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唐輝對小紫有了意見,不是意見,是不滿,也不是不滿,是懷疑。為什么這個刺青要這么晚才做?什么客人要這么晚才來她那個小刺青店?而且不讓唐輝在場?什么意思?前年從培訓(xùn)班出來開這個小店,唐輝光為起名字就有許多麻煩,怎么起都不合適。開始想叫“美容”,后來又覺著不對勁,比如,有人要刺在胳膊上,刺在腿上,或者干脆刺在肚皮上,怎么辦?那又不是臉,只有臉才能夠叫“美容”,最讓小紫吃驚的是唐輝對她說,有次洗澡看到一個小伙子,居然把花紋刺在那上邊?!坝腥俗屪鲞@種活,你會不會做?就做在這地方,這地方,這地方?!碧戚x用手指著下邊。小紫就尖叫起來,唐輝嘻嘻哈哈邊往后躲邊說,要是碰到這種活兒,也算是你意外收獲。“你再說你再說?!毙∽习褌闩e起來,傘上的水滴已經(jīng)滴了下來,唐輝把身子往一邊側(cè)。小紫又把傘收了回來。外邊在下雨,兩個人在吃燒烤,坐在雨遮下。
唐輝說,“要不是我陪老爺子洗澡,我也敢在那地方刺一下?!?/p>
“給誰看?”小紫說。
“只給你一個人看?!碧戚x說。
“當(dāng)然只能給我看。”小紫說。
“不但看,到時候出出進進,都是圖案?!碧戚x說。
小紫笑起來,“出出進進?”
“都是圖案?!碧戚x說,“進進出出?!?/p>
“進進出出?!毙∽嫌中α似饋?。
“而且每天都要。”唐輝說,“你難道不喜歡?”
“你聽我說。”小紫笑夠了,對唐輝說,“你聽我說?!?/p>
唐輝聽見了外邊的布谷鳥在叫,布谷鳥的樣子很像鴿子。
小紫也朝外邊看了一下,吃過晚飯,她就要去店里了。
“顧客是陶子帶過來的?!毙∽险f,“你猜都猜不到,人都五十多了?!?/p>
唐輝像是被嚇了一跳,“五十歲?做刺青?”
小紫忽然又笑了起來,“問題是五十歲才要晚上來,白天怕人看見?!?/p>
唐輝說,“再過二十多年我們也五十了?!?/p>
“而且是個女的,是個老女人?!毙∽险f。
小紫這么一說,唐輝忍不住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做刺青?是不是太過分了?怎么回事?唐輝笑起來,小紫也跟著笑,五十多歲的女人來做刺青,聽都沒聽過的事。
唐輝說,“你別是騙我吧?!?/p>
小紫拿著包說,時間差不多了。她把傘遞給唐輝,要唐輝把傘打開。
唐輝說,再坐一會兒,再來瓶啤酒。
“一個人回去沒意思?!碧戚x說,“要不我就一直在這里等,反正回去也沒事?!?/p>
“那也好,雨別再下大了。”小紫說。
“電腦是好東西?!碧戚x說用電腦太好了,“沒什么東西能比電腦更好了?!?/p>
小紫已經(jīng)走進了雨中,傘在“沙沙”響。
“嗨嗨嗨!”唐輝對小紫說,“千萬別碰到個變態(tài)。”
小紫把傘歪過來,對唐輝說,“這還不算變態(tài)?五十多歲?!?/p>
“有什么事就給我打電話,我不走了,等你?!碧戚x說他也許會一直喝下去,反正回去也沒事,還省得再從家里出來接她。
唐輝又要了一瓶啤酒。有車從南邊開過來又開過去,“沙——”的一聲。唐輝看著小紫向左走,向左走,一下不見了。
