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屬山地牧區(qū)。這些牧區(qū)隨山地海拔的變化,從低處的荒漠到高山草地,形成垂直分布的不同牧場,這些牧場具有明顯的季節(jié)性。由于海拔高度和地理位置不同,因而形成不同的草場之間草類和草季的差異。牧人們遵循長期游牧的經(jīng)驗,按照氣候的冷暖、地形的坡度,牧草的長勢,在一定區(qū)域內(nèi)轉(zhuǎn)季放牧,由夏牧場轉(zhuǎn)移至冬牧場,或由冬牧場轉(zhuǎn)移至夏牧場,這樣的做法,他們叫轉(zhuǎn)場。
哈薩克族語中,轉(zhuǎn)場為“闊什霍恩”,“闊什”是“搬家”,“霍恩”是“居住”。
說起來,牧民的轉(zhuǎn)場主要是根據(jù)草場對牛羊的供應量而言,一般的牧民家庭,都要養(yǎng)成百只以上得牛羊來維持基本生存,他們是以家或家族,部落為單位,在一個地方安扎下來,都要先考查當?shù)氐牟輿r,水勢資源等等,牧民們一般遵守自然法則,不會等到周圍的草都被吃光了才遷徙,為了草場的循環(huán),也為了他們自己的牛羊,才轉(zhuǎn)場。
當然也有其它的原因,沒考慮到的因素也會轉(zhuǎn)場,比如說意外的雪崩,狼群襲擊,龍卷風等等。
而牧人對放牧地的選擇與自然的變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對所生活的草原中的草地的形狀、性質(zhì)、草的長勢、水利等等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對于外地人來說,茫茫的草原千篇一律,而對牧民來說卻認為草原上千差萬別,并能清楚地區(qū)別各自的特征。有經(jīng)驗的老人,即使在夜間騎馬,用鼻子就能嗅到草場附近草的種類和土質(zhì)。
比如,從“水”的方面來說,牧場一般限于沿河流湖泊一帶的地方;從“草”的方面來講,每一塊牧場承載的牲畜種類和數(shù)量是有限定的。隨季節(jié)而移動,本質(zhì)上就是出于對草地利用的有效選擇,否則他們不會去冒著冬天的嚴寒和冰雪、早春的凜冽的寒風、夏日的酷暑和蟲害,逐水草而牧,這樣的轉(zhuǎn)場,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牲畜對草原的破壞。
每年9月中旬,分散在阿勒泰地區(qū)福??h薩爾布拉克、哲蘭德、塔吉肯等春秋牧場的牧人們結(jié)束了在夏牧場悠閑自在的駐牧生活,開始長達2個月的向冬牧場的遷徙。在沒有過上真正定居生活之前,牧人們這種一年一年重復的轉(zhuǎn)場遷移是肯定的。
沙吾爾山冬牧場分布在海拔1000米的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境內(nèi)的沙吾爾山地帶。巴依奴爾、吾浪庫臺、沙爾鐵布克、吾土布拉克、波爾托洛蓋等都是當?shù)啬撩竦姆拍咙c。近年來,在沙吾爾山冬牧場過冬的牲畜大概有5.7萬只,主要是羊、駝、馬等畜種。
走進福??h沙吾爾山冬牧場這片雪域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曠野上一片純白,鋪滿白雪的路被風吹得堅硬光滑。沿途中偶爾會看見升起暖意的炊煙的,星點般蹲踞在雪原的氈房。目光所及,四野空曠蒼茫,沒有一絲生物的聲響。遠遠看見前面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白色的小圓點在蠕動——是羊群。在雪野茫茫的荒草中,邁著緩慢的不倦的步伐,在寒風中拌動著短而卷曲的鬃毛。
它們緊緊蜷縮一起低下頭吃草,用羊蹄重重地刨開堅硬的雪層,用柔軟多毛的嘴唇撕扯著草莖:小針莖、沙蔥、小蓬駝絨藜、伏地膚、芨芨草、蘭刺頭、木旋花、樟葉藜……一道道黃褐色的草叢與白雪交錯著,在暮色中變得黯淡。
