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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花琴的婚姻

        2013-04-29 20:55:45竺時煥
        西湖 2013年8期
        關鍵詞:阿方篾匠母親

        竺時煥

        1956年的冬天比較暖和。母親說。當?shù)赜修r諺:一九二九,斜水不流。就在冬至后的“二九”天,厚棉襖也遮不住母親的胸肥腰收,熟得花樣水靈的我母親花琴就要出嫁了。不過,她不是嫁給我的父親。這一點讓后來的我、我們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事是小舅說的,在我家喝酒喝糊涂后,他就差趴拉到地上了;他圓著翹兜兜的舌頭,隨口出來的話能驚落天上的星星。母親說,床都睡駝背了。扳一下手指,其時結婚已近十年的我父母像葫蘆藤結子,養(yǎng)下了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后來就再也沒生育了。就因為這一句話的是非,愛憎分明的母親不再和小舅睦熱。小舅再沒敢來我家吃飯,也不再給我們發(fā)壓歲錢。母親說,養(yǎng)白眼狼了。街上偶遇小舅,臉往邊上撇還算小事;地閣方圓,母親那張像“容嬤嬤”一樣上小下大的臉,變得比電腦卡通還快:嘴線一翻,會快速地一嘟一嘟,眼睛也白得茫然,消去了溜黑的眼珠。街上看見小舅,我或者姐姐會不自禁地喊上去。母親寬闊無邊的手會自然一緊,一把把我們往身上拉靠,害我們跟不上腳步,七撞八跌;她還用指甲掐我的手腕,厲害時,我就差哭出聲音來了。

        當時的處境,你們不知道,我比樓臺會中的祝英臺還為難。母親一直不愿說其中緣由。只是兒女大了,已瞞不住什么,母親索性嘆起了苦。母親中意我父親是顯然的,但族里特別是祖父阿方說,與上沙地蹺腳篾匠云卿咋處?祖父阿方先生的話不重,但像一枚鐵釘打入母親的心膈。這個家族,阿方的話不是圣旨,但也夠板上釘釘,說出的話是要算數(shù)的。路頭戲,野班子,草臺,關帝廟酬神,《梁山伯與祝英臺》是主戲,壓軸,母親次次都要為祝英臺淚流滿面。巧事連到自身,再來個祝英臺是不可能的,可家里的難處也不得不考慮,“左也難來右也難啊”。和后來有事找警察一樣,新社會了,找政府斷事是最直接也是最壞的出路,沒一點浪漫的。同時,良心也不能叫狗吃了,把父母、爺爺一干人放到火爐上烤,你就忍心?“開封府走出我正堂包拯”,老百姓本分行事,好鐵不打釘,好人不過廳。過廳就是堂上堂下的你訴我訟,政府來做老娘舅,案子斷得最公,卻扯破了面子隔里,咋個做人?少顯山露水擺平自己的事最好,別讓已經倒足了霉的爺爺往溝里滑。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從不小雞肚腸的母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出嫁前一天的晚上,月亮又圓又冷,母親最后通牒式地去找我父親。別想歪了。圓鼓鼓的月亮也不害臊,冷笑著看住兩個中式中舉的年輕人,那時父親已在外婆家屋后的采購商店里做到了經理。

        “你說,要我不要?”母親麻利簡潔,隨意得像市場里為青菜蘿卜討價還價。我想,那時父母戀愛的分寸,離瓜熟蒂落應該十分接近;而外祖家要母親出嫁的情狀,從另一個角度促進了故事的進展。

        “誰說不要?只要你還能嫁到我的屋里。”說話有些結巴的父親也態(tài)度堅決。父親會一手好算盤,能把算盤放頭頂上盲打百子,還會左手算盤右手筆,一心二用。但后來,我的父親看起來有些窩囊,一句話像來來回回的藤蔓,要纏繞上三四回才說得清楚,聽著實在吃力。我想,這肯定是母親寵出來的。男人的命是要靠頭鉆扁地掙出來的,掙扎的掙,像一頭要出籠的虎,闖十萬個緊箍咒才冒出來的漢子,腰粗膀圓地算結實,思想也是。

        “相信我。三天之后,我一定會嫁你?!闭f這話時,我想象母親會來個《紅燈記》李鐵梅雙手捏辮子一捋的亮相。那時,父親早知道母親將做別家的新娘。阿方先生可以作證,在麒麟屏風照壁的百子堂大堂坐著,看幾個兒媳忙東忙西地染紅綠雞蛋、花生,還染三代同堂、五世見面的香榧。父親半信半疑,眉毛百結,拿不出任何破解之法;父母之命,明媒正娶,自己不占一些理兒,只能像老鼠鉆風箱,一進一出地直喘氣。心火卻一個勁地翻:嫁了,還回得來?還會是我紹寅的老婆嗎?

