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云

一、皇后禁煙

道光十九年冬日的上午，大雪初晴，紫禁城上下一片雪白，干枯的樹枝上寒鴉亂噪，儲秀宮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儲秀宮的主人玉妃笑容滿面，正在招呼客人。

突然外面有人高聲吆喝道：“皇后娘娘駕到！”玉妃不由得吃了一驚。玉妃近年圣眷不錯，最近又剛生下一位公主，正巧百天時趕上她的生日，皇上破例許她辦個小型宴會，還準(zhǔn)許娘家人進(jìn)宮朝賀。要知道道光皇帝一向反對鋪張，皇后的生日宴都難得辦一次，還只賜了每人一碗面，所以皇后聽說玉妃的事心里不舒服已經(jīng)有幾天了。

本來沒指望今天皇后會來，可是皇后此時突然駕臨，讓玉妃的心不由得懸起來。

玉妃搶步到門前迎接皇后，賠笑道：“勞動姐姐大駕，真是罪過?！被屎竽樕系?，只顧往里走。

正說著，外面進(jìn)來兩個命婦，身后跟著的仆婦抬著大小箱子，堆在院中。原來是玉妃的哥哥刑部員外郎玉全派夫人送禮進(jìn)來。

皇后走到箱子前看了看，玉夫人忙跪下回話道：“臣妾知道皇上皇后一向儉樸，不敢送厚禮，可是又怕委屈了娘娘，所以都是臣妾家人親手縫制的衣物?！被屎蠓朔?，果然都是些衣服，布料也很尋常，沒有過分華麗之物，她點(diǎn)頭道：“難得皇上對妹妹恩寵有加，果然是爭臉兒??！”一句話說得玉妃心里忐忑不安，賠著笑說：“院子里風(fēng)大，姐姐進(jìn)屋吧！”

這邊玉妃使眼色，宮女們就把箱子往屋里抬。誰知皇后見狀，一甩手，又回到院中，指著箱子說：“別動，外面送進(jìn)來的東西，要查清楚。”

玉妃本來還耐著性子，一見皇后這樣就有些撐不住臉面了，冷冷地說：“今天是妹妹的好日子，姐姐賞臉能來，妹妹感激不盡。這入宮的東西進(jìn)午門時就已經(jīng)查驗(yàn)過了，姐姐還是百般挑剔是為什么呢？”

原來道光皇帝登基以來明令禁止鴉片，皇后鈕祜祿氏夫唱婦隨，也在宮中大興禁煙。今天早上皇后接到鐘粹宮大總管姜有為的線報，玉妃的娘家人要借送禮的機(jī)會把鴉片帶進(jìn)宮來，如果現(xiàn)在不查，鴉片混進(jìn)深宮中，就如大海撈針了。她一橫心，一咬牙，說道：“我接到線報，這箱子里藏了鴉片，打開來驗(yàn)一下吧。”

此言一出，院子里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玉妃的臉先是一白，又是一紅，掏出絹帕，捂著臉哭道：“皇上啊，臣妾只能一死才能明了這份心，你看看，這是怎么作踐人呢！”

這時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蘭秀已經(jīng)帶人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都掀翻在地，姜總管率先出手，拿過斧子，幾下把箱底就砍出一個洞來。果然箱子底下有夾層，眾人的心都吊了起來。

可是等把整個箱底都卸下來，皇后就失望了，箱子底雖然都有夾層，卻都是空空如也，沒有一件東西。姜總管也傻眼了。

玉妃一直靜觀其變，見狀登時哭聲更大了，皇后一時也有些慌了手腳。大宮女蘭秀是皇后的心腹，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忙過來把亂扔在地上的衣物又看了一遍，這些衣物都沒有異樣，不可能藏了東西。突然看著玉妃的鞋，蘭秀的心念一動。玉妃是個很愛美的女子，把花盆鞋的木底挖空，放進(jìn)香料，再鉆幾個小眼，走起路來步步留香，可是玉妃娘家送來的鞋底沒有鏤空，拿起來明顯還要重一些。

蘭秀想到這里，搶步上前拿起一雙掉在地上的鞋，把鞋底用力一扭，從鞋跟處就斷開了，原來鞋里面還是空心的，不同的是填的不是香料，而是鴉片膏。玉妃見狀，臉都嚇白了，扎著手不知所措。

皇后長出一口氣，把臉一板，正色說道：“玉妃娘家人私傳鴉片，觸犯大清刑律，著宗人府依法查辦吧！”