騎在馬背上的牧人正策鞭而來,馬蹄濺起一片雪霧,寂寞地飛奔在沙吾爾山的茫茫雪海。遠處,一個小黑點在移動,近了——是一位哈薩克牧人騎著馬快速的向我們靠近。他滿臉臟污黑紅,穿著厚厚的羊皮襖,羊皮褲子,頭上捂著羊皮帽子,像一個古代的人騎在馬上,正向我們垂下牧鞭。他說一口粗硬的哈語。笑的時候,凍得紅紅的臉上綻開一嘴白牙。
在沙吾爾山遠冬牧場,對于騎在馬背上的終日游蕩在冰雪世界的哈薩克牧人努爾別克來說,他的時間是一種靜止。從14歲開始,努爾別克就開始放羊了。他的生活只有一二百只可以數(shù)清的福海大尾羊圍著他轉(zhuǎn)動。如今,他已步入中年,但在他的心靈中沒有柵欄。在這片茫茫的冰雪世界中,他和牧場的其他牧人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個羊的世界。
羊是他生活中的另一片牧場。
努爾別克坐在馬背上,看著遠處。他坐在時間的高處,也是人類的高處,以及若明若暗、半隱半現(xiàn)的光線之中,我仿佛接近了他尋找到時間盡頭的那條牧羊路線圖,以及回家的路。
我下了車,跟他走在凍得很硬的雪地,腳下有一種清涼的感覺。我覺得雪在我的腳下感到了喜悅。我迎著風,腳下是大地,腳背上是陽光。只要我長久地停下腳步,我想我一定會生根,一定會像一棵樹那樣,長出葉子,開出花。
在福海縣沙吾爾山遠冬牧場。有76戶哈薩克牧民在此放牧。
沙吾爾——哈薩克族語中是指“馬背這么大的地方”。它有270多平方公里的面積。
沙吾爾山打開了襟懷,任我們粗魯?shù)仃J進了它的深處。
沙吾爾山冬牧場的冬天空曠、俊瘦,既像是一個清瘦的鄉(xiāng)村思想者,又像是一個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與日影之間的傾聽者。大海般濃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中,晚上靜謐得能聽到幾百里以外的羊的咳嗽。徹骨寒風一直在窗外喧嘩,把過去季節(jié)殘留的熱氣全都吹到冬天的冰雪里。吹到時間以遠。
這些牧人的家一戶比一戶相隔遙遠。每一個牧人都享有幾十里的空闊前庭,又枕靠同樣幾十里空間的腹地。又因遙遠而熟悉,黑暗深淵,靜寂深淵,睡夢深淵。一切都在等待中蘇醒,迎來爛爛白晝。
一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氈房)蹲伏在茫茫雪原上。這種簡易小氈房為圓錐形,沒有房墻,房桿是直的,用數(shù)十根木桿斜撐而成骨架,木圈頂一般是正方形或圓形,房桿直接插入木圈頂?shù)亩囱蹆?nèi),房桿周圍不圍芨芨草墻籬,只圍帲氈。這種小氈房輕便,易于拆卸、安裝和攜帶,只是里面空間太窄,多用于轉(zhuǎn)場途中的臨時住房。
我掀開厚厚的氈簾,里面坐著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在發(fā)呆。他的腳下是兩只濕漉漉的剛降生才一兩天的小冬羔。和他說話時,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冬羔身上柔軟蜷曲的細毛。
毛勒提別克。他真年輕啊,脖頸上有被太陽的紫外線灼燒結(jié)下的兩塊紫紅色的疤。我又聽見了一方異族的土語,聽見了語言的差異。我不懂哈薩克族語。在哈薩克族人的牧人世界中,這是適用于一切事物的語言。比如在這古老、黑暗、濕冷的狹小氈房里,從毛勒提別克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我聽不懂的話。
毛勒提別克坐在鐵爐子對面。不時用鐵叉鉗起幾塊干羊糞填進火焰里。爐子上架著一只塘瓷盆子,里面盛滿了雪塊,枯黃的火苗活潑不安地跳躍,氈房外順坡而下的冷風就是這不安的火苗嗎?