唐輝和小紫還沒錢買房子,也覺得這樣更好,可以隨便租房子,唐輝和小紫租的房子就在附近,他們是在培訓(xùn)班認(rèn)識的,不在一個班,是一起畫素描時候認(rèn)識的,實際上誰也想不起他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反正認(rèn)識了,好上了,后來就住在了一起。唐輝比較欣賞小紫穿衣服,花不了幾個錢的衣服一穿在小紫身上就特別有模有樣。除此小紫還特別會收拾家,別人不要的瓶瓶罐罐被她揀回來插把花就好看得不得了。唐輝喜歡自己住的地方有藝術(shù)氣氛。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小紫在床上很好,他們總是能做到一塊兒,就像爬山,一起登到頂峰,這一點太重要了,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唐輝在自己身上摸了一下,摸一下那地方。可以說小紫已經(jīng)成了他的一種愛好。
唐輝是那種不太花心的男人,除了小紫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喝啤酒,他現(xiàn)在又給自己要了一瓶,要了一個玉米花,玉米花剛剛爆出來,下雨沒影響它的質(zhì)量。唐輝吃玉米花的時候總是先把玉米花在嘴里嚼個夠,然后再用一口啤酒把它送下去。因為下雨,來這地方喝啤酒的人不算多,唐輝最喜歡這種天氣,他還比較喜歡下雪。小紫也比較喜歡這種天氣。唐輝和小紫已經(jīng)想好了,他們不要孩子,有了孩子就是有了責(zé)任,起碼他們買不起房子。如果有了錢,唐輝和小紫商量好了,要去一趟西藏,然后再去西雙版納,然后還會去一下海南。到他們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他們也許會去開個青年旅社,唐輝對陶子說,他和小紫才不會開畫廊呢,他們畫夠了,但問題是,實際現(xiàn)在也沒停下來,只不過他們現(xiàn)在是在人的皮膚上畫。離唐輝和小紫的刺青小店不遠(yuǎn)處還有兩家做刺青的,但那兩家都沒唐輝和小紫做得好。當(dāng)然不會比唐輝和小紫好,唐輝和小紫畢竟是培訓(xùn)班出來的。唐輝和小紫也許很快就要去西藏了,西藏是個好地方,唐輝和小紫沒事的時候總是在電腦上找西藏的圖片看,各種的圖片都看。唐輝現(xiàn)在脖子上掛著一顆天珠,用一根老皮帶系著。手腕上還有一串陶子給他從西藏搞來的老珠子。唐輝想好了,要是真去了西藏他要給自己搞一件西藏的那種布袍子,天冷的時候他會穿它。唐輝喝著啤酒,心里想著這些,想自己也許就和小紫在西藏開個小店。唐輝的手機就是這時響了起來。
唐輝馬上就聽到了小紫的笑聲,唐輝可以想像小紫笑的樣子。
“別光笑,說。”唐輝說。
小紫還在電話里笑。
“你說,說?!碧戚x說。
小紫還笑,她說實在是忍不住了,她是在外邊給他打的這個電話。
“什么事?”唐輝說。
小紫在電話里說,“太好笑了?!?/p>
唐輝說,“什么好笑,說清楚?!?/p>
“你猜猜那個女人要給自己做什么?”
唐輝“卟哧”一下笑了,“總不會往那地方做吧?男人還可以?!?/p>
“比這還好笑?!毙∽险f。
“還能怎么好笑?”唐輝說,“你說,說?!?/p>
小紫說,“你猜?!?/p>
唐輝說,“別在外邊待太長時間,人家畢竟是顧客。”
小紫輕聲說,“你猜要做什么?在胳膊上文一個男人頭像。”
“太酷了吧!”唐輝說小紫這回算是走大運了,碰到這樣一個老女人。
“她拿了一張照片,是個年輕人,她要把年輕人的頭像文在胳膊上。”
唐輝也笑了,他喝了一口,“算是給你碰上了。”
“這種事沒聽說過吧?”小紫說。
“沒聽過?!碧戚x說,“看看這個臭陶子!”
