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假語文其癥甚頑,癥狀甚多,多媒體豪華包裝不過是最表面現(xiàn)象,其較隱蔽者乃是教師“滿堂問”,挾舉國皆然之勢,以假亂真,被視為天經(jīng)地義,甚至上升為行政規(guī)范。極端者,規(guī)定教師講授“少少益善”,每堂課提問須四十次以上,違者扣分。殊不知,對話與講授相比,費時較長,數(shù)量越多內(nèi)涵越簡,難免膚淺,教師只問不答,必然拖拉磨蹭;所問層次越深,越須反復探索,所費時間更長。所問之數(shù)量與質(zhì)量成反比,此是常識。故真語文,所問必然少而深,當以畫龍點睛喻之。
“滿堂問”的心理根源乃在教師的怯于告知,告知和質(zhì)疑是對立的統(tǒng)一,單方面的告知不管來自教師或?qū)W生,均違背對話根本原則。其實,對話就是雙方互相告知。在《論語》和《孟子》里,單方告知叫作“曰”,不同意對方的告知叫作“對”。對話就是相互的告知和討論?!懊献右娏夯萃?,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薄巴踉弧笔菃畏礁嬷皩υ弧币夂瘩g,故漢語中有對答、對策、對應、對質(zhì)之說。對話的起碼條件是雙方均有自己的、不同于對方的語言。各有自己的語言,就可能對答如流;沒有自己的語言,只能無言以對,或者顧左右而言他。英文“對話(dialog)”一詞的前綴di來自拉丁語,是“二”的意思;而logos[-logue]系希臘語之后綴,是“話”的意思。
哲學意義上的對話,指兩個主體之間的交流和交鋒?!皾M堂問”抑制教師告知,在理論上和實踐上不但違背了西方平等對話的基本原則,而且違背了中國傳統(tǒng)的師道。韓愈曰:“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眰鞯?、授業(yè)都是教師告知,解惑的前提乃是學生質(zhì)疑,故解惑隱含著雙向的告知。漢語中的“學問”,就是學和問對立的統(tǒng)一。西方教育理論把學生質(zhì)疑作為教學成功的準則,師生對話,發(fā)問者基本是學生,告知者往往是教師。一位美國教師教《灰姑娘》是這樣總結(jié)的:“雖然辛黛瑞拉有仙女幫助,但是如果她輕易地放棄了機會,也是得不到幸福的。后媽不愛她,但卻不能夠讓她不愛自己,就是因為愛自己,她才有幸福。沒有人可以阻止辛黛瑞拉當上王后,除了她自己。沒有一個人可以阻止你愛自己。如果別人不夠愛你,你更要加倍地愛自己?!?/p>
平等對話,并沒有妨礙這位美國教師在文本分析時傳授“愛自己”的人生理念。這里一連串的質(zhì)疑(設問),都由教師在告知中提出,層層深入。不難看出,傳道、授業(yè)、質(zhì)疑和解惑,并不是分裂的,而是統(tǒng)一的有機整體。由此觀之,具有堅定的人生信念和深厚的專業(yè)素養(yǎng)的教師才能循循善誘、得心應手地突破學生心智的限度。
二
“滿堂問”,對學生主動質(zhì)疑的潛在動機是一種壓抑。“滿堂問”特別強調(diào)“不依靠告知”,普遍表現(xiàn)為一味強調(diào)學生自己進入作者的感情世界,所問基于體悟文本情景,找出表現(xiàn)此等情景的關鍵詞等等,結(jié)果只能是迫使學生被動接受。嚴格說來,此等問答其實是先有結(jié)論(文章處處皆好),再讓學生舉例填充,不論從性質(zhì)上還是從功能上講,都不能算是對話。對話之功能,乃在化被動接受為主動質(zhì)疑,學生不能主動質(zhì)疑,就會陷于被動,不管課堂多么熱鬧,只是從已知到已知的平面滑行。此等對話就是偽對話。可悲的是,此等陷學生于被動的做法卻被視為別無選擇。