他不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含在身體中。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盆子雪塊在緩慢地消融成渾濁的液體。
氈房的一角地上鋪著氈子。在這里,無論窮人、富人全躺在地上睡覺。累了或無聊的時候,可隨時撲倒在“床”上。沒有女人,沒有電視、電話。甚至沒有牧人家都有的“收音機”,沒有冬不拉。空蕩蕩的煙熏火繚的氈房,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用氈子堵死。但還是冷。這頂氈包也像是胡亂搭起湊和用的。在我不能觀察他的生活時,我想象他的生活。
毛勒提別克獨自一人在這里是怎樣生活的?他的腳下擱了一只平底鍋,爐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團發(fā)好的面團。整個兒地用“皮襖”裹住了。他每隔3天烙一次“厚馕餅”,每次兩只。
這很像是僧侶的房舍。有一種禁欲主義的風格。這種“屋宇”,這種環(huán)境,適合沉思默想,把一切世俗生活的欲望濾盡。
“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見到女人了?!彼f。
他的話題全在羊身上。
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這兩只小羊羔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產(chǎn)下的。這是他今年在冬牧場上迎來的第6只新出生的家畜。母羊早已把這兩只剛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凈凈,被毛勒提別克帶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火爐附近鋪著破爛的布條。從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是毛勒提別克家的新成員了。在寒冷的冬窩子,每只冬羔的誕生對牧人來講是一件大事。我不曾目睹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卻能感到那只分娩的母羊在渾身顫抖,在極度痛苦和喜悅中呻吟,哀號、抽搐——她的聲音讓人聯(lián)想到一個真正的母親,一個女人。整個大草灘一片漆黑,沉默不語。
又一個濕漉漉的,渾身沾著血、羊糞、粘液的小冬羔降生了。天亮了,它在晨光中睜開了腥松的雙眼,目光清亮,宛若處子。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睛貪婪地顧盼著,吞下晶瑩的雪海。
降生——成長。生命有如秘密。它將和所有鮮活的生命一起,去迎接大地上飄蕩無定的自由。
聽說,走在春秋牧場的放牧的路上,會時??吹綒埲辈蝗难虻奶ケP丟在路上。好些有孕育在身的母羊們在放牧的途中自然的分娩。它們舐凈胎衣,把孩子弄干凈了后再喂初奶,然后趕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的繼續(xù)吃草,胎盤就掉在了路上。
黃昏了。
“霍斯”氈包外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叫與羊鳴,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了外面沙沙的雪粒下雪牧草的潮聲。此刻,茫茫雪原在目送我。它的眼神柔和。青黛的晚暮中彌漫起溫暖的炊煙。這一天終于過去了。我感到神圣、古怪和不安。
浩大的雪原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不始不動聲色地潛沒,但我還是牢牢記住了它的眼神,記住了它凝神屏息注視我時的形象。
我驚訝牧人生下來似乎就有一些天賦,比如辨識牧畜的神秘視力。在他們看來,游牧技術的秘密,就在于牧人能對待人一樣,看待家畜的生命。牲畜不僅是牧人過日子的主食,而且還是道路上的朋友,生活中的樂趣。
在阿勒泰極其寒冷的四方游牧地區(qū),物競天擇,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種,“阿勒泰大尾羊”(原稱福海大尾羊)是阿勒泰畜種的當家品種。人們津津樂道于大尾羊的優(yōu)點,贊美它的耐力、耐寒、善長途跋涉等。
但讓我感興趣的是哈薩克族人對家畜方面的認識體系。
短短幾天中,我向牧人請教了不少哈薩克族人不少有關游牧方面的知識。比如說,哈薩克族人把羊的耳朵的形狀分成3種。寬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狀的長耳朵叫“克固烏斯”;向兩邊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納克”。牧人們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狀能一眼辨認出自己家的羊。一點都不會錯。除了這3種形狀外,有的羊還長著向兩邊長長突出的,耳幅略寬的耳朵,叫“沙日班”。毛勒提別克說:“沙日班”是“透克”和“求納克”的中間形狀。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語言中尋求著神秘的對應,供我們在其中生活,并講述它。
