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我剛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的早點攤上買好了大餅包油條，沒來得及把第一口食物咽下去，所長老馬就站在派出所二層樓頂上喊，杜宇，杜宇，瓦莊有情況，快跟我去。

我是一個月前從警察學校分派到白雪鄉(xiāng)派出所當實習生的，白雪鄉(xiāng)是個偏僻的山鄉(xiāng)，一個派出所才三個人，年齡都在五十歲以上，所長老馬說是三桿老槍四間瓦房，卻要管上街頭草狗連筋，下街頭光棍爬墻，一年到頭忙得褲襠里尿都撒不干凈。所以我一來，雖是個生手，但多少臨時充實了力量，老馬一有事就喜歡招呼我，因為相比那兩位，我這個新兵蛋子畢竟要聽話多了。

等我跑步到派出所門口時，老馬已經(jīng)騎出了那輛警用三輪摩托，我一跨腿上了車肚里，三口兩口吃下早點，哽著干渴的嗓子問他，所長，什么情況這么緊急？不會是命案吧。

作為一名快要成為正式警察的年輕人，我很希望能在實習期間破上一起命案，最好是迷霧重重案情復(fù)雜的兇殺案，但白雪鄉(xiāng)這個地方總?cè)丝诓牌咔砣耍夷贻p人大多在外打工，常住人口不到三千人，一年到頭見不到兩個外地人，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發(fā)生什么大案了，我到這里一個月時間，接到的最大的一樁案子就是有個養(yǎng)殖戶兩頭肉牛被盜，說它大，是因為這兩頭肉牛價值6000多元，而盜牛賊也太笨了，連偷牛的腳印都不知道掩蓋，失主本人循著牛足跡就找到了他，在盜牛賊家的院子里看見了自己家的牛，于是跑來派出所報案。就是這么一起案子，老馬還讓我寫了一份簡報報到了縣局，標題是：白雪派出所有案必破，兩小時神速抓獲盜牛賊。我心里有些看不上老馬，同時也對我的警察生涯感到了一絲迷茫，當警察這個事并不如我原來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如果我將來就工作在這樣的地方，那我在學校學的那些刑偵學、刑事心理學等等，能有什么用啊。正是因為這樣，一聽說有案件我立馬渾身是勁，期盼著小鄉(xiāng)有大案。

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出事是不是？老馬說，這回有了，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群毆事件。

群毆事件？我有點不相信，白雪鄉(xiāng)是全縣最偏僻的地方，瓦莊又是白雪鄉(xiāng)最偏僻的村莊，一個村子長年在家的只有百十來個人，老的老小的小，能打起什么群架來呢？

老馬說，是村長操金狗打電話來的，那個家伙怕是酒又喝多了，嘴里哆嗦了半天也沒說清楚，好像說是什么一只烏鴉引起的，奶奶的，去看了再說。

一只烏鴉引起的？這倒是一樁怪事，也多少引起了我的一點興趣，我打眼望著前面的山路，再轉(zhuǎn)兩個山口就到了瓦莊了。

瓦莊雖偏，但在白雪鄉(xiāng)乃至全縣都還蠻有名氣，主要原因是瓦莊比較富裕，而瓦莊富裕的來源卻有點讓鎮(zhèn)政府領(lǐng)導(dǎo)大加宣揚——這個村子里的人大多在南方的海城開洗頭房。據(jù)說起先是瓦莊一個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去洗頭房消遣，后來發(fā)現(xiàn)這生意有得做頭，海城是個加工制造業(yè)集中的地方，打工的男人不少，這些男人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兩次，身上的騷勁沒地方去，上頭吃飽了，下頭也要吃飽呀，而廉價的洗頭房就滿足了他們的需求，洗頭房里服務(wù)品種豐富，從十元錢到三百元錢的都有，十元錢可以干洗一次頭發(fā)，半個小時，有香噴噴的妹子給你揉搓頭發(fā)，當然，這是洗頭房的妹子們最不歡迎的業(yè)務(wù)，但作為洗頭房這是必備項目，因為有些男人先要借著這洗頭來考察一下別的項目，別的項目呢，有五十元錢的“敲花背”，就是在洗頭房里面的一隔一隔的小簾子里面，由妹子按摩，說是按摩其實更多的是反過來，被服務(wù)的對象在妹子們身上上下其手，一百元的項目就是徹底解決男人們的那種饑渴了，最貴的三百塊錢的呢，就可以挑一個妹子陪著出去過一整夜。這小伙子摸清了門道，開起了洗頭房，經(jīng)過一番打拼（這其中也有艱辛哦，比如怎么和當?shù)刂伟哺愫藐P(guān)系，怎么打敗了同行的湖南幫，怎么應(yīng)對街上的小混混），慢慢地，小伙子賺錢了，連著開了好幾個分店，于是，村子里和他一起去打工的都改行做起這個，兄弟姐妹表哥表嫂都帶起來了，十來年經(jīng)營下來，瓦莊的人在那里開了洗頭一條街。瓦莊人家的土磚房子紛紛推倒了，一色的上下三層小洋樓，有不少還買了小車。過年回來，小車停在鎮(zhèn)街上一長溜，很是威風，把別的村子里的人眼紅死了，他們又不平又羨慕地說，瓦莊的人是找到了錢窠了，錢是有窠的，找到錢窠，掙錢就是撿錢。

