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亮

一

黃寶強無預(yù)兆地通知我，他要臨時加個班。

你可能覺得加班沒啥大不了的，跟午餐吃high了臨時加碗飯沒甚差別，但我不能接受，因為這世上有個叫國際工程公司的鬼地方，在那兒工作的人一說要加班，就意味著將要被發(fā)配到一個遙遠得你聞所未聞的荒蕪國度，不見天日地加上三個月班，或者半年。其間你會跟他失去一切聯(lián)絡(luò)。手機聯(lián)絡(luò)？別做夢了，他們就是去建信號塔的。

很抱歉我沒記住這次他要去的地方，加勒比海地區(qū)的尼什么提什么黎？這無關(guān)緊要，我迅速把它簡化為尼瑪國，然后強迫自己接受黃寶強即將堅決徹底地在我生命里消失一段時間的事實。

我們戀愛四年，熱火朝天的日子早就過去。我不愿他走，是因為兩個火燒屁股的問題：一是他正裝修新房，以期未來某日在那里迎娶我，他這一走，就要把這個盛大的工程轉(zhuǎn)包給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忙得飯都吃不上，哪有能力接手？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還有一個是說不出口的：我對他的感情正暗暗經(jīng)歷量變，我正一步步走在不愛他的路上。

如果他不走，也許兩三個月，我就能把那條路走通，義無反顧跟他拜拜。而在這背后，有一個強大推力：我和他的哥們兒杜馬眉目傳情已久，私下約會也有三次，雖然尚未逾矩，但彼此心知肚明，說不定哪一刻，只消心念稍微一轉(zhuǎn)，一切就水到渠成。

杜馬是個腦子和嘴巴都很靈的男人，我說的話，他句句都懂，每次聊天，我有來言，他必有去語，而且總能切中要害，讓我覺得彼此的溝通高效而美妙。就沖這份知心，我已忍不住從黃寶強那里分了一些情愫給他。

但一切都還只是苗頭，我只是在潛意識里逐步關(guān)掉對黃寶強的愛，偷偷摸摸地把它們搬到杜馬那邊。這需要個過程，就像螞蟻搬家一樣，雖然工程并不浩大，但必須謹小慎微，以保證我和黃寶強都不受太大創(chuàng)傷。

可我正搬得興致勃勃，黃寶強卻忽然要跑去尼瑪國。他一跑，我就不得不停工。這太惱人了。

二

黃寶強對我的惱火，僅僅理解為我對新房裝修工作的無助。不就仨月嘛，他說，讓裝修公司繼續(xù)干活就行了，我再交代杜馬一下，你搞不定的，就讓他照應(yīng)，你倆一起搞。

最后這句話，讓我心里一片兵荒馬亂。

在他走掉的第三天，杜馬就有了行動。他提著腌好的雞丁和菠蘿蓮藕，在傍晚敲開了我家門，站在門口說，知道你忙，我來做你的賢內(nèi)助。我看著他卷著袖子的格子襯衫上微微的汗?jié)?，心里一陣蕩漾。然后他就進了廚房，我繼續(xù)回書房工作。他洗菜，點火，煎雞丁的聲音，像畢業(yè)論文答辯時老師在門口逐一喊出的序號一樣，攪得我心猿意馬。他每進行一個程序，我的心就收緊一些，距離我必須給出答案的時間越來越近，可我完全不知該如何陳述。

他的菜上桌了，兩葷一素，色相很好。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我家做菜，上個月他就來過，上上個月也來過，不過那時黃寶強還在，有他在我的使命就只是吃菜而已，相當(dāng)好完成。

但這次不同了。

杜馬坦然坐在了黃寶強慣常的位置，反客為主地喊我：吃吧。又說，別緊張，我是好人，沒給你下藥。我表揚他菜做得不錯。他說，要征服一個女人，也要先征服她的胃。然后夾了一塊菠蘿放進我碗里。

這時候如果是小女生，一定會比喻那酸甜的味道像極了愛情。我兀自在心里感慨萬千，像杜馬這樣既會說話又會做菜、既幽默又體貼長得還好看的男人，估計離絕種不遠了，國家真應(yīng)該把他作為一級保護動物養(yǎng)起來。他不是杜馬，他是寶馬。

吃得很好，聊得也很好，胃和心都得到了滿足。我去洗碗，杜馬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看得我整個后背一片火燒火燎。到我把最后一個碗放進櫥柜，摘下手套解開圍裙，做離開廚房的準備，他淡然一笑，直接逼宮：行不行?。?/p>

