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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錢兒

        2013-04-29 06:08:01張樂朋
        西部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鎬頭麻花

        張樂朋

        1

        熱水沖蕩起來的尿騷味兒能把人熏死,永年哈腰出了熱氣蒸騰的浴室,扶著墻深吸了一口氣,堆在肩頭上的肥皂泡沫沙沙地響著,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更衣室里的空氣也很齷齪,好在幾扇窗戶的玻璃掉了,清晨的涼風(fēng)吹進來,味道稍許淡了些,也涼快了些。

        永年挑了一張木條釘成的榻凳,軟軟地趴下。腦袋里陣陣跳疼,緩慢滯重地轉(zhuǎn)著圈,似乎有個圓鋸片在里頭轉(zhuǎn)動,那種疼法,快要把腦殼切開了。他閉著眼睛忍著。血壓又高上來了,吃了一年半卡托普利了,從過去一天一次,一次一片,加量到現(xiàn)在的一天三次,一次兩片,藥勁兒越來越不管用了,尤其怕進澡堂,熱水一騰,就頭暈眼黑。洗澡不是事兒,血壓才是事兒。

        忍過去了,就好受一點兒。他略略睜開眼皮,看見數(shù)不清的光腳光腿過來過去,干的黑的白的濕的粗的細(xì)的長毛的淌水的,亂七八糟。近旁的人不時會將擰毛巾的水滴甩到他的光身上,甩到他哪兒,哪兒的皮膚就哆嗦一下,弄得他又難受又舒服。浴室里傳出外地人吱哩哇啦的叫鬧聲和怪聲怪氣的嬉笑聲,浴室還窩音,混在嘩啦啦的水聲里,格外熱鬧。他分不清四川人和湖北人的口音,和他一起下窯的外省人主要來自這兩個省,還有幾個貴州和河北的。這些外省人的氣力老也使不完,在井下刨了一宿煤,上來還像猴子一樣活蹦亂跳,在水龍頭下你追我趕,互相拽扯下身,當(dāng)玩具耍弄。

        他打心底里羨慕這些后生們,他這么大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有一天竟會讓高血壓壓得趴在凳子上。

        “這老驢是咋了?倒架了?”隨著這聲笑罵,一條濕毛巾啪嘰抽在他的光腚上,他叫了一聲,本能地抬了一下屁股——是鎬頭,除了鎬頭,沒人這樣開玩笑。他往一邊挪了挪,又氣又笑地罵:“你這片熊嘴,沒一句人話。”

        鎬頭嘿嘿地笑,沒有坐的意思,將一條腿搭到榻凳上,使勁兒搓擦。他往里邊挪了挪,難為情地扭過臉笑道:“你他媽的,一點兒不講究?!?/p>

        他的話音剛落地,鎬頭順手又抽了他一記:“講什么舅,還講姨呢!”

        鎬頭瘦長臉,窄腦門,尖下巴,臉皮全靠兩個顴骨疙瘩往開撐著,面相全無福氣。他有官名兒,但沒人叫。

        有個三十郎當(dāng)歲的四川人在旁邊湊熱鬧,說:“對嘍,跟鎬頭嘛你就要講小姨子?!辨€頭馬上逮住話頭說:“說得對,叫你小姨子來,咱給她講究講究?!备率依锏娜撕逍ζ饋?。

        鎬頭的媳婦被解救回云南后,他一直打著光棍。四川人情知這樣斗嘴要吃暗虧,便說:“說的是個錘子,回家給你小姨子講究去,離得近些兒?!闭f完就走到一邊去了。鎬頭鎮(zhèn)定地把小腹上的亂毛梳成兩撇彎彎胡子,抹了肥皂定型,有人笑倒了,他不急不惱地繼續(xù)糾纏:“我有還用你這災(zāi)民支援?”鎬頭惡毒,嘴不饒人。眾人哄笑,鎬頭得趣。四川人不敢接話了,說:“沒小姨子找你妹子兒?!闭f完胡亂換過衣服,匆忙走了。

        鎬頭和四川人斗嘴時,永年趴在凳子上聽笑話,也許是放松了,腦袋里的疼勁兒漸漸緩過來了,他扭過臉來,鎬頭也回過頭來,問他今天做啥?他沒搭理,只顧笑了。鎬頭說:“笑啥?問你話哩?!闭f著又照他屁股抽了一記。

        “這個熊,”永年被打急了,一把抻住打過來的毛巾說:“上了一宿班,除了睡覺還能做啥?”

        鎬頭剛耍笑了四川人,臉上的邪勁兒沒退,似乎余興未了,一使勁兒拽回毛巾說:“一白天呢,你都能睡了?砸皮碗兒去吧!”

        “滾蛋!”

        砸皮碗是礦工們使用的一句黑話,意思是到小旅館買春。

        鎬頭換過腿說:“一天掙著好幾百,就舍不得給自己花個三五十?你又不是老砸?!?/p>

        他見鎬頭繞不開這個話題,便努力解釋,不是錢掙多少的問題,他是老了,沒那么大的火性了。鎬頭詭譎地笑著,毛巾搭到脖子上,猛地彎腰將他掀翻過來,扳住他的肩膀和胯骨,笑道:“你們都看看,這是老了,還是不老實?”

        周圍那些人都扭過頭來,上上下下瞅著他笑。

        他實在沒料到鎬頭會來這么一下,慌忙掙扎著爬起來,將毛巾掩住身體,退到一邊坐下,騰出手去扇鎬頭的肚皮,狼狽不堪地罵道:“你這熊人,沒一點兒正經(jīng)。”鎬頭后撤一步,啪啪地抖了抖毛巾,嬉皮笑臉地說:“雞巴正經(jīng),你來點兒,我瞅瞅?!?/p>

        永年哭笑不得,山爐野場,沒理可講,罵兩句了事。

        鎬頭比他小十七歲,那年在橋堰下窯,坑下透水,他拉著鎬頭躲到一個高出水面十幾米的工作臺上,在那困守待救三十多個小時。那次事故有驚無險,但是,一起出死入生的經(jīng)歷,成就了他倆的忘年交。后來,鎬頭到了振興煤礦,就把他也叫來了。

        鎬頭擦干身子,開了衣柜,并不著急穿衣,摸了兩支煙,自己點了一根,轉(zhuǎn)過來坐在他旁邊。他接過煙來對著火,香香地抽了一口,把煙從鼻孔里徐徐過濾出來。鎬頭從側(cè)面看著他臉前彌散開的煙霧,放低聲音問:“想不想掙個快錢兒?”