關(guān)于瓦莊的這些事我都是從老馬嘴里聽說的，老馬在白雪鄉(xiāng)派出所呆了有七八年了，雖然年年他都向縣局申請換防，但一直沒有挪動位置，所以對各個村的情況還是很熟悉的。

老馬臉色陰沉，在山路上把三輪摩托開得飛快，我估計他有點情緒，今天是周五，他要回城里的家去，他女兒在讀高三，老婆在城里租房陪讀，一到周末下午他就打包回城，而周五出了事，他就有可能回不去了。

不一會兒，就到了瓦莊村口。瓦莊是一個漂亮的村莊，村口是一條小河，河邊有一叢風水林，七八棵合抱粗的樹伸張開樹冠，過了河，幾十幢貼了瓷磚、安上了鋁合金門窗的小洋樓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金光。

操金狗早在村口大樹下等著，老馬停下摩托說，老操啊，是什么雞巴事啊，我早上連一口水都沒得喝。

操金狗說，所長，要是我能鎮(zhèn)得住我還勞你大駕啊，實在是鎮(zhèn)不住了?？床俳鸸返哪樕€真不像喝了酒的樣子，他簡短地向我們介紹了一下情況。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操金狗說，今年春節(jié)過后，王翠花也到海城打工去了，她也想開個洗頭店，她家是村子里惟一沒有開洗頭店的，可是不曉得怎么搞的，她在海城失蹤了，她老公陳大毛就去找她，結(jié)果，一個月過后，陳大毛回來了，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只烏鴉。陳大毛說那只烏鴉就是他老婆王翠花，他天天把那只黑烏鴉摟在被窩里睡覺，出出進進的，那只烏鴉都陪著他，他家的大小事情以前都是王翠花做主，現(xiàn)在，陳大毛還事事都聽那只烏鴉的。

我問操金狗，怎么聽那只烏鴉的，難道那只烏鴉會說話？

操金狗說，壞就壞在那只烏鴉會說話上，她除了一天到晚在瓦莊的天上發(fā)出苦哇苦哇的叫聲外，就叫著“開洗頭房喪天良！開洗頭房喪天良！”這句話，瓦莊人能不氣嗎？他們認為這只烏鴉是只妖怪，一定要除了它，可是陳大毛咬死了它是他老婆王翠花，那只烏鴉也是狡猾，瓦莊人怎么害她，張網(wǎng)、下毒、彈弓，怎么都搞不死她，昨天晚上，烏鴉又在天空上說怪話，把操金鐘的爹給氣壞了。

老馬插話說，操金鐘是不是帶頭在海城開洗頭房的那個人？

操金狗說，是的，就是的，操金鐘的爹就約了一班人，今天早上一早就聚集在陳大毛家門口，拿的拿揚叉，舉的舉漁網(wǎng)，他們對陳大毛說，不交出那只黑烏鴉，你陳大毛也別想出門。陳大毛平時是個軟貨色，可不曉得怎么的，就是被這只烏鴉迷住了，他死活不聽油鹽不進，拿出大砍刀站在門口說，誰要動他的烏鴉一根羽毛，他就砍他全家。操金鐘的爹說，那大家比著砍，看哪個砍得過哪個。到現(xiàn)在，雙方還在門口舉著刀哦，我怕搞不好，真砍起來可不得了啊。

老馬一腳蹬響了摩托，罵道，老操啊，這事你怎么不早說呢？如今事情鬧大了才叫我來救火，你這是硬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還不趕快去現(xiàn)場啊。