我像年輕的抗日英雄那樣，在最掙扎的瞬間萬念閃過。我想起在尼瑪國建塔的黃寶強，想著他塵滿面鬢如霜的可憐相，想著他那一切按照我的意圖裝修的新房……我退縮了，我說，行是行，但得等黃寶強回來再定。

我不愿偷偷背叛黃寶強，不是因為人格多么高尚，而是前面說過，我還在移情的過程里。這意味著在他那邊，還保留著許多我來不及移走的愛意。若在此時投入他人懷抱，我自己內(nèi)心是過不去的。

那只主動投到我籠子里來的保護動物，失望卻不失風(fēng)度地告了辭，在他優(yōu)雅轉(zhuǎn)身的瞬間，我悵然若失。

三

杜馬剛走，我忽然接到黃寶強的電話，他急吼吼地問：聽說你們那邊地震了，沒事吧？我說沒事，四級小震，沒啥感覺。他長吁一口氣又問，杜馬他們呢，也沒事吧？我心虛地說，應(yīng)該，也沒事。他踏實了，開心地說，本來今天準備去工地，聽說你們那邊地震，我又折回來給你打電話……幸好震級不高，你說這要跟汶川地震似的，把你震死了，我連遺體告別都來不及……

我呸呸呸。我相信黃寶強打來這個電話，是費了一定周折的，也相信他打心眼里在意我的安危，可是你再怎么鐵漢柔情玻璃心，也得有相應(yīng)的表達才行。好端端的關(guān)心愛護，被他一搞幾乎成了惡毒詛咒，不容我產(chǎn)生絲毫驚喜感動。

而那邊廂，杜馬正積極主動地約我去看電影。我接招。我們先在西餐廳吃了頓牛扒，杜馬殷勤地幫我切牛扒的舉動刺激了旁邊的一對情侶，女的偷偷指著杜馬對男的說，你看人家。

我很不厚道地笑了，對杜馬說，你簡直是別人愛情的劊子手。杜馬不明就里，但聽出這是一句很高的褒獎，謙虛地說，過獎了。

電影是悲傷的文藝片。一對男女命比螞蟻賤情比黃連苦，從十五歲愛到五十歲還是不能在一起。臨近結(jié)尾，當(dāng)男主角揮淚告別女主角，悲痛欲絕地祝她幸福時，我毫無懸念地潸然淚下。

杜馬就在那一刻，握住了我的手。

據(jù)說牽手是中國人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標志，我沒法裝傻，當(dāng)那只微溫而干燥的手明確地傳達心聲，并要求反饋時，我回握了它。

電影散場，情人們一哄而散。我和杜馬牽著手，慢悠悠地走出來。我們靠得很近，他性感勻稱的呼吸像柔軟的小太陽，烘得我整個心都在火紅地跳躍。我一面細細體味那翻騰四濺的柔情蜜意，一面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有沒有熟人。黃寶強不時從我心里跳出來吶喊，我強硬地一次次把他關(guān)回去。

時間尚早，我打算在附近的街上逛逛。已經(jīng)大半年沒逛街了，衣櫥鞋柜首飾盒都空蕩蕩的，求賢若渴。

一共逛了三家店。第一家是首飾店，我看上一條煙色手繩，三十塊。杜馬爭搶著替我付了錢。第二家是鞋店，我買下一雙五十元的涼拖，還是杜馬搶著付了賬。到第三家店，在我笑靨如花地套上一件兩百元的小洋裝時，杜馬突然接起了電話。我心思都在小洋裝上，完全沒在意他的電話內(nèi)容。等迅速交錢準備喊他走人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請別懷疑，我的表達沒有錯。事實就是這樣：當(dāng)時我就站在杜馬旁邊，他舉著手機認真地說著什么，可是說著說著，那手機居然響了。

在他掛斷那個電話之前，我想通了：根本沒有第一個電話，他是在逃避那兩百元的小洋裝。本來這是個天衣無縫的逃避，卻被一個不合時宜的真正的電話揭穿了。

四

雖然我越來越覺得黃寶強與我的理想相距甚遠，但平心而論，他無論如何干不出這種猥瑣勾當(dāng)。剛跟黃寶強戀愛時，他窮得要死，每次出門都會提前告訴我，他口袋里裝了幾塊錢。

后來黃寶強賺錢多了，還是如實向我匯報他的財務(wù)狀況，不管我想要什么，只要他有，就絕不吝嗇。我一向以為男人都是這么直爽大氣的，從未想過某一天會有一個剛剛牽手的男人，為了件兩百元的小洋裝跟我玩貓膩。其實那兩百元我壓根兒沒想讓他付，在我心里，我們的關(guān)系還沒到收他兩百元的份上，何況他之前已經(jīng)為我付了兩次賬。