        母親和上沙地蹺腳篾匠云卿的事,是最喜歡母親的太外公阿方想出來的。母親的名字是她的祖父阿方先生取的。先擬了十來個名,再一個一個地劃去,戴副綠水晶老花眼鏡的阿方有點犯愁。大張旗鼓地為孫女取名,對于阿方先生,確是沒有先例的。雞毛蒜皮的事,算命先生隨便抓一個來就叫得響,自己犯得著嗎?大外公的女兒梅花就不止一次地偷著埋怨,說爺爺一碗水端不平,我們大家是草,只有花琴是寶。但有埋怨也只敢偷偷地。太外公阿方是誰?在我們鎮(zhèn)上,阿方絕對是一個傳奇。一是阿方出生時,阿方的爹已死過一回。屬于死樹開花,天地開恩。老爺子家大業(yè)大,六個女兒像梯階一樣節(jié)上生節(jié),偏偏缺個帶把的;一只小雞雞像日夜亮著的燈,折磨來折磨去,他愁思百結,才四十九歲,竟一命歸西。好日子沒好命,不得享用。街坊們可惜著揣度。線香,藏香,檀香,清油,香油,菜籽油,七斤燭,十斤燭,三十斤燭,一石重的青布桐油爆竹放得山響。在石門檻、銅門挽、三進屋正堂頭朝外躺了兩天門板的老財東,又蟲蠕動一樣活了過來。好養(yǎng)歹養(yǎng),氣色復了原,不但重新到店鋪里走走坐坐、扯老言,還居然耕田犁地,生龍活虎,又生下兒子阿方,遂了多年的愿。氣也順多了。你沒福氣,我們王家的福氣總得有人承受啊。阿方的老爹說。其實這話老爹也是代言,是他躺在門板上時,官袍重服坐在祠堂里的祖宗大人附在他耳邊說的。后來,阿方的爹心寬體胖,閻王像是忘記了他的陽壽;花甲,古稀,耄耋,八十九了,在百子堂麒麟屏風照壁上手一滑一撐,這回不醒了。應著老話,活得乖,死得快,有福之人。再是阿方是我們鎮(zhèn)上的大財東,經營米店兼帶油鋪,更大的是雜貨店。民間小調云:葛英茶葉畈連畈,不如石璜阿方家的雜貨攤;徐家培毛竹接天頂,比不過石璜阿方家的稻草芯;徐家培毛竹可撐排,阿方家冰片能燒炭;徐家培杉樹八尺椽,阿方家白茅草好鋸板。聽聽,聽聽,我們石璜七折八彎的老街,隨買十樣東西,不少于七樣會是阿方家店鋪的經營。三是阿方威儀,五個兒子:三兒子短命沒享著福,大兒子開“永濟堂”懸壺濟世,二兒子去鎮(zhèn)海招寶山炮臺做協(xié)統(tǒng)吃皇糧,四兒子風里雨里經營田莊外加米店、油鋪,小兒子就做雜貨店了,個個出息,沒有敗腳筍,誰家兒郎有這般齊整?阿方暖和暖和,敢把著三四十個丁口不分家;夜分日不分,吃飯像銅釘一樣,固定了位子,圈湊在一起,圖個熱鬧。兒媳妯娌水流一般輪番當值。柴性水性,各有不同,但只要阿方坐著,沒人敢多個口舌,更沒人能謀個心思、多個主意。滿意是一種情感因素,阿方先生像教師,一個一個考摸著幾房兒媳的脾性,最對路徑的是四兒先俊家里的蘭香。蘭香,蘭香,讀過“四書五經”的阿方先生真?zhèn)€品出點隨風而化的味道。蘭香姓應,祖上帶來的序號是不容選擇的,阿方先生卻借以為這是在表達某種愿想。花琴是四房的孫女。別看四兒子收成最少,田豐谷滿時不知輕重;一到收歉糧少,其作用就久雨出太陽般顯擺出來。四兒媳蘭香就是花琴的娘,一個小腳伶仃的弱女子,操持家務卻有大家風范:敬煙倒酒伺候自己倒也罷了,還能把妯娌間的雞毛小事順意揉圓;高低上下,尺寸拿捏得準,還真?zhèn)€立得牌坊,上得廳堂。夏天,同姓不同宗的連生財東愛坐到高踏步道地和百子堂間的廊堂下與阿方一起吹落弄風,頭上戴頂蘭香編織的麥秸提花船式紳士帽,有時也扯下來扇上兩扇,羨慕得咂嘴:老哥,老哥,親不親看孝爹孝娘,孝不孝在敬公敬婆,你有這個兒媳,儂阿方福氣有的。解放像水一樣淌了過來,好在阿方是開明紳士,除了田地、店鋪充公,石門檻、銅門挽的新三進屋做了共產黨新政府的官邸,人倒不至于像紹和佬一樣去批斗,接著挨槍子告炮,但心灰意冷是必然的。心一冷,為后人安排活計就求個平淡,食糧,睡床,居屋,勉強得過。白兔走停大雪里,淡出別人的視線,就是本事。這樣的心態(tài),為孫女擇個蹺腳篾匠,自食其力,也就合符情理了。要在阿方自主的時代,一個蹺腳篾匠,在大門口頭頂香爐跪三天三夜,孫女多得用鹽腌,也是沒有可能選來做東床的。每個時代都有得意或失意的群體,好在阿方看得開,想花的錢也花了,想享的福也享了,有些疙疙瘩瘩也就捋得順。

        母親就這樣出嫁了。也坐花轎。八人抬不可能了,只有四人抬的小轎,披了紅,掩住了些原來青布小轎的寒磣。沒有什么好張揚的,十里紅妝沒有了,只陪著必備的家什。一副常見的套籃擔卻是祖父的心意,挑送點心、禮品的那種?;@篾要十一絲才起寸,光剖竹篾編毛坯就花了五十工,細密得能打水,顛覆著一句什么一場空的俗語。桐油里泡浸了一年多,油漆,描花,一邊牡丹富貴,一邊喜鵲登枝,鬧騰騰的鵲噪,聽得出恩愛和喜氣。一條竹扁擔,沒什么稀奇,但節(jié)要勻稱,竹黃要順絲不繞;只選一條,卻砍了徐家培羅迦嶺的半邊毛竹。扁擔上還用竹篾結實著織了個套,上漆,發(fā)亮,又有齊整自然的格,看上去像鱗甲畢現(xiàn)的半爿龍身。阿方說,人在套籃擔在。這有點為難我母親花琴。

