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剛

作為一位“80后”小說家，呂魁作品的意義在于驚人地呈現(xiàn)了同齡人的當下境遇。他總是執(zhí)著地思索飛揚的理想終成泡影的故事，展示成長中的男女在與現(xiàn)實的短兵相接中或潰敗或妥協(xié)的命運。在此，無憂無慮的青春宣告終結(jié)，生活本身也日漸顯露出庸俗的殘酷面貌。其實從處女作《小染》開始，呂魁便奠定了他小說的基本敘事結(jié)構(gòu)：無處告別的飛揚青春和庸俗現(xiàn)實劈面相迎，而這一切都是通過一位純真、率性的女子，連同她為了生存而犧牲一切的現(xiàn)實而展開，其間有曖昧有憂傷，而更多則是成長如蛻的苦痛。我情愿將這個小說視為一位“純真的守護者”對自己青春時代的緬懷和祭奠，故事在一派“明媚的憂傷”中，展現(xiàn)出青春的華美被耗盡之后所袒露的庸俗本質(zhì)。與《小染》相似，寫于同一時期的《少年行》也將敘事的焦點聚集在中學(xué)時代，這個作品連同稍后出現(xiàn)的《城市變奏曲》一道，在“平和的憂傷”中體現(xiàn)出作者難得的真誠，而小說本身也演變?yōu)橐磺皣@青春逝去的哀歌。

在呂魁的小說中，女性占有絕對的“戲份”。她們大多擁有超凡脫俗的魅力，她們熱情似火、美艷動人，她們率性而為、敢愛敢恨，這些無與倫比的姑娘從天而降，給“我”平庸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然而在一番曖昧朦朧的愛戀之后，她們又無一例外地離“我”而去，去追逐更為“實在”的夢想。這些一意孤行的物質(zhì)主義女孩，她們善良卻不純良，她們墮落卻不骯臟。在這個庸俗的社會里，她們?yōu)榱松鏍奚磺?，最終卻一敗涂地，被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所吞沒?！缎∪尽防锏男∪?，《城市變奏曲》中的寧梓莫不如此，而那位“莫塔”則更為典型。青春的故事就是這樣令人唏噓喟嘆！

小說《莫塔》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80后的作品，也驚人地呈現(xiàn)了一代人的生活經(jīng)驗。學(xué)西班牙語的大一姑娘莫塔，是我在飯局上偶遇的兼職酒吧女子。這位有著不幸童年的美麗女孩從千里之外的新疆來到北京，在這個艱難的城市獨自謀生。她因物質(zhì)匱乏而努力追逐著金錢，甚至不惜出賣身體和靈魂。她甘當“富二代”的情婦，最終也難逃被拋棄的命運。盡管生活曾一次次教育了她，讓她明白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童話，但她還是在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里一敗涂地。這個沖著眼前的世界高喊“我愛你，北京”的執(zhí)著女子，終究用自己的成長與傷痛，讓人看清了世俗世界的真實面貌。

和莫塔一樣，那些渴望融入北京，但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愛北京，北京卻不愛我”的小人物，她們上下求索、漂泊無定的生存狀態(tài)，被呂魁刻畫得如此清晰。她們不在乎奮斗的方式和途徑，她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留下來，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寫篇小說登〈大家〉》中令人心馳神往的舞蹈妞，《和美人告別》里永遠讓人猜不透的奇女子夏奈，都依稀讓人想起小染、莫塔這類為了個人奮斗而不斷犧牲的“北漂”女子。然而，無論是小染、寧梓，還是莫塔、舞蹈妞，在呂魁筆下，她們并不是被否定的人物，相反，她們身上有一種與生活肉搏的力量和熱情，有著令人迷醉的生命張力和青春活力。

呂魁最近的小說《大城小愛》重寫了舊作《請在四月叫醒我》中的“援交”故事。小說展示了“我”和小小，恩客與性工作者之間復(fù)雜曖昧的情感。在此，天真無邪的妓女小小，她為了奢侈的生活而走向“墮落”，雖沒有同類故事中“被侮辱被損害者”那般凄慘，卻也具有十足的反思力度。對此，輕易用道德來評價，必然是輕率無理的。小說的驚人之處恰恰在于，在有情有義的妓女面前，知識者的卑劣令人感慨。作為文化人的“我”，學(xué)金融的大學(xué)生，以及小小那位當記者的前男友，在這位性工作者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而她對男人的輕信則更顯其率真無邪。