“滿堂問”,病在幼稚,病在從常識到常識的平面滑行,把雞毛蒜皮、不是問題的問題當成問題,而真正的問題卻被遮蔽了。許多老師非常強調(diào)語基(語言基礎知識),例如,比喻有明喻、暗喻,有本體、喻體等。但是,光有這些常識性的、粗糙的語基并不能解決具體問題。“燕山雪花大如席”用了什么修辭方法?齊聲回答比喻(或夸張)?!昂鋈缫灰勾猴L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用了什么修辭手段?答比喻(或夸張)。這不過是把修辭的某一內(nèi)涵貧困的范疇當作萬能標簽而已。對話比之講授,之所以不惜耗時,就因為有突破學生心智、深化理解之功,如果限于常識,從已知到已知,則徒然浪費雙方的時間。中學語文教材課后練習中有《世說新語·語言》的一段:
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謝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毙峙ㄖx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
同樣是比喻,何者為精?如能以此為契機提出問題,是為真問題激發(fā)真對話。但是,能抓住契機者已寥寥無幾,能深入探索表現(xiàn)出真知灼見者,更是鳳毛麟角。要讓對話變得真實、有分量,就不能滿足于比喻的構成以“本體與喻體的本質(zhì)不同在性質(zhì)上一點相通”這樣的普遍常識。對話的目的就是要把個案的特殊性分析出來,以期突破已知。
以“空中撒鹽”比“降雪”,符合“本質(zhì)不同在性質(zhì)上一點相通”的比喻規(guī)律,鹽的形狀、顏色與雪相通,但引起的聯(lián)想?yún)s不及柳絮因風“切至”(《文心雕龍·比興》)。鹽粒是有硬度的,而雪花則沒有;鹽粒的質(zhì)量大,下落是直線的,速度比較快;柳絮質(zhì)量小,下落時方向不定,飄飄蕩蕩,很輕盈。在當時的詩文中,柳絮紛飛早已和春日景象聯(lián)系在一起,引起的聯(lián)想是詩意的。這個比喻,不但表層和深層都十分“切至”,而且富于詩意的精致聯(lián)想,而謝朗的比喻則是比較粗糙的。同樣可以用這個道理來研讀“燕山雪花大如席”和“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二者同為詩的想象,前者不可重復的特點乃是通過北國雪花形態(tài)之巨,表現(xiàn)詩人情感之豪,后者的特點則是將邊塞苦寒化為春花之繁,表現(xiàn)詩人以苦為美。
偽對話之偽,在于空而且虛,對話幾同于廢話?!罢Z文課上和不上一個樣”的抱怨概源于此。
三
“偽對話”問題的要害不在教師能不能提出問題,而是提出什么問題。問題必須是對學生來說真成問題的問題,真正能觸動、激動、撼動原有認知水平的問題,這樣的對話乃成真對話,此等對話與我國傳統(tǒng)的教學相長觀念異曲同工。在這方面,我國不乏杰出的范例。錢夢龍先生教《死海不死》,針對課文內(nèi)容提問,死海蒸發(fā)量大,面積逐年遞減,長此以往,是否有干涸之虞?學生議論紛紜。在錢先生的啟發(fā)下,終于有一學生說,不會干涸,原因是蒸發(fā)使死海面積遞減,蒸發(fā)量相應遞減。南京師范大學附中王棟生老師教作文立論時提出:如果以“水滴石穿”為題如何立論?學生答,持之以恒。王老師繼續(xù)提出問題沖擊學生的初始認知,持之以恒是不是以柔克剛的唯一的條件?乃有學生補充,還要目標如一。這樣連鎖式、層層深化的提問有啟智之功,是真對話。我后來建議,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深化,讓對話成色更真:“持之以恒,目標如一,是不是水滴一定就可以洞穿石頭?有沒有相反的可能?在溶洞中,水滴千萬年,不但沒有產(chǎn)生孔洞,相反卻長出石筍來?”