操金狗急急爬上摩托車解釋說，我哪知道會這樣呢，一只鳥的事，我哪知道會這樣呢。

老馬說，小杜啊，這會子恐怕有人人頭落地了，你說我這個所長還當個鳥啊。

我們趕到陳大毛家門前時，雙方還在對峙著。

三十多個老頭老太手持各式武器氣呼呼地責罵著陳大毛，村要敗，出妖怪，陳大毛，你養(yǎng)著妖怪也活不長了！

陳大毛呢，他一手拿著大砍刀，一手扶著兒子陳細毛，他倒是不說話，就是站在大門口盯著面前氣憤的人群。

我一看眼前這個架勢，心下就放松下來，陳大毛約四十來歲，身強力壯，這三十個老頭老太一個個上了年紀，真要來硬的，也不一定是對手，而且對峙了這么長時間，看得出他們已經(jīng)力不從心，一個個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所以，他們雖人多勢眾，但也不敢真動手，嘴上罵得兇罷了。我再看看陳大毛家的房子，是個磚混毛坯房，而且只做到一層，也沒有裝修，門窗還是用塑料紙蒙著，在周圍氣派的小洋樓的對比下，顯得非常寒酸。

大家一見村長帶著派出所的來了，剛好就勢解除了對峙，一起向老馬控訴起陳大毛來，更有人問老馬，有沒有帶槍，有槍的話一粒子彈結(jié)果了那個妖怪。

在吵嚷聲中，陳大毛的背后門楣上嗖地飛出了一只烏鴉，她在人群頭上盤旋，大聲叫著，苦哇，苦哇，開洗頭房喪盡天良！開洗頭房喪盡天良！苦哇，苦哇，我害了小芳！

氣得發(fā)抖的操金鐘的爹撿起一塊石頭往天上砸去，石頭沒扔多遠，差點掉下來打破他自己的頭，他一下子跪倒在老馬的面前，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你要給我們瓦莊為民除害?。?/p>

老馬慌忙扶起操金鐘的爹，他說，我們會弄清情況的，你放心，現(xiàn)在，大家都散了啊，相信我們會依法辦事的，都散了??！

聽到老馬這么一說，加上操金鐘的爹這副樣子，其余的人也就慢慢散了。

那只烏鴉仍舊在天空上盤旋，苦哇，苦哇，我要上訪，我要上訪！

老馬抬頭望天，上訪？你可不能上訪啊，你一上訪，我還不要被搞死啊。

見群體性事件被消除了，老馬也松了一口氣，他決定還是先回到縣城去，這邊他給我交代任務(wù)，這兩天就在瓦莊住下來，盡快查清這只烏鴉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周一上班時給他一份書面調(diào)查報告。

老馬騎著摩托挾著一股灰塵回縣城去了，我心事重重地跟在操金狗后面，我在想，這事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操金狗應(yīng)該還有情況沒有全部向我們介紹。

瓦莊沒有旅店，我就住在操金狗家，他家也是三層洋樓，衛(wèi)生間、餐廳、臥室、太陽能熱水器、空調(diào)、冰箱一應(yīng)俱全，都和城里人家單元房一樣。我說操村長，你家里也有人在外開店？我沒有說開洗頭房，我怕他尷尬，但老操不忌諱地說，是的，兒子媳婦都在海城開店，洗頭房這個生意還是做得的，我要不是年紀大了，我也去海城開一個，你看我們瓦莊的這些房子，多么氣派啊，這些蓋房子的錢都是從海城漂來的啊，所以我講啊，我們瓦莊的功臣是哪一個？就是帶著瓦莊人在海城做生意的操金鐘，他雖然是我堂弟，按道理不能夸自己家里人，可我碰到哪一個我都這樣說。

我問操金狗，村長，這件事還真有點怪呢，這個王翠花到底是什么時候失蹤的？

操金狗看了我一眼，說我知道你在調(diào)查呢，沒事，我說你記，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我于是拿出本子記錄下操金狗介紹的情況：

王翠花是于2013年春節(jié)過后，具體說就是正月初七的上午，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上午，王翠花和操金鐘一起到海城打工的，王翠花的爺爺是操金鐘的姑姑的婆家舅子，所以說起來是有點親戚關(guān)系的，是王翠花自己主動要求去的，王翠花家條件不大好，她老公陳大毛是招親入贅的上門女婿，一條腿又有點跛，兩個人一直沒有外出打工，村子里別的人家都蓋起了洋樓，就她家還是土磚房，王翠花覺得丟不起這個人，她做事很賣力，一年到頭鉆泥挖縫卻沒掙上兩個錢，好不容易蓋了一層毛坯房，第二層就沒錢蓋了，這樣一來，王翠花就覺得還是要出去打工，她在之前也征詢過我的意見，我覺得也可以，陳大毛帶著兒子陳細毛在家苦就苦點，等掙了錢蓋了房，一家的日子也就好過了。

