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月臺上路琦那眼汪汪送別的樣子,曹直真想從車窗上跳下來,撤銷這次籌劃多日的行程。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就被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能囕喡暷肓藗€粉碎。隨著一聲汽笛長鳴,他就要被這趟列車緩緩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F(xiàn)在說什么都為時已晚了,他能做的只是探出車窗,朝路琦招手致意。他看見路琦遠遠地站在那兒,揚著胳膊,嘴里好像是還在喊著一句話,還未來得及辨出路琦喊出的是什么,列車就按照它應(yīng)有的速度駛出了車站。轉(zhuǎn)眼間,月臺上的路琦成了個模糊的小黑點。直到那個小黑點早已化為烏有,曹直還在猜測著,琢磨著路琦所喊的那句話。她當(dāng)時的口形比較模糊,好像是說再見,也像是說來電話,或者是一路順風(fēng),也許早點回來什么的。這些都是可能的,但究竟是什么,曹直就沒多大把握了。他想,抵達目的地之后就給她打個電話,驗證一下這個問題,但眼下是說什么都來不及了。
車廂里塞滿了人與物,令你想到混亂,擁擠,嘈雜這些常用詞。偌大一個車廂就像是集市,像聚會,像散場的電影院,就是不像載人的車廂??伤褪牵褪沁@樣。這里可不是曹直喜歡的地方,他喜歡的是自己那間狹小而寧靜的書房,他的那個七尺講壇,學(xué)校的圖書館,甚至學(xué)校的操場、飯?zhí)靡脖冗@兒好得多。可他是主動來到這種地方的,并且為此還費一番心機,做了一些必要的功課。現(xiàn)在曹直很明白,若想到達他要去的那個地方,就得在這樣一個車廂里,待夠一定的時間。當(dāng)然,在此之前也可能通過其他途徑抵達目的地。比如,可以乘飛機去。事實上他也有過這樣的打算,準(zhǔn)備用他最近出版的部分專著稿酬,買張單程機票,一個多小時就能飛到他想去的那個地方了。再說他還沒坐過飛機呢,那也算是一種必要的體驗嘛。然而,他最終還是沒選擇飛機這種交通工具,至少是出于如下幾種考慮:其一,你很想去某個地方,可要是一下子就到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遠不如讓你慢慢靠近它;其二,與其花那么多錢坐一會兒飛機,還不如節(jié)省下來,買一套他念想已久的《索爾·貝婁全集》呢;其三,對于飛機的安全系數(shù),他有一定程度的懷疑,甚至恐懼。于是,他就只得坐在這個豬窩一樣的車廂里,一站又一站挨到他要去的那個地方。
周圍的旅客紛紛掏出水果、食物、茶杯、方便面什么的,爭先恐后占據(jù)那個共用的小茶幾,臨窗的曹直則不慌不忙從旅行包里取出兩本書來,見縫插針將它們?nèi)匠啥训奈锲分虚g。這兩本書是他特意挑選的,一本很厚,一本很薄,厚的是《存在與時間》,薄的是《變》。前者已在他書房里待了七年,或者是八年,他總是想讀它,總是在讀它,可是總也讀不完,總是以為有許多好東西藏在里面。因此出門時他總喜歡帶上它,就像是帶著思想一樣讓他感到踏實。后者是他多年之前在舊書攤上廉價獲得的一本法國“新小說”,這本書他早已讀過,當(dāng)時的感覺是妙不可言,今天又?jǐn)y帶上了這本舊書,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這次旅程與它有點關(guān)系,帶著它就像帶著故事上路一樣。現(xiàn)在,曹直把它們放在眼前,打算坐穩(wěn)之后就開始看書,以免那些過分熱情的搭訕來煩自己。他知道,這種事情在火車上是常有的。事實上,剛才他已經(jīng)掃視了一下,周圍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愿意隨便聊點什么的對象。然而,就在他伸手去抽那本《變》的時候,對面一個推銷員模樣的中年人就先遞過來一支香煙,緊接著就搭上一句話來:哎哥們兒,你到哪里?對于那人的煙,曹直謝絕了,對于那人的問話,曹直禮貌地敷衍道,噢,終點。那人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一樣興奮,說我也是到終點啊,咱們正好一道。曹直沒做何反應(yīng),只在心里說了一句,真倒霉。那人卻再接再厲追問道,你去那兒干啥?曹直最不耐煩回答此類問題,他心說我想去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得著么?但他還是相當(dāng)克制地支吾說,有點小事兒。那人笑瞇瞇的,不依不饒追問道,是推銷產(chǎn)品,還是去購原材料的?這下子,曹直真的是有點受不了啦,他將臉扭到窗外之前拋出了一句,我不買也不賣!那人這才明白對方無意跟他攀談,就便轉(zhuǎn)換了目標(biāo),拿同樣的問題去聯(lián)絡(luò)旁人了。你去哪里,你去干什么?那個多嘴多舌的家伙,不經(jīng)意間提到的這種尋常問題,現(xiàn)在卻弄得曹直很有些心煩意亂了。他點著自己的一支黃金葉煙,將目光完全轉(zhuǎn)移到車窗外邊。
列車風(fēng)一樣呼嘯前進。窗外的樹木,秋野上的莊稼,遠處的村落,箭也似的紛紛向后退隱。曹直注視著它們,像是看見了過去,過去的那些事物。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感覺車速在減緩,原來前方就要到達一個小車站了。他沒想到,這么快就抵達了一個車站。他想,在他抵達那個地方之前,前方還有許多個大站小站等著他,至于究竟還要經(jīng)過多少個車站,他就不得而知了。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悠然想些事情,即使是回憶或者虛構(gòu)一個完整的故事,也有足夠的時間。
說來簡單,導(dǎo)致曹直這次出門遠行的僅是一個他并不熟悉的人名,而這個人名是他無意間撞上的。那是一個周三的午后,曹直一如既往地坐在寂靜的中文系閱覽室里,桌上擺了一大摞雜志,眼前放著一只碩大的旅行口杯,他要一邊往嘴里送著水,一邊或精心或隨意地翻看它們。自從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以來,每個周三午后,在系閱覽室里待上兩個小時,這差不多成了中文系講師曹直的一種必修課了,很有點雷打不動的味道,即使是假期里他也要堅持不懈,假期里系閱覽室也是有人值班的。至于為何非得選擇周三這一天,其中有無什么奧秘或者寓意,這跟一個偉人所說的“堅持?jǐn)?shù)年,必有好處”也沒多大關(guān)系,因為從這種堅持之中他并沒有感覺有什么明顯的好處。也許這僅僅是一種習(xí)慣罷了。在這個尋常的周三午后時間里,習(xí)慣性坐在閱覽室里的曹直顯然沒有料到,他寧靜的心湖上會擲過一顆小石子,居然因此泛起層層漣漪。
當(dāng)時,他是隨意從那摞雜志中抽出一冊來,信手翻開了目錄頁,一個標(biāo)題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而今后現(xiàn)代主義的猖獗,他想,這個題目有點意思,我不妨認(rèn)真看看它??蛇€沒等他去翻閱這篇文,作者的名字就攔住了他。馬加林,馬加林?馬加林……曹直的目光,停留在這個與他不相干的名字上。是的,此人名與他曹直一點也不相干。他從來不認(rèn)識,也未聽說過這樣一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并無什么特殊的意味,犯不著喜歡咬文嚼字的曹直對其進行拆解什么的。這個名字的使用者的性別,年齡,職業(yè),戶口所在地之類的,曹直更是一無所知,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墒?,曹直在恍惚之間猛然想到,這個名字與另外一個人有關(guān),有相近之處。也就是說,他想到另外一個人名,另外一個人:馮雨林。哦,馮雨林。好幾年前,他曾經(jīng)與這個名叫馮雨林的姑娘相遇,有過一段不算完整的故事。然而,關(guān)于馮雨林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女子,這些年來他幾乎從未想起來過。真是活見鬼啦。曹直心里嘀咕著,她怎么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呢?他下意識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銜到嘴上。這時候,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看見慈眉善目的圖書管理員姜秀珍老師指了指墻上的牌子:禁止吸煙。曹直抱歉地一笑,對不起。然后,他就收拾起眼前的東西,提前結(jié)束了這次閱讀時間。這在他,是一次例外。
在午后晴朗的陽光下,曹直挎著書包在校園里走了一圈,其間碰到他班上的好幾個學(xué)生,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跟自己的學(xué)生討論什么文學(xué)和文化,而是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走開了。看著校園里這些生龍活虎的男女大學(xué)生,中文系講師曹直想起了自己那恍若眼前的讀書求學(xué)生涯??墒?,現(xiàn)在它們都到哪兒去了呢?哦,現(xiàn)在我得回家了。
這天晚上,曹直沒像以往那樣跟女兒非非講童話故事,而是使盡招數(shù)哄睡了她,然后打破常規(guī)與妻子路琦做了場愛(以往做這種事情,大都安排在周末時間),而且是很少有的淋漓酣暢,弄得路琦流出了激動而痛快的眼淚,事后她甚至有些羞澀地問他今天你怎么了,你這樣瘋狂的樣子,我可是很久沒有見過了。曹直支吾道,我,我愛你。此時,緊緊摟住丈夫的路琦當(dāng)然不會知道,剛才做愛的時候,曹直想著的是另外一個她從不知道的名字。
此后一連數(shù)日,曹直上當(dāng)代文學(xué)課時顯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時常在講臺上走神,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詞不達意、張冠李戴的反?,F(xiàn)象。他以往講課是相當(dāng)精彩的,臺下那些很愛挑剔的莘莘學(xué)子也無話可說,除了贊美和傾聽之外??涩F(xiàn)在卻弄得前排的幾個女生直咋舌頭。她們想,我們這個曹老師這段時間里肯定是遇到什么情況了,其中個別感覺良好的女生已經(jīng)打算跟她們這位還相當(dāng)年輕的曹老師談?wù)勑牧???墒遣苤睕]有給予她們這樣的機會,下課鈴一響,曹直就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
回到家里的曹直更是一副郁郁寡歡,心事重重的樣子,在許多家庭日常事務(wù)上跟妻子配合得一塌糊涂。看到丈夫這種樣子,路琦就關(guān)切地問道,你怎么啦,是不是有病,要不就是出了什么事情?曹直不是很堅定地?fù)u了搖頭說,不,不,我是在想寫一篇文章。路琦就不再多說什么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每逢要動手寫東西時,總是這樣一副郁郁寡歡,心事重重的樣子。說實話,她倒是愿意經(jīng)??吹秸煞虻倪@種樣子。
終于有一天,曹直帶著似乎是隨意而又決絕的口吻對妻子說,過兩天,我要去青城一趟。
當(dāng)時,路琦正忘情于一部愛得死去活來而沒完沒了的電視連續(xù)劇之中,她頭也沒抬地問道,你到那兒去干什么?
去開一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討會,曹直說。是關(guān)于后現(xiàn)代主義的,他又補充了一句。
你們中文系暑假時,不是組織優(yōu)秀教師到青城去旅游了么,那時候你怎么不去?
那是學(xué)校組織的,是旅游,我不喜歡這種形式,我不想?yún)⒓舆@種集體活動。而現(xiàn)在是開研討會,我是要去的。人家已經(jīng)寄來開會通知了。
對于這個不大不小的謊言,路琦一邊看電視,一邊隨口說道,是么?