毛勒提別克說:“好多畜群中要在往常遷徙的去處,也能夠覺察出來遷移的大概時間。隨9月初秋的寒氣上升,羊群也開始變得跳動不安。羊群在別的季節(jié)里需要走兩個小時的坡路,僅用了一個小時就走完了?!?/p>
他還說:“在十幾年前,沙吾爾山冬牧場上還流傳著這么一件事:冬天過去,即將向春秋牧場遷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羊群突然不見了。牧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但還是沒有找到。因此,向沙吾爾布拉克春秋牧場遷移還是晚了10來天。牧人帶領剩下的羊群在遷移的途中,這位牧人意外聽到了沒有羊倌帶領的這群羊往北走的消息。
當牧人到達沙爾布拉克春秋牧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失蹤的這群羊正在牧場上悠然地吃草。
原來,羊群熟悉幾十公里的遷移路。
每年8月至9月,是牧人們上山給家畜們打草儲備冬糧的季節(jié)。之后,就意味著可怕的嚴冬來臨。
阿勒泰遠冬牧區(qū),牧民們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是嚴寒的冬季。如古代一樣冷。在沙吾爾山走上近千米,也看不到一個人,一座灰黑的氈包,沒有電。他們習慣早起早睡。
晚上,冬牧場上靜的可怕,靜得有如一根尖銳冰涼的銀針。
牧人們每天一推開門,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灌木叢在風中搖動,在雪中挺立著尖利的根莖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已走得很遠,留下了腳印——那似乎永遠擦不掉的東西,卻只能增加更多的寂寞,更大的荒涼。
但在這樣的嚴寒天氣,牧人們的放牧也是一天不少。
每天凌晨,牧人們早早起來了,他們推開氈簾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圈羊的木圍欄。嘴里含混著像魔咒一樣的特別用語。羊群聽懂了呼喚。奔出圍欄。自由、清涼的晨風將它們身上的毛吹得蓬松。它們就像是一串棉毛球飄了出來……
牧人們從早上出去,晚上才回。穿上厚厚的生羊皮縫制的羊皮大衣,羊皮褲子,戴上羊皮帽子,哈著一嘴白氣從氈房外進來,肩上落了一層晶瑩的雪?!θ菀蚕窆糯娜四菢庸爬?。
在這已變得遙遠、蒼茫的雪原背景中,牧人的身姿并不顯得渺小。相反,因了牧人、羊群的嵌入而變得不少缺少,有了些許人間氣。
在一個牧人的“地窩子”門口,一只牧羊犬圍著我狂吠。它變著花樣兒吠叫,把自己叫成一群狗的陣勢。等我們從屋子里出來,它已無影無蹤了。天色將暮。氈房外,無盡雪原的風颯颯作響,周圍是狗、羊、馬的糞便。夕光如此明澈。
這是牧人賽力克家的地窩子。
像別的哈薩克族牧人家庭一樣,賽力克與妻子帕娜爾把老人們留在溫暖的瓦房里過冬。自己則趕著羊群從300公里以外的蘇木凱木夏牧場來到了沙吾爾山遠冬牧場,也就是冬窩子。(冬窩子是指游牧地區(qū)嚴冬為畜群所選防寒避風的地方。)在這片平坦的阿勒泰南部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在這里度過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不過,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寒力克與帕娜爾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才剛剛5個月。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嬰。
阿爾曼出生在到處綠油油的蘇木凱木夏牧場。在繁忙的一春辛苦后,夏牧場眼見的都是青草茂盛,牛羊肥胖。大人們住的安穩(wěn),消磨著豐腴的盛夏。很快,向沙吾爾山遠冬牧場的時間到了。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向沙吾爾冬牧場靠攏,要趕著羊群沿途顛簸整整2個月的時間,搬24次家才到達這里。一路上,牧道上羊群歡鳴,煙塵騰起——而后,寒潮逼近,便進入了四野茫茫的冰雪世界:沙吾爾山冬牧山。
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出來,阿爾曼才剛滿3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草潮。
在路途中,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走不動路,蜷伏在路邊上,娜帕爾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會兒,因為路太難走,只好把小牛犢馱在駱駝背上的筐子里,一頭是小牛犢,另一頭是小小的才出生3個月的阿爾曼。
小牛犢一臉神秘的神情,與嬰兒阿爾曼不時地對望。各自從筐子里伸出頭東張西望地看著路邊的景色??鹱釉隈橊劚成蠐u晃,母牛跟在駱駝身邊不肯離去。常常在途中駱駝趴下休息的間隙湊上去舐小牛犢的臉。駱駝的后面,出現(xiàn)了馱著嬰兒的駱駝,或背著小牛犢或小羊羔的哈薩克族婦人的奇妙情景。這種情景,在轉(zhuǎn)場的途中常??梢钥吹?。
哈薩克族的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視野,而且是從一出生開始,一定所見必多。若是懷著這樣的蘊藏和氣質(zhì),卻又為了什么默默不語,不求表達呢?
