼呼大睡了。
他夢囈了一會兒,閉上了嘴巴。賓館的標(biāo)間里,只能聽見兩個人打鼾的聲音。
同伴兒裝得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回去后,就把他的表現(xiàn)作了匯報。領(lǐng)導(dǎo)沉吟著問,他真的沒有胡說八道嗎?
同伴兒認(rèn)真地說,沒有,真的沒有,他還在說夢話時歌頌?zāi)亍?/p>
領(lǐng)導(dǎo)果斷地說,做夢都是反的,說夢話也是反的!
同伴兒嚇了一跳。
過了一段時間,他在出差期間說的那些話,原汁原味地傳了出來。傳來傳去,就有人添油加醋了,說他是夢中演說家,把人都笑死了。
老婆也聽見了傳言,回家說給了他聽。
你信吧?他笑笑。他像小學(xué)生背誦課文那樣,把自己在那天晚上說過的夢話復(fù)述了一遍。
老婆看看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責(zé)編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