是的。曹直就這樣告別了妻子女兒,踏上到青城去的旅途。
嗚……又是一聲汽笛長鳴。曹直想起了多年之前曾經(jīng)看過的一場電影《車輪滾滾》,他喜歡這個電影的名字。
現(xiàn)在,曹直又捧起了那本法國“新小說”《變》,但他沒有馬上進入閱讀,而是盯著這部小說的名字出神:變。是的,變。這可以譯成、說成——變化。是啊,一切都在變。就比如手里的這本書吧。曹直翻開了它的版權(quán)頁(這是他對待書籍的一種習(xí)慣方式):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66,000字;1983年4月北京第1版;印數(shù):58,000冊;定價:0.80元。他想,這樣一本不是很好讀的法國“新小說”,在當(dāng)年居然一下子就印了將近六萬冊,這在今天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現(xiàn)在,這種外國文學(xué)圖書能有當(dāng)時印數(shù)的十分之一就算很不錯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現(xiàn)在他不想深究這個。他在想,當(dāng)年那么多冊的《變》,都是些什么樣的人買去了,它們和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反正他手里這本《變》是在一個舊書攤上獲得的,當(dāng)時扉頁上還簽著它的舊主人的名字,以及某年某月某日購于某處的記號??蛇@個主人為何將它拋棄了,不,是將它給廉價出賣了呢?而當(dāng)時他一定是喜歡它的呀。也許這很簡單,就像兩個人鬧離婚一樣,開始是由于相互喜歡而結(jié)婚,后來就相互或者有一方不喜歡了,就離了婚。曹直撫摸著這本淡藍色封面的法國“新小說”,思緒如紛。
最初閱讀這本法國“新小說”時,曹直還是個二年級的文藝學(xué)研究生。那時候,他更多的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學(xué)流派,文學(xué)現(xiàn)象,或者寫作的藝術(shù)來研讀的,所謂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寫,對其中的故事并不是很感興趣的。現(xiàn)在,他倒是覺得這部小說的故事很有些意思。正是因為這個,他才在出門前整理東西時將它攜帶上了。一個中年男子,意大利打字機公司巴黎分公司的經(jīng)理,他決定與妻子分居,現(xiàn)在正乘火車由巴黎至羅馬探望他的情婦,準(zhǔn)備告訴她很快就能到羅馬跟她生活在一起了??墒钱?dāng)火車抵達羅馬時,這個男人卻改變了主意,決定下車后不去找他的情婦,也不帶她到巴黎去了,而是閉門不出,待在旅館里寫作。就是這么一個故事。想著這個具有法國特色的人生故事,坐在火車上的中文系講師曹直嘴角牽動了一下,發(fā)出一種類似自嘲的笑來,心里說道,看來那個英國人王爾德的話還是很有些味道的,不是藝術(shù)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藝術(shù)。是這樣么?他自言自語道,有時候,真的是這樣。
車廂里依然擁擠,喧鬧,嘈雜。中文系講師曹直展開書卷,準(zhǔn)備重新閱讀這個現(xiàn)在看起來很有些意思的故事。
列車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隆隆行進。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正是初秋時節(jié),正是玉米成熟著的時候。當(dāng)然,初秋的莊稼地里也有其他農(nóng)作物,比如綠豆啦,紅薯啦,大豆啦,花生啦什么的,它們一樣地正在成熟著??墒?,坐在列車上的曹直的注意力只放在玉米上,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又一片玉米地,只有一棵棵玉米,他仿佛呼吸到了正在成熟著的玉米那種特有的氣息,嗅到了它那濕漉漉甜膩膩的味道,他甚至像是觸摸到了那鼓囊囊如少女乳房一樣的玉米穗,穗子上的像金絲線一樣的胡須,那一粒粒晶瑩透明如玉一樣的玉米粒兒。他瞭望著車窗外一片又一片的玉米地,秋野上的玉米地一閃而過。現(xiàn)在,他懷念著那片遙遠的玉米地。而他的這次出行,是與多年之前的那片玉米地有關(guān)的。
六年前,要不就是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文藝學(xué)研究生曹直在暑假里來到了姑母家。那時候,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家。父母是在他讀大學(xué)三年級時離異的,爾后他們又各自重新組織了另一個家庭。他們共同的兒子曹直既不愿意看到繼母,也不想看見繼父,在性情孤僻的曹直的意識中,這兩位已經(jīng)不算年輕的新人物都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于是,求學(xué)的曹直在假期里的出路就只有這么三條:一是待在學(xué)校里繼續(xù)讀書,寫詩;二是去打工;三是回到姑母家里,除了姑母之外,他已經(jīng)沒有其他親人了。姑母一家待他很好,姑母家就成了他的家。姑母家在一座小縣城里,姑父是縣教育局局長,姑母是縣高中的數(shù)學(xué)教師。姑母如母,姑父如父。表姐表哥都已成家另過。曹直就住在姑父辦公室的套間里(姑母和姑父住在同一座單元樓的同一層上),讀讀書,寫點文章,在縣城里和郊野上轉(zhuǎn)轉(zhuǎn)走走,看看電影,吃吃飯,睡睡覺,想想心事,就這樣打發(fā)著他那漫長的假期生活。
就在那個暑假即將結(jié)束的一天下午,曹直照例睡眼蒙眬地來到公用洗臉間,眼前豁然一亮,他發(fā)現(xiàn)有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在洗衣服,就站在了她的身后,因為這洗臉間只有一個水管。那姑娘回頭一笑,將臉盆端到地上,意思是請他先洗洗臉什么的。曹直面對這個陌生的姑娘點了點頭,禮貌地說了聲你好謝謝。那姑娘還給他一個微笑,說了一聲你好。曹直就慢慢地洗手,洗臉,還濕了濕蓬亂的頭發(fā),做完這些事情把位置又還給了她,然后微笑著點點頭,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午覺后的慵懶已消退,他恍過神來,眼前浮動著剛才見到的那個女子的形象,她笑得很好看,甚至有點動人,人雖說不上太漂亮,但卻濕漉漉地流露出一種清新的氣質(zhì)來,在教育局這個院子里他從未看見過這樣一個姑娘,憑直感,他斷定她不是這個縣城的人。那么,她是誰呢?佇立在窗前的曹直陡然生出一種想去結(jié)識她的愿望,他猶豫了一會兒,就將幾件干凈衣服放到臉盆里,端著它們再次朝洗臉間走去,正碰上那位姑娘端著洗好的衣服往外出,他們差點撞了個滿懷,兩個就相視一笑。曹直目送著這個看上去背影很優(yōu)雅的姑娘,直到她走進臨近樓梯口的那間房子,他這才機械地擰開水龍頭,在一片嘩嘩流水聲中,曹直喟嘆道,唉,我來晚了一步,這全怪我動作太遲緩了。他有點后悔,剛才為何不抓住機會跟她攀談幾句呢?這會兒,他感到自己的這種行為很有點可笑,我干嗎要洗這些本來就干干凈凈的衣服呢?可是,它們已經(jīng)被清水浸泡上了,即使馬上撈出來也還是濕淋淋的,那就干脆象征性地揉搓幾把好了。
不一會兒,樓道上又響起了響亮的腳步聲,曹直的心狂跳了幾下,那個姑娘又端著一盆衣服來到了洗臉間,曹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將自己那盆原本干凈的衣服放到了地上,微笑著為她讓位,她微笑著說了聲謝謝,站到了水管前。立在一旁的曹直咬了咬牙暗下決心,這下子說什么也得抓住機遇跟她多說些什么。
哎,請問你是教育局的么,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不,我不是,我是來這兒看我舅舅的。
你舅舅是哪位?教育局的人我差不多都認(rèn)識的。
我舅舅叫劉鴻立。
噢,劉局長是你舅舅呀,這么說你是劉局長的外甥女嘍。
哈哈,A等于B,B就等于A,你這人挺有意思的嘛。
本來嘛。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看你像個大學(xué)生。
不,你說錯了,我是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
噢,我說的嘛,看著就是不一樣。
是么,哪兒不一樣?
說不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哎,你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
華東工業(yè)大學(xué)。
噢,那一定是個很不錯的大學(xué)吧。
那地方是挺美的,可我已經(jīng)離開它了。再過兩天,我就要到青城去報到了。
嗬,那可是一個好地方,海濱城市嘛。
不知道好不好,我還沒到那里去過呢。
分配到青城的什么單位了?
青城的一家建筑設(shè)計院,我是學(xué)建筑設(shè)計的嘛。
好啊。你要為我們的祖國設(shè)計出更美麗的高樓大廈了。建筑是一種凝固的音樂,也可以是一種詩啊。
是么,你這樣看么?看來你挺懂建筑的嘛。哎,那么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如你,我還在讀書,在讀文藝學(xué)研究生,可你已經(jīng)畢業(yè)要去工作了。
嗬,研究生啊,怪不得呢。可我并不想現(xiàn)在就去工作,我還想讀書,我也想讀研究生呢。
我跟你不一樣,我倒是想去工作。其實,我是想盡早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哎呀,對不起,光顧得說話,這地方我霸占得太久了,你過來洗衣服吧,要不我?guī)湍阆匆幌掳桑?/p>
不,謝謝,不用,我已經(jīng)洗好啦。
曹直只好端起臉盆準(zhǔn)備離開,因為他已經(jīng)有點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了,噢,對啦,他說,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當(dāng)然,她說,我叫馮雨林,熱帶雨林的雨林。
嗬,這名字很美,很有些詩意的。我很喜歡你……這個名字。
呵呵。嚇我一跳呢。那,說說你的名字吧。
我的名字就太一般化了。曹直。不是曹植那個植,而是坦直那個直。
馮雨林幽了一默說,你很坦直嗎?
曹直就笑了笑說,你看呢?
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馮雨林搖了搖頭。
曹直端著臉盆站在門口,似乎是思慮了片刻,然后毅然決然地說道,那么,現(xiàn)在我想坦直地提個建議,要是你不反對的話,晚飯后我想請你出去隨便走走,隨便聊聊,好么?
心不在焉搓著衣服的馮雨林至少遲疑了幾秒鐘,說,行呀,反正今天晚上我也沒有什么事情。
曹直又朝門里走了一步說,那咱們就七點半在新華書店門口碰面,好么?
