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熟人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在舊年將盡的下午，我和幾位同伴一起到他墳前給他燒紙?；鹧骝v起的青煙中，依稀顯現(xiàn)出熟人的面影，我想抓住他，那煙霧一跳，他便倏忽不見了。

曠野無聲，四周一片寂然。這里是熟人家的祖墳地，無論他走多遠，有多大的成就，最終的根都將歸宗到這里。只是，只是這樣一處靜寂的地方，對于向來喜歡熱鬧喜歡弄出動靜的熟人來說，未免有些太不相適宜，不知一直都追求轟轟烈烈的他，躺在這樣的山谷坡地上會想些什么？他會發(fā)脾氣嗎？

二

淚水，冷涼地爬在臉上的淚水，不僅讓身旁的同伴們驚愕不已，也令我自己十分訝異。

那些淚，沒跟我商量就滴落下來，它們不是嘩嘩奔流，而是一點點地從我的心深處往外擠。我根本沒想要自己為他流淚，可這淚卻不由自主地慢慢流著，弄不清這淚水是怎么回事兒，有一個時候，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徹底陷入無邊際的虛空。

同來的熟人的三個朋友和我的兩個朋友全都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我，那目光里的內(nèi)容我當然懂：一直對你抱有很深成見，對你頗為仇恨，這些年沒少傷害你的他死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最多沉默不語也就夠了，怎么能會哭呢？為他？為他？為他？？？

不錯，是為他，真的是在為他流淚！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必須坦認，不管是面對他的死還是面對死亡本身，我都沒有任何興致，這時刻最真實的感受是，我只覺得世界猛地混沌了，人對許多事情自以為清楚，其實是不明白的。

三

和熟人相識近30年了，一段漫長而磕磕絆絆的歲月。

不僅僅只是相識相熟，說他是自己的半個同事一點也不為過。在他和我的幾項社會兼職中，有兩項我們是共同的，如此就注定了我跟他要經(jīng)常見面近距離接觸。開會，學(xué)習，討論，一起參觀調(diào)研，他雖小我整整一秩，卻工作得相當出色，加之高度重視人際關(guān)系，對官場那一套極為通達嫻熟，常自愧弗如他太遠的我，對他充滿由衷的感佩和贊嘆。

他呢？應(yīng)該說剛開始對我還是不錯的，好像還有過那么點半真半假的意思。一次，我們共同視察水質(zhì)污染，在一條河邊，趁無人注意，他突然毫無任何過度地伸手攬過我說：知道嗎？我太喜歡你了，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只要一想起你，哪怕只是名字，就心跳得不行，有一種活不下去要死定的感覺。

我生硬地撥開他的手，以強烈的厭惡口氣道：你真惡心我！聽著，我可是一點都不喜歡你，你才多大點兒的人啊，別耍流氓！

他尷尬透頂?shù)卣驹谀莾?，也許對我憎恨的種子就是在這時埋下的。

我是一個沒有一點幽默感的人，特別討厭這類所謂的玩笑，而在表明自己對人對事的好惡時，永遠都直心直腸直言，從不考慮別人的感受。

倘若這樣的大實話也是一種傷害，那是本真的性格使然，我不是故意的。

四

熟人有非常好的天資和悟性，對書畫更有著與生俱來的稟賦，如果他用心藝術(shù)，一定會有不俗的造詣，可惜，他把精力和時間都傾注到藝術(shù)之外的事情上，常將純屬他自己的主觀臆猜和推斷，當做事實來認定，然后再拿這種錯誤的認定去對人處事，而且，一經(jīng)他認定就再難改變，就使得原本無端的虛擬成為深深的積怨。心胸本就極為狹隘的他，一旦印象上誰，誰無疑就要倒大霉了，就得領(lǐng)受他的病態(tài)偏執(zhí)和斗爭哲學(xué)！他認定誰好，誰就是沒有缺點的完人；他認定誰壞，誰就壞得一無是處！他恨張三，恨李四，恨王五，恨風，恨月，恨空氣，恨……他似乎生來就是怨恨別人，折磨別人的。在他那患有極端“怨恨癥”的內(nèi)心，既容不下別人所短，也容不下別人所長。

曾經(jīng)，他也信任過我，總是以“了不起的大家”來吹捧虛美我，被我屢屢斥責后，他表面上是改了，但心里卻更添記恨，就像他無數(shù)次在我面前說別人壞話遭我批評并拒聽一樣，他雖然不再跟我說了，卻在背后連我也一并詆毀，這詆毀因我的不予理睬竟變得愈來愈瘋狂，那種沒有回應(yīng)的無聊空戰(zhàn)卻讓他精神抖擻，斗志昂揚。

在他嘴里隨時可聽到文革時期搞階級斗爭常用的那些詞語，在他目光里能強烈感到一股焦煳的令人惶恐的火藥味兒，那逼近的危險常使人提心吊膽，在他看來，不合他的意愿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很多回，我都這樣想，世間這么多的人，認識誰不好呢？自己怎么偏就和他認識了？要是彼此能永遠陌生著該有多好！