正在這時，突然后面有人說話：“今兒個是玉妃的好日子，怎么還審起案來了？”一看來人，皇后有些發(fā)蒙，原來來人正是當(dāng)今皇太后。太后并不是道光皇帝的生母，可是在他登基時出過力，所以道光皇帝對太后十分敬重，平時百依百順。宮中禁煙一事，特意囑咐不讓太后知道，就是怕吸鴉片多年的她不能戒掉，又因此受了委屈。今天皇后本來是想拿玉妃個把柄除掉異己，沒想到驚動了太后，這事就有些麻煩了。

玉妃正好抓到救命稻草，撲到太后的面前哭訴起來：“臣妾讓娘家人私帶鴉片進(jìn)來，不是為了自己，本來就是想孝敬太后的??！”

皇后一聽就氣了，怒道：“你拉上太后做擋箭牌，以為我就不敢治你了？”

玉妃理直氣壯地說：“太后明察，我生下小公主剛滿百天，因?yàn)槿槟锊缓?，一直是自己哺乳，怎么會吸鴉片？”這句話說得皇后啞口無言?？墒怯植桓市?，正想對策，沒想到太后發(fā)難了，她問道：“皇后，宮中在禁煙？這事怎么哀家一點(diǎn)都不知道呢？”

皇后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解釋時，偏這時道光皇帝過來了，見此情形十分氣惱。安撫了一下太后，又不許處罰玉妃，獨(dú)獨(dú)冷落了皇后?；屎蟛桓市?，還想再說什么，皇上已經(jīng)扶著太后的鸞駕回宮去了。

二、太后戒煙

皇后本來以為這次能討好皇上立個大功，沒想到熱臉貼了冷屁股，而且從這日以后，皇帝一直冷落自己。宮中的事本是如此，一朝失寵就豬狗不如，皇后也不過如此，眼見著自己的威望一日不如一日，連小妃嬪都敢蹬鼻子上臉的，皇后氣不打一處來，平日里也總是對著宮人發(fā)脾氣。

總管姜有為因?yàn)樯洗蔚氖率?，找個過錯就被撤了總管之職。沒出幾天，不知怎么觸了霉頭，被打了一百大棒，平日里小太監(jiān)多恨他仗勢欺人，這一百棒下手不輕，抬回房中已是奄奄一息。蘭秀本來跟姜有為是菜戶，就是宮女和太監(jiān)私下結(jié)的夫妻，自從姜有為搭上皇后的車，就不大理會蘭秀了。如今他落了難.蘭秀念及舊情，坐臥不寧，趁著月色溜到他的房中。姜有為這時已經(jīng)氣息奄奄，一見蘭秀就拉著她的手說：“可惜我負(fù)了你，以后給自己留條后路吧，現(xiàn)在皇后大勢已去，你別再為了忠心把命搭進(jìn)去，這些主子本來就沒拿咱們當(dāng)人，用過就扔過墻去，連塊破抹布都不如！”說完眼睛往上一翻就氣絕身亡了。

蘭秀也不敢哭，默聲回房，靜坐思量起來。再說皇后，為了再籠絡(luò)皇帝的心，只有在太后處下功夫，每日早晚請安。太后聽說宮中禁煙的事以后，下決心也要戒煙，為宮中人做個好榜樣?？墒撬轼f片多年，又加上年老體衰，戒煙哪有那么容易，幾天下來就形容憔悴，鼻涕眼淚不止，痛苦萬分?；噬弦姞睿奶鄄灰?，跪下叩請?zhí)蟪闊?。皇后雖然氣太后和皇上對自己無情，可是畢竟太后是自己的親姑姑，自己這個皇后還是她給爭來的，只是因?yàn)橐粚m難容二主，兩個人才有了矛盾，現(xiàn)在眼見著自己造成的后果，也有些害怕。

折騰了一段時間后，太后的煙終于戒掉了，皆大歡喜。皇上對皇后也消了氣，偶爾過來住一夜，皇后的心總算安定下來，暗中繼續(xù)收權(quán)重樹自己在宮中的地位。

這一日正是太后的生日，皇上皇后率后宮眾人，早早來到太后的宮中助興，場面十分溫馨?；屎笤缇徒o太后準(zhǔn)備了一件特殊的禮物：當(dāng)年太后有一只小京巴，最愛的，可惜老死了，這次皇后特意命人尋來一只跟原來那只毛色相仿的，養(yǎng)在自己宮中，就等今天來獻(xiàn)。