好……好吧。
詳情就這么簡單。事情就這么成了。一個約會就這樣定下來了。一個夏天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有時候,事情就會是這樣的。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像一對戀人那樣踏著黃昏夕陽,走過新華書店,走過火車站、汽車站,走過棉麻公司、化肥廠,步出了那本來就不屬于他們的小縣城,來到了熱風(fēng)吹拂著的郊野上。他們像重逢的故友那樣傾談著各自的生活,說著他們的校園故事,他們都在感嘆著,原來在某種情境下,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和溝通竟是這么容易,而人有時候又是那么渴望交流和溝通。一路上,他們聊得很投機,幾乎有那種相見恨晚的意味了。只是當(dāng)馮雨林說到她男朋友時,曹直忽然沒來由地心里酸溜溜的。不過,她好像在暗示他們的故事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曹直這才感到寬慰了些??伤D(zhuǎn)而想到,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可并沒有那種想法呀。你在想什么呢,曹直?馮雨林忽然這樣問道。曹直矢口否認(rèn)道,什么也沒想,我在聽你說話。
說話間,夜幕就悄然扯了出來。暮色之中,一大片玉米地橫置在他們眼前。玉米地中間,有一條挖著壟溝的田埂。這時候,曹直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似乎是很自然地將手搭在馮雨林肩上,后者并沒有躲閃,而是配合默契地挽住了曹直的胳膊,一同走到玉米地的田埂上。田埂深處長著幾棵大柳樹,樹上有幾只知了叫喚著,樹下有一眼機井。一陣熱風(fēng)吹過來,弄得玉米葉兒沙沙作響。他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曹直望著馮雨林說,真熱啊。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T恤衫脫掉。馮雨林贊同地點了點頭。曹直將脫掉的T恤衫鋪在綠草茵茵的田埂上,說,坐會兒好么?馮雨林又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后就坐在曹直為她鋪好的T恤衫上。
曹直走進玉米地里,嘩嘩啦啦折了一抱玉米葉兒,將它們鋪到馮雨林身旁,手里還握著一個掰下來的青玉米,他一邊剝著玉米一邊說,小時候,我和小伙伴常常躲到田溝燒人家的玉米吃。要不,我在這兒給你燒一次玉米吧?馮雨林歡喜地說道,好啊??蓜兂鲇衩字螅袊@了一聲,現(xiàn)在這玉米還太嫩了點兒,一掐就掐出一股水來。馮雨林接過曹直手中的玉米棒子,將它的纓子摘下來說,小時候,我們一群小姑娘總愛用它編成長長的發(fā)辮。今晚,我想讓你為我編一個長長的玉米纓子發(fā)辮。曹直只怔了一下說,好啊,然后就起身要去為她掰玉米。馮雨林拉住他的手說,傻子,你真去呀。由于他起得過猛,也由于她用力稍大了些,曹直就一下子倒在了馮雨林的懷抱里,于是,兩個人就毫不遲疑擁抱起來,嘴唇緊緊相互碰撞著。也許,此前他們都在等待著這種時刻的到來。
樹上的蟬兒低鳴著,像是一種輕音樂。他們熱烈地動作摸了一陣兒,曹直將馮雨林放倒在青玉米葉上,慢慢掀起了她那件白色細花裙子,馮雨林渾身顫抖著說,來,來吧,要我吧。然后,她摸到一片玉米葉兒蓋到自己臉上。
火燒火燎的曹直慌忙掏出自己的東西,放在她的身上。
下面的馮雨林干渴地呼喊道,快來呀,快進來呀。
上面的曹直渾身抖動著說,不,我害怕。
你怕什么?她喃喃道,沒關(guān)系的。
可是,天哪……可是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不過沒有進入她的身體之內(nèi),而是在她的身體上完成的。
事畢,他們坐了起來。馮雨林很有些不滿地望著他,抱怨道,你怎么,怎么這樣沒有成色呢。她想,這方面他至少沒自己那個男朋友有經(jīng)驗。
曹直不想隱瞞這一點,他有些羞怯地說,我有點害怕。
你害怕什么?她說,我都不怕,你還怕什么?
我怕,我怕你會懷孕,我不想讓你那樣,那樣就麻煩了。他說。
她似乎是冷笑了一聲,你想得太多了??赡銥槭裁从忠@樣做呢?
可是,我想,他囁嚅道,我很想,我真的很想要你的。
過了一會兒,馮雨林似乎像是安慰他一樣說,也許,你是一個好男人,一個值得信賴的男人。曹直看了看她,苦笑了一下,未發(fā)一言。馮雨林接著說,明天,我就要去青城去報到了。這時候,曹直竟有了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
那天晚上,他們相互依偎著,在那片干風(fēng)吹拂著的玉米地田埂上,坐到了實在不想再坐下去的時候才離開。自此以后,曹直再也沒見過這個曾給他生活平添了一個故事的馮雨林。倒是這年冬季的時候,馮雨林從青城給他來過一封信,口氣是禮貌而友好的,他似乎也回了信。不久,他就將此事淡忘了,先是有意的淡忘,后來就真的忘記了。因為當(dāng)時曹直已經(jīng)跟后來成了他妻子的路琦開始了戀愛。
就這樣,在那個夏季小縣城曾經(jīng)相遇的馮雨林,就從他的生活和記憶中,云煙一樣消失了。一晃就過了六年,或者是七年。
更多的時候,人在旅途上是沒多大意思的,尤其是在這臟亂擁擠嘈雜的列車上,更讓人心煩意亂,你只能聽或者說一些無聊的話,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一會兒很不踏實的瞌睡。你過會兒就可能看次手表,盼望著盡快抵達目的地,結(jié)束這乏味的旅程。本來,曹直打算在無事可干的旅途中,把法國“新小說”《變》的故事再重溫一遍的,可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幾次三番打開,想深入進去,都被車廂四周各種現(xiàn)象和聲音給拽了出來。事實上,一路上那本16萬字的小說,他只讀了不到十分之一,至于那本《存在與時間》,他壓根就沒有找到心緒翻開它。后來,曹直終于意識到這兒不是讀書的地方。于是,就只得看著身外的事物,聽聽雜亂的聲音,想想心事,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再醒再睡,再睡再醒,終于,青城就在眼前了。
隨著人流走進車站檢票口的時候,曹直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向他招手。這個女人看上去有點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更記不起她的名姓。可站在檢票口那端的女人卻揚著手,分明叫出了他的名字:曹直!
我的天哪!她不就是我要來找的馮雨林嗎?曹直不顧一切擠了過去,沖破重重阻攔,急步跨到她面前,他們意味深長地互相看了一眼,兩雙手就抓在了一起。
真是太巧了!曹直驚喜萬分說,我來找你,你正好出現(xiàn)在這兒。你是來接人的嗎?
說巧也不巧,馮雨林微笑道,說不巧也巧,沒事的時候我經(jīng)常到火車站一帶轉(zhuǎn)悠,我想沒準(zhǔn)兒哪天就會在這兒遇到我想見的人了。而且,而且我這幾天好像總有一種預(yù)感,你會來青城找我的。
是嗎?那可就太奇妙了,曹直放開馮雨林的手說,然而……
然而,這只不過是曹直站在陌生的青城車站時的一種幻覺,也可說是幻相或幻想。事實上,這個初秋的正午,曹直貿(mào)然闖到這個海濱城市的時候,在車站上遇到的只是陌生和茫然。
依然強烈的正午陽光下,曹直像個背著行李卷兒進城的打工仔那樣,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廣場上,茫然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現(xiàn)在他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到哪兒去,甚至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為何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好幾個出租車司機都想把他搞到自己的車上,好幾個拉生意的女人都企圖把他弄到她們的旅館里去。猶豫了半晌,曹直還是選擇了一個看上去比較面善的中年人老黃的機動三輪車。
車夫老黃問曹直要去哪兒,曹直想了想說,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吧,你覺得青城哪兒可去咱們就先去那兒。老黃說,那我拉你去華聯(lián)商廈吧,那兒最熱鬧了。不,曹直說這種地方我不要去。老黃說,那咱們?nèi)プ现窆珗@吧,那里也很好玩的。曹直說,公園我也不想去。老黃拍了拍腦門,回過頭來小聲說,我拉你暢樂園去吧,那兒是青城不公開的紅燈區(qū)。紅燈區(qū)你知道吧,就是專門干那種事情的地方。曹直有點生氣地說,那種地方我更不會去,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車夫老黃也有些不高興了,他埋怨道,你這人真怪死啦,那你說讓我拉人你去哪兒吧,要不咱們就在大街上兜圈兒算了。這時候,坐在后頭的曹直忽然興奮地拍了一下車夫老黃,說,我想起來了,咱們?nèi)ズ_叞?,離這兒最近的海邊。車夫老黃快活地笑道,這不結(jié)啦,只要你說出個地方來,再遠再近我也能把你拉過去。
坐在嘟嘟響著的機動三輪車上,中文系教師曹直像個30年代里的紳士那樣,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著市容,一邊信馬由韁地想著些事情。不覺間,一片蔚藍色的大海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曹直跳下機動三輪車,站在海岸上感嘆道,這就是詩文里描寫的,影視上見過的,人們所說的,我曾不止一次夢想過的大海嗎?眼前的大海并沒有那種翻騰不息的樣子,可是站在海岸上的曹直卻涌上一股悲哀的心潮,我已經(jīng)30多歲了,在此之前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呢!真是有點可憐啊。然而,面對大海,此時此刻我好像無話可說了。
站在一旁的車夫老黃說,這會兒的海沒啥看頭,漲潮退潮時才好看呢。
是嗎?曹直看了車夫一眼說。忽然他想起來什么一樣問道,哎,師傅你會攝影嗎?老黃憨厚地笑道,這玩意兒我可是沒弄過。曹直從旅行包里掏出照相機,鼓勵老黃說,很簡單的,我教你,保你一學(xué)就會。老黃湊上前去說,真的嗎?曹直點點頭說,是的。這樣吧老黃,今天下午我把你包了,你給我在海邊照幾張相,錢我一塊兒跟你算。老黃高興地說,好好,好說,好說。這時候,曹直扭頭看見一對戀人從那邊走了過來,就上前請求人家?guī)兔樗屠宵S照張合影,曹直扒著老黃的肩膀,老黃嘿嘿笑著,那邊快門一閃,一張合影就在里面成了。曹直接過自己的照相機,謝過那對戀人,然后對老黃說,你瞧,就這樣對準(zhǔn)焦距,按動快門,就這樣的。老黃嘿嘿笑道,我試試吧。
這天晚上,曹直就住到了海濱浴場附近的陽光賓館,這顯然是出于看海方便的考慮。吃過晚飯,到海灘上轉(zhuǎn)了一圈,曹直就到總臺上去跟路琦打電話。從情理上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電話撥通后曹直說,路琦,我是曹直,我已經(jīng)到了。路琦在那頭說,噢,已經(jīng)到了,住下了嗎?曹直說,住下了,現(xiàn)在你在干什么?路琦說,沒干什么,在看電視呢。曹直說,非非呢?路琦說,剛睡下,今天她玩累了。曹直忽然想起件事情來,問道,哎路琦,昨天你在月臺上招著手跟我說什么來著?路琦說,我沒說什么呀。曹直說,你怎么會沒說什么呢?我分明看見你說了什么,你再想想看。路琦那邊停頓了一下,笑道,噢,我想起來了,我是說你回來時帶點海鮮,聽說那邊的海鮮特便宜。曹直說,原來你是說這個呀。好吧,那就這樣吧。
曹直回到房間里,從旅行袋里掏出一個瓷片工藝品,醬紫色的,上面是一頭變形牛,它擺出一副抵牾斗架而牛氣哄哄的樣子。這是他在一次論文大獎賽頒發(fā)的一個獎品,從它身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什么象征意味。他曾把這頭牛在自己的書房里掛過一段。這次出門前他把這頭變形牛牽了過來,預(yù)備著找到馮雨林后,將這頭牛送給她。他希望她能夠喜歡這頭生氣勃勃的變形?!,F(xiàn)在,曹直把它擺在寫字臺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端詳了一會兒。爾后,他又將《存在與時間》和《變》放在那頭變形牛的旁邊,把寫字臺上的電視機搬下來,他可不想千里迢迢來到這兒看什么破電視。他現(xiàn)在想做的事情是專心致志地讀讀《變》這個故事。他想,《變》的主人公是從巴黎去羅馬,這兩座城市都是好地方呀,至少它們都曾經(jīng)是全世界文人向往的勝地,也許現(xiàn)在還是。而我呢,跟他是比不了的,我是從一個中原城市,來到一個海濱城市,它們都在中國的版圖上。他是到羅馬會見那正在等待著他的情婦,而我呢?馮雨林算我的什么呢?充其量算得上有過一小段殘缺故事的朋友,而她現(xiàn)在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已經(jīng)來到了她所在的這個海濱城市。更要命的是,多年之前她來信上的地址早已灰飛煙滅,壓根就沒有記住,現(xiàn)在更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所說的那個設(shè)計院,到底是在哪條街哪條道上呢?她還記得我么?若是真的見了面,她能否一眼認(rèn)出我來?想到這些,中文系講師曹直甚至有了些小傷感。不過,他很快就又想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式:我也可以像《變》的主人公那樣待在賓館里寫點什么,而不去見本來想要見的女人。是啊,從自己生活的場景里抽身出來,住到一個陌生的海邊旅館里,讀讀《存在與時間》,讀讀法國“新小說”《變》,靈感忽然找上門來時,還可以寫點文字,看看大海,這不也是挺有趣的嗎?可是,我費了那么多的時間和心力,還有一定數(shù)量的旅費,來到這個陌生的海濱城市,不正是要來尋找當(dāng)年那個馮雨林么?不,不想這么多了,現(xiàn)在讓我把這一切問題都先拋開吧,這些問題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思慮它們。今晚,我要在這個海邊旅館里,像個文學(xué)愛好者那樣,好好讀讀這本法國“新小說”《變》,對,現(xiàn)在就開始:
他急切地翻著書,他又往前翻,心中很不安,他一定在責(zé)備自己早該安安靜靜地完成這項工作,而不應(yīng)拖到最后幾分鐘,莫非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
本來,昨晚(也許是今天凌晨了)睡覺前,就想要起個大早,到海邊去看漲潮景觀的??梢挥X醒來已是上午九點多了,曹直十分懊悔,今天的早潮是看不見了。
窗外的小鳥啁啾著,陽光格外明媚。這時候,他想找見馮雨林的念頭突然又蠢蠢欲動起來,好像還很強烈。他想,看早潮還有的是時間。早潮是要看的,而馮雨林也是要找的。這兩件事情并沒有太大的矛盾沖突。于是,曹直就急忙收拾行囊,帶上那頭變形牛,走出了這個暫時屬于他的房間。
賓館門口停泊著一排等生意的出租車,曹直走到一輛紅色出租車前,向司機打聽道,師傅,青城建筑設(shè)計院你知道嗎?