        母親很聽話,叫更衣就更衣,叫上轎就上轎。和爺爺阿方只有一個要求,去上沙地要過下橋頭。下橋頭就下橋頭,癩子不在乎后腦扎,答應了。阿方毫不深究孫女的用意。去上沙地和來我們陳村一樣,石璜鎮(zhèn)上朝西過石璜江,一過江就到了陳村村口;上沙地則要折南去十里,從堰底河埠頭涉剡溪又南進方至。石璜江上兩座橋:上橋和下橋。別看現(xiàn)在下橋成了鋼筋水泥又闊又牢的公路橋,那時可沒有上橋風光。三接四柱的木橋,木架架木板,吱紐吱紐地晃;膽大愛玩笑的故意東踏一腳西挑一腳撅著屁股晃啊晃,橋板就像醉了酒,抬轎不是抬轎,跳舞不是跳舞,像被捉上岸的鯉魚又滑出了手的掌控,激動萬分地弓著身子蹦啊蹦,把過路的人整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上橋是石橋,四棱溜溜的青石條,全是下江放木排上運,又要整材料又要等漲大水吃水深,光幾根條石就運了三年。咋呼來咋呼去,敲定由杭州紫陽山來的風水先生定調打樁。丈二高的基腳,朝河面看看都心慌,可掉河里的人卻從不會磕碰受傷, 九十多歲的婆婆,五六歲的孩子,靈驗得像懷胎生孩子。溪西花木老板見蛟去石四偷相好的,被追趕得赤膊佬投塘,連人帶摩托車飛到河里;車是不能騎了,人倒安然無恙,你說是不是奇事一樁?鎮(zhèn)上坊間一致的意見是,風水先生順天行事,說那天鎮(zhèn)東關帝廟邊,大樟樹上的喜鵲銜樹枝搭窩,日子選得好,黃道吉日,自然千年根基萬代牢。出嫁要走下橋,鎮(zhèn)上看熱鬧的人真?zhèn)€不解,眾口一詞:大鈔票賺過又賺的阿方,天變人更變,昏頭了。誰個會知道這主意是新娘自個破的題。

        新娘要來了,是石璜鎮(zhèn)上的,還是阿方的孫女兒。上沙地村人人高看。造回遷,八樣盤,九鹵碗,雜陳的香氣像夏日的蝗蟲,哄抬著聚聚散散。不算大的村莊,喜酒排了十八桌,隔壁商財老家的豬圈邊都排到了。兩頭秋天才買的豬骨最活躍,沒能走出來,就四下里急急走圈子,像是緊著趕路,又不時地探頭探腦。不很亮的美孚燈下,一群東西像上槽一樣海吃海喝,一張張并不光淌的臉紅的紅,青的青,著了火一樣起哄。豬不服氣了,就勁著力比嗓子,吹得人耳像豬耳,一抖一抖地把聲音舀擋出去。新娘來了,除了臉白,紅褲紅衣紅頭繩,通體喜氣。沒有什么話,一上來就輪流敬酒;擋著石璜阿方的名望,鬧喜酒最兇的主顧都斯文起來,偷葷的眼睛不敢直著看,就打兩個彎繞著看,老酒倒多喝了不少。但不鬧不喜,說說素話葷話、耍耍嘴皮子、噴噴唾沫星子仍不算犯忌。

        “云卿,做了阿方先生的孫女婿,以后我們到石璜,晏飯?zhí)米佑辛?。小菜多賣點好。要青菜蘿卜嘛,我們自己會挑來的?!?/p>

        “云卿,云卿,新郎倌好日子,酒喝不怕多,才夜里顯功夫?!?/p>

        “新娘子,現(xiàn)在船不漏,明天是漏船。云卿你說說,船兒咋會漏?”

        “云卿快說。說得快,生得快,春上就能抱娃娃?!?/p>

        “只要云卿老酒多喝碗,我們幫你說。不靠腳過河,腰有肉鉆頭。”

        “新娘子,新娘子,我們鄉(xiāng)下,比不得你們鎮(zhèn)上,有個謎語,一直猜不著,今天問問你,是個啥東西。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齊動,其樂無窮。”

        ……

        喜酒的熱鬧過去,就是我母親和蹺腳篾匠的新婚洞房。白是白來紅是紅,新粉的墻,紅紅的被子,紅紅的窗花。母親被逼進一個十分難熬的時辰,比這冬夜的冷,還難熬十倍百倍。

        母親和父親的認識,是六年前的事了。父親被抽到供銷社采購商店上班那年,整十八歲;論資格,也算老練,土改槍斃惡霸地主紹和,進西山剿過幾回土匪的父親,武裝民兵一個,槍繩在肩,一只三八大蓋平端,帶刺刀的,是押紹和去下橋頭烈士墓前行刑的主解手。土改隊長是個粗腳粗手的山東漢子,抬擔架抬到江南,改了行。他喜歡用手摸父親的頭,已差不多高低,還“小鬼,小鬼”地瞎叫。不過,我父親也不虧,可以摸摸隊長盒子炮上的紅纓子。那時,母親是兒童團,十四歲的姑娘了,小學三年級剛念完,不念了。槍斃地主紹和是鎮(zhèn)上的大事,母親被推選去領口號,母親口齒清晰,聲音也甜亮。母親站在端槍的父親一邊,對父親的神氣自然有些羨慕。槍,槍是什么,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只是父親辦事認真,心思全在土改隊長布置的任務上,除了也跟喊口號,不能舉手振臂,誰在領喊是不重要的。半年后,父親自己也頗意外,居然輪到采購商店上班,做起了工作同志。幾十年后,我的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回憶自己的幸福經歷,采購商店那一節(jié)是重中之重,許多細節(jié),像金銀花收兩毛錢一斤、半夏一斤值五分、冬天在火盆里煨麻雀老鼠吃等等,信息儲存計算機一樣準確無誤。而愛情的紅線,也因此被月老給偷偷而緊緊地結縛上了,姻緣天定是一點不假的。

