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行彥

一

一頭牛把日頭從東拉到西，疙瘩繩扯得日子一樣緊。父親在牛的后面走了一生，給我留下了一壟土的高度。

一粒種子在春天被埋葬，秋天才能寫出墓志銘。

二

父親把一頭牛牽進(jìn)春天。韁繩的彎曲大約等于一滴汗的弧度。牛低垂著眼瞼，絲毫沒有計較曾經(jīng)負(fù)載過的重量。

父親在地頭坐成了一尊佛，保佑著地里成長的秧苗。

三

一張犁把土地劃出一道道痕，父親在傷痕中收獲。一年四季是用鋤鐮刪剪出來的；當(dāng)農(nóng)具鈍為鐵，烏裕爾河就把月亮帶到我家門前，供父親把他的鋤鐮磨光，刃口像月牙一樣。

四

烏鴉進(jìn)窩了，把黑夜留在巢外。母親用針線把天上的星星穿在一起，點(diǎn)在眼前的油燈上。

屋里比外面還要黑，伸出的手被夜吃掉。所有的光亮都被夜收走，只留下蛐蛐的叫聲哄我入眠。

五

黃瓜架爬到了房檐上，偷窺著我光身的睡眠。蛐蛐的叫聲把夜織得很密很密，攔著我的夢走不出村莊；那就攀著青蔓游走，任瓜藤染綠童年的夢境。

六

狗看護(hù)著夜，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鄉(xiāng)村不會有丟失。

烏裕爾河的水流過門前，可有一絲風(fēng)披著月光上岸？流水聲捎來的是誰的問候，敲窗的手指這樣溫柔。

七

夕陽點(diǎn)著了灶膛的火，每個人家的屋頂都飄著自己的云。蟈蟈的鳴叫急一聲緩一聲，我和鳥兒先后歸巢。

紅高粱越來越纏綿，穗上噴出火，把走出地的姐姐臉上燒出紅暈。

八

鼾聲把父親召喚入睡，犁在院子里也歇著了。沒有誰再管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整個村子交給了夜。

有夏蟲在向誰求叫，萬物無動于衷——真有鐵石心腸？

九

聲音支起了霧的大傘，喜鵲在朦朧中打著招呼。牛走在前面，看不見身后的犁，按著父親的吆喝聲邁步。

地北頭，我摘下了地里最大的瓜，父親沒有看見。

十

一棵樹扯著一條孤獨(dú)的船，把一首古詩擺在我的面前。艄公把薄薄的夕陽攪碎，大團(tuán)的紅瀉進(jìn)烏裕爾河；秋天的河流也成熟為金黃，只有岸小心翼翼地約束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