正在收聽小品的司機打開車門說,上來吧先生,也不是跟你吹牛,青城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就是一張青城活地圖。
謝謝你,曹直說。他真的很感激這個出租車司機,多年前馮雨林來信上的那個地址他早已忘記,現(xiàn)在這張活地圖可以把他帶到那個地方。因此,他一反常態(tài),上了車就熱情地問起出租車的生意,以及青城交通路況這些他往常漠不關(guān)心的問題,說起這些,眼前的這張活地圖頓時就變成了憤怒的話匣子,一路上不停地控訴咒罵著當(dāng)局。
曹直一邊跑馬觀花地瞅著街景,一邊抑制不住激動地想象著即將到來的一場重逢,至于那個活地圖和話匣子在說些什么,他是充耳不聞的。
出租汽車車到底是比機動三輪快得多,而青城畢竟算不上什么大城市,在司機的話匣子還沒關(guān)上,曹直還沒來得及將事情想到一個段落時,它就停了下來。
到了嗎?曹直有點不相信地問道。
你瞧,這不就是青城建筑設(shè)計院么?司機指著一個拱形大門說。
曹直將誠懇的謝意連同車費一同送給司機之后,站在了這個看上去很有些藝術(shù)品位的大門前,打量著鑲在門額上的金字招牌,自言自語道,沒錯,就是這兒,這就是我要找的人所在的地方??伤]有馬上走進去,而是轉(zhuǎn)身踱到大門左邊一排懸鈴木下,掏出一根煙燃著,他似乎是想在此平靜一下自己的怦怦心跳,也是想再次籌劃一下見到了馮雨林之后該怎樣說話,要說些什么。
這時候,一個比較麻煩的問題突然從岔路上竄了出來:你來這里找她干什么呢?曹直打了冷戰(zhàn),這個問題他似乎還沒怎么想到過。我費盡周折來到這里,是想重溫一個純粹而曖昧的故事,還是企圖續(xù)接一個殘缺不全的故事?抑或是想就此了結(jié),或重新開始一個與情欲有關(guān)的故事?見到那個久違了的馮雨林,我們的故事又會朝哪個方向發(fā)展呢?我不知道,這些我真的都不知道。曹直站在那兒吞吐了幾口煙霧,發(fā)了一會兒怔,然后扔掉煙蒂,跟自己說道,無論什么樣的故事,總比沒有故事好,而任何故事都有它自身的邏輯,現(xiàn)在我不必管那么多了,還是先進去找到她再說下一步吧。
曹直毅然踏進青城建筑設(shè)計院的大門時,遭到了阻攔。一個瘦得干柴棒樣的老門衛(wèi)橫在那兒,充滿敵意地問他干什么的,找誰?
曹直支吾道,噢老師傅,我是來找個人的。
老門衛(wèi)斜眼打量著他說,我知道你來找人,我問的是你來找哪個?
曹直本來還想跟他打聽一下馮雨林的具體辦公地點,可他看到老門衛(wèi)這副審賊一樣的態(tài)度,就寧愿自己到辦公樓里去尋找了。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老門衛(wèi)說,我非得跟你說得那么清楚嗎?
老門衛(wèi)傲慢地冷笑道,那當(dāng)然!
曹直謙虛地詢問道,要是我不想說得太清楚呢?
老門衛(wèi)哼了一聲跨到他跟前:那你就休想進這座大樓!
曹直猶豫了片刻,只好坦白相告,我找馮雨林。請問老師傅,她在幾樓辦公?
可那老門衛(wèi)去推搡了他一把說,出去!
為什么?曹直不解地望著這個怒氣沖沖的老門衛(wèi)。
老門衛(wèi)得意地說,我們這兒沒這個人!你找什么找?
曹直脫口而出說,不可能,馮雨林就是這個設(shè)計院的。
老門衛(wèi)哼了一聲冷笑道,有沒有這個人我比你清楚。跟你這么說吧,這個院子里百十號人都姓甚名誰,誰家住幾單元幾號,誰跟誰不和,哪家夫妻吵架了,誰家正鬧離婚搞婚外戀,誰家富誰家窮,誰愛請客送禮,哪個愛貪污受賄,這些事兒我全都一清二楚,任什么事兒也別想瞞過我,有沒有你說的這個人我會不知道?你到別處找吧。
不可能,曹直顯然不相信這個老東西的話,至少是不愿相信。但他也考慮到了這一層:也許自己剛才進門時的態(tài)度冒犯了這個老家伙,他才這么不友好,而跟他使了這么個絆子的。于是,他就掏出一根煙來敬給老頭,強壓著厭惡之情,賠上一臉笑容說,老大爺是這樣的,我呢,是從外地到這兒找我一個老同學(xué)的,她信上說就是在這個設(shè)計院工作,你就讓我進去找好吧。
老門衛(wèi)接過煙,瞧了瞧它的牌子,也換上一張老笑臉說,你早這樣我會不讓你進去嗎?不過在我印象中,我們這兒并沒有你所說的這個人,你要是不信,就到三樓的人事科問一下吧。
曹直撒腿進去的時候,還扔下一句謝謝。
人事科長的態(tài)度要禮貌友好得多,可曹直得到的回答跟那個老門衛(wèi)如出一轍,查無此人,不用查也無此人。
這下子,曹直真的是怔住了。他自言自語道,我記得好像沒錯,她就是在這個建筑設(shè)計院呀。
富有人事經(jīng)驗的人事科長提醒道,你要找的這個人會不會在其他設(shè)計院?
曹直好似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喜出望外地問道,青城還有另外的建筑設(shè)計院嗎?
人事科長朗笑道,多去啦。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青城市政部門明文規(guī)定,凡是一座新的建筑,必得跟舊有的建筑風(fēng)格式樣有別,因此青城光建筑設(shè)計院至少也得20家,僅退休老工程師私人辦的建筑設(shè)計院就有10多家,像什么藍天啦,綠海啦,白云啦,古風(fēng)啦,歐洋啦,未來啦,新世紀(jì)啦,等等一大串,哎對啦,你瞧,這是青城建筑設(shè)計部門一覽表,人事科長指出玻璃板壓著的一張表格說。
曹直有點頭昏腦漲,有點眼花繚亂。他皺了一會兒眉頭,計就從中而來了,他向那位熱情友好的人事科長要求道,我能否將這些建筑設(shè)計院的地址抄下來?