五

他對我由極度不滿到后來的人心仇恨，直接原因是一次關(guān)于高級職稱的評定。那次，我是評委，而他是申報對象。

盡管之前他做了大量的工作，盡管有他視為恩人般最信得過的人擔任這個評審委員會的主任，盡管自始至終他一句招呼也不曾跟我打過，然而，以零票的結(jié)果而落選的他，卻毫無道理地把這筆賬記在了我頭上。迅速生長的仇恨使得他看見石頭和樹木都忍不住要說一番我的壞話，可憐我沒有多么嚴重的錯誤來供他過口癮，就只好照搬文革那套大而無當?shù)募僭捒赵拋頍o限上綱上線，他不知道聽他說這些話的人是多么難受，對他的看法有多么糟糕，因為一個到處誹謗別人，而別人從不說他不好的人，是非曲直一目了然，誰心里能沒有自己的評判標準？那后果，殺傷別人的同時，他自己也被自己更為嚴重地殺傷著。

我不想跟他結(jié)怨，深知要善待那些反對過自己并且已被實踐證明是反對錯了的人。便放寬心量，不計前嫌，想方設(shè)法與他和解，我?guī)状瓮兴钚湃蔚娜藦闹袆裾f，不知什么緣故，總是收效甚微。有兩回，我索性親自找他面談，希望用開誠布公的方式來消除隔閡，我特別提及那次他落選的事兒，告訴他我確實沒投他的票，因為他的成果與其他人相比差得太遠。但是，說到底我不同意也只能是一票，絕對影響不了他什么，而那個零票的結(jié)局怎么就可以往我身上歸結(jié)？難道他不該認真反思一下自己嗎？我要他看一個人不要只看對他怎樣，應(yīng)看這個人對別的那些曾經(jīng)致命傷害過她的人是否懷有成見再來確認這人到底如何。他面無表情，拒絕交談，根本聽不進這推心置腹的話語，那樣子顯然表明決意要把怨結(jié)得更深。讓我大惑不解的是，對同樣沒投他票的那個他最信任的人，他不僅一點也不生人家的氣，還更加感恩戴德，這就是他特有的思維邏輯。

六

當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對和解已不再存任何幻想的我，便只有無可奈何地放棄。

這是別無選擇的選擇，深感痛心而毫無辦法的我，只有去領(lǐng)受他強加給我的一切，我被他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不斷地想象和塑造著，成了另外一個已和真實的我毫不相干的自己，這個自己被他無限放大著缺點和不足，以近乎惡魔般的可憎形象含在他的唇邊，隨時隨地根據(jù)需要拎出來，讓不明真相的人投去意味深長的復(fù)雜目光。

因和好無望而徹底冷靜下來的我，對他說什么做什么已統(tǒng)統(tǒng)不再在乎，當然更不會去理喻，任爾東西南北風，想怎么著那是他的自由，我自己就這樣了，撐住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樣！對于他的那些做法，全當是突起的一陣陰風，一團黑霧，一場沙塵暴，相信天空還是天空，不會因此而變成大地。人最無能為力的時候，也是內(nèi)心最強大最有力量的時候。

也就是從這時開始，我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自身，我很清楚有一雙一定要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的眼睛正日夜盯視著我，哪怕僅僅為了不使這利刃般的目光太幸災(zāi)樂禍，我也需時時省檢自我，慎言慎行，嚴苛要求自己，只有身正，才不怕影子歪。

有時，夜半醒來，我會生出這樣的念頭：在這物欲橫流、誘惑處處的當下，如若沒有他這雙特殊眼睛的盯視，我會不會放松自己，成為另外的樣子？

這個世界什么事情不會發(fā)生呢？

七

詩人說：仇人死了，每一道皺紋都歡笑起舞。

他算不算是我的仇人呢？不管算不算，我都笑不出來，連一縷笑意也沒有。不是故作姿態(tài)，不是虛偽掩飾，我的眼淚不是水，想不讓它流都不行。

我很感謝他！感謝那雙一直不友好令我害怕又無處躲避的眼睛！是他和那雙眼睛在拼力幫我，讓我自律，讓我對名利不敢有貪占的妄念，讓我因走得不順暢而從未忘乎所以過，讓我……可如今，他去了，那雙目光也隨之從我身上撤離，這種意義的頓然悄失使我不知所措，我感到很不習慣，更讓我擔心的是，沒有了這目光的挑剔監(jiān)督，我會不會在無所顧忌中一些些地放任自己，真的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因為一個健全人格的形成，最得益于的是仇人，而不是朋友。

作為一個生命，他去得太早了，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空間還很大，卻只能缺席，不能不令人哀婉。而作為如此特殊的一位熟人，他的離去對我無疑更是一種無法替代的損失，我是那樣感念不舍，不想讓他死！

可他卻去了，就那樣突然地去了……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