到了海城是個什么情況呢？我從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一點，不一定全面，回頭你也可以再補充了解。王翠花讓操金鐘帶著她去海城，她本來就是想開洗頭房的，她沒出過門嘛，就有點大驚小怪的。操金鐘是開著自己的小車回來的，到海城也開著小車去，王翠花就跟著操金鐘的小車，這不是挺好的嗎，到了市里，操金鐘沒急著走，他開著車到火車站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后來，他看中了一個女的，那個女伢十八九歲的樣子，帶著一大包行李，一看就是出去打工的。

操金鐘就對王翠花說，姐，我等會叫了那個女伢來，你就說我們在海城開飯店，急需要招一名服務(wù)員，她要做的話，三千塊一個月還包吃住。

王翠花起初還有顧慮，操金鐘說，姐，出門在外，你就聽我的好了，沒得錯，不會讓你吃虧的。王翠花想想也是，自己這是跟在人家后頭討食呢，想許多做什么，就點點頭說好。

操金鐘就在那里和那個女伢搭話，過了一會兒，果然那個女伢走到車子跟前了，王翠花就把操金鐘教她說的話照葫蘆畫瓢地說了一遍，那女伢子看了看車子和王翠花，對王翠花說，姨，你不會騙我的吧？

這一聲“姨”喊得王翠花好高興，她用一口瓦莊話說，你看我像個壞人？我騙你做么事嘛。那女伢就把行李交給了操金鐘放在后備廂里，人也就坐在車子里，他們?nèi)艘惠v車到了海城。一路上，操金鐘對那個叫小芳的女伢都挺好的，給她買吃買喝的，對她說海城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小芳對操金鐘非常感激，叫操金鐘大哥。操金鐘又問小芳的身份證有沒有帶，小芳說帶了，操金鐘說，身份證在城里頂頂重要了，到哪里都需要，沒有身份證，連坐個火車都坐不上，可千萬不能搞丟了，海城別的都好，就是小偷太多了，要不這樣吧，你把身份證交給我吧，我?guī)湍惚９?，這樣就萬無一失了。操金鐘這樣一說，王翠花也把自己的身份證交給了操金鐘。

其實，操金鐘招那個女伢子不是做飯店服務(wù)員，而是到他店里做妹子，那女伢到了店里看了那情形就不愿意干了，可這個時候哪里走得了呢，這也怪不得操金鐘，隨著洗頭店增多，妹子的資源也越來越缺，招一個好的妹子可不容易，有的店里只要你幫著招一個妹子，他當場就給你五千塊錢現(xiàn)金。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女伢扭捏了幾天，后來也就做下來了，業(yè)務(wù)量還是前幾名，偏偏問題出在王翠花這個死腦筋這里，她到了海城一看洗頭房的情形，就說自己做不了，她在街上找了兩天，最后她倒是找了一家飯店做服務(wù)員去了。

出事是在兩個月后，那天晚上，小芳遇到了一單大生意，有個男的包了她一晚，恰好帶著她到了王翠花打工的那家飯店吃飯，吃著吃著，不知怎么的，那個男的和小芳吵了起來，可能是為了付小費的事，男的當場就發(fā)飆了，啪啪啪地連打了小芳幾個耳光，只把小芳打得癱在地上起不來。王翠花趕緊上前去阻攔，這才看清了是小芳，王翠花在瓦莊也是個惹不起的厲害人，她轉(zhuǎn)身去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哇哇叫著掄起刀向那個男的砍去，那個男的一看這女人不要命，也慫了，抬腳就跑走了，王翠花去扶起小芳，哪知道小芳不僅沒有感謝她，還大哭大罵起來，都是你這個騙子，騙我到了洗頭房，你毀了我一生，你這個大騙子！

王翠花被罵得啞口無言，當時和操金鐘到了海城后，知道了洗頭房是怎么回事后，她就對操金鐘說，可不要騙了小芳，讓小芳自己找工作去，操金鐘滿口答應(yīng)下來，沒想到，自己成了騙小芳的同案犯。

小芳罵夠了，也就扯扯衣衫走了，照舊回到了操金鐘的店里，丟下王翠花在那里還回不過神來。本來這事也就過去了，可王翠花是個一根筋的人，一根筋的人就是麻煩，她就去找操金鐘，要他放了小芳。操金鐘哪里會放呢，一個小芳一年要給他掙好幾萬塊錢呢。另外，就是小芳自己也不走了，離了這個店，到哪里一個月掙那么多錢。操金鐘這個店是海城生意最好人氣最旺的，每天的伙食也都很好，出來打工不就是掙錢么，何苦要離開呢？王翠花就是不依不饒，她認為小芳不走，是因為操金鐘威脅的。她跑了幾次后，操金鐘就煩了，換了哪個都煩，換了你也煩，是不是？操金鐘再也不理她。這一下，王翠花神經(jīng)發(fā)了，她也不曉得從哪里知道的，竟然到公安局去報了警。公安也去查了一下，回來對王翠花說，人家是正規(guī)營業(yè)，小芳也是自愿從業(yè)，不存在扣押人和強迫人的問題。