你抄好啦,人事科長很開朗地笑道,反正這又不是什么軍事秘密,也不是經(jīng)濟情報。
于是,曹直就伏在人家案上,用那手很過硬的鋼筆書法工工整整地抄錄起來,期間還喝了兩口人事科長為他沖的茶水,然后朝那位很有人情味的人事科長道謝告辭。
站在秋日朗朗的青城大街上,看著眼前的車水馬龍,又望了望四周風(fēng)格果然不一的高大建筑物,中文系講師曹直陷入一陣迷惘之中。淪落到這步田地,怪只怪自己當(dāng)初沒保留或記住她那封信上的詳細地址,現(xiàn)在看來事情已經(jīng)很有些麻煩了,盡管手里捏著一張聯(lián)絡(luò)圖似的東西,可以按圖索驥去了,可面對的范圍也太大了些。想想看,20多個建筑設(shè)計部門,那得打聽多少人,得坐多少次出租車?看來,要想找到那個馮雨林,你就只得像個沒頭蒼蠅那樣到處亂撞了。要不干脆就此打道回府算了,反正我總算來找過她了。這個打退堂鼓的念頭剛一閃現(xiàn),另一個相反的念頭就又快速而堅定地占了上風(fēng):開弓沒有回頭箭呀,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就橫下一條心,盡可能去尋找你想見的人吧。我就不信,在這小小的青城,在二十多個建筑設(shè)計部門里,我會找不到那個叫馮雨林的女人!不,我一定要找到她。曹直扔下煙蒂,又登上了一輛紅色出租車。
黃昏的時候,曹直來到游人如織的海濱浴場上,與其說是到這兒游玩散心,不如說是來歇息歇息的。他覺得自己太累了,主要是心里頭累。在此之前,從上午十點半,到下午六點鐘,曹直包下了那輛紅色出租車,穿行于青城的大街小巷,總共跑了六家建筑設(shè)計院,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在長達多半天的尋找過程中,非但沒能得到一點關(guān)于馮雨林的線索,反而弄得滿肚子不快。頭三家是一問三不知,根本不想多搭理他。第四家建筑設(shè)計院人事科一個工作人員倒是為他出了個主意,讓曹直在青城晚報上登個尋人啟事,并大包大攬說這種事情他可以代辦,因為他在報社那邊有哥們兒。曹直苦笑著謝絕了他這個好建議,他一點也不想采取這種大張旗鼓的方式。到第五家的古風(fēng)建筑設(shè)計院時,他碰到的是一位處于更年期的女人事科長,她倒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接待了曹直,先是很嚴(yán)肅地詢問曹直從哪里來,要找的人的年齡,性別,發(fā)型,膚色,大致身高,體重,等等,曹直倒是相當(dāng)誠懇地按照自己早已模糊的印象一一作答。之后,女人事科長又問曹直跟要找的這個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這么老遠來找她究竟有什么事情?曹直本來想拒絕回答這種性質(zhì)的提問,事實上這些問題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伤丛谒坪跏悄艿玫骄€索的份上,還是盡量斟詞酌句做了回答。誰知這時候那個女人事科長卻哈哈笑道,你說的這個女人嘛——我們這兒根本就沒有!曹直氣得漲紅了臉說,那你問我這么多干什么?那女人收斂了毒笑,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別著急嘛小伙子,你跑這么遠不就是為了找個女人么?晚上我請你去瀟湘園吃飯,然后陪我度個良宵,我離婚了,一人獨居四室一廳,你看怎么樣?曹直不敢答話,拎起旅行包就逃了出來。
曹直驚魂未定地坐在外面等待已久的出租車上,再也沒有信心,也無心緒去奔赴下一個去處了??伤緳C翟忠亮(營業(yè)執(zhí)照上寫得很清楚)卻勸道,哥們兒,再找找吧,你這么老遠跑來挺不容易的,說不定下一個地方就能找到她呢。這司機倒是很義氣的,午飯時曹直本來想請他吃一頓的,可結(jié)賬時翟忠亮硬是搶先買了單??吹灾伊吝@么誠心實意,他們就按圖所示來到了位于東風(fēng)路上的歐洋建筑設(shè)計院,在這里,曹直差點就見到了他所要找的人。
當(dāng)他走進這個建筑設(shè)計院辦公樓時,就跟一個清潔工模樣的大嫂打聽馮雨林,大嫂就熱情地說,你要找馮主任呀,我?guī)闳フ野伞?/p>
跟在清潔工大嫂后頭,曹直抑制不住嗵嗵的心跳,天哪,我終于要見到馮雨林了,馮雨林啊馮雨林,你讓我找得好苦呀。還沒等他感嘆完,就聽清潔工大嫂推開一扇掛著業(yè)務(wù)室牌子的門喊道,馮主任,有人找!只聽里面朗聲應(yīng)道,請進來。話音未落,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漢子迎了過來,熱情地握住曹直的手說,你好,歡迎光臨,請坐請坐。曹直說了聲謝謝,絡(luò)腮胡子笑道,是來請我們搞工程設(shè)計吧。曹直說,不,我是從外地來……沒等他說完,那漢子就搶過話頭說,我院也負(fù)責(zé)異地設(shè)計,很多城市都請我院搞過設(shè)計,你是哪兒的?曹直打量著這個辦公室里的幾個人說,我是來找馮雨林的,她在嗎?絡(luò)腮胡子興奮地說,我就是呀。誰介紹你來找我的?
你就是?曹直疑竇叢生地望著這個絡(luò)腮胡子,忽然冒出來他的學(xué)生們常說的一句話,你有沒有搞錯呀。
絡(luò)腮胡子臉上露出一絲不悅之色說,這還能有錯嗎?說著,從錢夾里掏出一張精制的名片遞到曹直的眼前,你瞧,這能有錯?
可是,錯就錯在這上頭。原來這家伙叫馮余凌,真他媽的操蛋!一時弄得曹直哭笑不得,竟這樣說道,不,是我錯了,你也錯了。我找的是個女的。
絡(luò)腮胡子真的火了起來,你有沒有搞錯呀,找一個女人你干嗎找到了我的頭上!
曹直苦笑著搖搖頭,疊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起身掉頭離去。
回到夏利車上,曹直把這個故事說給翟忠亮聽,翟忠亮也陪著笑了幾聲,罵了幾句,然后安慰他說,這種事情也不算稀罕,咱們再往下一個地方找就是了。
這一連串的挫折把曹直搞得垂頭喪氣,再看看表已經(jīng)六點鐘了,估計那些單位都該下班了,就對翟忠亮說,我今天不想再找了,你把送到一個可以散散心的去處吧。
翟忠亮就把他拉到這個海濱浴場上,結(jié)賬的時候,翟忠亮只收了他150元錢,這已經(jīng)算是優(yōu)惠到家了。分手前,翟忠亮還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了他,說如果再需要車找人或者別的什么事情,打他手機就是了,不論他當(dāng)時在哪里,只要聽到電話就會馬上趕過來,曹直很動情地?fù)u著這位好兄弟的手,點了點頭。
黃昏的海濱浴場是迷人的,夕陽余暉灑在湛藍的海面上,泛起片片瀲滟,看上去像一幅巨大的風(fēng)景畫或者明信片,只是游人太多了些。也正是因為它的風(fēng)景迷人,才招致了這么多的游客。夾雜在熙熙攘攘人流中,曹直卻無心觀賞眼前的景致,心緒顯得非常糟糕,甚至感到很晦氣。于是,他就花了30元錢到大海航行了一次,也就是坐快艇在海里沖了一圈浪,坐快艇沖浪的感覺是很刺激,也很美妙的??焱эL(fēng)馳電掣,朝水天一色的大海遠處飛駛,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身后的水波猶如他童年時鄉(xiāng)野上東方紅鏈軌拖拉機的巨型犁鏵翻過的土塊。儒雅的曹直跟艇上另外兩對年輕人一樣,快活地大喊大叫,他們一齊朝駕駛者高喊道,快點,再快點!坐在快艇上的曹直腦海里快速劃過層層往事,他想起童年時在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里游泳,捉魚,挖泥鰍,從那小石板橋上像跳水運動員那樣一頭扎進河里的快樂場景,現(xiàn)在他也想一頭扎到大海的懷抱,只是他對自己的水性沒有多大把握。他想,小河與大海是多么不同啊,就像童年和青年的不同,就像昨天和今天的不同。昨天我還在火車上,今天我在大海里沖浪,昨天的昨天我還在家里,還在學(xué)校里,今天,今天我到處尋找一個我想見到的女人。那么,明天我會做些什么呢?我不必想那么多了,現(xiàn)在我很快活,在大海里沖浪我很快活。
現(xiàn)在,曹直從快艇上跳到了岸上。上了岸的曹直心情似乎改善了許多,海風(fēng)輕輕地吹著,竟生出一絲愜意來了。不覺之間,夜幕像一張巨網(wǎng)罩住了整個浴場。他信步朝海灘走去,海灘上出售紀(jì)念品和風(fēng)味小吃的攤點已扯上了燈盞。游人顯得稀少多了,逗留者多是出雙入對的,還有曹直這樣的孤獨客,他望著或牽手,或攬腰,或勾肩搭背的男女,心里頭陡生一股羨慕之情。他想,跟情人攜手漫步在夜晚的海灘上,感覺一定很美妙。要是能找到馮雨林,和她一起在這地方隨便走走,相信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一定會比多年前在那片玉米地里的感覺要美妙得多,至少是大不相同的??伤桓已刂@個思路深入想下去,一想到這個他不免沮喪起來。這時候,他想到了不久前看過的一篇小說《我不想事》,就自言自語道,我不想事。是的,我不想事?,F(xiàn)在,他不愿再想今天的事情,也不想去想明天的事情。
海灘上并排放置著一溜鋪有白色布單的診床,一個個身穿白大褂的盲人按摩醫(yī)師或手上忙活著,或戴著墨鏡目中無人地招呼著過往的游客。曹直站在一旁,觀察了一會兒,覺得躺在海灘上讓盲人醫(yī)師按摩這種事情挺有意思的。不過,他并沒有那種疲憊感,身體上任何部位也不渴望盲人的手在上面按來按去??僧?dāng)他看見一個50歲左右的盲人閑得手發(fā)癢正在攬活時,心想,反正我們都閑著沒事兒,不如配合他一下,讓兩個人都有點事干,就走上前去拍拍那盲老人的肩膀說,勞駕,給我按會兒吧。然后,他就自覺地趴到了診床上。盲醫(yī)師唱了聲好——嘞,就雙手按住曹直的脊梁。盲醫(yī)師的手很大,很重,很狠,直弄得曹直發(fā)出聲聲痛快的叫喚。盲醫(yī)師一邊用力,一邊問曹直舒服不舒服,曹直齜牙咧嘴道,舒服,舒服極了。后來,盲醫(yī)師的手逐漸變輕,錯落有致地在他四肢上游走,搞得曹直輕飄飄的,差點在診床上進入夢鄉(xiāng)。完事之后,曹直向盲醫(yī)師道了謝,并多付給了他10元錢。
拖著被盲醫(yī)師按摩過的身體在海灘上溜達時,發(fā)現(xiàn)有兩個人一直若即離地跟蹤著他。但他并沒有過度擔(dān)驚受怕,因為他知道那是兩個女人。他知道,那是兩個在暗夜里找活干的女人。他已經(jīng)知道,這個地方有四處活動著吃這碗飯的女人。走到一棵法國梧桐下邊,曹直止住腳步,等待著某種事情的發(fā)生。他倒是想看看這些夜間的尤物究竟能耍出什么好花樣來。還沒等他想好如何對付這兩位女獵手,她們就來到了他眼前,原來是兩個少婦,一胖一瘦,一高一低,胖的高,瘦的低,但都有一雙勾人的眉眼,臉上帶有很嚴(yán)重的涂抹現(xiàn)象,擠弄出那種很格式化的媚笑來。曹直明知故問道,你們跟著我干什么?先開口答話的是那個低一點,瘦一點的女人,她媚笑道,老板,就你獨自一人嗎?曹直說,那又怎么樣呢?瘦女人說,寂寞不寂寞?曹直做出一副思索樣兒說,寂寞嘛,說實話倒是有點。瘦女人說,那我們就來陪陪你嘛。曹直看著這兩個少婦說,怎么陪?瘦女人笑道,先陪你吃點東西嘛,或者說你請我們吃點什么吧。曹直驚異于她的坦率,憑什么我就要請你們吃飯?瘦女人格格笑道,你問這話多新鮮!憑什么?就憑你現(xiàn)在是單身男人。曹直想了想,覺得這位女士的話似乎有些道理,要說她這個建議倒也不壞。在這個異鄉(xiāng)夜晚的海灘上,請兩個做皮肉生意的女士吃上一頓飯,不也是一種新鮮獨特的體驗嗎?曹直就點頭表示了同意,瘦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揚道,這才像個男人嘛。
兩個女人帶領(lǐng)著中文系講師曹直走進一家燈光微暗的咖啡館里,剛一落座,瘦女人就招呼服務(wù)小姐端來了瓜子,果脯,櫻桃,外帶三杯咖啡,一盒555煙,主人似的說,咱們先吃著喝著抽著聊著,待一會兒再正式吃飯,說著就麻利地撕開那盒555煙,每人分了一支,又負(fù)責(zé)點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很像那么回事的煙圈,然后開口問道,老板,你從哪里來,做什么生意?
我不是什么老板,曹直糾正說,也不做什么生意。
瘦女人嬌媚地瞪了他一眼說,瞧你這人還怪較真兒呢,老板是官稱嘛,就像說同志和先生一樣。
曹直盯了她一眼說,我倒是想問問這種生意你們干了幾年了,為什么非得干這個呢?