偽對話皆有偽裝。所謂“自主、合作、探究”肆意濫用,毫無分析,風行一時。以為三個臭皮匠一定能合成一個諸葛亮,殊不知文本的個案探究有很強的專業(yè)性,與數(shù)理化之具有標準答案不同,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奉獻智慧,故有說不盡的莎士比亞、說不盡的《紅樓夢》、說不盡的《再別康橋》。僅僅靠學生自發(fā)的主體性,很難突破一望而知的表層。三個臭皮匠合作探究,結(jié)果往往還是三個臭皮匠。此時,往往不是無話可對,而是表面上頗有見解,實際上把對話變成以貧乏常識遮蔽心智。如在解讀《背影》時,有教師提出,哪里最生動?經(jīng)過小組交流,獲得共識,父親爬月臺最為生動。為什么?因為作者善于觀察。教師乃布置作業(yè),觀察一事物,并為文。在理論上熟知對話互動生成的教師,應認識到上述對話其實是膚淺的空話。真對話要因勢利導,進一步提出問題來,是不是觀察得細致,就一定能寫出好散文?教師如有盤活自己知識儲備的自覺,則并不難將之與經(jīng)典文本對照。范仲淹寫《岳陽樓記》,就沒有親臨觀察,卻寫出了千古名篇;而日日在岳陽樓前的滕子京寫洞庭湖卻寫得十分平俗。同樣,酈道元注《水經(jīng)注》寫三峽也根本沒有去過(參見拙文《酈道元〈三峽〉:壯美豪情、秀美雅趣、凄美悲涼的三重奏》,《語文建設》2013年第3期)。
在對話中,教師不要當學生的尾巴,而要主導對話,把學生的偽對話變成真對話,就要有一定的學養(yǎng)。學養(yǎng)就是主導對話的本錢。偽對話之所以成為頑癥,乃在于教師沒有足夠本錢,其極端者乃是提出的問題本身就是偽問題。這種偽問題表面上堂而皇之,實際上歪曲了文本。
一位中學教師在結(jié)束《皇帝的新裝》一課時提問:應該向誰學習?多數(shù)學生依其自發(fā)主體,回答應向孩子學習。為什么?因為敢于講真話。此論得到教師的表揚。但是,也有學生說應該向騙子學習,因為騙子騙了國王和大臣,當為“義騙”。對于此論,教師只能給予同樣的表揚。顯然,使得教師陷入如此困境的,并不是學生,而是教師的偽問題引出了學生的詭辯。首先,縱觀原文,皇帝和大臣并非完全受騙,更多是自我欺騙。安徒生為整個情節(jié)因果性設計了一個深邃的心理機制,并讓騙子提出?;实燮恋男卵b有一個特點:“任何不稱職的或者愚蠢得不可救藥的人,都看不見這衣服?!逼浯危_子所騙的并不僅僅是皇帝和大臣。當皇帝光著軀體在街上游行的時候,站在街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贊嘆皇上的新裝漂亮。社會身份懸殊,但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心理動機卻是同樣的:誰也不愿意讓人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見,因為這樣就會顯得自己不稱職,或是太愚蠢。
安徒生的深邃在于,揭示了不管國王還是大臣,不管平民還是貴族,都在自我欺騙并相互欺騙。只要對文本稍作具體分析,就不難看出,這個童話有寓言的哲理成分,它所批判的并不僅僅是統(tǒng)治階級,而且是人類共同的心理弱點。
老師所提問題之偽,根源乃在教師對文本的理解局限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道德與反道德的二元對立。所謂應該向誰學習的問題首先就是個偽問題,不過,其偽比較隱晦,等到引出學生的偽回答時,教師束手無策,只好給予廉價的表揚,其性質(zhì)乃是在偽對話的凌厲攻勢下舉手投降。
偽對話泛濫,原因甚多,其中最值得警惕的,乃是所謂多元解讀絕對化,對英國諺語“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盲目迷信,而不察其片面。造成對文本誤讀歪讀,群魔亂舞,見怪不怪,諸多教參、教輔、教案,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妖言惑眾,謬種流傳。針對此弊,賴瑞云教授有言,一千個哈姆雷特仍然是哈姆雷特,而不可能是羅密歐,解讀文本的任務,在于從一千個哈姆雷特中提煉出最哈姆雷特者,防止假哈姆雷特混淆視聽。
許多教師不明于此,把假對話看成金鑰匙,對于五花八門的“哈姆雷特”一視同仁,這就產(chǎn)生了兩種偏向。
