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初,是盼望了太久太久的春天;一春之初,是飛舞了太冷太冷的暴風雪,是雪中怒放了太香太香的梅花。
所以我說,那閃爍在風雪中的一點點火紅、一縷縷紫煙、一股股濃香,圣潔、冷艷、撲鼻,宛如一只暗夜里翩翩起舞的火蝴蝶,宛如一位清靈的唐朝少女,宛如她就是你前世的那個紅顏,那個楚楚動人的女子,癡癡傻傻地等在風雪中,一等就是幾千年……這,也許就是我們所向往的愛情。
梅花太美了,因為整個四季到來之前,我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美;梅花太香了,因為所有的暴風雪覆蓋了大地之后,我們才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會這么香;梅花太紅了,紅得發(fā)紫、發(fā)熱、發(fā)電,一下,就把我們的心一個個“電”住了,魂兒全都勾了去。那么,想象一下:漫天雪花下,踏雪尋梅,不遇,不知不覺之間迷了路,徘徊里,一兩朵梅花卻偷偷飄落在你的肩頭,粲然而笑……
這,就是“肩上梅”的故事。恍惚之間,我紛飛的思緒突然掉進了這個故事里,畫面唯美浪漫,音樂緩緩流淌,我成為了其中的一個男主人公,我多想讓時間停頓在那一刻的那一秒!多美的一個夢?。?/p>
一個聲音在心室里說:“世上的夢,都是上帝寫給畫家的一個紙條?!蔽野蛋涤眠@句話來鼓勵自己:是的,我是畫家,我是畫梅花的一個畫家,我是把千樹萬樹的梅花畫成墨色的畫家,我在畫夢。可,這一生,夢一樣的梅花我能畫個遍嗎?
古往今來,梅花不僅入夢,而且入畫。第一個畫墨梅的,應(yīng)該是北宋時期的華光法師,他畫梅之絕妙,不僅僅代表了他本人,而是代表了一代宋人!元人王冕深受其影響,從此為后人留下了“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的千古絕唱。清代朱方藹曾夸贊道:“宋人畫梅,大都疏枝淺蕊。至元煮石山農(nóng)(王冕)始易以繁花,千叢萬簇,倍覺風神綽約,珠胎隱現(xiàn),為此花別開生面?!睆娜氘嫿嵌日摚彼稳A光法師云梅分十種,明代沈襄更有十二種之別,但無外乎枯榮、繁疏、官野、溪園、山籬之分;從色彩上,亦有紅、粉、白梅及外黃內(nèi)紫的臘梅之別??梢?,和我同樣做梅花之夢的,何止華光法師一人?
我一直暗吟“古梅如高士,堅貞骨不媚”,感覺這梅花不僅是我的紅顏、我前世的愛人,而且是另一個不屈的我。也就是從大學時代開始,我決心天下尋梅,訪山野之梅,問平原之梅,拜傲雪之梅,讀墻角之梅,無論怎樣艱辛,無論如何遙遠,也要找到哪一種梅花是我的最愛。
這些年,我到全國各地寫生,曾先后踏訪長江三峽、八達嶺長城、黃山、泰山、五臺山、井岡山、太行山、峨眉山、天山等地的各色梅花,遍覽南京秦淮河、杭州西湖、廣東南雄等地的大片梅林。最難忘的,是1990年在山西太行山王莽嶺和錫崖溝寫生時,我看到崖上白梅后的那份莫大的驚喜。那些白梅繁花紛披,晶瑩透徹,冰清玉潔,悄然怒放,猶如萬斛玉珠在微風中搖曳,香近猶遠,清新脫俗,我的腦海里至今還保存著當年看見她的第一印象:“美”。后來,我時常獨賞山野寒梅,尤其愛寫白梅。每每凝神提筆之時,心被梅花主宰,似胸儲萬點花香于竹籬茅舍,筆含冰雪萬朵于江畔山崖,引神思恍入山野造化,流連忘返,不知今夕何夕?頓時,天地之間生出一片撲面的梅云,遙望去,那梅花如云如霧,或繁花滿天,或一枝凌風,或萬里香飄,或咫尺清明,使我仿佛從靜寂玄妙的佛門禪意中感悟出心靈的一片空明。每當靜夜作畫時,“山野白梅”便會第一個跳進我的腦海里,乃至后來的筆法墨韻,可以滌心中塵埃,可以解寵辱羈絆,還可以清剛之氣,悟人生大道。我筆下之物,皆與梅花精神息息相通,所寫白梅源于自然,直抵靈符,直抒胸臆。然而水墨幾筆,寫不出絢爛春色,蕩不盡胸中塊壘,唯放浪隨心、淋漓酣暢之后,方才恍入鄭板橋所描述“畫到精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的佳境之中了。
肩上的梅花,宣紙上的梅花,夢境里的梅花,不管她如何楚楚動人也好,惹人愛憐也罷,總會縈繞著一股股寒氣。那寒氣,應(yīng)該有暴風雪的味道,應(yīng)該有中國北方女子的潑辣勁兒,也是這個春天說出的第一句名言。于是,春花春雨,繽紛碧流,有人淺唱那首《梅花三弄》的老歌,也有人獨自開始了傷春,時間就像一頭老牛,怎么慢,它就怎么來去,跟掉了魂兒似的。
愛情也會變老的。當幾千年后的下一個春天,我真的變老了,牙齒掉光了,拿不動畫筆時,我還會不會夢見那個她呢?
美術(shù)插圖: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