        他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盯著煙頭,淡笑一聲:“快錢兒?拿啥掙?又不是那啥,劈開腿就有收入?!?/p>

        鎬頭朝他吐了一口煙,說:“你看你看,正經(jīng)跟你說,你又不正經(jīng)了,照你這么說,男人就不能掙個快錢兒了?”

        “我沒說你,我是說我呢。咱這屬雞的命,啥時不是刨一爪吃一嘴,上哪里掙快錢兒?”他趴轉(zhuǎn)身繼續(xù)說:“抓彩票咱沒手氣中大獎,炒股票咱不會,也沒本錢,當(dāng)個貪官,咱還沒那命呢!”說罷,他狠狠地抽了幾口煙,煙灰順著紅火燒到過濾嘴跟前。

        “還有搶銀行,”鎬頭獰笑著說,“你少說了一項。”

        “那營生更不是咱這號人做的,白說呢?!彼笾鵁煹?,又嘬了兩口。

        “那也不盡然,”鎬頭超然地說,“咱先不說那沒影兒的事,就說眼下,我記得你說過你曾騎三輪車賣過菜,那你騎三輪車肯定沒問題!”

        他把燒焦的過濾嘴扔到地下的水漬里,說:“你也會騎啊,騎摩托車和騎三輪車還不是一回事?”

        鎬頭彎腰咳出一塊黑痰,起身笑道:“瞧你這話,你騎自己的老婆和騎別人的老婆是一回事兒?”永年下意識地夾了夾腿,提防鎬頭搗亂。

        聽到最后,永年明白了,鎬頭想拉他到馬山那邊一個沒辦照的私人煤窯干活掙錢,今黑夜去,明早趕回來。明日他們倒成二班了,吃了晌午飯才上班,誤不了。鎬頭最后說:“就是這么回事,最多干三個鐘頭,掙他個百八十塊,這還不是快錢兒?”

        他略略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鎬頭。

        2

        早飯沒吃食堂,出了澡堂,永年穿過飯街,直接回宿舍。飯街上有三四個推車挑擔(dān)吆喝賣新鮮蔬菜的,炸麻花的兩口子在炸油條。牛肉拉面館還關(guān)著門,鋁合金做的門面又黑又臟,掛著一道一道的污跡,好像是誰故意吐上去的,門前丟著癟紙杯,和殘茶剩水陷在污泥里。

        走過牛肉拉面館,他就會莫名其妙地沖動。

        他宿舍里住了五個人,他和老高上夜班,其他三個上早班,早班六點半就得下井,被子就胡亂堆在床上。他取過飯盆沖了一個雞蛋,捏了一撮精鹽撒進去,攪成花兒,這是他的營養(yǎng)早餐。他在報紙上看到一篇文章里說,一人一天吃一個雞蛋,營養(yǎng)就足夠了,第二個就多余了,身體吸收不了。他特別信這個說法,這個說法成了他養(yǎng)生和談?wù)摖I養(yǎng)的理論根據(jù),啥東西吃下去不是變糞?他從饃袋里拿出兩塊干糧,就著蛋湯吃了,然后就上床睡了。

        晌午飯就得吃食堂了。要是沒答應(yīng)下鎬頭,他就去飯街拉面館了,到了那里,就不只是吃兩碗面的事了,吃完了肯定要跟她去小旅館,他吃五個雞蛋也吃不住她一陣晃蕩。晚上要下窯,下午還得養(yǎng)精蓄銳,上午這一覺是補昨天晚上的,此外,下坑前忌那事,別人不講究,他講究。

        他打飯出來,找了個人稀的地方坐下,呼嚕呼嚕吃喝飯盆里的抿圪豆。今天的臊子湯紅紅綠綠的,有西葫蘆片和西紅柿。吃下半碗去,鎬頭也過來了。鎬頭端著一模一樣兩個盆,都是亮晶晶的不銹鋼盆,過來放下,掀了蓋子,露出飯盆里的過油肉大米蓋澆飯。另一個菜盆里盛著幾片涼拌豬頭肉和一個鹵雞腿,全是葷菜,全是貴菜。他估摸著,鎬頭這頓飯,少說也得十二塊。

        鎬頭坐下,掏出一個小瓶“杏花村”,脫下短袖衫扔到身邊的空座上,伸過頭看了看他的吃食,一屁股坐下說:“永年,你真嗇皮!這熊飯稀涼糊涂,沒一點兒油水,能吃飽人?”

        他抬頭笑了笑說:“咋吃不飽,我還要吃一碗哩?!?/p>

        “稀湯灌大肚吶,飯里沒油水可不行?!?鎬頭把菜盆往他跟前一推。

        “有呀,你看湯浮頭漂這油陀螺。你看,這個有二分錢來大,這個還更大,有五分錢來大。”他仔細(xì)地用筷頭撥弄著飯湯讓鎬頭看。

        油陀螺有指甲蓋大小,又薄又軟又亮,像小片的塑料薄膜在飯湯里漂浮,泛著霓光。

        “去他媽的油陀螺,泔水里也有油陀螺呢,能吃?”鎬頭不看他的盆,大方地說,“我買得多,一塊兒吃點兒,和我喝口酒?!?/p>

        他不看鎬頭的盆,仰脖喝光飯盆里的剩湯,抹了抹嘴角說:“不敢喝,高血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喝你的,我再撈一碗去?!?/p>