王翠花那一張嘴真像烏鴉一樣，在海城亂嚷嚷，從那以后，在海城的瓦莊人都不理她，你想想，她那樣一張烏鴉嘴哪個愿意搭理她？

據(jù)說，王翠花從那以后就腦子不清楚了，慢慢就瘋了，后來就失蹤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我可原原本本地報告給你了。不過，杜警官，我有一個要求，那只烏鴉真是不吉利的東西，最好要組織捕鳥的給捕了，要是它真的到處上訪，會敗壞我們?nèi)迦l(xiāng)甚至全縣的名譽啊，你想想，一只烏鴉去上訪，這不是出大丑么？還有，你看我們瓦莊，家家房子做得漂亮，村里道路干凈整齊，村民活動中心也有了，正準備申報全縣的文明村，上面基本都同意了，就等著驗收了，可千萬不能讓一只鳥壞了大事啊，是不是？你把這個也記下來了吧，你一定要記下來哦。

介紹完這些后，操金狗便拉著我去村口一戶人家吃中飯，他壓低了嗓音神秘地對我說，我特意打了招呼，今天中午弄了個野味，平時所長來都吃不到的喲。我吃了一驚，問是什么野味。他又裝著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野雞，一只野雞，哈哈。經(jīng)他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一種叫中華白頸雉的鳥，是省一級保護鳥類，這種鳥非常漂亮，頸子雪白，冠子鮮紅，尾羽卻五顏六色，一根尾羽都要賣好幾塊錢，白雪鄉(xiāng)是全省中華白頸雉重點保護區(qū)域，而瓦莊又是保護重點中的重點。果然，坐下來嘗了一碗那“野雞”湯，味道十分鮮美。于是喝酒，操金狗喊來村里的文書、治保主任、婦女主任等五六個人作陪，不一會兒，我就喝得東倒西歪，都不知怎么到的操金狗家。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黃昏了，操金狗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爬起來，到廚房倒了杯開水喝了，恍惚間，我仿佛又聽到烏鴉在叫：“苦哇，苦哇，開洗頭房喪盡天良！苦哇，苦哇，我害了小芳！”那聲音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我想起我的任務(wù)來了，便拿起公文包走到陳大毛家。

冬天就要來了，陳大毛家的門窗還是用塑料紙蒙著，風吹著，那些塑料片發(fā)出唰唰的落葉般的聲音，一盞昏黃的燈光里，陳大毛正在灶臺上炒菜，他的兒子陳細毛趴在灶門口往土灶里塞柴禾，我四處瞄瞄，那只烏鴉呢，它在哪里呢？陳大毛知道我在找什么，他用手指指上方的房梁，那只烏鴉正一塊黑鐵似的穩(wěn)穩(wěn)地立著，它睜大著黑眼睛一動不動地凜凜然地看著我，我有點結(jié)巴起來，我說陳大毛，你，你，就就就把你怎么把它帶回來的情況說一說吧說一說吧。

陳大毛抬頭看看烏鴉，那烏鴉點點頭好似批準了，陳大毛就說，好。

陳大毛是這樣說的（他說的過程中，不時地抬頭望望高高在上的那只烏鴉）：

她就是我老婆王翠花，我老婆王翠花是正月初七跟著操金鐘去海城打工的，為什么記得這樣清楚呢，是因為那天是村長操金狗的生日，五十大壽，我家還送了壽禮，一條煙兩瓶酒哦，我本來是不大想讓她去的，可她偏要去，她說掙夠了蓋房子的錢就回來。

開頭三個月，王翠花一個星期就要打一次電話回來，說說她在海城的事，她先是幫人家飯店里洗盤子，后來洗菜，再后來，可以配菜了，相當于半個廚師，工資也漲了，從一千五漲到了兩千。她還說她再不到瓦莊人開的洗頭房里去，她還說，以后不準兒子細毛到海城去，海城一點也不好，我說不好你怎么還不回家來，她說，不好歸不好，就是有一點好，找事好找，錢也好掙些，等掙了錢蓋了房，就再也不出去了，哪里也不去了。