一聽這話,兩位女士都垂下眉眼一聲不吭了。
曹直似乎是想安慰她們,我只是隨便問一問。
那個瘦女人抬起眼瞼,感嘆了一聲說,還不是出于無奈嘛,下崗了,找不到活干,父母有病,孩子正上學(xué),丈夫工資低得可憐,不出來干點這個怎么辦呢?她停頓了一下,指了自己的同伴說,她吧,男人整天在外頭胡搞不回家,一個子兒也不往家拿,唉,這還不是逼良為……最后那個字她沒有舍得說出來。
曹直想了想說,日子過得不如意的人多去了,也不見得非得從事這種工作嘛。
瘦女人說,看來你是個局外人,其實干我們這一行也挺好的。自己支配自己的身體,自己支配自己的時間。晚上出來玩玩兒,白天睡一天覺,好啦不說這些啦,扯這么多廢話干什么,快吃飯吧,吃完飯還有正事要干呢。你說是不是?她朝曹直拋了一個媚眼,我們不能讓你白花這份錢呀。
我情愿這樣,曹直說。
所謂的吃飯,也不過是端來了三碗面條,外帶兩個海鮮小炒。本來早就到了吃晚飯的時辰,可看著眼前兩位女士狼吞虎咽的樣子,曹直一點胃口也沒有了,那碗面條他連一根也沒去動,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若有所思地望著這兩個陌生的女人。可就那么點兒東西結(jié)賬時竟要近300元。曹直質(zhì)疑道,有沒有搞錯?
服務(wù)小姐將賬單遞過來說,先生,不會錯的。
瘦女人跟那個服務(wù)小姐擠眉弄眼做著小動作,在一旁幫腔說,你瞧多吉利呀,288。曹直這時候才明白過來,他是被她們合伙所謂宰了一回。現(xiàn)在他是什么也不想多說了。宰就宰吧,這是那種周瑜打黃蓋的事情。
走出微暗的小咖啡館,瘦女人對自己的同伴說,你一個人陪陪這位老板吧,我不妨礙你們的好事了,我到別處再去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她對他們詭笑了一下,春風(fēng)楊柳而去。
現(xiàn)在只剩下曹直和那位看上去很豐滿的女人了。說實話,他對這個女人的印象并不太壞,盡管她說話不多,也正是因為她說話不多。這女人也相當(dāng)真誠,她望著曹直說,現(xiàn)在咱們?nèi)ツ阕〉馁e館吧。
那可不行,曹直忙說,人家見我?guī)Щ匾粋€女人該如何看呢?
豐滿女人笑道,你多慮了,沒人會在意這個的。
曹直說,可我在意。
她猶豫了片刻,說,那你把你住的賓館房問號告訴我,你先進去,我再去找你好啦。
曹直說,那也不行,我不愿意這樣。
她說,那你跟我回去算了,我們在慶豐旅社里租有房間。
曹直說,那更不行,怪嚇人的。
她安慰道,沒關(guān)系的,絕對保證你的安全就是了。
曹直說,我擔(dān)心的不是這些。
她說,那你還怕什么?
曹直說,我不知道。
她說,那你說怎么辦吧,咱們總不能在海灘上做事情吧。
曹直說,那當(dāng)然了。
她說,我看你這人挺不錯的,這樣吧,今天咱們無論去哪里,你只管做就是了,我不收你的錢,全部免費,保你滿意。
曹直笑道,我沒這個意思。
她說,那你是什么意思?
曹直說,是這樣的,我想請你陪我在海灘上隨便走走,咱們隨便聊聊好嗎?
那女人不解地看著曹直,說,那有什么意思,聊什么呢?
曹直說,也就是隨便聊聊嘛。比如我可以跟你聊聊我的故事,你可以跟我說說你的故事。
那女人說,本來我是沒這種工夫,也沒有這種心情的,可看在我們有緣的份上,看在你這人還不錯的份上,我就陪陪你吧。
曹直說,不過,我會給你服務(wù)費的。
那女人笑了笑說,現(xiàn)在我可不是沖這個來的。
在溫柔的夜色里,曹直和這個陌生的女人,像一對情人那樣并肩漫步在令人沉醉的海灘上。
夜晚的陽光賓館,一片寧靜。奔波了一天的曹直,此時卻在房間里坐臥不寧,他總是覺得似乎有事要做,可又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么事情。大約吸了兩支煙之后,他終于想起來是應(yīng)該給妻子路琦打個電話了,就來到了總服務(wù)臺那邊。
路琦那邊懶洋洋地說,喂,你哪位?曹直說,是我呀路琦。路琦說,是你呀,你怎么樣,研討會開得還好吧?曹直說,挺好的,都挺好的。你這兩天怎么樣?路琦說,我也挺好的。曹直說,非非呢?路琦說,她已經(jīng)睡覺了。曹直想了想,問道,你現(xiàn)在在于什么呢?路琦說,沒干什么,看電視呢。曹直噢了一聲說,這邊會一開完,我就回去了。
放下電話,曹直的雙腿并沒有接受到大腦指令,就朝海邊走去了。他清醒地意識到,我們之間肯定是哪兒出了毛病,不然何以會有這次出游呢。他覺得,兩個人越來越?jīng)]有什么一定要說的了,即便是說,也說不出什么東西了??砷_始的時候,并不是這樣的呀。相反的,開始的時候是很好的,不然也不會有開始的,即使開始了,也不會有后來和現(xiàn)在的?,F(xiàn)在,在這個海邊的夜晚,曹直想起了他們的開始,然而那是多么遙遠的事情。
那年初秋時節(jié),文藝學(xué)研究生曹直和建筑設(shè)計系畢業(yè)生馮雨林從那片玉米地里走出來,回到他的大學(xué)校園不久,就遇到了他現(xiàn)在的妻子,當(dāng)時的數(shù)學(xué)系研究生路琦。他們相識于一個研究生聯(lián)歡晚會上。那天晚上,作為主持人的路琦一上場,就吸引住了曹直的眼睛和心靈,其實又何止是曹直一人呢。那時,路琦身穿一件潔白的連衣裙,高聳的乳峰上綴著一朵紅玫瑰,成熟中不乏清純,輕盈的臺步,純正的普通話,大方得體的舉止,顧盼生輝的眼神,看上去完全一副專業(yè)的水準(zhǔn),遠高過那些煞有介事的文藝晚會上的節(jié)目主持人。曹直的眼睛為之一亮,心靈也為之悸動。天哪,這樣的女子不是要人的命嗎?整個聯(lián)歡晚會上,曹直的眼睛就像一架攝像機,一刻不停地追蹤著主持人路琦,至于臺上誰在表演,表演的什么,曹直全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當(dāng)主持人路琦報幕說,下面請聽男高音獨唱《北國之春》,演唱者——中文系研究生曹直時,他還是渾然不覺,目光還聚焦在臺上呢。多虧坐在一旁的師弟拍著他肩膀提醒,他才趕忙踏上舞臺,飽含著深情唱起了那首《北國之春》。
說實話,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他非常喜歡這首日本民歌,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日本這個民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歡這首歌,這首歌他不知道自己唱過多少遍了,這次晚會上他唱得更出色,他那洪亮開闊而略帶著一種金屬撞擊味道的音域,那聲情并茂的演繹,贏得了一片熱烈而持續(xù)不斷的掌聲。當(dāng)他謝完幕要走下舞臺時,主持人路琦款款上場,以優(yōu)雅的姿勢留下了他。主持人路琦煽情地朝臺下喊道,曹直同學(xué)唱得好不好?下面一片呼聲,好!主持人路琦繼續(xù)發(fā)揮道,再來一首要不要?臺下呼聲一片,要!主持人路琦看了曹直一眼,又做了一個優(yōu)雅的手勢:下面請曹直同學(xué)再為大家獻上一首好聽的歌。
這就出現(xiàn)了一點點小麻煩,一是他沒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再者,即便他另外再選一首歌曲,水平一般化的學(xué)校樂隊也未必能為他伴奏。他帶著積蓄了半晌的情感和些許疑問看了主持人路琦一眼,聰明的路琦現(xiàn)場發(fā)揮說,無伴奏的也行。
他站在那兒遲疑了片刻,快速地檢索著自己會唱的,喜歡的,而又饒有意味的歌曲。于是,他想起了曾經(jīng)偶爾唱過的那首美國電影插曲——《溫柔的傾訴》,就在無伴奏的場景下,別有意味地唱了下去:你悄悄地說,讓我靠在你胸前,溫柔的言語撥動我心弦。我們的心緊緊相連,愿我們幸福生活直到永遠。金色的時光,甜蜜的夜晚,情意綿綿。你悄悄地說再見,沒有人會聽見。真誠相愛,我們誓言永遠不變。我的生命已經(jīng)屬于你,因為你帶著愛情來到我身邊……
一曲終了,出現(xiàn)了短暫的靜場,繼而是一陣悶雷般的掌聲。
他在一片掌聲中走下臺去,繼續(xù)他對主持人路琦的注目凝神,同時回味著剛才她的自作主張和煽動群眾的行為,可我當(dāng)時為何連一點抵抗和拒絕的力量都沒有呢?接下來,我為什么會唱起了那樣一首歌?
聯(lián)歡晚會終于結(jié)束了。他想方設(shè)法甩開了同行的師兄弟們,故意磨磨蹭蹭落在后面,顯然他這是想等候那個主持人路琦。他的這種努力奏效了,在那棵法國梧桐樹下站了不大一會兒,路琦一個人哼著歌兒走了過來。他毫不遲疑地從樹影下閃出身來,輕輕地呼喚道,主持人你好。
噢,是,曹直呀。路琦驚愕未定地說,你站在這兒干什么?
我好像是在等一個人吧,他說。
路琦笑笑,你不是在等我吧。
他詭笑道,難道你不這樣認(rèn)為嗎。
路琦說,今天你唱得太捧了。
他說,不,你的主持那才叫棒哪。
路琦說,真的,你那兩首歌的確唱得很棒,聽起來很專業(yè)的。不,比那些專業(yè)的還有味道。相比起來,我覺得第二首比第一首還要棒。
他笑了笑說,還算湊合吧。不過,第一首是為我自己唱的;第二首嘛,是被你誘發(fā)出來的,其實我連一點準(zhǔn)備都沒有,我能唱出來這首歌,真的要感謝你呢。
路琦說,原來只聽人說過中文系有個才子曹直,沒想到才子曹直還是一個歌手。
他還擊道,沒想到數(shù)學(xué)系研究生能做主持人,而且還那么出色。
路琦似乎有點嘲諷地笑著說,要知道,我也是一個文藝愛好者呢。
他笑道,好呀。
這時候,路琦帶著挑釁的口吻說,曹才子,你是不是也能像那個曹植,曹子建那樣做七步詩呢?怎么樣,現(xiàn)在給我來一首七步詩?
他抱愧地笑道,我這曹直,跟那曹植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要是寫一首呀,差不多得半夜工夫,不過,第二天早晨我說不定就會把它撕掉了。
路琦做出一副十分遺憾的樣子說,看來這會兒欣賞不到你的詩了,那么,你把那第二首歌再唱一遍好了。
曹直說,就在這兒唱嗎?