        他又捧回一盆滾燙的抿圪豆,放下飯盆,搓搓指頭念叨:“一鍋面湯一鍋水,統(tǒng)統(tǒng)放在肚子里。還是這飯實受?!?/p>

        鎬頭已經(jīng)喝上酒了,很鄙視地對他說:“狗雞巴上不得條盤,讓你吃又不要你錢,虛頭巴腦?!?/p>

        他指指紅紅綠綠的臊子湯說:“我吃的是健康食品,電視里說的,你那叫啥?垃圾食品。”

        鎬頭嫌他攻擊自己的美食,傲然放下酒瓶說:“你健康,你比牲口還健康,驢還吃綠色食品呢,你咋不吃草去?坡上多的是,不要錢?!?/p>

        反擊有效。兩人說笑著,他夾了幾片薄薄的豬頭肉吃,沒動酒,那點酒還不夠鎬頭自己喝的呢!他順便詢問了黑夜的活計怎么干法。

        “沒啥干的,你到那兒只管騎車,三輪車。” 鎬頭的嘴唇油光光的,很滋潤。

        他納悶地說:“三輪車跟螞蚱一樣,拉上三厘四厘就跑不動了,瞎蹦達(dá)呢。”

        “不是讓你上路跑,是從窯里頭往出拉,里頭有人給你裝,你只管騎車,你拉出來,直接就倒進卡車?yán)镔u了?!辨€頭放低聲音解釋,“那伙人是偷偷干的,趁半夜沒人管,能挖幾下是幾下,天明前就掩蓋了井口,外頭人看不出來?!?/p>

        他擱下筷子,抹了嘴說:“我不管他那么多,就說營生?!彼€是不明白,三輪車咋能跑到煤窯底下去?

        “窯口不大,也不深,不像大礦這豎井斜井,一扎老深,那窯就是平地往進打,直筒筒打進去,吃住煤層就行?!辨€頭拿了一根筷子在飯盆比畫,“到時你把三輪車倒進去,空車好倒車,然后,重車開出來,營生不累,就是憋氣,沒有通風(fēng)?!?/p>

        窯底不通風(fēng),就缺氧,他高血壓,最怕這個。鎬頭見他變臉,說:“我一句也說不清,去了你一看就知道咋干?!?/p>

        他疑惑地說:“那是,不到地方,猜不出什么攤場?!庇謫?,“誰進里頭采煤?”

        鎬頭連吃帶說:“四川人湖北人,里頭咱頂不住,熏死人哩?!?/p>

        他心里慨嘆,要錢不要命的大有人在,比他還下潑。

        鎬頭見他不語,故作輕松地說:“其實也沒事,這營生他們老干呢,瓦斯多了,咱那礦燈就會自己報警,一般沒事,各人操心?!?/p>

        他淡然地說:“頂屁事,容得它報警,人就沒了,給誰報?”

        他想說報喪,但忌諱沒說出口。

        他等著鎬頭吃罷飯,一起收拾家什出了食堂門。鎬頭說:“黑夜你可得吃瓷實了,要干半宿呢,米湯面飯不耐饑。”他“嗯”了一聲說:“這你就不用說了?!辨€頭說:“我是怕你頂不下來,黑夜吃得油水厚一點兒,要上一份過油肉,你不能光想著節(jié)約,要想著咱還要賺錢呢,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能吃能日能勞動,懂不懂老家伙,嗇皮!”

        鎬頭的話里有關(guān)心也有揶揄,他最煩這種放屁夾沙子,連諷刺帶打擊的,讓人沒法區(qū)分,聽了特傷臉,特惱火。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幾張嘴吃飯;鎬頭呢,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沒飯明日愁,光景倒是好過,可沒一點兒過頭。穿衣吃飯量家當(dāng),飯菜一樣錢一樣,花錢吃飯的人不同。他本想刺鎬頭一句,又覺得話短了顯得心短,沒意思,就把話咽回去了。

        鎬頭沒有歹意,他千般忍來萬般讓,就是要還這個人情。

        3

        這兩年,礦難一下多了,動不動就把幾十號上百號人埋進去了,上面一整頓礦上就停工,要不就裁人,尋營生都很難。來盔縣之前,永年和鎬頭都在橋堰那個村辦煤礦下窯,那個煤老板同時擔(dān)任村里的書記,老拖欠受苦人的工資,還不讓人朝他要,誰要就攆走誰,不給你錢,也不給你講理。鎬頭干不下去,跑了。他老了,不敢跑,怕跑了丟了營生,可是,他又急著抓錢,實在耽誤不起工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還是鎬頭,給他打電話,說這邊能說下營生,他才舍了那頭,跑到盔縣來。

        盔縣這座振興煤礦屬于地方國營的,一線作業(yè)的工人有五分之三是農(nóng)民工。國營煤礦的井下作業(yè)條件和安全設(shè)施當(dāng)然好,支柱都是液壓的,當(dāng)然,他看重的頭條,是當(dāng)月能開工資。為了謀到這個營生,他分兩次給分管雇工的隊長送了五千塊錢。隊長是鎬頭給他聯(lián)系的,歲數(shù)和他差不多,不過人家是正式職工,有級別,帶著老婆住樓房。第二次見面時,隊長收錢比第一次利索,說得也很明白:“你這錢,我分厘毫數(shù)不往手里落,為啥?要疏通環(huán)節(jié)。咱們這里,事事有人抓,事事有人管,環(huán)節(jié)干部多,哪個環(huán)節(jié)咔吧一下,就把你卡死了?!标犻L的話說得他心里慚愧,覺得錢給少了。隊長指指一旁的鎬頭說:“他肯定告訴過你,他大娘是俺老姑,他是俺老姑的侄兒,俺倆拐彎兒親戚呢,他今天要不來給你說這個話,我真真是不想張羅這事兒,疙瘩麻纏,復(fù)雜著呢!像你這歲數(shù),一看就是那啥……不用明說了,如果沒那啥,咱這里根本不考慮?!标犻L收下錢,他少不得千恩萬謝。出門下樓,他又對鎬頭說感謝的話,鎬頭在黑地里說:“咱倆不說這個,都是下苦的。你也別聽他那話,其實這事就是他說了就算,明日他老婆就把那錢存自家折子上了,保險一個子兒不給旁人?!辨€頭悻悻地說:“哼,拐彎兒親,認(rèn)錢不認(rèn)人,什么雞巴東西!”