相對于“京漂”故事中小人物的卑微夢想，呂魁筆下的上海故事則寄予了分明的愛憎。也許是因為在上海生活了多年的緣故，呂魁在小說中對這個城市懷著極為復(fù)雜的情緒?！痘疖囈睦锶ァ诽岢隽艘粋€嚴肅而認真的問題：火車要往哪里去？小說通過我在鄉(xiāng)村女友牛紅紅和城市夢中情人徐菲菲之間價值選擇的變化，來探討城鄉(xiāng)關(guān)系這一嚴峻的社會命題。小說不斷地渲染鄉(xiāng)下人牛紅紅的“土氣”，這無疑也是鄉(xiāng)下人進城中的慣常筆墨，而上海姑娘徐菲菲則體現(xiàn)出城市人的一貫嘴臉。當然，故事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城市人的精明與算計，不過是想利用“我”對付第二天的考試而已，而小縣城和鄉(xiāng)下人的淳樸才是最為穩(wěn)固的社會價值。與《火車要往哪里去》一樣，《散伙飯》中的“散伙”并不是一次因畢業(yè)的聚散而展開的情感波動，其內(nèi)在的情緒分明指向上海這座令人愛恨交織的城市。小說中，呂魁再次將對上海的情感表述成對一個女人的最后終將歸于失敗的愛戀。盡管《散伙飯》中的分離并不像傳說中的“畢業(yè)就意味著失業(yè)”那么殘酷，但各奔前程的結(jié)局所蘊含的青春夢碎的征兆，還是被極為傷感地揭示了出來。在此，期待著“讓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主人公不得不落魄地領(lǐng)略現(xiàn)實邏輯的冰冷和堅硬。而那位物質(zhì)主義女孩林晴則“用實際行動教我懂得在當下這個浮夸的時代，有且只有錢能使人擁有自信心，獲得比石油還稀缺的安全感”。

正像呂魁一次次所說的，他的小說終是向“偉大的小人物”致敬，這些小人物不僅指的是莫塔等渴望留在城市的卑微女子，也包括那些游走在城市周邊，不知何去何從的渺小靈魂?！对僖姲⒑馈防锏陌⒑朗且粋€悲劇英雄，他像所有的“北漂”族一樣，曾幻想著在北京這個繁華的首都打拼，但通過他那極盡艱辛卻終感荒誕的故事，我們讀出來的卻是刻骨的悲涼。在此，擁有鴻鵠之志的小人物，雖懷抱著“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決心，卻終究無力展望那美好卻終不可及的未來。小說的結(jié)尾不禁令人五味雜陳：阿豪和成千上萬的人擠在北京西客站前的大屏幕看奧運開幕式，為那震撼、壯觀，卻終究不屬于他的開幕式激動不已，在“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虛幻想象中，為那個小女孩唱起的《歌唱祖國》而熱淚盈眶。在另一個小說《淺生活》中，呂魁用游記的方式呈現(xiàn)了摩的司機老滕和小滕謀生的艱難，以及即將面臨的生計風險，但也并不回避他們的小狡黠。既不拔高他們的美德，也不回避他們的缺點，這便是帶著生活底色的“偉大的小人物”。

除了這些“偉大的小人物”，呂魁筆下的“大人物”也是飽含深意的書寫對象。小說《信仰在空中飄揚》多少有些寓言的意味，它以財大氣粗的高中同學(xué)老邢回鄉(xiāng)投資，從而點燃整個縣城的物質(zhì)欲望為線索展開。然而隨著金融危機的蔓延，老邢根本沒有精力和實力繼續(xù)投資，他最終的消失使“我”領(lǐng)略了人生如過山車似的大起大落，而在此之中，似乎只有平淡才是生活應(yīng)有的底色。新作《托斯卡納》極富意味的地方在于，只是因為年少時的夢想，一個財大氣粗的老總對一個姿色普通、寡淡如水的女人念念不忘。就像小說所說的，“你完成一個夢想，很快又會有新的夢想冒出來，這就是人生，生命不息，折騰不已。”或許大錢內(nèi)心的痛楚，并非來自他最后的投資被騙，而是貫穿他人生始終的無盡的虛空?！拔以谝獯罄?，托斯卡納，這里盛產(chǎn)頂級葡萄酒，有好吃的海鮮，還有令人心曠神怡的碧海藍天，以及久違的自由。”然而，問題在于，他真的自由了嗎？《大哥失蹤記》想必也是要書寫這類“大人物”的離奇故事。這個小說敘述平緩而從容，似有絕妙的故事噴薄而出，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尚未展開便戛然而止，這使人迫不及待地想讀到那篇尚未完成的《等待大哥從天而降》了。

這便是呂魁小說的概貌，就像他所說的，“小說永遠不會比生活精彩”，因而其可貴之處在于，他既非一味地描摹現(xiàn)實，也不奢求提供教益，只是敘述，記錄青春終結(jié)之后，人群中那些勇敢無畏、一意孤行的背影，追尋那些或強悍或卑微的尋夢者和他們執(zhí)著守護的夢想。這些故事并不頹廢悲觀，而是心懷憐憫和同情，一切都極為自然，雖不深刻，但卻和諧，值得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