        采購商店就在麒麟屏風照壁的百子堂之后,出百子堂后門過一截短短的斷頭直弄就是。采購商店原是外祖家的雜貨店,為方便出入也有后門,而且與百子堂后門幾乎與服裝名牌一樣,“背靠背”。自家小叔的雜貨鋪店,我母親花琴是想到就到,隨便慣了的?,F(xiàn)在,雜貨店雖然成了公家的采購商店,姑娘家卻不像大人們有數(shù)不清的忌諱,繼續(xù)還是當來即來的。更何況我的父親做伙計之前,就是母親朦朧崇拜的對象。至于父親從伙計到掌柜做到經理,可以當家說話時,風風火火的母親都敢當半個家了?;ㄇ霸孪虑淝湮椅沂菦]有的,就在洗件衣服打個開水這簡單自然而具體親切的日常交往中,母親把自己也理解成半個經理,難怪店里一有收茶收繭收山粉的事忙不開時,別的員工就會咚我父親,去把不必付錢的“編外員工”花琴姑娘找來干活。

        “經理,蠶繭產量真大,我們收不過來了,要個人幫幫忙才好,最好是哪家的姑娘?!?/p>

        “誰家的姑娘有四叔家的好使,熟門熟路,樣樣掄清?!痹诎⒎降拇蠹易謇?,門下四房人家,無論誰家兒女,都要叫大伯即我大外公為爹,別的一律管叫叔。有些別扭。母親花琴就叫自己的父母四叔四嬸。我父親也叫四叔四嬸,店里的員工也就順口叫四叔四嬸。

        冬天一如既往地來了,采購商店閑下來,幾乎無事可做,抓手背成了工作。幾個員工也無所事事,圍著一口豁底鍋烤火,鍋里是旺旺的青炭火。

        一個員工從后門出去了,神神秘秘的。沒多少時間,我母親花琴來了,同著神神秘秘的員工。

        “紹寅哥,你病了,什么???”母親快人快語地進店,一進來就是熱得發(fā)燒的關心。

        “瞎說,我牛一樣的身體,咋會病呢?你的腦子?”父親想說母親的腦子有病,但沒有說出來。

        “病了,當然病了?!眴T工們異口同聲。

        “什么病來?”父親反問員工。

        “相思病?!庇忠淮萎惪谕暋?/p>

        “相思病,想老婆。”

        “相思病,想老公?!?/p>

        “你們都有神經病,花癡病?!?/p>

        我母親的話還沒說完,幾個員工比劃著把她的頭與父親的按壓在了一起。母親有些興奮,臉紅撲撲的,手淹水一樣指東打西地不斷揮舞著,有時就叩著了員工們的頭,卻沒有一個疼的。父親有些尷尬,臉也有些紅,手并不冷,卻拘謹?shù)鼗ヲ樵谛渥永铩?/p>

        陽光明媚的母親沒有委屈那些調笑自己甚至有點惡作劇的采購商店員工,跑回家去,挖來了幾個囤在四叔的床底下草筐里的番薯,又爺爺長爺爺短地去祖父阿方先生那里磨蹭,把一掛粽子提了來?;鹄镬兄?、烤著,熱騰騰地冒氣。近來,阿方先生心情稍好了些,神氣也不錯,我母親的親兄長就是我大舅伯洪被敲鑼打鼓地接去參軍,大紅花扎起來,秧歌也在街路上扭了,看樣子,人民政府還是甘蔗一樣甜得耐久,有點嚼頭的。

        年輕人沒有寂寞的時候,葷話又開始了。

        “花琴,還有一個粽子要幫他烤的。”一雙狡黠的眼睛瞇成縫。

        “不是都烤了嗎?”母親不理解狡黠后面的用意。

        “紹寅還有一個?!蹦菚r領導和員工關系和睦,叫紹寅、紹寅同志都是被容許的,不像現(xiàn)在,叫領導要姓后帶官職,官職還要簡化,才氣派,“張?!薄ⅰ袄罹帧薄ⅰ巴鯐洝?,有點像一直以來的稱呼戴罪之人,“張惡霸”、“李地主”、“王摘帽地主”。

        “瞎說,明明早烤掉了?!?/p>

        “沒有的,你摸摸,在他褲襠里掛著。要不,你解開看看。”那人已得大便宜,狂風吹樹,倒東倒西地往傻里笑。

        笑完了。新的葷話又繼續(xù)了。

        “花琴,大冬天的,鳥都會冷凍死的呢。有鳥窩就不挨凍?!?/p>

        “是啊,是啊?!蹦赣H可憐起冬日發(fā)冷的鳥來。

        “你的鳥窩空著,可惜了?!?/p>

        “瞎說,我哪有鳥窩的。亂話三千。”

        “你有的。紹寅只鳥沒地方歇著,你給他歇息好了?!?/p>

        ……

        “你個前世的娘娘,斬頭娘娘,反對武裝日本。難看不怕,自雙奶奶會拿去叫別人看……”娘娘是方言的奶奶,奶奶則是乳房。知道我?guī)Т蠼闳ド仙车卣页嗄_郎中看“乳腺炎”, 母親像天上落刀一樣,開始她最狠毒最撕心裂肺的咒罵。母親的語言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造,“反對武裝日本”,你讀不懂嗎?就是“好心當做驢肝肺”,和幫襯你的人作對。此前母親是不知道我們去上沙地的。治“乳腺炎”是個細活,必須一次次地重復檢查,重復貼膏藥。本來,女兒有病,做母親的關心還來不及,母親為什么要大動干戈,親自上陣殺伐?母親要忌諱什么,有什么東西觸動著她的利益和敏感的神經?許多關于外祖家的故事又像連環(huán)畫,一頁一頁地串連了起來。