        過了兩天,他終于拿到了報名表。國營礦的攤場大,也正規(guī),錄用工人除了那張值錢的報名表外,還要有體檢報告、年齡限制。他讓派出所的外甥媳婦重做了一張身份證,花了三十塊錢。體檢在指定的醫(yī)院里做,檢查做得很粗,可就是內(nèi)科那個醫(yī)生支起血壓計要給他量血壓,他給醫(yī)生說了自己的情況,低聲央告他行個方便,并把預(yù)先備好的五十塊錢塞到醫(yī)生白大褂的兜里,醫(yī)生冷著臉說:“你說你血壓高,我總得給你量一下才知道,起碼這病你得治吧。”量過血壓,醫(yī)生給他介紹了幾種降壓藥,讓他回家把該吃的藥吃上,臨了,又掏出兜里那五十塊錢,連體檢表一起扔給了他。醫(yī)生們的字像是鬼畫符,結(jié)論里有“正?!倍?,他認(rèn)得,他向醫(yī)生致謝,醫(yī)生不言不笑,讓他很尷尬。

        體檢關(guān)一過,手續(xù)就全了。他去交表那天,賠著笑臉問隊長他幾時能上班,隊長把幾張表格往旁邊一放,讓他在家里等,結(jié)果一等就是整整十個月。

        那段時間,他在附近找些零工,成天操心鎬頭的電話。也就是那陣子,黃營一個后生死在了煤窯底下,這件事很快就在十里八村傳開了。黃營離他們村只有十二三里,他們很快就都聽說這后生家里湊了三萬,托關(guān)系送給礦務(wù)局,從內(nèi)部買了指標(biāo),按正式工招進去,結(jié)果上班第六天就被砸死了。礦務(wù)局按規(guī)定,一次性賠給后生二十萬,當(dāng)然這錢后生花不上了。這事情本是噩耗,可不知怎么搞的,傳來傳去就傳成笑話了:這后生是掙快錢兒的。

        那段時間,他的腦袋幾乎被老婆指戳成爛包菜。老婆心疼錢,當(dāng)然也心疼他,天天在他前后嘟囔:“咱又不是去當(dāng)干部,下個爛煤窯咋還花錢買?”老婆攆趕他去把錢要回來:“咱不掙他那錢,也不給他那錢。”他只好避重就輕地給老婆解釋,這是行情,又不是針對自己一個人,下窯的都這么弄。老婆說不過他來,就跑到公婆跟前哭哭啼啼的。

        他沒法,只能給爹娘回話。爹娘靠在被子上,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眼巴巴盯著他看,等他表態(tài),等他說出回心轉(zhuǎn)意的話來,好向兒媳婦交差。老人的心思,如同油枯燈殘的那點火苗,看得他發(fā)憷,看得他心疼,看得他想跪在地上號啕痛哭,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滾在地下,不管招來的是哄勸還是打罵,哭個痛快再起來。

        他愁眉苦臉,沒說話。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話,偏不敢向二老說。這些年來,生計燎得他滾油燒心,下煤窯,是他沒路的路,老婆看下窯是條死路,他眼里卻是條生路,還是一條財路。這次,他不會再半途而廢了,他沒時間回頭,沒時間選擇了。他想開了,能活著掙錢,就拼了命地掙活錢,掙不了活錢,就掙死錢,一條爛命換他二十萬,足夠兒女們的各項開銷,外加父母老婆的養(yǎng)老了。這樣盤算,讓他重新對自己作了估價,身體是他的本錢,而且就攥在自己手里,除非他撒手,那時,就要兌成現(xiàn)金了。

        爹娘的三言五語怎么能掰得開呢?爹娘給了他一條賤命,他現(xiàn)在就攥著這條不值錢的命,他要把他變成二十萬,他就這點兒本事了。

        望著白發(fā)蒼蒼的老爹,他只能淡笑著回話:“以前您老說‘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起來尋死路。我越尋思越覺得,這句話就是說我呢。您也說,這死路是受死苦。世間上的人,不下窯的人千千萬,下窯的人萬萬千,那么多人在冒險,還有千鄉(xiāng)百里跑來的外省人,十七八歲二十來歲的毛孩子多的是,莫非他們也都不想活了?”

        到了最后,變成他開導(dǎo)兩個老人。他說:“給隊長花錢,是小錢,在窯底好好干,那幾個錢兩個月就掙回來了。要說危險,旁人不怕,咱也不怕?!?/p>

        除了一些叮嚀,老人沒話說了。兒子沒本事,可他們還得靠這沒本事的兒子養(yǎng)活呢。吃鹽買藥,哪樣不是花銷?能干活時,給兒子添不了斤,總還添在兩上,現(xiàn)如今連添一錢的力量都沒了,添這些廢話能有什么分量?

        反過來說,他全部的打算,或者說后顧之憂,何嘗不是為了一家老小呢?四五十歲的人了,他就想著把剩下的力氣賣個好價錢,好價錢得冒風(fēng)險,他不怕下死苦,不能考慮那么多。他沒給任何人說過,真正的大本錢是他,下了煤窯,也就看到末路,最差就落個黃營后生那樣的下場:一炮走紅,窯下完蛋,二十萬到手。他記起香港錄像里一句黑社會說的話:“利向險中求?!彼F(xiàn)在只能孤注一擲了。