路琦說,是的,就這樣,邊走邊唱?,F(xiàn)在不要什么主持人了,你也就只唱給一個聽眾。
在一條冬青瘋長著的長長甭道上,曹直輕輕地哼唱起《溫柔的傾訴》。
一曲終了。聽者路琦一言不發(fā),只是停下了腳步,望著歌者曹直;曹直也趁此良機深情地看著她。說實話,眼前的路琦,并不像作為主持人的路琦那樣光彩照人了。但舞臺上路琦給他的印象太深,太好了,那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種情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曹直心里怎么都抹不掉那個晚上對她的美好印象。
當(dāng)兩個人默默走到了研究生樓下時,路琦大方地伸出手來,說,再見吧曹直,今天咱們就算是認(rèn)識了,你說是不是?
曹直握住路琦那雙柔軟的小手說,不,先別忙著再見呢,我好像還有些話沒說完,咱們再隨便走走,好嗎?
路琦站在那兒猶豫了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于是,他們就這么隨便地走走,就當(dāng)真走到了一起,一下子走了七年,走到了現(xiàn)在。
自從有了那天晚上隨便走走的開始,也就有了他們的后來。而后來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后來,他們就像大學(xué)校園里那些通俗愛情故事一樣,約會,舞會,一起看電影,游公園,逛商店,去書店,一起到圖書館閱覽室。
后來,他們就做了那種早晚都要做,晚做不如早做的事情。
后來,他們就一同畢業(yè)分配,曹直留本校本系教書,路琦去工學(xué)院任教。
后來,兩個人就正式舉行了婚禮,到九寨溝旅游了一趟。
后來,他們就有了女兒非非。
后來,生活就慢慢地發(fā)生了變化。
后來,日子就變成了一潭死水。
他日益感覺到,生活變得越來越?jīng)]意思,越來越?jīng)]有魅力,越來越?jīng)]有激情了。路琦已不是那個路琦,曹直也不是那個曹直了。怪誰呢?怪我,怪她?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窟@是不太好回答的事情。
后來,路琦就只想著三件事:女兒,電視,教課。
曹直也差不多是三件事:寫作,女兒,教課。
他們相同的一點,表現(xiàn)在關(guān)懷女兒非非上。另外相同的是,每日同吃三頓飯,每周合作做一次愛。此外,還有什么?還能多說些什么呢?就這么簡單。站在海岸上的曹直想,是啊,就這么簡單,我就這樣出來了,我就這樣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就這樣聽著海水拍擊的聲音。是啊,聽海,聽濤的感覺是很美妙的??墒?,今天我的確有點累了。我該回房間睡覺了,明天我還要早起看海,看早潮呢。
當(dāng)時,曹直像個閑人那樣,在青城大街上散漫游走著,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開始時他并不在意,以為是在喊一個跟他重名的,這種事情是常有的。聽到第三聲喊叫曹直這個名字時,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立即驚呆了:天哪,這不是我苦苦尋找了兩天的馮雨林嗎?真的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相遇全不費工夫呀。他急步奔向朝他走來的馮雨林。
眼前的馮雨林看上去滿面滄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馮雨林了。可她畢竟還是自己要尋找的馮雨林呀,這一點是不會有錯的。顧不上多說,曹直就抓住她的手,緊緊攥著:雨林啊,雨林,你可讓我找得好苦哇!
馮雨林臉上露出當(dāng)年的那種笑容來:是嗎?
曹直顫動著嘴唇說,你怎么看見我了,真是太巧了呀。
馮雨林笑了笑,說,其實我也是出來閑轉(zhuǎn)悠的,忽然發(fā)現(xiàn)前邊走著的這個人,很像那多年前我在那個小縣城相識的曹直,就不顧矜持地喊了幾聲。謝天謝地,我并沒有認(rèn)錯人,還真的是你??!
曹直望著有些憔悴的馮雨林,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
馮雨林凄然一笑,一言難盡。你呢?
曹直一樣苦笑道,我嘛,也是一言難盡。不過,這下子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
馮雨林點了點頭說,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回去吧。我家就在附近那座白樓上。
曹直猶豫道,你家里,不太方便吧?
馮雨林一臉苦笑道,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我是一個人生活,所謂的單身貴族。不,單身是真的,貴族可就說不上了。
曹直驚訝地說,是嗎?他還有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那太好了。
兩個人很自然地牽著手,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拐入一條小胡同,來到了那座白樓的四層上,進入了屬于馮雨林自己的房間。嗬!這兒真不愧為一個女建筑設(shè)計師的房間,裝修得非常別致,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優(yōu)雅、舒適、溫馨,甚至?xí)崦恋母杏X。曹直一邊欣賞,一邊贊嘆,真是太漂亮了!
看了客廳,曹直又要求再參觀一下書房,廚房,衛(wèi)生間,每看一個房間,曹直都要發(fā)出由衷的贊美,最后他們走進了馮雨林的臥房,曹直心里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天哪,這地方太舒服了,真是一個睡覺的好所在。他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那片夏日夜晚的玉米地,兩相比較,真是天上人間呀。他想,我和她曾經(jīng)有過那樣一段故事,事過多年,我又千里迢迢來尋找她,現(xiàn)在我們就在屬于她一個人的房間,而且是在臥室里,你還等什么呢?其實,當(dāng)時他沒顧得上多想,就一下子緊緊抱起了馮雨林,將她放倒在那張令人想入非非的席夢思上,忙亂不堪地動作上了。身下的馮雨林喘息著說,曹直,曹直,你這么著急干什么,咱們有的是時間。曹直嘟噥著,是的,是的,不不,我現(xiàn)在就要你,我現(xiàn)在就要你。馮雨林喘息著說,讓我自己來好嗎?曹直很不情愿地暫時離開了她一點點,看著她將身上的一切,一點點地全部解除。曹直嘟噥著,好,你就躺在那兒吧,讓我好好看看你,今天我要好好看看你。天哪,他兩眼一閉,一下子就全部進入了她的身體。這一次,是真的,全部進入了,不像那年夏天,在那片玉米地里,連淺嘗輒止都算不上。他聽到了,她那痛快的呻吟聲,他聽見了,自己大叫了一聲,接下來是如雷轟頂,差點昏厥了過去……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半昏低迷狀態(tài)之中的曹直豎起耳朵,輕聲問身下的馮雨林,誰在敲門?
外面一個女聲說道,對不起,打掃衛(wèi)生了。
曹直睜開惺忪睡眼,看了看自己的這個房間,氣急敗壞地小聲罵道,真他媽的掃興!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個時候弄醒了我。不過,他折起身子的一剎那安慰自己說,還好,畢竟讓我做了一個還算比較完整的夢。
起床之后,連洗漱都沒有顧上,曹直就腳步匆匆下了樓,沿著一條沙石鋪成的小道,朝海邊走去,他是想趕去看早潮??墒?,趕到海沿時,海潮早已退下去了。
站在散發(fā)著潮濕氣息的海沿上,曹直沮喪地感嘆道,唉,我又來晚了。這只能怪我自己,明天,說什么也得起個大早,來看大海的漲潮了。
佇立在退潮了的海邊,他有點黯然神傷,不知為什么,竟忽然想起了萊蒙托夫的一首詩,就輕吟道:波浪一個接一個向前翻滾,輕輕幽咽而又嘩嘩喧響;卑微的人們在我眼前走過,也是一個跟一個熙來攘往,對波浪來說,奴役和寒冷,勝似那正午驕陽的光芒。人們卻想要靈魂……結(jié)果呢?他們的靈魂比波浪還涼!
吟罷,低眉,無寫處,曹直朝煙波浩渺的遠海眺望了一會兒,除了慨嘆大海的神秘,和不可思議之外,并沒有看到那些他想看到的東西,比如白帆和海島什么的。他將視線收回來時,倒是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海灘上橫看一條小木船,就很有些興奮地脫掉鞋襪,赤腳踩著水洼上的鵝卵石,騰挪跳躍著,朝那條小木船走去。踏在一塊塊被海水沖刷得干凈漂亮的小石頭上,有一種很涼爽的感覺,沁人心肺。曹直踏著這種感覺,走到了那條小木船旁,他跳了上去,小木船上空無一有,連個槳櫓也不見。他有點想將這條小木船拖到大海深處,自己雙手搖櫓,劃進去,再劃出來,那種感覺一定是很美妙的。只可惜,它被一條鐵鎖鏈緊緊地錨在那兒,要想拖走它可不是件容易事。倘若真能劃進海里去,他也未必有這個膽量,他只不過是這么想一想。其實,這么想一想也是挺有趣的。
坐在船舷上新鮮了一會兒,看了看眼前波瀾不驚的海水,曹直忽然覺得也不是很有意思了,就提上鞋襪,沿來路走了回去。倒是在走回去的時候,遇到了一件趣事。一塊光滑的小石頭滾動了一下,將他摔倒在了水洼里。這時,他看見剛才那塊石頭下的水洼里,藏著一只可愛的小螃蟹,就伸手捏住了這個小東西的脊梁,然后又順手拿開另外一塊石頭,下面同樣藏著一個可愛的小生靈。這種發(fā)現(xiàn)讓他歡叫起來,于是,他就一邊歡快地叫著,一邊興致勃勃掀開了許多塊小石頭。一會兒,他就捉到了十幾只小螃蟹,他將這些小東西裝到鞋襪里,帶到海沿上,找到一只被人扔下的可口可樂塑料瓶子,將它灌滿海水,又撿了些海草放進去,然后將他捉到的那些小螃蟹仔細挑選了一遍,留下了他認(rèn)為最可愛的三個小朋友,放入了那個塑料瓶子里。他決定,將這幾位東西帶回去,送給女兒非非。這時候,他十分想念自己的女兒。他想,無論如何,我畢竟看見了大海,等回到了家,我要給女兒講講大海的故事,講講我在海灘上為她捉小螃蟹的故事。對,我還要給女兒講講安徒生的童話故事《海的女兒》。
有時候,俗話還是很有些道理的。比如,工夫不負(fù)有心人。這大半天工夫,曹直總算沒有白跑,他終于找到了馮雨林——曾經(jīng)工作過的單位,青城藍天建筑設(shè)計院,并且在這兒獲得了關(guān)于馮雨林的確切消息:五年前她從這兒辭職走了。至于去了哪里,經(jīng)過曹直一再詢問,他們面露難色地告訴曹直說,也許她是去深圳了,或者去了???,也可能是去了珠海,總之是到南方去了。
曹直目瞪口呆了,他還能怎么樣呢?