        母親說,她到陳村和父親結婚,是沒有任何儀式和喜氣的。第二天一早,鄰居高唐太婆早趕晚趕,煮了碗糯米湯團,要母親吃,上面浮著幾點今天看來不知是否含有毒素的退紫紅,也算喜氣。自己掄只可以勒口的灰青布緊幫袋,傍晚時節(jié),正是黑白昏花的天,母親匆匆跨過上橋,過橋頭堡,像做賊一樣來到了祖母家。祖母濕了塊發(fā)黑的熱毛巾,要母親擦把臉,這是個風俗,把臉上的毛發(fā)按倒了,認了親,婆媳關系就好處,誰個都不能做毛面畜生。沒有房子,爺爺一直租房子住的,在陳村大道地,豆腐坊旁,培球大師和秋興阿公是鄰居。秋興阿公的母親——高唐太婆對我們的好,母親說以后發(fā)達到京城,做了皇親國戚也不能忘。高唐太婆無論出去走親戚或女兒回家省親,只要有點好的,都掏掏索索地留給我們兄妹幾個,還要個個分到,不肯委屈了誰。本來,爺爺家沒有到租房住的程度。在農村,房子和族譜一樣,是一條代代相連的根,跨千過百,多少先人含辛茹苦的積余,都留在幾片能擋雨遮風的歪瓦上了。哪怕是草房,狗窩一樣,都是可以慶幸的。我的太爺爺是一個讓我們想不通的另類。強烈的發(fā)財、發(fā)跡欲望,使他在賭博的路上越走越遠,賭博的技藝也開始登峰造極。我們陳村房子的半壁江山,外墻加色的中斗稻桶頂紅屋,彩繪魚梁十字坊正堂的青石板鋪地三進屋,都進過太爺爺?shù)目诖?。不做官,卻坐八人抬官轎,東抬西抬地押排寶,扣花紅,推二十四翻一條龍麻將,至于梭哈、豬娘陣、五跟公,那是濕不了衣服的毛毛雨。甘霖,長樂,崇仁;諸暨,東陽,紹興。賭田翻過面,財神不沾邊。天下的運氣本來就像到處飛的銅鈿銀子,不寫清楚屬你屬我的。十賭九輸。一個晚上的工夫,像撒秧田谷籽一樣,所有的牛都頭朝外被肉割割地牽向一個目力無法企及的去處。和尚沒了,廟也沒了。在賭神的威風面前,最強悍的太爺爺也差點投塘跳河。后有一個屁股,前剩一個卵子。太爺爺說。從此,我們的家就落在了腳背上。母親結婚的第三天,連三朝都沒有回外婆家去。母親看好了稻桶頂紅屋東后間里半間大房,是房管所的公房。父親吃國家糧,有優(yōu)先租房的權力。你們爺爺奶奶分我們一斤米,兩斤半六谷粉,還有兩個半碗。母親說出了自己的全部家當。半個碗應是沒有用的,不過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里,原上賑災放粥,被田小娥誘出家門的孝文,去盛粥的碗居然半個都不到。我母親有點夸張,實在是一個留了豁口的碗。后來我與祖母聊天,差點引發(fā)一場婆媳間的戰(zhàn)爭。生姑姑做產時吃大麥吃啞了喉的祖母黯著聲音吼著,天地良心,我是給你們三個碗的,要不到檐階下露天地里去說,老天有眼睛的。母親說,九十九元可當一百塊頭用啦,有沒有缺口的,有缺口可以當一個嗎?同時受寵于母親和祖母的我瞇一只眼睛調皮地說,想想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爛芝麻陳谷子,拿來言語上下,值嗎?祖母和母親都偷偷笑了,但見面時依然花花陰陰地板著臉。半個碗的公案都牽扯了近四十年,一直到母親走了,祖母說,我們花琴囡兒怎會走那么快的,要走也要我先走的啊。淚水一把一把地被抓下來。

        母親的寒酸,令我難以理解外祖家的作為。和解放前比,外婆家的生活不能不受影響,但尋常人家都會有的陪嫁,腳桶要分大的小的,用銅圈箍。馬桶是少不得的,又叫子孫桶,《九斤姑娘》里也這樣說道。棉被,皮箱,木箱。木箱要帶樟樹板的,防蛀。母親一只緊幫袋全囊括了來,有布袋和尚的道行了?后來,我們做兒女的一個一個出生,從不見外婆來我們家?guī)鸵r。有時外婆也帶東西給我們,卻只在上橋頭邊停著,熟人帶信給我們,我們一面喊著“外婆”,一面跑著去拿東西。但外婆是請不動的,捂捂我們的頭,“聽話,聽話”,一面說著,一面就挪著尖尖的小腳往回趕了。我們很悵然地看著外婆離去,上橋頭是不敢多待的,母親常哄我們,說上橋頭狗頭熊在排肉隊,就是那里有狗頭熊要吃人,還專咬不聽話的孩子。那時雖也不知命有多值錢,但對死及不可知的東西還是有害怕感甚至懼恐的。

        母親以十分的勇氣,在上橋不遠的沙堤邊批下房基造屋,是 1975年秋天的事。天還有些熱,晚稻已經上高。學大寨修水利還早,忙里偷閑,抓勞力的差會比較容易。1959年的國家陣痛性災難,像一陣風,把父親扇回了農村老家。父親力作不如別人,就一直在供銷社、糧站臨時幫工。我們兄妹除了大哥還不能頂勞力用,造屋這樣的大事,抓差是必然的。

        “我們花琴女兒要造房子了,我們花琴女兒要造房子了?!蓖夤甲呦喔妫娛烊司驼f,比衛(wèi)星上天、比臨過年的孩子還高興。更大的喜事,是外公終于在我們無數(shù)次的期盼中,第一次來到了他大女兒——我們的家。胸前垂掛個膠皮塞的老酒瓶,喜笑顏開,還抱來了席子和薄被,以及一把已經毛邊又被滾上了布邊的大芭蕉扇。施工堅持了一個半月。外公一直沒日沒夜地在幫我們看場,掘基放腳了,壘土起墻了。墻是三合土的,雜些骨梗一樣的磚,是死人那里奪來的墳磚。接著是蓋瓦封檐。明明只是一層平房,卻比鄰居多了兩版墻,就顯出鶴立雞群的高,還有三塊預制板闊的一個小陽臺,曬衣服就不必到外面了。這在整個陳村是沒有第二家的,石璜也很少見。后來我們的房子成了判案調解的石璜法庭,鎮(zhèn)上租不出更好的房子。夢里,我常被驚堂木拍桌子的聲音驚醒,包青天包黑頭換了制服,在理麻一樣地斷案,我的法官情結是那時培養(yǎng)起來的。陪著外公的我懶惰狗一只,睡床又不穩(wěn)實,外公常常坐在床頭,風一樣流轉的蚊子得搖著大芭蕉扇趕;后來又得幫我拉被頭,怕我著涼。外公常撿起我小時候的笑話羞我。我說過嗎?