        死在窯底也是僥幸呢,五十來歲的人了,夠本了。

        這個想法一定盤,他活得氣定神閑起來,他從來沒這樣樂觀過,這個時候,他倒是最怕隊長哪天把他打發(fā)了。所以,為住鎬頭,就等于為住隊長了。

        好不容易登了班,下了煤窯,他在窯下干掘進,這個活計掙得多。

        4

        飯街是礦區(qū)到宿舍區(qū)之間的走廊,羊雜的膻腥味兒無孔不入地膩進人的鼻頭和眼窩里,飯攤上的買賣主要是針對運煤的司機和下窯的礦工。飯街離拉煤車進出煤場的大馬路不到一百米,沒風(fēng)的時候,空氣懸浮著細(xì)膩的煤塵,一有車輛進出,這里就烏煙瘴氣的,一刮風(fēng),就昏天黑地。最明顯的就是賣雞蛋的,紅皮雞蛋還沒啥,白皮雞蛋就不能看了,蛋殼上平時看不出的氣孔,因為填進去細(xì)細(xì)的煤塵,竟變得和毛孔一樣粗大顯眼,不再潤潔可愛了。買菜的人看蔬菜是否新鮮,都是翻看菜葉里面;賣菜的人也省事,他們用不著給蔬菜淋水,真要那樣,菜葉上的煤塵就會化成黑黑的污水,菜葉也就變得和腌菜一樣,不成攤場了。

        說是飯街,街上卻啥都賣。桃子堆在路邊攤,像驢糞蛋兒,也像碎炭塊兒,不吹了灰搓了毛,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兒。溫州發(fā)廊的門口坐著油餅大臉染了黃發(fā)的女人,口音卻是舌頭長了大燎泡一樣的東北腔,她們穿著露大腿的短裙,腳尖趿拉著拖鞋,皮肉也不白凈。

        一團一團的衛(wèi)生紙丟棄在街上,吸飽了煤塵,就膩在地上,被路人踐來踏去。

        他坐在飯街的麻花攤前,跟前的大可樂瓶里灌滿了涼白開,足足有三斤。他上身穿了一個紅色的二股筋背心,本命年,穿紅辟邪。他的窯衣包——工作服安全帽和礦燈等——綁扎在摩托車的后架上,車停在披廈的陰涼處。

        從他這邊,舉目便能望到街對過的牛肉拉面鋪,他要看的人就在那邊進進出出,戴著衛(wèi)生帽,一會兒出來收碗,一會兒出來擇菜,一會兒出來潑污水……她和他一樣,也是一個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熱的人。就算是這樣的大熱天,他依然喜歡她火山一樣熱騰騰的胸乳,他的身體想她。他相信她也看到他了,他的紅背心這么打眼,她又不瞎。他這樣想著,身體一陣陣焦灼,他就一陣陣口渴,就舉起沉重的水瓶,喝涼水潤嗓子,硬邦邦的水瓶已經(jīng)讓他一口一口喝軟了。

        他已經(jīng)等了好一會兒了。鎬頭說好晚飯后在這里會合,然后一起去馬山。他耐不住了,照這樣等下去,他就脹壞了,他可不想鉆墻角解決,鎬頭再不來,他就走過去,叫她端一碗拉面,慢慢吸溜。

        夕陽西下,云層都燒起來了,礦區(qū)的選煤樓在血色夕陽的映照下,像一幅黑乎乎的剪影。

        炸麻花的小兩口是蒲津的,炸的麻花酥脆。他叫不上他們的名字,卻和他們慣熟,飯街上的人喊他們“麻花”,他也跟著喊麻花。紙板箱里盛滿剛炸出來的熱麻花,他沒話找話,隨便問了一句麻花的價錢,麻花媳婦說八毛,說得他吃了一驚,舌頭翹起來。他暗暗慶幸,多虧自己識得抬舉,剛才麻花兩口子禮讓時沒有真拿來吃,否則就得掏錢了。麻花還是后生,光頭光膀子,從頭皮到手爪,全是紅光光油津津的,渾身上下的皮肉都像是放了醬油鹵過的。他看見麻花就想發(fā)笑。麻花肚皮上圍著一條面袋拼接成的油光光黑烏烏的大圍裙,邊干活邊和他聊天:“賣了幾年五毛了,這幾年,面油都漲了幾回了,你們的燒炭也漲了,俺兩口貼點兒力氣沒事,可咱不能貼上本錢,這三樣兒一樣漲一毛,就是八毛?!彼c頭稱是,感慨了一陣飛漲的物價。晚飯他在食堂吃了兩碗硬面■■,才花了一塊五。麻花說他:“還別說,老哥你的身架好,這歲數(shù)了還下窯,我是一下去就轉(zhuǎn)腿肚。”他淡笑道:“都一樣,習(xí)慣就好了。你讓我像你這樣,從早起一站站到天黑,前頭油煙熏,后頭太陽曬,又搋面又?jǐn)Q,一根一根放進去,一根一根撈出來,還得一根一根賣出去,光這番手續(xù),我就受不了,一人吃著一樣苦,你受不了我的罪,我也吃不了你這苦?!彼f罷,自己也笑了。麻花笑道:“老哥掙的是快錢兒,我這純粹是受割球罪呢。”麻花媳婦說:“你就不會說句好話,看人家老師傅那話……”麻花媳婦說了半句,低頭進了房里,他和麻花也都不做聲了?!袄蠋煾怠痹诟G上的黑話里是稱呼驢腎的,不是什么好話。過了一會兒,麻花媳婦出來,換了一件衣衫,手里拎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對麻花說要去拾掇些蔬菜,看人家收攤兒。說完回過頭朝他慚愧地一笑,然后去了。

        一股糞味兒逼過來。是賣臭豆腐的開鍋了。這意味著,飯街要進入它的夜市了。

        他抽抽鼻子說:“這味兒,誰能吃下去?比當(dāng)街潑大糞還臭!”麻花挑出油鍋里的麻花,擱進大笊籬淋油,笑道:“就是,臭的總比香的味兒厚,這會兒你還能聞到我這油香嗎?聞不到吧?這菜籽油最香了,保險你聞不出來!”麻花腳上的拖鞋破破爛爛,蒼蠅不停地圍著打轉(zhuǎn)轉(zhuǎn),黑黑的腳趾縫濕乎乎的。他扭過臉。