大概是四個月后，王翠花的電話就慢慢少了，也不是突然少的，是慢慢少的，半個月只有一個電話。她說，她對不起小芳，她要幫助小芳，我搞不清她說些什么，我只聽到她在電話里好像有氣無力的，我就問她，你有沒有生病哦，你要生病了做不動了就回到瓦莊算了，她說沒有，就是天天有點頭痛，她還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說那洗頭房真不能開，開洗頭房喪天良啊。反正她半個月才打一次電話，一打電話就說這些桌子不粘板凳的話，我也聽不懂（說到這里，房梁上的烏鴉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串咕咕嚕嚕的聲音，陳大毛說，本來就是嘛，你又不說清楚，我哪知道你在海城搞什么呢）。

就這樣，到了九月，王翠花的電話突然就沒有了，九月過去了，十月過去了，硬是一個電話都沒有。我想不通她為什么不打電話回來，她不可能不打電話回來的，我著急死了，就托人打電話去問那些在海城開洗頭房的人。我先問了操金鐘，操金鐘說他有兩個月都沒有見到王翠花了，再問其他的人，有的說，王翠花前幾個月天天在大街上跑，后來就失蹤了。我沒去過海城，我想象著，海城難道就跟電視里的大海一樣，王翠花就是一只小針，掉到大海里去了？

十一月的時候，王翠花還是沒有消息，我急啊，我決定去大海里撈針，我把細毛交給他姑，我去海城找王翠花。

我在海城找到操金鐘他們，他們一個個冷冰冰地對我，問到王翠花的時候，他們都是一句話，王翠花失蹤了！我再多問一句，他們都懶得理我，就好像我是問一堵墻壁一樣。我又找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問了問情況，就記在本子上說，他們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如果發(fā)現(xiàn)了，會隨時聯(lián)系我。我又到處貼尋人啟事，貼在海城的大街小巷，貼了半個月，我好苦哦，帶去的錢都花光了，也沒找到王翠花。

有天晚上，我又去貼尋人啟事，因為白天的時候，海城的人不讓我貼，我只有晚上偷著張貼，我在一個公園的墻壁上貼到第234張時，實在太累了，我就蹲下去背靠著墻，想歇一歇。

就在我蹲在那里看著公園里的大樹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王翠花，她還是火暴脾氣，她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個狗日的，你不在家?guī)Ъ毭?，跑到海城這個鬼地方做什么？

我說，我不是來找你呀，你好幾個月了，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我哪里放得下心呢？

她又罵我，哪個叫你來找了，我不曉得自己回去？我在這里是有事沒辦好，辦好了我就回瓦莊去！

她的大嗓門把我的頭都吵痛了，她罵著又揪我的耳朵，把我揪得生痛。我猛地一掙，王翠花卻不見了，我睜開眼，看見一把把的陽光打在身上，天已經(jīng)亮了，我竟然在公園墻角下睡了一覺。還好，海城的冬天不冷，要不然我恐怕都凍僵了。我慢慢地坐起來，搖搖頭，扒了扒眼屎，看著公園墻外的城市，忽然我好像真聽到了王翠花哇里哇啦的聲音，難道我還是在做夢？我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腳，哎喲，痛哦，不是夢啊，我把頭向上方望去，墻頭上，一只黑色的烏鴉正哇哇哇地叫著，原來，是這個晦氣的東西（房梁上的烏鴉聽到這里嘴里又咕咕起來，像是不滿，陳大毛說，我這不是對警察說么，當時我是怎么想的就要怎么說，是不是的警察？），我撿起一塊破瓦片，嗖地一下扔過去，那只烏鴉顯然沒有防備，它哇地一聲大叫，飛上了半天，但它并不飛遠，它繞著我憤怒地叫著，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像是和我說著一件事。

我又扔過去一片更大的瓦片，我也生氣了，連烏鴉也來欺負我了，我瞄準了烏鴉的雙腳，黑烏鴉更憤怒了，它撲扇著翅膀，有好幾下扇在了我的臉上，并且加快了鳴叫的速度，“哇哇哇，哇哇哇”，我越聽越覺得這個鳥兒怎么叫的腔調(diào)像全了王翠花？像是一遍遍地說“陳大毛，陳大毛”。我愣在那里，烏鴉又落在墻頭上，聲音小了些，一張嘴動個不停，嘰嘰呱呱嘰嘰呱呱，像是埋怨著我，就像以往在瓦莊，我做錯了事后，王翠花總是站在院子里，一手叉腰，一手上下?lián)]動，上下嘴唇一碰一碰地半天不休，罵得我灰頭灰臉。

你怎么連老娘都識不得了，你以為你到海城找我就了不得了，尾巴翹上了天了？你還裝著識不得老娘，我可識得出你，你看看你那個狗熊樣，臉就像個沒燒凈就出窯的黑炭頭，陳大毛，也就是我王翠花瞎了眼嫁給了你，你還不理我，你還敢打我……