        “‘做客人要客氣,人家給你東西吃,要說不要不要。外婆說。晚上,外婆給我蓋被子?!簧w不蓋。我說?!疄槭裁床簧w?。客馄艈??!悴皇钦f要客氣嗎?我回答?!闭f完,外公就伸手到我胳肢下抓癢癢。我就像少林小子,練鯉魚蹦。外公說,以后,我可以像大舅,去當解放軍叔叔。我就在當晚的夢里背起了槍,長槍,短槍,機關槍……嘿嘿。

        “打倒鄧小平,敲破老酒瓶?!崩暇剖峭夤簧钌莩薜南硎?,不多,一餐半斤。早老酒也喝,要十來顆花生。老酒有什么好喝的,但外公瞇起肉肉的眼睛享用,那神態(tài),比掉到蜜罐里還生動。外公也沒有政治,只有和土地很接近也很實在的菲薄利益,像一只在田野里探頭探腦的老鼠一樣卑微,可以為一顆谷粒而舍命相搏,但假話是不屬于他們的。

        后來,母親的母親也來走動了。外婆還幫我們養(yǎng)蠶。母親和外婆紡蠶山最藝術。蠶山是蠶寶寶做繭吐絲的休憩地,用鍘短的稻草扎成花型,一層一層堆上去,蠶寶寶一層一層往上爬。蠶是天蟲。外婆說。蠶寶寶是人變的。外婆又說。明明是不輕松的勞動,母親和外婆不知是誰在先,竟然在不斷的紡搖中唱起了歌,《買花姑娘》,還有《九斤姑娘》的箍桶。母親和外婆開始對唱。一個石二佬,一個九斤姑娘。

        ……

        “介么點心食食去?!本沤锕媚镎f。

        “不吃了,不吃了。”石二佬說。

        “介么儂慢慢去,我不送了。”石二佬終于沒有看清九斤姑娘的相貌。

        ……

        母親和外婆相視一笑。

        許多事情總能出人意料。是世界太小,還是我們沒有包攬的心太大?最后一次偷著帶大姐去上沙地抓藥。你已經醫(yī)斷根了。郎中對大姐說。大姐說,我們留個電話吧。

        門口有個光著頭的老人在靜靜地曬太陽。好像看到蜜源的螞蟻,那老人把頭伸進了門。

        “客官,客官,恭喜你們,恭喜你們。”老人抱了抱拳。這時,我們才注意他的腳有些不方便。我們謝謝、謝謝地回話,還把一枝煙送到老人枯瘦起皮的手上。

        “你們是石璜來的吧?”老人好像心里有數(shù),看一眼我們。

        “石璜,我們也有親的呢?!?/p>

        “是嗎?誰家是你們親戚?”

        “你們可能不知道了。阿方,老四他們。”

        “他們是……”大姐有些激動,正要說點什么。

        “知道,知道。我們是鄰居。” 我立刻接口。

        “四叔的女兒花琴你們知道不?”

        “云卿叔,你個飯桶,笨頭笨腦,老婆嫁你,還會讓她逃去?!崩芍蟹潘恋卣f。飯桶是光吃飯不會做事的意思。

        丑媳婦要見公婆。母親在上沙地的全身而退,讓我這個做兒子的覺得,母親生錯了年代,農歷八月十八,潮神節(jié),命里應該做將軍,是花木蘭、梁紅玉一樣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豪杰人物。

        第一個晚上,其實沒有什么驚奇。母親緊著新布襖坐在陌生的喜床上,許多被子像是擺攤,把一張秤桿雕花床抻攤在滿滿淌淌。這是母親帶來的嫁妝。阿方家拔根汗毛就比人家大腿粗。街坊們幸福地說。蹺腳篾匠曲著一條腿,攤腳攤手地躺在不知道涼的地上。如果是局外人,以母親的熱心,這大冬天是一定會去搬蹺腳篾匠到床上的,但現(xiàn)在,蹺腳篾匠爛醉如泥,卻正是母親需要的結果,才不會對自己的清白和愛情構成實質性的威脅。出于人性的同情,母親把一床紅喜的被子堆向了這個不相關又相關的男人。半夜早過了,蹺腳篾匠“哈哈哈哈”地笑起來,多少有些驚著母親。大概是蹺腳篾匠夢做新郎,幸福的情景像寒冷一樣濃烈四溢。母親似睡似醒,在一千種不利與對應的分解中,等著了節(jié)奏緩慢的清冽曙光。懵懂中醒來的蹺腳篾匠尷尬地“哼哼”了兩聲,從地上機警地爬起來。連按拍幾下衣服的工夫也沒騰出,洞房的泥地也確實干凈,掃來掃去,地里倒是有竹絲的劃痕。不罩紅的棉袍前襟往腰帶里胡亂一塞,很英雄氣地牽上他滿心歡喜的新娘——我母親的手,一擺一擺地搖船,趾高氣揚,橋梁一樣去引見給父母————姑舅公婆。