我這么想著,總覺得自己悟出了什么道理。
為了迎接這位新成員,年輕的父親未曾深思熟慮就與哥哥用了4天時間挖了一個地窩子——這埋入凍土下的土房子拙樸的模樣快要被外界遺忘了,卻也出奇地結(jié)實、御寒。
對于牧人來說,家就是一座氈包,或一組氈包,一個男出牧,女留守的一個牧人小組。天生自然的一個游牧單位。
牧人這個詞匯是古老的游牧生活造就的。這個詞匯,這種人遍布于整個阿爾泰語系覆蓋廣褒的北亞草原。從觀念到語言都是一樣的。張承志曾留意了游牧歷史中“阿寅勒”(即家庭及其輔助的氈包。)但是“阿寅勒”只是游牧社會中一個最小的游牧細胞。他們仿佛被天然生于斯上,男女、老幼悄然嵌入自己的位置。既無一分多余,也無一分減少。加上長者與小孩,大家各司其職,男出牧,女擠奶。老人警示經(jīng)驗,兒童承擔仔畜-----誰都只具備各自的一角本事。所以必須女靠男,長靠幼——觀察久了,家庭儼然是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
貧窮這個詞并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的詩意。也不應該被“異族情調(diào)”這個詞原諒或鼓勵,它既妨礙道德,也妨礙身體。
牧人們是大地上的行動者。行動即生活。他們的行動不是單純的本能反應。而是有著復雜的,深邃內(nèi)在力量的牽引。他們生活的所有方面幾乎都被行動所貫穿。當一個牧人趕著羊群反復走在往年的同一條牧道,以頭頂?shù)纳钏{和絲狀的白云作為自己行動的背影,他的行動的意義就不渺小。
一扇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的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發(fā)光一樣。從一片巴掌大的窗玻璃上斜射進來,筆直地打在泥墻上,可以看見光有粗大顆粒在移動。泥屋子里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的貧寒的深刻氣息,溫暖而又灼烈。
木門的開合間,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水氣,女主人低下身子,往來爐膛里堵塞剛打好的梭梭柴。晶瑩的冰粒的碎屑還停留在灰黑的枝桿上?;馉t子里飄著淡藍色的火焰。長長的鐵皮筒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窗外。煙霧已經(jīng)將屋檐熏得發(fā)黑。在這穴居的陋室里,她輕盈地彎下腰去,端去鋁鍋,用木棍從爐子里搛出了就要燃盡的木柴。午后的空氣中,一點點地彌散出某種細碎的甜蜜,且越來越濃。是久違的底層生活的味道和甜蜜。
在這個擁有嬰兒的哭笑的地窩子里,有著生活的真實溫暖。這對年輕牧人夫婦的幸福是任何外人都可以相信的。他們在這不為人知的小角落里過著俗世的生活。
生活,哪怕最艱辛、最清貧的生活都充滿秘密的幸福。這就是無形之神對人的仁慈?
從去年9月到現(xiàn)在,地窩子里沒有什么客人來造訪??吹贸鰜硭芗印E魅藬傞_布單,“嘩啦”一下魔術般的攤開一大堆用羊油炸好的包爾撒克(哈薩克人的油炸面果子。)
“帕娜爾”在哈語里是“馬燈”的意思。她與賽力克初中畢業(yè)后沒能繼續(xù)上學。他倆是兩家氈包相隔20多公里的“鄰居”,在各自放牧,轉(zhuǎn)場的途中“好”上的,后來干脆把兩家的羊群合在一起——結(jié)婚了。
嬰兒降生,羊只增多,一幅平凡而溫暖的人間圖畫。賽力克對新蓋好的“地窩子”感到很滿意。畢竟,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冬夏牧場費力地來回遷移了。
“這也算是正式‘定居’了吧?!?/p>
賽力克特意強調(diào)“定居”這兩個字。
在冬牧場的游牧生活確實不是那么舒服的。在冬牧場上,經(jīng)常會遇到暴風雪和寒潮天氣。這樣的天氣,對靠天吃飯的牧民來說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賽力克家里,他給我們說起一件在沙吾爾冬牧場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一個19歲的年輕牧人不聽父親的勸阻,賭氣趕著羊去了很遠的地方牧羊。不想遇上了暴風雪。羊群四散,追著風跑。一會兒蹄印兒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極目之處,不見羊群和人的影子。