我站起來，輕輕地走近那只黑鳥，我看見它的眼睛也像全了王翠花，生氣的時候轉(zhuǎn)個不停，一眨一眨的，我輕輕地摸了摸它的黑羽毛，我一摸，它就不叫了，像有些委屈，在嗓子眼里咕咕兩下，尾巴翹了翹，扭著頭看著我。

你真是王翠花？我問它?？赡阍趺闯闪藶貘f了呢？

王翠花嘰里哇啦說了一大堆，那時候她剛剛成為烏鴉，許多話還說不太清楚，不過我還是聽明白了，她說在海城時，后來瓦莊人都罵她是烏鴉嘴，她就說，就是做烏鴉也要叫。后來，有一天她又去海城公安局上訪，出來后，突然人事不知了，等自己醒來，她就成了一只烏鴉，哇——哇——，說到這里，王翠花不耐煩了，用爪子刨著墻頭上土灰，哇——一聲，飛到高空，又俯沖下來，又飛到高空，她這樣做了三次，我才明白，她是叫我快點起身上路，我說我沒錢了，我們就只有走回去了。

她就用她的大嗓門說，走哇，走哇，我要回去告訴瓦莊的人，開洗頭房喪天良！

我撿起破塑料布，又上路了，王翠花在前頭飛著，我看了看方向，沒錯，是往北，往北走就會走到瓦莊的。

我看著王翠花，她扇動著翅膀，飛得不高不低，像一個領(lǐng)路人。王翠花，你等等我，我的腿壞了，你不知道啊，我叫喊著，拖著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和王翠花一起走，我不用考慮方向，只顧悶著頭往前走就是了，但吃的東西卻越來越緊張了。開始時，我們在田里隨便摸點就能填飽肚子，可眼下已是收秋后，眼前的田野一片荒涼，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這天，我們已經(jīng)一天沒吃什么東西了，餓得肚子里像住進了一窩小烏鴉，王翠花也急起來，她甚至想要飛到一個村莊人家里，去叼一個饅頭來，但村莊里的人遠遠見到一只烏鴉，嘴里呸呸地罵著晦氣晦氣，手里早就拿好了家伙要對付它，它根本進不了村莊。

好在王翠花視力很好，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她在上空偵察了一遍，興奮地領(lǐng)著我往那里走去。那是一片大棚蔬菜，大棚里長著紅通通的壽桃樣的西紅柿，細長長的嫩黃瓜，都是解饑的好東西。我看著她說，那里面都有人守著的，他們能給我吃的么？王翠花咕咕地說著，膽小鬼，我看清楚了，有個大棚子里沒有人，他在旁邊的大棚子里打麻將呢。我餓得受不了啦，就壯了膽子往大棚里摸去，輕輕地開了門，果真沒人。我摘了黃瓜西紅柿，擦也沒擦就往嘴里填，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吃得一嘴紅紅綠綠。等到肚子里的鳥沒叫了，我才想起要摘一些留著，我把衣服兜著，狠狠地摘了一堆，然后往大棚外走去。

你也吃一點吧，我指著懷里對王翠花說，你也吃一點吧。王翠花飛了過來，準備也嘗一嘗時，忽然，我眼前一黑，心里絞痛，嘴角漸漸地往外噴白沫，我心里清楚，我這是中毒了，這菜剛打了農(nóng)藥。王翠花也一下子明白了，你這是中毒了，你這是中毒了！她焦急地哇哇著，她飛了起來，在空中旋轉(zhuǎn)了一周，隨后便一頭撞在一旁的另一個大棚里，死命地用翅膀撞著大棚上的塑料薄膜，使大棚發(fā)出哐哐哐的聲音，終于驚起了大棚里的人。他們跑出來一看，一個人正癱倒在地上吐白沫，再一看懷里的黃瓜西紅柿，就什么都明白了，讓他們不明白的是那只烏鴉，悲叫著在那人頭頂上飛，叫聲悲慘。幾個菜農(nóng)相互望了望，就動起了手，對這事他們也有經(jīng)驗，就弄肥皂水，捏著我的鼻子往嘴里灌，我的胃里隨后吐出了一攤攤的紅紅綠綠的東西，隨著吐出了苦水，吐到再也沒什么吐了，我的眼睛不再脹大了，白沫子也消了，慢慢恢復(fù)了正常。

大棚里的人給我端來了三個大饅頭和一碟咸菜，我含著眼淚水吃完了，又上路了。王翠花不停聲地罵著我，你怎么那么笨呢？吃之前就不曉得要聞聞有沒有農(nóng)藥味道？你比一頭豬還笨！