第一,學生話語中雖吉光片羽,然觸及文本深度者,教師不感其可貴,任其流失。一老師講《木蘭詩》,問學生木蘭何許人也,學生幾乎一致答曰,英雄,英勇善戰(zhàn)。沒有學生提及其形象生命乃是女英雄。只有一個學生并不十分自信地回答,這個英雄“挺愛美的”。教師對此種涉及文本深度的要害的觀點,本該揪住不放,層層深入分析:《木蘭詩》表現(xiàn)英雄,給予戰(zhàn)事的篇幅卻寥寥數(shù)句,而對其以女性身份承擔起男性保家衛(wèi)國的職責,不像男性那樣,視立功受獎、光宗耀祖為天經(jīng)地義,而是以恢復女兒平民身份為滿足,則不惜排比鋪張反復渲染。
第二,對于學生突如其來的歪論不能隨機“將歪就正”,而是放任自流。一位老師講《愚公移山》,學生提出,愚公要移山是因為山擋住他出門的路,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移山,只要把房子移到山前面去就是了。又有學生提出,愚公移了山,往哪兒放都是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還有學生說,愚公移山根本沒有效益,不可持續(xù),很難保證他的子孫無條件地堅持下去。這些話看來都很有理,但是,從根本上來說,都解構了愚公移山的精神,脫離了文本的主旨,使對話成為真正的偽對話。老師的責任應該是堅持對文本的深入分析,把混亂的對話從危機中解救出來:愚公和智叟的矛盾在于,智叟認為,愚公之殘年余力,不能毀山之一毛,移山根本不可能。而愚公則認為,山的體量是固定的、有限的,而愚公的子孫卻是無限的。從理論上來說,愚公更有道理。但是,情節(jié)的結(jié)局,卻不是愚公的子孫移走了山,而是操蛇神聞之命夸娥氏二子將山搬走。從情節(jié)因果來看,應該是智叟更有道理。然而,從文本深層來看,移走大山的“夸蛾氏”卻含有深意?!短焖畮煼秾W院學報》上有一篇文章考證出來,在古代漢語中,夸者,大也,蛾者,蟻也。[1]不管大螞蟻有多大,比之太行、王屋二山,也是極其渺小的??删褪敲煨〉奈浵?,卻有著偉大的力量。文本情節(jié)邏輯顯示,愚公雖然不能移山,他的精神卻能使神靈畏懼而移山,這種精神的性質(zhì),乃是大螞蟻精神。顯而易見,愚公移山的寓言,是一首大螞蟻移山精神的頌歌。問題到此,還沒有窮盡此寓言的深意,還可以進一步提出問題:既然愚公是歌頌的對象,為什么命名中卻有一個貶義的“愚”,而被批判的對象的命名卻給了一個褒義的“智”?更深層的問題在于,既然愚公的“愚”是貶義的,為什么又稱之為“公”,而那個以褒義命名的智叟為什么又給了一個并無褒義,而是帶有相對貶義的“叟”?這樣的矛盾修辭,不但是語言上的創(chuàng)新,而且是主旨的深化。這一點,早在晉朝張湛的注釋中就有了:“俗謂之愚者,未必非智也;俗謂之智者,未必非愚也?!盵2]表面上看來是愚的,恰恰是表現(xiàn)了為了理想矢志不移的偉大精神;表面上看來是智者,恰恰是鼠目寸光的老朽。
對話的起碼目標是學生主動提出問題,學生一時不能提出問題,教師就要以自己的問題結(jié)合告知,對之進行啟發(fā)。學生提“歪問題”,教師要隨機激發(fā),王謬就正,提出“正問題”?!皾M堂問”之偽,在于壓抑學生的問題意識。滿足于以學生自主體悟文本,實際上是取消了學生的問題意識,教師越俎代庖,反復誘使學生一步步進入預留的答案,學生只能被教師牽著鼻子走。如此“對話”,實質(zhì)上是教師借學生之口自我獨白。告知之所以必要,乃是教師把自己的問題轉(zhuǎn)化為學生的,讓學生由自發(fā)提高到自覺,獲得主動,真對話才有可能發(fā)生。
當然,強調(diào)教師培養(yǎng)學生提問的能力,并不是說,提問和告知在一切條件下都絕對平衡。在特殊情況下,有些學者型老師,表面上是“滿堂灌”,像上海的黃玉峰先生,上課時學術資源如傾盆大雨,思辨如天馬行空,實踐證明,教學效果是顯著的,原因是他在講授過程不斷地自我設問、自我非難,實際上是在更高水平上提出更系統(tǒng)的問題。學生的主體性雖然不能每一堂課都立竿見影地提高,但在長期的潛移默化中大幅度地提升則是必然。說得直白一些,這樣的高水平教師,就是“滿堂灌”,也值得稱贊。在法國,這樣的教師可能比比皆是,需要改進的可能只是教學設計上的問題?!安粦嵅粏?、不悱不發(fā)”的啟發(fā)式原則早已獲得共識,留給我們的只是具體實施而已。
參考文獻
[1]李子偉.“夸蛾氏”—“螞蟻神”[J].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3(3):23—24.
[2]劉思遠.為愚公移山正名[J].語文教學通訊,2009(6B):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