年輕的牧人在找羊的風雪途中迷路了。在茫茫雪原上,辯不清回家的方向。在大風呼嘯的暴雪中,平常熟悉的山脊變得無比恐怖和陌生。牧羊人和200多只羊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沙吾爾鄉(xiāng)冬牧場。牧區(qū)的男人們和福??h的干部們都連夜出動尋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座背風的山背后面找到了快被凍僵的年輕牧人。還好,他依靠有限的牧人經(jīng)驗,緊緊依偎著大綿羊傳遞的溫暖體溫才僥幸度過這可怕的一夜。
不知為什么,我聽了后卻感到心里有一種尖銳的刺痛——這源于一個古老的民族在這日益脆弱的草原上生息,源于個人生活的過失、錯誤、期待以及痛苦……就這樣。
關于牧人一生要走的道路,很像是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它擁有無限數(shù)的頁碼,我看不完它們。一個牧羊人在大地上撒下了多少只羊,在冬天的暴雪中又死去多少,一個牧人在一天中走了多少路,我只能用自己眼睛去看。
阿勒泰地區(qū)有3個冬牧場:禾木遠冬牧場、烏倫古河冬牧場和沙吾爾山冬牧場。在沙吾爾冬牧場中,76戶牧民居住條件也不盡相同。有“霍斯(氈包)”和阿不來夏(不帶圓頂?shù)臍职?還有“冬窩子” 和已定居的磚房。
霍斯(氈包)”和“阿不來夏”的優(yōu)點是小型簡易、供輕便出牧的牧人搬家時方便拆卸。但在寒冷的冬天,這樣的防御無疑是薄弱的。因而,帶有冬貯草的房子,對牧人來說,自亙古以來就是遙遠的誘惑。
從人類歷史上看,哈薩克族的游牧社會正式進入到農(nóng)耕社會的過渡過程當中。隨著一股強力的推動,在人對舒適與富足的本能追逐中,越冬、春羔、駐夏加上秋天追逐飽滿多汁的牧草的頻繁遷徙、轉(zhuǎn)場,已變成一座磚房的基本定居。
同樣,游牧民族的定居化,在新疆阿勒泰地區(qū)已進入勢不可擋的狀態(tài)了。內(nèi)在的動力加快了牧民定居化發(fā)展速度的另一面。
目前,這兩者的關系是互補性的,比如像沙吾爾山大多數(shù)牧民那樣,一邊過著游牧生活,一邊賣掉羊群,攢錢買地、蓋房,進行定居化的各種準備。
但對冬牧場上大多數(shù)牧民那樣,每家也都有幾十畝地,地不好,都是低產(chǎn)田,只能種些給牲畜吃的牧草,要過上完全的定居化生活,仍是一件遙遠的事。
但牧民要求定居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正為沙吾爾山冬牧場兩個牧民因草場糾紛問題折騰得一籌莫展的巴扎爾別克——沙吾爾山牧業(yè)辦主任證實了這個過程。
過去的時間在哪里?我們當然知道哈薩克族游牧的歷史,當我們在談到他們的時候,往往會想象一個沒有駐足的世界,一個與永久的家園互不溝通的世界,一個從不在此處停留也不會再別處滋生枝蔓的世界——
一如哈薩克族牧人在大地上生,在大地上死,他們循季節(jié)逐水草的轉(zhuǎn)場,在路途中看到了更多的大地。一路上,笨拙的、遲緩的、膽小的、猶豫的、易受驚嚇的羊和牧人們在一起的行走中,實現(xiàn)了他們各自的存在。牧人的生活因而變得單純而又無比豐富。他們懂得按照自然的節(jié)奏生活,生命的節(jié)奏含于自然的旋律中。
詩人艾略特說,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不能從時間中得到拯救,因為歷史是無始無終,一瞬間的一種模式。在歷史中,我們聽聽那些隱匿在時間深處的足音。這樣,我們就可能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并在繁衍的過程中失去了什么。
因而,我不得不尋找語言來描述這一切,那種適于表達的人不能僅僅只傾聽自己的步履,還應該看看牛羊的道路,牧人的生計,異樣的習俗以及——他們歷史的風塵遠影以及難言的心境……
沙吾爾山冬牧場,無限的冰雪世界。羊群在沒有障礙的牧場上吃草。它們不會想到人間社會這么復雜的關系和事情。人類之間的復雜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再過幾個冬天,它們還能不能在這片牧場上吃草呢?
晚暮的沙吾爾山遠冬牧場將黑還亮。一柱灰白色的炊煙裊裊升起。在凜冽的冷風中,我感到震動和驚訝:只要有炊煙升起就沒有什么可怕。只要能吃飽肚子,烤暖身子,就能夠安心歇息,就能夠養(yǎng)老生幼,就能在這孤寂的遠冬牧場生活下去。
很遠的地方傳來牧人們趕羊的聲音。無邊雪野中,地氣廣闊的絲縷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隱藏的哺育者的力量。在寂靜中,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吞沒這響亮有力的聲音。其它方向也傳來了趕羊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其它聲音……
一切歸途都在時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