我不想惹她生氣，只好小聲地嘀咕著，不是你帶我去的么？你怎么做了烏鴉還那么兇呢？

就這樣，上個月底，我們終于回到了瓦莊，我們回來的那天，下了第一場冬雪。那天的雪落得很大，把瓦莊落成了一床棉花絮，所以瓦莊的人看得很清楚，我的頭頂上飛著一只黑鳥，她徑直往我家的院子里飛去。

我叫開門，兒子細毛高興地叫了一聲，爹，你回來了，娘呢？

我摟住細毛說，你娘也回來了，我指著身后，背后的墻頭上，掛著一排鋤頭的地方，站著變成烏鴉的王翠花，我對細毛說，這是你娘。

細毛驚訝地說，它是我娘？

王翠花撲到了細毛的身上，上上下下親熱地啄弄著細毛的衣服，嘴里咕咕嚕嚕地說著什么。成為烏鴉的王翠花，眼睛里閃著溫柔的光，并且慢慢地流下了一滴滴淚水。

（陳大毛說到這里，眼圈也紅了，他低了頭，再也不說話了。房梁上的烏鴉急躁地拍起了翅膀，它箭頭般沖了出去，在瓦莊上空又大聲叫了起來：苦哇！苦哇！開洗頭房喪天良！我對不起小芳！我要上訪?。?/p>

陳大毛哽咽了一會，接著對我說，你看，她就覺得自己對不起那個小芳，警察兄弟，我求求你，你可千萬不要傷害我老婆啊，她成了烏鴉也還是我老婆啊，她，她雖然脾氣不好，可她是個好人哪，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

那兩天時間里，雖然每天都被操金狗用白酒灌得頭暈暈的，但我還是堅持走訪了瓦莊其他一些證人，包括操金鐘的爹。他們說法大多和操金狗一致，操金鐘的爹還補充了一個細節(jié)，他憤怒地告訴我，王翠花不是什么好東西，老愛告狀，是個惹事的主，就是在瓦莊也是一張烏鴉嘴亂嚷嚷，她失蹤也好真變成烏鴉也好，跟操金鐘沒有一絲關(guān)系，跟其他瓦莊的人也沒有一絲關(guān)系，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我利用一個晚上時間寫了一份調(diào)查報告，把以操金狗為代表的一方的意見以及陳大毛的意見一并寫了出來，報告的最后部分我向所長老馬建議：派員去海城了解一下，王翠花到底有沒有失蹤，再和那個小芳談一談，弄清事實了再處理烏鴉問題不遲。

周一的時候，我把這份報告遞給了所長老馬，老馬皺著眉頭看了半天，嘴里噗噗地往外吹氣，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吹走似的，最后他說，把建議這些的刪掉吧，你想想，我們能到海城問出個雞巴毛來？

我有點不服地說，這是必須的啊，所長，畢竟案發(fā)地在海城呀。

老馬絲毫不聽我的，一只鳥的事，值得跑那么遠？這事你就別管了！

對老馬的態(tài)度，我很生氣，這里面肯定有案子可挖，老馬這個土老帽真是豬腦子，我決定獨自去瓦莊再去找一找那只烏鴉，然后有可能的話我再去一次海城，說不定，我能挖出一個大案子來。

當天天將黑時分，我到了瓦莊，天氣預(yù)報說有雪，這時候果真飄起了雪，不一會兒，瓦莊白了。我在雪地里往陳大毛家走，片片雪花中，那只烏鴉飛來了，她還是大聲叫著：“苦哇！苦哇！開洗頭房喪天良！我對不起小芳！我要上訪！”

在一片白雪中，那只烏鴉顯得特別黑，我對著她喊：“王翠花！王翠花！我要找你再了解些情況！”

她在空中回答：“好哇！好哇！”

就在這時，我的身后響起摩托聲，所長老馬和另一位警員來了，我說老馬，你到底還是來了。

老馬說，我來接你回去，你們學校來電話，有急事讓你趕快回去！這里的事你放心吧，我會來仔細調(diào)查的。老馬下了車，不由分說，和那個警員一起把我架到了摩托上，突突突地開走了。

我回頭看天空，那只白雪中的烏鴉振翅盤旋著，一路緊跟著我們，嘴里還高聲喊叫著，“不能走哇，不能走哇！”

可我還是走了。到了學校以后，才發(fā)現(xiàn)只不過叫我填寫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表格。

后來，我再也沒回到白雪鄉(xiāng)了，瓦莊的烏鴉事件最后到底怎么處理的我也不清楚，我給老馬打了幾次電話，他似乎都不愿意提起，一只鳥的事么，他打著哈哈說，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