        韶光易逝,母親的眼睛在焦慮中丈量,太陽停停跳跳,一竿子一竿子,有氣無力地慢逛著自己的路。新的夜晚以一種不可估量的興奮和緊張發(fā)酵著一份曖昧的氛圍,像一張沒有東西能填滿的大嘴或一份貪婪的姿態(tài),在持久地等待魚的上鉤。這個夜晚,興奮和緊張平分秋色,在進行一場誰都不想讓步的拉鋸戰(zhàn)。母親為愛情和諾言而戰(zhàn)的同時,蹺腳篾匠極富道義地為權利和形式而戰(zhàn)。一個要獲得和維護叫自留地的那片土地的合法耕種,另一個要保護自己肥美的國土金甌無缺。如果把這場戰(zhàn)爭公諸世,完全可能成為一比一勢均力敵的無限極爭斗,即使僥幸的一方占了上位,又可能以一只螞蟻的重量而重新平手。而從幸福的角度出發(fā),兩種態(tài)度都無可非議,只是這兩種幸福的發(fā)展是以犧牲另一方的幸福為前提,也就是一方的幸福阻礙著另一方爭取幸福的去路,就像只可一頭驢子過河的橋,卻有兩頭驢子不前不后同時來到了橋中間,沒誰愿退回去,也根本沒打算退,于是,對峙成為一個主題,沒有人會、肯松弛松懈下來。

        你是我的,我的地,我的馬,我的……一個鍥而不舍的思想像一盞燈在照明,像一枚釘在深鉆,像一面鼓在擂響。

        我不是他的,我是另一個男人的,我要完整地屬于那個男人,我的一切不容這個和其他任何男人侵犯。

        苦難在這個善良而平和的夜晚無休無止地蔓延。

        本就不亮的燈很曖昧地滅了。

        “睡吧?!?/p>

        “我們睡吧?!?/p>

        “睡覺了,我們?!?/p>

        “我—們—睡—覺?!笔敲睿菂群?。聲音的壓抑里不斷浮動和崛起著的焦躁。

        你可以想見,蹺腳篾匠持續(xù)而頑強地把母親逼至沒有退路的床角,一雙健康又充滿力度和熱度的手極負責任地掀動著母親結實的棉襖,一段女紅標志的排花腰帶誘惑似地跳躍著時隱時現(xiàn),黃花閨女連自己洗澡拿捏都以為神秘的美好領地將被一雙張揚的爪子肆意侵犯。這個時候,母親的神經一定是高度緊張的。母親選擇這樣一場戰(zhàn)爭,選擇這樣一個戰(zhàn)爭地點,選擇這樣一個曖昧的時間,都是把自己推到懸崖絕壁的絕望之舉。明眼人一看就能自清,要么是不想保護自己,準備破罐子破摔;要么有尋常人難以企及的非常之功。這是一種深入骨髓、捫心刻骨的最大傷害,但不會有任何一家輿論會倒向有利于母親這面,就像同情可以輕易被賜給每個要飯之人,卻沒人肯施予我那可憐的母親。

        大禍像包圍母親的空氣,從四面八方緊緊密密地柵押著母親,沉重得像山,簡直使母親不得動彈。母親像《寶蓮燈》華山重壓下的三圣母,或者是《白蛇傳》法海金缽覆罩下的白素貞。

        絕地反擊。

        “婚姻自主,婚姻自由?!?/p>

        “男女平等,反對包辦、買賣婚姻?!?/p>

        “人民政府為人民作主?!?/p>

        母親祭起了自衛(wèi)的武器。在那個時候,政府是幸福和溫暖的代名詞。母親是1953年婚姻法運動月的宣傳員,鎮(zhèn)上抽她去做過一段工作,任務便是喊口號,那時還沒有廣播等可以替代咽喉的工具?!奥犆飨挘伯a黨走”,在走過土改三反五反等巨大運動之后的虔誠中,它決不只是輕飄浮夸的口號,政府的強大在于它的每一句話都能落地生根一樣深入人心,每一顆燃燒著的心都透明純凈,不含一絲一毫的雜質和褻瀆,有的只有被關愛而生出的感激涕零。

        “呵呵?!?蹺腳篾匠云卿緊張而痛苦地嘔出了兩個并不連貫的單詞。像一根大棒打在自己的脊梁上,那種壓抑比一口氣吞下一頭大象更加吃力。但云卿的手確實就像那大冬天臨將下山的太陽,曾經燃燒的熱力灰燼似地慢慢慢慢冷卻。心里更像爬著無數(shù)只毛蟹,既有心癢抓不著的騷動,又有看得見吃不著肉的敗興和無奈。

        燈是熄著的,母親和蹺腳篾匠的眼睛卻天燈一樣地亮著,似乎看得見窗花喜氣洋洋的嘲笑。一切都似沉默,一切又似激動。在這份清洌?;鞚釢岬目諝饫?,天像一個被等待而又喝醉了酒的客人,迷糊著慢騰騰地從披紅的窗花里混了進來。

        一個緊張得無聊的夜。

        日子老態(tài)龍鐘地走向又一個夜晚,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用一支粉筆在球弧的天上搔癢地涂畫,折磨著根根彈簧一樣的神經。

        蹺腳篾匠的客氣已經沒有,開始狼一樣張牙舞爪,你看得見狼群像北風一樣呼嘯的煙焰。力量的天平激發(fā)著男性的血氣方剛,地龍一樣凝固了的經脈在興奮無常地彈動。眼睛早已不是眼睛,而是濺著血色的箭鏃,是噴著煙焰隨時準備爆炸的火藥桶。固態(tài)化的空氣像大冬天凝滯不動的冰河,母親一生最黑暗的時刻已經來臨。就像一場膠著狀態(tài)的戰(zhàn)爭,任何一口喘氣的松勁都可能結束自己少女最美麗的時光和失去姑娘最值得自愛的炫耀。自愛自重的母親自然清楚其中的分量,就像觀音菩薩一開始就知道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會有九九八十一難,必須嘗遍那說得出來、感受得到的全部苦難后,才可能有鳳凰涅槃一樣的超凡美麗。

        四十三年后的某一天,命運之神以超凡脫俗的果斷,生生掐斷了屬于母親的那段生命線。父親淚流滿面,抱著母親逐漸發(fā)冷的身軀,一個無比圣潔的聲音在緩緩地傾述,那是母親最后的陳述和自足:“紹寅,我,我是只屬……屬于你一個……人的,心……身……”母親腳踏蓮花,走向那個無人回來的空谷,意料和意外只是毫無玄機的預設。