一見小京巴兒，太后果然眉開眼笑，樂得抱在懷里。可是小狗卻不安分，東嗅一下，西拱一下，最后掙出太后的懷抱，在龍床上跳了兩跳，床頭的桌上有個供瓶。被它撞翻在地，打了一個粉碎。

瓶子碎在地上，眾人的眼都直了，那一包一包散落的，不正是鴉片？太后的臉色驟變，長嘆一聲，把雙眼一閉，說了一句：“哀家累了，都散了吧?！?/p>

皇上臉色鐵青，率眾出了宮門，劈頭蓋臉就把皇后一頓訓(xùn)，什么置皇家天威不顧，不守孝悌，幾大罪名壓得皇后支撐不住，跪地痛哭?；噬现苯酉驴谥I，以后宮中事宜皆由皇帝親理，這就等于把皇后的權(quán)力全部收回了。

三、一杯藥酒

皇后回到宮中一病不起，皇上不聞不問，她的心也寒了。這日皇后略覺身上輕松些，叫蘭秀扶自己起身梳洗。

蘭秀忙過來服侍，待看鏡中人，不由得心酸，嘆道：“這只幾日，皇后就瘦多了?！?/p>

皇后看著鏡中淡淡一笑道：“哪用爭這些了，只怕再這樣下去，命都不是我的?！闭f得蘭秀垂下淚來，正這時，有宮女進(jìn)來，剛跪下沒等說話，后面已經(jīng)進(jìn)來一群人。

原來是太后帶著眾妃嬪來探病的，這可是出乎皇后的意料，她忙起身想跪，太后一把扶住她，口中嘖嘖嘆息：“可憐見兒的，幾天沒見瘦成這樣?；屎?，你就是心事太重了，你一心為了皇上，這大家都是知道的，不過你的脾氣是倔了些，把性子軟軟，哄哄皇上就好了?！被屎蟊緛韺μ鬂M腔怒氣，聽這番話才知是錯怪了好人，不由得淚流滿面。太后掏手帕替她擦拭，又叫后面的宮女道：“把哀家給皇后帶來的藥酒拿過來，這是我親手泡的，最補(bǔ)氣養(yǎng)神，皇后喝一杯吧。”

皇后看到酒杯人就清醒了很多，雖然太后來示好，可是不能不防。她招手叫蘭秀過來，笑道：“太后賜的酒，快熱來給我喝。”

蘭秀不由分說從宮女手中接過，拿到后面熱好了送來。皇后這下放心了，心知蘭秀一定已經(jīng)把酒換掉，便接過來一干而盡。太后見了一笑，說道：“你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亂想了?！闭f完帶眾人離開。

這一折騰皇后也累了，讓蘭秀扶著躺下，不知怎么頭挨到枕上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心里慌慌的。她急忙招蘭秀過來，想問話，可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蘭秀微笑著替她掖好被角，輕聲說：“剛主子喝的酒就是太后送來的，太后的一番心意，主子就領(lǐng)了吧?！闭f完放下垂簾往外走，囑咐小宮女道：“主子累了，別打擾她，讓她好生睡一會兒吧?！?/p>

皇后用力瞪大眼睛，想叫蘭秀回來，可是身上軟軟的動彈不得，她就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心腹會跟太后一條心來害自己。在彌留的時刻，她突然明白了，禁煙難并不是單純的禁煙問題，這里面交織的是大清國上上下下的矛盾，她只是這張網(wǎng)上小小的繩結(jié)。

第二天一早，皇后鈕祜祿氏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仙逝于鐘粹宮。道光皇帝大慟，厚葬皇后，追加封號孝全皇后，太后更是悲痛欲絕，可是藥酒的事，卻沒有人提及。

鐘粹宮的大宮女蘭秀，在皇后下葬的第二天就上吊自盡了，帶著她的秘密，永遠(yuǎn)地埋葬了。其實(shí)鈕祜祿氏被接進(jìn)宮的第一天，蘭秀就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就是太后安插的眼線，只是一直等待時機(jī)而動。直到皇后和太后出現(xiàn)矛盾，她這枚棋子才派上用場。

京巴兒是太后授意蘭秀訓(xùn)練的，聞到鴉片味就會翻找，故意用這辦法讓皇上下決心冷落皇后。后來送酒，更是利用皇后對蘭秀的信任。

蘭秀心里也明白，皇后死了，她也將隨之殉葬，太后是不會讓她這個證人活在世上的。還是姜有為說得好，在這些主子面前，他們不過是用過就扔的抹布。

她含笑踏上小凳時想，至少老家的爹娘有人養(yǎng)老了。

選自《山海經(jīng)》2012.8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