        他和麻花又閑聊了幾句,眼瞅著西邊的山頭全黑了,他摸出手機看看時間,給鎬頭打了過去,響了兩聲那邊就壓了,他想鎬頭可能在路上往這趕了,就小心翼翼地裝起手機。麻花笑道:“喲,老哥時髦,配著手機?!彼缓糜置鰜砼e起讓麻花看了看:“啥時髦,兒子剩下的,舊了,讓我使喚,有個啥事尋人方便,嗨,瞎花錢呢?!甭榛ㄐΦ溃骸斑@話說的,還是掙下了么,窯底掙錢,還是痛快?!彼中⌒囊硪淼匮b起手機,嘴里說:“不見得,不見得,我還沒聽說受苦人能發(fā)了財?!?/p>

        足足過了半個鐘頭,才看見鎬頭騎著摩托車從街頭拐過來。街鋪都掌燈了,賣啤酒小菜和麻辣燙的開始占街?jǐn)[設(shè)桌椅板凳了,有幾家把電視也搬到門口來了。

        他起身推過摩托車,鎬頭已經(jīng)扎住車,叫他不要騎了,兩人合騎一輛車。他說:“我都騎來了你說這。”鎬頭說:“給你省個油錢你還咋?車就停在麻花家,回來再騎。”麻花隔著油鍋喊他:“你還擱那塊兒,天黑了我給你推進屋里?!彼f:“還是我推吧,你給我指個閑地兒。”麻花挑起門簾說:“放我門口你還怕丟了呀?”鎬頭在那邊耍笑:“他不是怕丟,是怕你賣了?!甭榛ê┬Γ栖囘M門檻,顧不得還口。

        他把窯衣和鎬頭的綁一塊兒,鎬頭已經(jīng)買了一瓶啤酒喝了起來。鎬頭亮膀,短袖衫搭在肩上,底下穿著又肥又大的花短褲,肚臍眼兒和大衣扣子一樣,黑乎乎的。鎬頭過來對他說:“你騎摩托車,我坐后面?!彼f:“你的車還是你騎?!辨€頭晃晃酒瓶說:“恁■嗦,你看不見我做啥?” 他只好執(zhí)了車把,彎下腰,耳朵貼著油箱,晃了晃車身,聽見汽油在油箱里深沉地激蕩。鎬頭不耐煩地叫喚:“晃我的球哩,晌午剛加了三十塊的,跑兩個來回都夠了?!?/p>

        他跨坐到車上,一腳踹著火,試試油門,等鎬頭坐穩(wěn)當(dāng)了,踢起支架,松了離合,慢慢加油起步。出了飯街,上了馬路,他打開車頭燈,放開速度,風(fēng)颯颯地迎面吹來,很舒服。路上的運煤車多數(shù)是重車,泰山壓頂一般開過來,大燈柱晃得他頭暈?zāi)垦#_得提心吊膽,不時減速,靠邊避讓,不敢想象橫在這些車輪之下還能剩下什么。鎬頭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扳著他的肩膀,嫌他開得慢耽誤了時間,催促他開快點兒。他大聲警告:“別老扳我肩膀,晃呢!”鎬頭裝沒聽見,熱手黏糊糊地抓著他,讓他快開。他被催得火起,歪回頭大聲說:“耽擱也是你耽擱了,給你打電話,你干嗎壓了電話卻半天不到,硬壓下心火去?這會兒叫喚你媽個蛋!”鎬頭用那只熱手用力抓了他一下,說:“你媽個蛋,打電話你也不挑時候,遲不打早不打,剛使上勁兒,硬讓你的爛電話叫軟了。”他笑了說:“那活該,你砸皮碗,害得老子傻等一個多鐘頭,你不干好事,活該。”鎬頭又拍了他一下說:“就你活該那一下,讓我多掏二十塊?!?/p>

        對面來了一輛大車,他正小心地看路會車,吃了鎬頭一拍,車把晃了一下,車頭燈忽就照到了路中央,前面的大車也連連閃燈,轟隆隆一個急剎車,停在他們前邊,嚇得他大罵鎬頭:“不看我開車呢!”大車駕駛室里也有人探出頭來,在頭頂上罵他們,還扔下個東西來,那意思是要砸他們一下,結(jié)果落在路面上,啪地一聲爆了,細(xì)看,是氣體打火機。

        汽車走了,鎬頭這才老實了,揚手將酒瓶撂到路邊的草叢里,說:“要不你坐后面?”鎬頭不說這話猶可,一說反而把他惹躁了,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喝好了,你怕誤了,你早干啥去了?你不要命,老子還要呢!”

        他急了眼,也兇蠻。鎬頭罵了一句老糊涂,沒再吭聲。

        重新上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漸漸從鎬頭的熱手里感覺到歉疚,便緩和了聲氣問:“她們是咋給你算出那個二十塊來的?”

        “換了一個套套,那娘們兒說,套子是一次性的,硬著套上去,軟下來再硬,怕?lián)温?。?/p>

        “這女人擅場,會賺錢?!彼袊@。

        “我本來三十塊就夠了,最后,五十塊才弄下來?!?/p>

        “她們也是賺快錢兒的?!彼f這句話時,想起小旅館里那個就有點沖動,一沖動就頭暈,他趕緊收住心性,專心開車。

        越往南走,空氣越干凈,車燈在拐彎時就掃過路邊的莊稼地,綠油油的顏色,總是特別解渴。這個季節(jié)是個最好的季節(jié),谷子剛秀出食指大小的穗兒,玉茭剛吐出稚黃不紅的嫩纓,黍子萌出的柔孽還緊緊地裹在莖葉里,還有高粱,高粱的腦袋還青不楞登,沒有灌飽醉人的酒漿。這些他根本不用一樣樣地細(xì)看,莊稼地里這些五谷雜糧他年年養(yǎng)種收割,可惜它們不能幫他護家,他這個農(nóng)民早已不純粹了。

        摩托車在盤山路上起伏,山間多的是羊屎棗樹和核桃樹。棗樹上的小青棗在風(fēng)中嚦嚦作響,核桃樹葉又香又澀的氣味撩人鼻息,甜潤的夜風(fēng)混雜著土氣和草香撲面而來,特別醒腦,耳朵也靈敏起來,除過馬達(dá)聲,他還聽到親切的萬籟,他興奮起來,想唱一嗓子,吼一聲也行,但又怕出事,便按下喇叭不放,摩托車叫喚著跑了有二里多地,鎬頭吼他:“你咋?神經(jīng)了?”