小紫說她要進去了,“不能太長時間?!?/p>
“是,你進去吧,下雨呢?!碧戚x說。
“好笑不好笑?!毙∽嫌终f。
唐輝笑笑,說心里話,唐輝自以為懂變態(tài),但這種變態(tài),他想不到。
“我進去了?!毙∽险f。
“去吧,別笑了。”唐輝說。
“你別再喝了?!毙∽险f。
唐輝喝了口啤酒,覺得這件事有意思。小紫已經(jīng)進店了,手機關(guān)了。唐輝的那瓶啤酒已經(jīng)喝完了,他招了一下手,又給自己要了一瓶,就這一瓶了,唐輝不愿意起身上廁所,這地方的廁所要上二樓,他也不愿像別人那樣到樹邊去解決一下,再說還下著雨。唐輝想想,笑了起來,但沒笑出聲。這個晚上真有意思。唐輝決定給陶子打個電話,看看這家伙在做什么?唐輝撥了手機,手機一下就通了,電話里很亂,有不少人在說話,男的,女的,還有音樂,唐輝想弄明白電話那邊是歌廳還是飯店,現(xiàn)在還不太晚,不少人現(xiàn)在還在吃飯?!疤兆樱碧戚x說,“怎么這么亂?!碧兆诱f他還在拍,第四場還沒拍完,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坝之?dāng)群眾演員?”唐輝明白了,笑了笑,但心里突然有點很不是滋味,一大堆表演系畢業(yè)的學(xué)生,苦苦地學(xué)了那么多年出來連一點像樣的活兒都找不上,也只能找些像當(dāng)群眾演員這樣的碎活兒。一拍一天,中間吃點方便面,還總是等著想讓導(dǎo)演看自己順眼或喜歡上自己。
“你這要熬到什么時候?”唐輝對陶子說。
“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反正沒負(fù)擔(dān)?!碧兆诱f反正我這輩子也不結(jié)婚了。
“咱們年底去西藏吧,到那邊去開個青年旅社?!?/p>
“西藏那邊不要錢?”陶子說。
“先租,還不都是這樣?!碧戚x說自己最喜歡青年旅社亂糟糟的那種氣氛了,唐輝又說起杭州那家叫“江南驛”的青年旅社,“人人在那地方都像藝術(shù)家和詩人?!?/p>
“我還喜歡呢?!碧兆诱f,“但錢呢?”
“那邊租房也不貴,離八廓遠(yuǎn)一點,到時候小紫她父母那邊能給拿點?!碧戚x說小紫的父母挺支持他們?nèi)ノ鞑匕l(fā)展,說到時候也會過去。
“拉倒吧,西藏可不是養(yǎng)老的地方?!碧兆诱f到時候怕他們氣都上不來。
“你不能總這么跟劇組屁股后邊跑來跑去。”唐輝說。
陶子說他今天晚上還要跑另一個場,“一晚上三百也可以?!碧兆诱f那邊喊呢,他該上了。
“來啦,來啦,”陶子在電話里喊。
唐輝覺得自己還想喝,就又給自己要了一瓶。這時有人過來了,是兩個年輕人,坐下了,坐了一下,又挪了座兒,挪到角落里去了。服務(wù)員把一把塑料椅子“嘭”的一聲放在了那張桌上,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起,想喝的繼續(xù)喝,但他們不再接待新來的客人,現(xiàn)在是,空出一個桌子他們就往桌上放一把椅子。這地方的服務(wù)員都是男的,歲數(shù)都不大。因為下雨,他們可以這樣做,可以早一點收工,他們太希望早點收工了。唐輝想給小紫打一個電話,但他打開手機卻看起足球方面的消息來。西藏那邊的人踢不踢足球?唐輝在心里說,他忽然又想起西藏了。各種運動里邊唐輝最喜歡足球了,唐輝左腳的大拇指因為踢球把趾甲給踢劈了,猛看好像少了一塊兒,唐輝希望那塊兒地方再長出新的趾甲,但從上高中到現(xiàn)在一直就沒長出來。雨還下著。唐輝忽然把手機又合上,唐輝擔(dān)心小紫也許會把電話打過來,也許還有更好玩兒的事告訴他。但小紫那邊沒動靜。