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叫是紅色的。全村的驢齊鳴時,村子覆蓋在聲音的紅色拱頂里。驢叫把雞鳴壓在草垛下,把狗吠壓在樹蔭下,把人聲和牛哞壓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對著月亮長吠,聲音悠遠飄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綠色的,在羊綿長的叫聲里,草木忍不住生發(fā)出翠綠嫩芽。雞鳴是白色的,雞把天叫亮以后,就靜悄悄了,除非母雞下蛋叫一陣,公雞踩蛋時叫一陣。人的聲音不黑不白。人有時候說黑話,有時候說白話。
也有人說驢叫是紫黑色的。還有人說黑驢的叫聲是黑色的,灰驢的叫聲是灰色的。都是胡說。驢叫剛出口時,是紫紅色,白楊樹干一樣直戳天空,到天空爆炸變成紅色蘑菇云,然后向四面八方覆蓋下來。那是最有血色的一種聲音。驢叫時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滿血,仿佛自己的另一個喉嚨在叫。人沒有另一個喉嚨,叫不出驢叫。村里的其他人也叫不出驢叫。人的音色像雜毛狗,太碎太雜。在狗和驢的耳朵里,人發(fā)出的聲音最難聽,但又不得不聽人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好在還有比人的聲音更難聽的,就是拖拉機的突突聲。
驢頂風(fēng)鳴叫。驢叫能把風(fēng)頂回去五里。刮西風(fēng)時阿不旦全村的驢頂風(fēng)鳴叫,風(fēng)就刮不過村子。
驢是阿不旦聲音世界里的王。驢叫的盡頭是王國邊界,從高天到深地。
不刮風(fēng)時,驢鳴王國是拱圓的,像清真寺的圓頂。驢鳴朝四面八方,拱圓地膨脹開它的聲音世界。驢鳴之外一片寂靜。寂靜是黑色的聲音,走到盡頭才能聽見它。
如果刮風(fēng),王國變成橢圓形,迎風(fēng)的一面被吹扁,驢叫被刮回來一截子。驢脾氣上來了,嘴對著風(fēng)叫。風(fēng)刮了千萬里,高山曠野都過來了,突然在這個小村莊,碰到敢跟風(fēng)對著干的家伙,風(fēng)也發(fā)威了。驢叫和風(fēng)聲,像兩頭公牛在曠野上拉開架勢,一個從遙遠的曠野沖過來,一個從低矮的村子奔出去。兩個聲音對撞在一起,天地都嘎巴巴響,風(fēng)聲的尖角斷了,驢叫的頭蓋碎了,仍頂住不放,誰也不肯后退。
但在順風(fēng)的一面,驢叫聲傳得更高更遠。驢叫騎在風(fēng)聲上,風(fēng)聲像被驢鳴馴服的馬,馱著驢鳴翻山越嶺,到達千里萬里之外。王國的疆域在迎風(fēng)一面收縮了,在順風(fēng)一面卻擴展到無限。
下雨時驢不叫。阿不旦村很少下雨。毛驢子多的地方都沒有雨。驢不喜歡雨,雨直接下到豎起的耳朵里,驢耳朵進了水,倒不出來,驢甩頭,打滾,都沒用,只有等太陽慢慢烘干。這時驢會很難受,耳朵里水在響,久了里面發(fā)炎,流黃水。驢耳朵聾了,驢便活不成。驢聽不到自己的叫聲,拼命叫,直到嗓子叫爛,喉嚨鳴斷。
所以,天上的云一聚堆,驢就仰頭鳴叫。驢叫把云沖散,把云塊頂翻。云一翻動,就晃晃悠悠地走散。民間諺語也這么說:若要天下雨,驢嘴早閉住。
聰明的狗會借驢勁。狗不想走路了跳到驢車上,臥在主人身邊。狗坐驢車驢沒意見。狗若像人一樣爬上驢背,驢會驚了。但狗有辦法讓自己的叫聲趴在驢叫聲上。驢叫時,狗站在驢后面,嘴朝著驢嘴的方向,驢先叫,聲音起來后狗跟著叫,狗叫就趴在了驢叫上,借勢躥到半空。然后狗叫和驢叫在空中分開,狗叫落向遠處,驢叫繼續(xù)往高處躥,頂?shù)皆茷橹?。驢跟云過不去。天上云越聚越多時,就像一群黑驢壓過來。雷是天上的驢叫。驢不敢頂雷聲。打雷時驢都靜悄悄的。驢端拶耳朵,把雷鳴裝進來,等云開天晴,驢朝天上打雷。那時從地到天,都是驢的聲音,驢的世界。
驢叫就像一架聲音的車,拉著村子的所有聲音往天上跑,好多聲音跑一截子跳下來,剩下驢叫孤獨地往上跑,跑到驢耳朵聽不到的地方。
人喊人時也借驢聲。從村里往地里喊人,人喊一嗓子,聲音傳不到村外。人借著驢的叫聲喊,人聲就騎在驢叫上,近處聽驢叫把人的聲音壓住了,遠處聽驢叫是驢叫,人聲是人聲,一個馱著一個。
往遠處走村莊的聲音一聲聲丟失。雞鳴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聽不見羊叫,三里外聽不見牛哞,人聲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驢叫。在遠處聽村莊是狗和驢的,沒有人的一絲聲息。更遠處聽狗吠也消失了,村莊是驢的。在村外河岸邊聽,村莊所有的聲音都在。河岸離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雞鳴狗吠驢叫和人聲,還有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都落在河水里嘩啦啦沖走。到了夜里,河水的流淌聲也全灌進人們的耳朵里。
多維賞析
歷來,寫聲音的名家不少。如白居易寫琵琶聲,韓愈、蘇軾寫琴聲。但寫驢叫聲而成功的,目前,只劉亮程先生一家。在他的筆下,驢叫是紅色的,是一種充滿激情的聲音。還是肯負重的聲音,“拉著村子的所有聲音往天上跑”。更是高遠的聲音,“好多聲音跑一截子跳下來,碎碎地散落了,剩下驢叫孤獨地往上跑”。驢叫聲有形狀,有動作,有脾氣,有追求。這就使文章具有了想象之美、象征之美、哲理之美。當(dāng)然,還有語言之美。嚴格地說,劉亮程先生的語言是講究的。比喻、擬人、夸張、通感……該用的都用了。但又看不出講究來。好比新織了一件漂亮的衣裳,上身之前,在清水里淘洗一番,就美得如此不露痕跡??傊?,在劉亮程先生的“村莊”里行走,常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不過,起伏之間,閱讀的愉悅也就產(chǎn)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