曹直神情恍惚,慢慢地走在青城的大街上。后來,他拐進一個公園里,在一個清澈見底的湖水旁待了許久,水里的金魚們一個個快樂自在地漂浮游玩著。曹直望著湖水里的金魚,想著自己的心事。后來,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一點點什么。不管怎么說,我總算來到了青城,我已經(jīng)盡最大努力去尋找馮雨林了??伤缫讶チ说刂凡辉?shù)哪戏?。對此,我是無能為力了。是啊,你總不能再漫無目標(biāo)地去南方尋找她吧??磥磉@只能成為一個遺憾了,這個遺憾我是無力補罅的。過了會兒,他這樣安慰自己說,其實,人還是有點無力補罅的遺憾才好。
從公園里踱出來,曹直來到附近的工藝品市場轉(zhuǎn)了一圈。這兒的東西真可謂是琳瑯滿目了,只是人太多了些。林立的攤位自不必說,更有那扛著拉著,抱著大包小包的商販,當(dāng)然也少不了夫妻或情人之類的男男女女。曹直在里面擠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不少東西還是很有些藝術(shù)品位的。他先是為路琦買了一條晶瑩光潔的人造珍珠項鏈,他想,不管怎么說,出來好幾天了,給她買件禮物,回去也算個交代吧。然后,他又選擇了一個看上去很有味道的草編,上面是一個戴著紅帽子的少女背影,她牽著一條可愛的小狗。他打算把它帶回去送給女兒非非。
擠出工藝品市場,站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曹直默默地跟自己說,看來我到青城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該回家了。現(xiàn)在,他很有些想念他所生活的那座城市,想念他的那個大學(xué)校園,想念他的講壇,想念他那些聰明伶俐的學(xué)生,想念他那間不大的書房,異常地想念他那可愛的小女兒非非,甚至也有點想念他的妻子路琦了。
本來,曹直到總服務(wù)臺是要結(jié)賬退房走人的,可沒料到倏然看見了一個名字,就又臨時決定滯留下來,因此而延緩了他已經(jīng)定下來的歸期。
睡了一個并不踏實的午覺起來,曹直神思恍著朝總服務(wù)臺走去。他已經(jīng)打聽到,今晚八點三十分,有一趟可以載著他回家的客車,他想先把房錢結(jié)了,然后再最后看一眼晚霞中的大海,就要背上行囊走向回家的路了。到了總服務(wù)臺前,一個溫柔的聲音隔著服務(wù)臺傳了出來:你好,需要幫忙嗎?
他抬眼一看,一個面容嬌好的姑娘正在送出甜蜜的微笑——其實是那種職業(yè)化的微笑,可正是這種微笑,誘使午覺醒來的曹直多看了她兩眼。這姑娘瘦長的瓜子臉,一雙笑瞇瞇的丹鳳眼,看上去挺清爽的樣子。曹直仿佛覺得在哪兒見過這種類型的姑娘,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就又看了她一眼。這下子,問題出來了。他看到她胸前佩戴的服務(wù)卡上的名字——席曉林。猛然問,他似乎覺得這個名字跟他有某種關(guān)系似的,就脫口念出了聲來:席曉林。爾后,徑直問道,你是叫席曉林嗎?
對方嫣然一笑,是呀,我是16號服務(wù)員席曉林,請問先生,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
曹直支吾道,沒有,我是來結(jié)賬……他急忙剎住車,自以為很機敏地拐過彎來說,我是來說一下,我今天不打算走了。
席曉林笑道,繼續(xù)住下去是不需要打招呼的,等你離開時再來結(jié)賬就是了。
曹直多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噢,是這樣的。那么,我們可以隨便說幾句話嗎?
席曉林環(huán)顧一下服務(wù)大廳,微笑著說,按規(guī)定,服務(wù)員是不能跟客人進行服務(wù)范疇之外的交談的。不過,現(xiàn)在這里沒有其他客人。
曹直先說了聲謝謝,爾后又說,對不起,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是嗎?席曉林笑道,不少人都對我這樣說過。請問先生從哪里來?
曹直坦白道,我從鄭州來,我在鄭州大學(xué)中文系教書。
呃,我該叫你曹老師了。我生在青城,長在青城,還沒到過別的城市呢,你怎么會見過我?席曉林笑道。
曹直像是自言自語說,可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席曉林笑了笑,沒有應(yīng)答。曹直想了想,有些唐突地問道,你喜歡詩歌嗎?喜歡呀,席曉林點點頭說。曹直就興奮起來,繼續(xù)問道,那你都喜歡誰的詩?席曉林皺了一下眉頭,說,普希金。還有白朗寧夫人。曹直心里贊嘆了一句,真的不錯。那么,中國的呢,現(xiàn)在的詩人,你喜歡哪些?席曉林咬了咬嘴唇說,舒婷,翟永明,原來還喜歡顧城,現(xiàn)在不喜歡了。曹直問,為什么?席曉林說,因為他殺死了他的妻子。曹直在心里感嘆道,真的不錯呀,她居然連翟永明都知道,我倒是應(yīng)該跟她談?wù)勱P(guān)于女詩人翟永明的。糟糕的是,這時候走過來幾個唧唧喳喳的女服務(wù)員,席曉林馬上換上了另外一種語言姿態(tài):先生,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嗎?
曹直當(dāng)然明白這差不多是逐客令了。他想,我是該離開這兒了,至少是應(yīng)該暫時離開了。于是,他說了句謝謝再見。
16號服務(wù)員席曉林還給他一個溫馨的微笑,再見。
現(xiàn)在,曹直站在花園里的一片葡萄架下,朝他剛才走出來的那個地方望去,他顯然是想看到那個席曉林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外,但這是不太可能的。望了一會兒,他就收回了目光,有些失望了。他在葡萄架下徘徊著,慨嘆道,天哪,這個姑娘為什么叫席曉林呢?又是一個“林”字。難道這是我個人情感生涯中的一個劫數(shù)——一個“劫字”嗎?除掉那個馮雨林,還跟另外幾個名字中有“林”的女子有過或多或少,或深或淺的感情瓜葛。豈止如此,大學(xué)時代的那個初戀女友,就叫周楓林。哦,楓林,楓林,你現(xiàn)在還好嗎?而今你在哪里?哦上帝,我為什么跟這些有“林”的女子們過不去呢?這是一種巧合,還是一種宿命,抑或是緣自我對文字或者某個特殊字眼的癡迷?在一片白晃晃的午后陽光下,中文系講師曹直可說是浮想聯(lián)翩,也可說是一片空白。不,他現(xiàn)在想的是那個喜歡普希金白朗寧夫人,也喜歡舒婷翟永明的16號服務(wù)員席曉林,他現(xiàn)在想的是,要不要再次走到總服務(wù)臺前跟她繼續(xù)交談下去,看看能否尋求到某種可能性。想到剛才中斷談話時他跟自己打的那個小掩飾,曹直覺得這個席曉林是很有些意思的。只是他有點吃不準(zhǔn)在剛才進行的那番談話,席曉林是出于禮貌,還是真的愿意跟他交流。再者,現(xiàn)在也沒什么理由去找她說話了。如果造次了,是不是有點死氣白賴的嫌疑呢?他可不想讓她產(chǎn)生這種看法。就這樣,曹直在葡萄架下徘徊,或者說是守望了半晌,最后決定還是回自己的房間。
回到房間,曹直解開已經(jīng)收拾好發(fā)的行囊,將里面的東西一一掏了出來,把它們放在寫字臺上,放到床上,放到衛(wèi)生間里??磥硭氰F下心來今天不走了。剩下的事情該怎么辦,那就再琢磨琢磨吧。這時候,他抬眼看到了小茶幾上那架乳白色的賓館內(nèi)部電話,像是找到一個法寶那樣興奮起來,他想,有時候,有些話,在電話上倒是比面對面說更好,更合適一些,于是,他就情不自禁地操起電話撥打賓館總機:喂,請給我接總服務(wù)臺。
喂,總服務(wù)臺嗎?先生您好,我是總服務(wù)臺,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噢,席曉林吧,你好。我是席曉林,請問你是……我就是剛才跟你談詩的那位朋友,我叫曹直。曹老師呀,您好,您有什么事情?事情嘛,倒是沒有什么事情。我只是想跟你說幾句話,你現(xiàn)在方嗎?唔,還行吧,您想說什么呢?這個,讓我想一想,好嗎?哈,您這人挺有意思的嘛。是這樣的,本來呢,我打算今晚就離開青城的,現(xiàn)在,我決定今天不走了。我突然覺得好像還有什么事情沒辦完。好哇,那就多待幾天嘛,我們青城還是很美的,不是嗎?不過,不過,我還是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地方的。我不能在這兒久留的。我的學(xué)生們還在等著上我的課呢。因此,我覺得,有些話,我得跟你說說。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不過是剛認(rèn)識,或者說連認(rèn)識也談不上的。可我覺得我早就認(rèn)識你了,或者說我想更多地認(rèn)識你。也就是說,我想把你當(dāng)成一個朋友。哎,朋友,大家都應(yīng)該是朋友嘛。不不,我指的是那種狹義上的朋友,比如,我回去后,咱們可以通通信,打打電話,我可以給你寄些詩集什么的。這怎么會呢,這怎么可能呢?這怎么不可能呢,只要我們愿意。問題是現(xiàn)在我沒想這個。你可以這樣想一想嘛。再者,我想,我們應(yīng)該再在一起好好聊聊,比如,你下班后可以到我房間里來坐坐,咱們可以談?wù)勗姼枋裁吹摹D遣豢赡?,服?wù)員是嚴(yán)禁進入客人房間聊天的。那我提個建議好么,你晚上下班后,咱們到海邊去散散步,說說話怎么樣?不,下班后我還要回家有事呢。那我陪你一塊到市里好了,正好我要到市里辦點事情。不,我是要坐班車回去的。席……曉林,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實話實說了吧,今天我所以沒有走,是因為……你。那,那就太不該了,真是對不起,不過,現(xiàn)在時間還早,你還是可以走的。不,我想坐的那趟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趕不上了。再說,我現(xiàn)在不想走。我想再見你一面,行嗎?可是,我馬上就要下班了。
那,你明天還上班嗎?我明天上午的班,咱們明天再說好嗎?哎對不起,接班的來了,再見。再見,喂……
你還能再說什么呢?曹直就又在陽光賓館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當(dāng)然啦,他又漫步到了海邊,去聽海,聽濤了。然后是呆坐,讀那本法國新小說《變》,抽煙,失眠,似睡似醒地做夢。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時,曹直拿著那個帶包裝的瓷片變形牛來到總服務(wù)臺前。值班的并不是他要見的席曉林,而是一個胖乎乎的,眉心上長著黑痣的姑娘,她微笑著問道,先生您好,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嗎?
謝謝,曹直說,請問一下,席曉林沒上班嗎?
胖黑痣說,她有事請假了,過兩天才來上班,我是替她的。您有什么事情需要轉(zhuǎn)告嗎?
哦,是這樣的!曹直站在那兒猶豫了一下,將那個瓷片變形牛放到服務(wù)臺上說,麻煩你將這東西轉(zhuǎn)交給席曉林好嗎?這是她要我?guī)退I的。我叫曹直,她知道的。
胖黑痣微笑道,好的,我會交給她的。曹先生,您還有別的事情嗎?
曹直想了想說,哦,我是來退房的,您給我辦一下手續(xù)吧。
在正午一片燦爛的秋陽里,曹直踏上了列車,走進了擁擠、嘈雜的11號車廂,他剛坐到屬于自己那個臨窗的位置上,將《存在與時間》和那本法國“新小說”《變》掏出來,列車就緩緩啟動了。
曹直最后望了一眼這個他作為匆匆游客造訪過的城市,默默地說,再見了,青城。在這里我雖然一無所獲,但也許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個時辰里,當(dāng)我回想起自己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次出游的時候,說不定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還多少會有些意思的。是啊,他感嘆道,在這樣一個乏味的歲月里,你還能指望生活會有多大的意思呢?
現(xiàn)在,中文系講師曹直又翻開了那本法國“新小說”《變》,他讀到了這樣的句子:然后到了星期一晚上,你將按照原定的時間回到火車站,登上原定的那班火車??墒悄銢]有見到她……
他想,說什么我也得在回到家之前讀完《變》這個故事。他想,回去之后,我要在課堂上,為我的學(xué)生們講講這本法國“新小說”。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