唐輝覺得小紫那邊差不多快完了,但刺青要做三次,今天做一下,后天來一次,后天的后天再來一次就做完了,一般人做刺青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會感染。但現(xiàn)在很多人都在貼刺青了,這讓唐輝和小紫有點擔(dān)憂。唐輝特別喜歡看貝克漢姆的刺青,但唐輝認(rèn)為那一定不是刺青而是貼上去的假刺青,因為小貝身上的刺青經(jīng)常在變,有一次唐輝在網(wǎng)上查小貝的刺青居然看到了小貝的全裸照片,小貝在照片里伸展著胳膊站在那里,兩只腳交叉著,這張照片真是讓唐輝開心極了,因為唐輝看到了小貝的家伙,小貝下邊的家伙居然不大,可以說很小,這讓唐輝和陶子都很高興了好一陣子,而且小貝家伙的包皮明顯還很長,這就更讓唐輝和陶子高興。唐輝他們在培訓(xùn)班畫裸體什么都見過了,這沒什么稀奇,但因為是小貝,他們就特別興奮,唐輝現(xiàn)在覺得小貝也就那樣,也許還不如自己。那張照片小紫也看過,小紫說怎么會這樣?唐輝想知道小紫希望小貝什么樣,小紫說反正不應(yīng)該是這樣。唐輝再問,小紫說:“他怎么會去拍裸照?”“沒什么吧?這沒什么?他會穿衣服就行,小貝很會穿衣服。”唐輝說。
夜一點一點深下去,小紫沒有再把電話打過來。
這其間又有人走了,服務(wù)員把塑料椅子放到桌上去,“嘭”的一聲。
小紫把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雨還在下,不大不小。
小紫打電話的時候唐輝已經(jīng)看到了她,舉著傘正往這邊走,跳了一下。
唐輝已經(jīng)等不及了,小紫還沒走到跟前唐輝就站起來迎過去,唐輝也帶著一把傘,這就讓他們之間有了距離,但唐輝還是發(fā)現(xiàn)小紫的情緒有些不對頭?!霸趺戳??”唐輝說?!白鐾炅耍俊碧戚x說。“沒什么事吧?”唐輝說?!澳抢吓耸遣皇亲儜B(tài)?”唐輝說,看著小紫。
“跟你說,我很難過?!毙∽险f。
“怎么了,說,你說,那老女人把你怎么了?”唐輝說。
讓唐輝想不到的是小紫忽然哭了起來。
“沒事吧?”唐輝更擔(dān)心了,出了什么事?
“我很難過?!毙∽险f。
“那老女人怎么了?”唐輝說,
“沒事,做完了?!毙∽险f,“我心里在很難過?!?/p>
“你難過什么?”唐輝說。
“你想不到,”小紫說,“你真想不到,唐輝。”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變態(tài)?人老也會變態(tài)。”唐輝說。
“不許這么說!”小紫說。
“怎么啦?”唐輝看著小紫。
“那是他兒子?!毙∽险f,“胳膊上刺的是她兒子。”
“她兒子?”唐輝大吃一驚。
“她兒子死了?!毙∽险f。
“怎么回事?”唐輝說。
“死了?!毙∽险f。
“怎么回事?”唐輝說。
“出車禍死了!”小紫說,“她說這樣她就能和她兒子永遠(yuǎn)在一起了,唐輝,我真的很難過,我不知道,不知道會是這種事。”
唐輝也不知道會是這種事,唐輝長出了一口氣。
“我很難過,唐輝,我沒收她的錢?!毙∽险f。
唐輝又長出了一口氣。
“我不該說那些話?!毙∽险f。
“因為你不知道?!碧戚x說。
“唐輝,我們說定了,我們不要孩子?!毙∽险f。
唐輝沒說話,這種事,真是讓人心里難過,唐輝覺得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誰能想到那是她的兒子。
過馬路的時候,有一輛車離他們不遠(yuǎn),唐輝和小紫都沒注意,那輛車從他們身邊開過的時候帶起了很多雨水,水從他們頭上一下子落下來,落在傘上,聲音很大。像有人在敲架子鼓,一片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