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民　馮巖

[摘 要]魯迅與王小波在大量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把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在歷史題材上，《故事新編》與《唐人秘傳故事》雜糅古今的寫法將事實放在遙遠的時代背景中，這種時間上的久隔與距離上的疏離，卻能脫離原來的歷史環(huán)境對現(xiàn)實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予以新的思考角度。如果說因為時代背景和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的局限使得歷史小說與現(xiàn)代生存困境有不適應之感，那魯迅與王小波的“歷史新編”即是現(xiàn)代人反觀歷史從而思考歷史對于現(xiàn)代的生存經(jīng)驗。

[關(guān)鍵詞]魯迅；王小波；歷史小說；比較

[中圖分類號]0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3）08 — 0106 — 02

1989年37歲的王小波在國內(nèi)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唐人秘傳故事》而魯迅于1918年發(fā)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時也是37歲。歲月與文學追求的暗合顯現(xiàn)了二者的奇妙聯(lián)系，促使人們進一步思考他們的文學主張和精神血脈。

魯迅和王小波都是所處時代爭議較大的作家，因為他們都堅持批判的精神，獨立的人格并以科學理性的態(tài)度投身于文藝事業(yè)。他們以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世界為己任，堅守思想啟蒙的人文品格，對于自己對文學的自覺承擔，魯迅說：“但或者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蓖跣〔▌t這樣表述：“但我輩現(xiàn)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guān)系——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p>

魯迅和王小波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兩個特立獨行的作家，同時也是兩位胸懷悠悠歷史由此反觀現(xiàn)實的歷史小說家。二人都曾創(chuàng)作過大量優(yōu)秀的小說，卻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取一點因由”加以點染的歷史題材小說，代表作就是魯迅的《故事新編》和王小波的《唐人秘傳故事》。對于雜糅古今的寫法，一方面是由于中國歷史文明中有太多相似的因素，另一方面是可以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去反觀歷史，從新的角度去結(jié)構(gòu)人類共有的生存狀態(tài)，正如捷克學者普實克說：

他以冷嘲熱諷的筆調(diào)剝?nèi)チ巳宋锏拿u，扯掉了浪漫主義歷史觀加在他們頭上的光圈，使他們腳踏實地回到了今天的世界來。他把事實放在與之不相稱的時代背景中，使之脫離原來的歷史環(huán)境，以便從新的角度觀察他們。

縱觀二人的歷史小說首先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的傾向，魯迅的《故事新編》大部分是先秦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故事，因為魯迅對這段歷史研究甚深也頗為偏愛，而王小波的歷史作品都以“唐代”作為背景來安排故事。一個是博采眾長百家爭鳴的歷史時期，一個是諸流共融的文化氛圍，這使得二人能夠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審美能力縱情揮灑筆墨。

一、“歷史狂想主義”

《補天》中造福人類的女媧卻被人們在肚皮上扎寨；《奔月》中的后羿射日被解構(gòu)為射月的英雄神話的落寞；大禹是治水英雄也追求闊綽和漂亮的腐敗生活；還有倒霉的墨子，消極的老聃，迂腐的伯夷和叔齊。魯迅將“歷史真實和藝術(shù)虛構(gòu)結(jié)合”加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幽默感給歷史題材以重新編排釋放其現(xiàn)代活力。王小波吸收了魯迅戲擬的技巧并放大了想象空間，他筆下的人物都具有聰明才智和瀟灑氣度，李靖是個酷愛數(shù)學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紅拂是個個性完全解放的典型，盡管在唐傳奇中“無雙遭亂世籍沒，而仙客之志死而不奪”并最終“艱難走竄后，得歸故鄉(xiāng)，為夫婦五十年”，在小波這里卻是“塵世囂囂，我們不管干什么都是困難重重。所以我估計王仙客找不到無雙”通過這種解構(gòu)反映出尋找智慧的艱難以及對“瞞”和“騙”的生存態(tài)度的反抗。從這一點上，魯迅的歷史小說更接近歷史的本來面目而只是另一種演義，王小波的小說幾近于游戲似的漫寫，有著“歷史狂想主義”的現(xiàn)代價值。

二、“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

這是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中對自己歷史小說寫法的說明，同時也是王小波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主要技巧。魯迅在序言中提到《補天》的創(chuàng)作：

那時的意見，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動手試作的第一篇?！恍艺匆娏苏l——現(xiàn)在忘記了名字——的對于汪靜之君的《蕙的風》的批評，他說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這可憐的阻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xiàn)了。

王小波對唐傳奇進行移花接木，通常取一點因由，如時間、地點，人物及關(guān)系便可以通過戲文、唱腔的轉(zhuǎn)換和發(fā)展形成歷史的舞臺上演中國人的種種文化痼疾。對這種寫法的態(tài)度，魯迅顯得十分矛盾，“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倍跣〔ǖ淖龇ㄋ坪醺幼儽炯訁?，他通過自由的敘述進行隨心所欲的狂想，并雜取物理、數(shù)學、歷史、建筑、天文、地理等多種學科知識去傳達個體的生命體驗，在幻想與現(xiàn)實中自由出入從而更深刻地闡釋著他的審美追求和人生意義。