杜馬繼續(xù)向我進攻，仿佛只記得牽手事件，忘記了電話事件。人總有瑕疵，我這么勸慰自己。

新房裝修得差不多時，黃寶強也要回來了。我抓緊時間清理雜物，想展示給黃寶強一個盡量像樣的新居。

那天，就在跟裝修工人做最后的交接時，隔壁的女鄰居突然推門而入。看到我，仿佛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呆呆瞪了兩秒才說，咦，我以為是小杜來了。我還沒想好怎么答，裝修工人輕車熟路地說，孫教授呀，小杜昨天不是去你家了？

孫教授靦腆而含蓄地嗯嗯啊啊，轉(zhuǎn)而把目光落在我身上，迫切又裝出不迫切的樣子盤審：你是，小杜的……我說小杜是我老公的朋友。她露出恍然大悟的暢快，整個人都放松并平靜下來，換上女知識分子的笑容跟我道別。

她一走，裝修工人一臉壞笑：單身女教授你傷不起呀，天天過來找小杜，昨天小杜在她那兒待了一下午，今天又來找小杜。

他話音剛落，杜馬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裝修工人豪爽大笑，說誰誰來啊。

說我了？杜馬目光定在我臉上。我有點別扭地說，剛才隔壁女教授來找你。

噢，她可能想看看這邊的裝修風(fēng)格。

那你去她那邊想看什么？

也看裝修啊。

看裝修要看一下午??？

我，杜馬，裝修工人，分別發(fā)出寓意不同的笑聲。女教授也許聽到了杜馬的聲音，二度不請自來。嗨，小杜，她看到了想看的身影，開心招手，昨天你要吃的鮮荸薺我煮好了，過來嘗嘗吧。

杜馬是幾乎被女教授生拉硬拽去的。他臨出門時深深看了我一眼，表示歉意和情不得已。我還他一個寬容的微笑，是那種劃清界限的寬容。

五

黃寶強在北京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他還活著，明天就能回來見我了。

他是一落地就給我打了電話，但十幾分鐘里沒說一句好話，通篇都是那邊很苦，路上很趕，北京很灰，心里很急。急著干嗎？后面半句被他吃掉了。關(guān)于我很想你，急著見你，心里全是你這類話，他絕不會說。

還好，我習(xí)慣了。雖然女人都是聽覺動物，但甜言蜜語總不如安全感來得重要。

第二天，我在新房親切會見了久別的黃寶強。我太了解他，知道我和新房都是他最想見到的，所以就讓他兩個宏愿一同實現(xiàn)。

我頭一天連夜在新房的床上鋪好了被褥，以備不時之需。事實證明了我的英明。黃寶強進門不到三分種就把我撂倒在了床上，又過了不到三分鐘，就偃旗息鼓了—證明這三個月他沒有偷吃。

十分鐘后，黃寶強開始翻他的大包，從里面摸出一個小包，解開一層破布，又解開一層報紙，最后從一個衛(wèi)生紙包里拿出一小把碎石頭一樣的東西，高興地展示給我：你看，我給你買鉆石了，據(jù)說是海盜劫了轉(zhuǎn)賣的，特便宜，我找人驗了，是真貨。

我很開心。你知道世界上沒有女人是不愛鉆石的，就算它們樸實無華地包在一張衛(wèi)生紙里，一粒一?；翌^土臉，但它們畢竟是鉆石，具備恒久遠、永流傳的優(yōu)秀屬性。

門外傳來女教授高跟鞋踏地磚的巨響。我忽然有點緊張，杜馬會不會也出現(xiàn)在這個走廊里？他會推開02號還是03號的門？

我跳起來從里面把門反鎖了，往回走時，又想起了那天電影院里的牽手。心里不禁一陣懊喪。都怪自己意志不堅，都怪那電影太感人。其實平時我看電影都不哭的，那天卻—我忽然想到，那天情不自禁的哭泣，是因為男主角太像黃寶強了，他那么傻傻地愛女主角，卻因為笨，而不得已傷心欲絕地離開。

還好人生不是電影，不用刻意演出一場悲劇來給觀眾催情。在我不算精彩跌宕的故事里，女主角—本人，清醒地知道自己不具備任何一部電影里女一號的美貌和才華，降不了妖除不了魔，收服不了那些香艷絕倫的男人，有一個黃寶強這樣笨笨的好男人死心塌地愛我，已算好運當(dāng)頭。何況黃寶強笨得那么真誠勇敢樂觀，這些品質(zhì)跟我很搭，跟我對幸福的需求很搭。

就你了，黃寶強！

（選自《女友家園》201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