        他不理睬,繼續(xù)讓摩托聲嘶力竭地叫喚,在黑黢黢的山梁上,摩托車像一只戴著頭燈奔跑的螳螂。

        忘了今日是初幾了,新月如鉤,星星繁密,湍急的銀河在黑藍(lán)的河床里秘而不宣地流淌。

        “向前,向前,向前……”他吼出來了。

        鎬頭在后邊笑道:“你不要給咱招來狼了!”

        5

        永年欠著鎬頭一個人情,才跟鎬頭跑出來。

        自從鎬頭幫他找隊長辦了事,人情就欠下了。人情沒有白給的,欠下就得想法還,可他除了撅著屁股干活,屁本事沒有,幫不了鎬頭什么忙;鎬頭呢,沒家沒業(yè)的,也從來沒用過他。他說過給鎬頭買煙買酒致謝,當(dāng)然,只是說說,有一回他又虛客套,鎬頭盯住他說:“行啊,你有多少錢都掏出來我看看?”他臉上的笑容立馬和破包子的褶子一樣,露出里頭那半匙素餡兒來了。鎬頭看他發(fā)窘,就很正經(jīng)地說:“咱雞巴都是受苦的,再說這區(qū)區(qū)小事,何足掛齒?以后不要再說了。”這么一來,他就一直還不上這個人情,老覺得欠著鎬頭的,今天鎬頭叫他出來掙快錢兒,他心里猶豫得厲害,嘴里卻回答的十分痛快,他這樣心口不一,就是想快快地還了鎬頭這個人情。他自認(rèn)是老實人,心里擱不住事,以前做買賣,他也耍過尖兒,讓人逮住手腕,折了秤桿踢了攤兒,以后就再也不干買賣了。他并不甘心做老實人,現(xiàn)在這個老實相不純粹,是二茬子,因為不老實都不行,認(rèn)命了,稀里糊涂,就四五十了。

        那次坑下透水,他倆困在孤島一樣的工作臺上,熬了不到一天,他們就慌了。他躺在平處說:“老子終于要掙大錢了?!彼@么一說,嚇得鎬頭抽抽搭搭地哭了。他只好坐起來安慰鎬頭。他問鎬頭:“這輩子最想干啥?”鎬頭嗚咽著說:“原來想攢錢買一掛前四后八的重卡車販煤,這次要是能活出去,什么也不攢了,先到小旅館里住兩個月。”他笑道:“怕你到時連張皮都剩不下了?!焙髞?,他們活出來了,鎬頭不許他給人提這話。鎬頭真的到外頭逛了半個多月,回來告訴他,他把小半輛汽車的錢都花光了。那段時間,永年也到小旅館茍且了兩次,不過,他沒給鎬頭說。

        夜風(fēng)迎面吹著,永年駕著摩托,能感到鉆過腋下的快風(fēng)吹得腋毛忽忽地晃,輕微的眩暈還在,不過,很爽快。

        他專心駕駛,專心看路,心情也篤定安妥。上路前,他還心思不定,猶豫不決,他擔(dān)心意外,他格外清楚下窯的風(fēng)險,和鉆墓道沒啥兩樣,一旦出事,就不由自己了。死人進墓道,是旁人抬著埋了的,而他們呢,是自己跳進來讓活埋了的。他花大錢來買罪受,是有著全盤考慮的,不出事謝天謝地,如果出事,他必須給家里換二十萬,也就是說,要死,他也得死在振興礦的礦井底下。

        他不愿意跑出來,畢竟這八十塊和二十萬差得太多了。

        這些心思他不能給鎬頭說,再說,已經(jīng)跑出來了。

        鎬頭拍拍他,讓他慢點兒,點了煙,大聲問:“你吃不?”他沒做聲,加上油門,速度表上綠瑩瑩的指針立即轉(zhuǎn)回原來的刻度上。

        鎬頭伏在他背上說:“那家伙,大奶頭,有碗口大,抓著暄乎乎的?!辨€頭的下巴頦上的胡茬蹭著他的肩膀,他側(cè)過臉大聲說:“黑夜就下窯了,你還弄那事,就不怕那啥?”

        “你怕吧,我不怕,瞎講究。你不吃一口?”鎬頭把煙伸到他臉前,他猛吸一口,吞到肚子里,小肚子底下一陣熱脹。

        他媳婦的病在宮頸上,三年里做了兩次手術(shù),病情控制了,但他們的夫妻生活也完了。老婆不能過了,他還是個彈藥充足善于打仗的戰(zhàn)士,卻沒了根據(jù)地。

        他第一次到小旅館找女人,就是受了鎬頭的蠱惑,不過,這事從來沒告訴過鎬頭,啥事都可以和鎬頭講,唯獨這事不能講。那個女人在牛肉拉面館端飯拾碗抹桌子,身材結(jié)實,面貌上看有三十好幾,他在拉面館里見過她,梳盤頭,頭發(fā)包在白帽子里,脖頸上粘著細(xì)柔散碎的頭發(fā)。坐在旅館的小房間里,女人的頭發(fā)就放下來了,披散在背后。他那天進門就認(rèn)出了那女人,但那女人沒認(rèn)出他來,他試著說出一點來印證時,那女人顯得挺高興,兩人便有了話說。她說她這是個兼職,隨后她給了他久違的滋潤。后來,他就十天半月找那女人一次,當(dāng)然,他也成了拉面館的??汀?/p>

        他相信這件事做得秘而不宣,可以帶進棺材,只要他不說,沒人會跑到橋堰告訴他老婆。他的心里就藏了兩件事,另一件,就是爭取一次性拿回二十萬。

        6

        摩托爬上一個坡頂,車燈赫然照見一塊黃底黑字的大路牌,上面并排畫著危險路段、連續(xù)轉(zhuǎn)彎、懸崖落石、下陡坡等四個標(biāo)志符號。

        鎬頭在后面說:“快了,這里離馬山只有三四里,前頭是馬蹄灣,一溜下坡就是馬山鎮(zhèn)?!彼麤]做聲,開始減檔下坡。

        鎬頭拍拍他肩膀說:“滅火,溜著走。”