有趣的是，魯迅居然這樣評價過唐傳奇：“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故所成就乃特異，其間雖亦或托諷以紓牢愁，淡禍福以寓懲勸，而大歸則究在文采與意想，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對于“文采與意想”，王小波的歷史小說是完全符合的，所以他認為：“惟一有意義的事，就是尋找神奇?！?/p>

這看似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表面上魯迅對于這種寫法有一種無奈和不滿，而王小波更多的是歡喜和刻意。而實際上，對于兩位具有具有責任感的作家而言，即便是隨意點染，也是隨了歷史，點了現(xiàn)實，一點因由也有可記述的價值。這鋪成的一篇篇古為今創(chuàng)的小說卻是經(jīng)過縝密的構(gòu)思與精心的鋪排而形成的諷今大作。

三、“創(chuàng)造形式的急先鋒”

在小說的形式上，魯迅創(chuàng)作了多種敘述結(jié)構(gòu)，《狂人日記》的第一人稱日記體，《藥》的雙重線索，傳記體《阿Q正傳》，手記體《傷逝》以及虛實相生的《故事新編》，所以茅盾說魯迅是“創(chuàng)造形式的急先鋒”。王小波的小說發(fā)展了魯迅對敘述的探索，運用兩條甚至多條敘述線索形成一個更為開放的敘述空間。《未來世界》有三個敘述層面：舅舅在歷史中的生活，敘述人在當下的生活以及敘述人在舅舅傳記中的生活。《尋找無雙》是一個敘述迷宮，無雙、彩萍和魚玄機交織錯亂。而《白銀時代》、《2015》的敘述過程仿佛就是一個謎語的破解過程。古今對話的方式使古代傳奇與敘述者的現(xiàn)實生活形成同構(gòu)關(guān)系。這些形成了小說的復調(diào)特點，是一種巧妙的內(nèi)視角敘事。我們從魯迅的小說中經(jīng)?？梢钥吹綌⑹鋈嗽诠适轮械纳钊?、撤離和超越，如《孔乙己》、《祝?！贰ⅰ豆陋氄摺返?，魯迅賦予了人物三頭六臂的特異功能，文本中展現(xiàn)出不同人物不同聲音的對話呼應，具有極強的敘述能力。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共11部中長篇小說，都活用第一人稱內(nèi)視角，首先用“王二”來承擔敘事人物，不同的“王二”是不同的個體卻有著風趣諷刺的同一性，此外作品都突破“我”的敘述范圍進行撤離故事的超我敘述。使人物身兼數(shù)職，其社會身份、命運和受虐及施愛關(guān)系呈現(xiàn)不同的獨立的調(diào)性，這種寫法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所以魯迅的小說多體現(xiàn)為悲喜相生，反諷與泛諷結(jié)合，而王小波的小說也是錯位壓力下的人物矛盾和沖突，作者都是想通過寫實、反諷與幽默的表現(xiàn)手法傳達出人的理性聲音，進行歷史和現(xiàn)實的批判。

四、“星光照徹黑夜”

熟悉魯迅的人都知道魯迅的作品中明亮色彩的意象是不多的，頻繁出現(xiàn)的是“夜”的意象，而王小波對“夜”似乎也情有獨鐘，這是研究二者精神結(jié)構(gòu)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

——《藥》

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暗地里嗚嗚的叫。

——《明天》

隱約像是長噑，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孤獨者》

魯迅將悲劇都安排在“夜”的背景下，王小波也是這樣表達：

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經(jīng)籠罩住阿蘭的絕望，也籠罩到了他的身上。

夜黑得發(fā)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細小的白點。在京郊時我常和鈴子鉆高粱地，對夜比一般人熟悉得多。這是險惡的夜，夜空緊張得像鼓面，夜氣森森，我不禁毛發(fā)直立。

在他們的筆下，夜是精神陰暗層面的象征，凄慘、森然、緊張，意指壓抑、黑暗、恐懼、絕望和死亡。但這些并不能阻抑二者對自由與理想世界的追求，雖困難重重，魯迅情愿獨享黑夜的孤獨去咀嚼《野草》中的生命哲學以期許人們拒絕虛妄，反抗絕望。王小波作為浪漫騎士也通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去對抗黑夜，超越死亡，他說：“好詩描述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來自星星……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fā)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云散?！比绻f魯迅希望自己成為黑暗的使者貓頭鷹以打破這個死寂的暗夜，那么王小波就渴望自己的人生是“星光照徹黑夜”，用光亮去抗爭象征愚蠢專制無智無趣的“陽界”。雖然他們的人生宛如流星劃過夜空一般短暫，卻留給了人世間最燦爛的光輝。他們既是20世紀文學史上最獨特的個案，又是人們反復研究并能不斷發(fā)掘出真理的人生導師。

〔參 考 文 獻〕

〔1〕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劉曉陽.地久天長：浪漫騎士——記憶王小波〔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

〔3〕普實克.魯迅〔Z〕.魯迅研究年刊，1979.

〔4〕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 〕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7〕王小波.青銅時代之尋找無雙〔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

〔8〕王小波.我在荒島迎接黎明〔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

〔責任編輯：宏 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