        下一個情節(jié)我在后來發(fā)達起來的電影、電視里起碼看到過不下于十次,導演們很難為情地說,若有雷同,純屬巧合。我也只能不臉紅地陳述一個老掉牙的事實:一把鋒尖銀暗、泛出森森厚厚寒意的剪刀出現(xiàn)在母親的手上,捏刀的手因為著力,失血一樣枯白,像露出了森森的骨。手抓的剪股確實扎繞著紅紅的布條,做姑娘習女紅時母親就知道,這樣抓在手里,包括看起來都更加精干和決絕。母親說,一個姑娘家,還有什么工具比這好和拿手呢?我沒有深究。剪刀那隱隱的光焰里認真晃動著兩條堅強而又脆弱的生命。

        生命的力量是有無窮說服力的。

        就像后來我在2008年看汶川地震,大難把每一個人的心都震得麻木而平靜。母親和蹺腳篾匠在大安身不動的相安無事中又迎來了一個清白如霜的黎明。

        三朝的日子到了。母親和蹺腳篾匠一左一右地坐在一輛由上沙地走向石璜的獨輪車上。外面的空氣清冽而舒坦,是女兒回家省親的日子。母親的心情花開一樣燦爛,臉鮮鮮地紅著,不知是天冷凍的,還是衣服襯的。能給我的父親一個完美的交代,或者更遠的意義是開啟著自己的幸福時光,母親的臉甚至透出一點少女的刁鉆頑皮。推車的是二外公的大兒子——我的二舅,二外公的二兒子——我的四舅跟在車旁,挑著套籃擔。已經看過了,是一些家常點心,也沒什么特別,另掛在套篾扁擔頭上的兩只自腌火腿,倒毛估估也有個二十斤里外??梢宰雠D肉河鰻啦,石璜江上走一遭,釣條鰻鮮不是什么砍不倒的大樹。一語成讖,母親的人生低潮是1995年。老眼昏花的外婆把我母親留在娘家的套籃擔,拿出來給幾個收文物古玩的估價招眼。像吃了漿糊,尖腳外婆意外麻利,輕快接了三十五個大洋,就收攤收場地銀貨兩訖了。待我大哥知道消息,去找文物販子,雁飛羽落,哪里還有一干外鄉(xiāng)人的影子?再看外婆手里的洋錢,得,得,是連一枚硬幣都不值的合金。我哥差點吐血,外婆自然悔青了腸子,一病不起。第二年秋涼,外婆抓著我母親的手,啥也沒說出來,就閉了眼睛。母親像被誰摘了心,熬熬沓沓地病魘了三年,只不舒服,自己又沒說;待發(fā)現(xiàn)異樣,上醫(yī)院查驗,肝癌已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大模大樣地撈搶著母親的營養(yǎng)?,F(xiàn)在,一副套籃擔鎮(zhèn)在中國竹編陳列館,山鷹飛到白宮,蛟龍戲珠游去香港,館長說,套籃擔是他們的鎮(zhèn)館之寶。這是后話。二外公的兩個舅舅是阿方先生派去接孫女花琴的娘家人,代表著一個家族曾經的光鮮。獨輪車接女兒回娘家在我們這一帶確實也是天上人間的第一回,這一件本不起眼的偶然之事,后來竟成為本地的一個風俗,直到自行車和更后面的各式機動車興起。家人去接閨女姑爺,“手拉車推出去”,做大的都愛這樣關照。外公家沒有人,親大舅去當兵提了干,衣服多出了兩個袋兜。小舅舅才十來歲。做父母的好像還不曾開過親自去接閨女的例,特別是有女婿在。據說,講究的是這能暗中剎剎女婿家的威風,女兒在夫家才不至于受些腌臜閑氣。

        一切如母親的算盤。阿方先生和家里人熱鬧地在外公家麒麟屏風照壁的百子堂吃了頓中飯,其樂融融。

        然后是母親不見了,像一條隱在水里的魚,莽莽洋洋的水,誰知道游在哪里。蹺腳篾匠都急得要哭了,一副吃相多多少少倒人胃口,有些事更是哭不出來,像入了夢魘,挑著重擔急趕慢趕,大汗淋漓,就是叫不出聲來。有時能像刨蘿卜絲一樣“扣扣”發(fā)出聲響的哭,也是一種酣暢和解脫。阿方先生也急,卻居然沒有派人去找,唉嘆了幾個聲氣,和其父親相似,在麒麟屏風照壁上摸了兩摸,說年歲不行了,要先去睡個輕覺,醒醒腦子。

        就在這天傍晚,母親提著一只布緊幫袋到了我們陳村。黑白昏花的天,穿了幾條弄,從老街橫出,是過上橋來我們家的。母親不止一次地對父親說起,上橋是石橋,牢固;兩個人過日子,也要這樣牢固。

        我十分相信母親的心和她說的話。母親是把一座石橋看作愛情信物的。這一點也不是母親原創(chuàng),《孔雀東南飛》里磐石與蒲團一直循環(huán)對話。只是母親與我都想不到,56年后,也就是2012年即今年夏天,上橋在洪水中像被著火一樣惱怒。他以他百年的經歷,竟輕蔑地看著一棵吃得腰圓背壯的元寶樹結著許多青枝綠葉的元寶,大大咧咧地向自己淌來。打著榧子的手勢像是一個特寫,剛舔完的牙簽優(yōu)雅地奔了個弧圈;那真是小菜一碟,上橋想。但事實有些意外,上橋像一個強勁而實際已經醪糟的老頭,一頭不很著力的彈撞,擺開弓步后移了三步,曾很自豪的腰竟也有些塌了。

        想著母親,我的鼻子一抽一抽地酸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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