        天黑坡陡,他躬身小心駕車,格外提心吊膽。摩托車的剎車皮是橡膠石棉合成的,剎車時間過長過久,容易燒紅,造成剎車失靈。他大聲說:“這坡又陡又長,黑地半夜,熄了火怕不好收拾。”

        鎬頭隨他前傾的姿勢,俯在他的脊背上說:“身上這么大汗味兒。”接著又說,“掛上空檔跑你的,沒事,我又不是沒跑過這邊,熄了火,溜,給我省點兒油?!?/p>

        他試了試剎車,前手后腳,都能帶上勁兒,然后熄火,摘檔,摩托馬達(dá)安靜下來,車子順坡溜下去,只聽見鏈條空轉(zhuǎn)的聲響。

        公路盤山而行,黑夜里,看不見山澗的深淺,能聽見山溝里嘩啦嘩啦的風(fēng)吹樹搖的聲音。四面都是山,全然巍峨雄厚的黑色。車燈刷過一個拐彎的路牌,然后離開路面,光柱散進深遠(yuǎn)巨大的黑暗里,黑暗和黑暗不一樣,身邊的黑暗是硬的,照見的黑暗是空茫的,虛的。

        “這就是馬蹄灣,急拐下去,就看見馬山了,前邊慢點兒。”他用鼻子哼了一聲,想問一下幾點了,這時看見前方的黑暗被燈光刷白,坡下上來車了,這個無須判斷,他們的摩托車溜到了彎道的切線上,正好和坡下上來的大車的車燈線路重合,幾束粗大雪亮的車燈耀眼地打在他臉上,仿佛面對一堵燈墻,他腦袋里頓時白花花一片。他本能地閉眼剎閘,手上腳底都帶不上勁了,似乎用力攥了個空拳。他情知剎車失靈,雙腳蹭地,大喊一聲:“不好了!”摩托車的慣性輕松地載著他們躥出路牙,飛下馬路……

        車燈唰地照到黑洞洞的天空上,天空把燈光和他們的呼叫統(tǒng)統(tǒng)吸收進巨大虛無的黑暗里。車頭猛然扎下去,他雙手牢牢揪住車把,眼前噩夢般閃現(xiàn)出坡樹雜草裸土石頭,沒栽樹的魚鱗坑,這些東西被車燈的光柱扭得團團轉(zhuǎn),瘋狂雜亂的景象比血壓飆升的昏厥更恐怖,更錐心……來不及了,沒法控制了。輕飄飄的車把成了最后的稻草,他的屁股早離開車座,可他就是不撒手,直到摩托車著地,他被折翻過來,拋射出去……沒有任何奇跡發(fā)生,他的腦袋先著地,扎進一窩亂草的淺坑里,倒立的身體以頸椎為軸,擰過一個可怕的角度,然后嘎巴一聲跌倒,像是被伐倒的樹——他已經(jīng)來不及叫喚。

        那輛卡車是重車,沒敢貿(mào)然停在彎道上,一直拐過彎后,才慢慢停下。駕駛室里跳下一個人,跑回路邊,探頭朝底下看了看,大聲喊:“下邊的,有事沒事?”沒人答應(yīng),又喊:“下邊的,活著啊死了?”還是沒有應(yīng)答。等了一兩分鐘,那人跑回來,和司機嘀咕了幾句,惶惶爬進車?yán)?。卡車哼哼地爬上坡,紅紅的尾燈慢慢消逝在夜色中。

        ……

        過了許久,山溝里響起了手機鈴聲,第一遍,響滿了八聲;接著是第二遍,耐心地響著,響著,空寂而無奈;到了第三遍,只響了五聲,就停了。

        山溝里恢復(fù)了寂靜,在這里時間沒啥意義。

        他迷迷糊糊聽到手機的響聲,他想轉(zhuǎn)過頭,他想爬起來,去找手機。聲音就在附近??伤荒軇訌?,除了眼珠和想法在動,手腳都不聽使喚了。不知道是疼痛關(guān)閉了麻痹,還是麻痹屏蔽了疼痛,似乎身體里的哪個地方支著一個蹺蹺板,兩種感覺壓在蹺蹺板的兩頭,疼痛這頭沉下去了,麻痹那頭就升上來,麻痹這頭沉下去了,疼痛那頭就升上來,完全由不了他。他慌了,努力讓手指做抓挖摸索的動作,但努力了幾次,都是白費力氣,他感覺不到指頭從遠(yuǎn)處傳回來的動作。

        手腳都沒了?還是不能動了?

        天旋地轉(zhuǎn),他的腦子里閃電般亮了一霎,眼珠和想法也不轉(zhuǎn)了。黑夜這樣切近,漩渦一樣轉(zhuǎn)動,星漢的轟鳴和喧嘩十分清晰,它們從又黑又大的漏斗里洶涌地從他的眼窩往腦殼里頭灌,想法和念頭被沖得七零八碎……他確定自己被摔壞了,這個結(jié)果太沮喪了。

        他害怕了,他不是怕這會兒死去,可還是怕得要死。他不想就這樣死了,這不是他的死地兒,不是他的計劃,現(xiàn)在這樣死了,就輕如鴻毛了,就不值二十萬了。

        黑夜和煤窯底下的黑暗如此相似,但是遠(yuǎn)不如他的絕望那么黑。

        剛才那鈴聲,是他老婆打給他的電話,老婆給他規(guī)定,每天晚上十點左右電話聯(lián)系,報個平安。他嫌老婆麻煩,就說接聽花錢,叮囑老婆,一遍沒人接的話,就連打三遍,如果三遍還沒接,就不要打了,他下窯了。

        手機不響了,黑夜填滿馬蹄灣的溝澗,封存了一切消息。

        似乎,什么都沒發(fā)生。

        欄目責(zé)編: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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