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陽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語文老師柳絮影一鼓作氣登上長城時，眼睛濕了，別人登長城的那股豪壯感，在她這里蕩然無存。她覺得自己過去的人生就像這長城，曲曲彎彎的望不到頭，現(xiàn)在壓在身上的幾座山都卸了，她自然就該好好享受一下當(dāng)下的幸福生活，比如不遠(yuǎn)萬里到北京來參加大女兒的婚禮，看了故宮，也要登登長城。從今往后好日子就像老家高原上的陽光說要多少就有多少，這怎么不能使四十多歲的柳老師心花怒放呢！

要離開北京了，她拉著丈夫到商店里給孩子們和年邁的母親買禮物。母親不但養(yǎng)育了她，還在她人生的各個艱難攀登期，總是替她不停地背著包袱，這樣山高水長的愛意她就是把北京商場里所有的好東西搬給她，都無法償還。她精挑細(xì)選，給母親買了一件短款的防寒服。家鄉(xiāng)冬天漫長，坐在燒得燙屁股的炕上，上身卻冷得發(fā)抖。母親頭戴自己親手織的咖啡色羊毛線帽、身著這件紫色的防寒服，坐在炕上跟村里老太太們聊天，一定會很自豪，因為村里老太太一般都要從頭到腳地問母親的裝扮來自哪個孝敬的兒女。一向注重儀表的母親每次把這樣的機會看得很重，無論來人或者沒人，她每天起來都把自己從頭到腳收拾得利利落落。如果有兒女孝順的衣服，她也一定要精心搭配，唯恐因自己搭配不當(dāng)，削弱了兒女對自己的情意。每次面對這樣的詢問，她一定要講仔細(xì)。想到這里，柳絮影嘴唇微翹，露出會心的微笑。

小女兒呢，剛參加工作，需要部手機，她挑了半天，總算找到了她喜歡的樣式。可是價錢超出了她的預(yù)想。思前想后，還是下決心買了。正在上高中的兒子一直想要MP4，老說他那個已經(jīng)不好用了。她不同意買，她就不相信，能邊聽音樂邊做作業(yè)？況且自從帶著耳機聽音樂的兒子耳朵越來越不靈敏了，按丈夫的話說都是MP4鬧得，把聲音開得山崩地裂，就是鐵耳朵也要炸個縫呢。跟丈夫商量半天，最后一致意見給上高三的兒子買個“好記性”。兒子學(xué)習(xí)不是特別好，屬中等偏上，上個二本還是沒問題的。臨近高考了，他們夫妻倆決定不要給兒子太大的壓力，只要發(fā)揮正常，上個大學(xué)還是沒問題。

幾件禮物下來，二千元已沒了，李伯剛眼睜睜地看著一張張的錢從錢包里飛到收銀員的抽斗手里，心疼極了。他扯扯妻子的胳膊肘兒，說，錢花了，你現(xiàn)在總滿意了吧，每個人都有了。柳絮影好像沒聽見，自顧上了電梯，走進二樓的花樣年華館里東張西望。李伯剛皺著眉頭說，你穿這些衣服是不是特年輕了？

柳絮影說我是給女兒買哩。

不是給萌萌買了嗎？對了，你是想給暉暉買。暉暉結(jié)婚時，咱們不是已經(jīng)給了一萬多了么，再說她就在北京。咱們的日子并不寬余。李伯剛說得沒錯，他們夫妻兩人工資加起來月收入也就是三千出頭，雖然妻子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也就是五六年的時間，可因她會精打細(xì)算，不但讓三個孩子在人面前光光鮮鮮，還在縣城買了三室一廳的房子。不，應(yīng)當(dāng)是四室一廳，這多出的一間功勞又該記在柳絮影身上。當(dāng)時買房時，李伯剛堅持不要一樓，說，光線不好，又不安全。柳絮影卻堅決要，她看中一樓有個小院子。房子買下來后，柳絮影力主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小房子做廚房，在住房跟廚房的連接處，又安了個小鍋爐。這么一來，再冷的冬天房間也有暖氣了。柳絮影干完這些，細(xì)細(xì)地把小院子打量了一番，說，還少些什么。李伯剛說隨你便吧，你把天搬到院子里我都沒意見。柳絮影到娘家拿了包花籽，隨意灑了幾下，誰料沒多久，院子里就開出了花，先是一團，然后呢，就是一片，在李伯剛的記憶里，好像小小的院落里的花，妻子剪得越頻，花就開得越繁?；▓@給孩子們增加了無數(shù)的樂趣，動不動就邀請伙伴們來家里看花。房子多了一間，剛好三個兒女一人一間，大女兒上學(xué)后，柳絮影又把床換掉，叫人盤了炕，燒煤。柳絮影說冬天太漫長了，放寒假整月坐在炕上讀書縫補看電視，那舒坦勁十條電褥子都抵不上。李伯剛也是睡著炕長大的，自從有了炕，在冬天就漸漸離不了啦，動不動就說我腳心發(fā)冷，我上炕了。要不，就是我胃疼，晚上要在炕上暖暖。這時，就深切地體會到妻子的遠(yuǎn)見。真因為有了能干的妻子，無論遇到多大的事，他們兩個總是手拉著手一一走過。買東西他不反對，可兒子馬上就要上大學(xué)了，妻子的大手大腳實在說不過去。

我是給那個，那個買。柳絮影說著，把一件連衣裙的商標(biāo)牌子細(xì)細(xì)地看了又看。

什么這個那個？還能有誰？

就是趙紅英，你怎么忘了趙紅英是你的女兒！

一聽趙紅英這個俗極的名字，李伯剛先是愣了一下，半天才明白說的是誰，埋怨道：你也真是，提她干什么。

柳絮影沒有說話，直接叫來了服務(wù)員，讓拿件中號打包。

你說你給她買什么，再說一個整天下地務(wù)農(nóng)的女孩子，能穿裙子？行行行，別瞪眼睛，就算像你說的，能穿裙子，人家長多高多胖，穿多大型號的。你能說清楚？花這么多的錢買回去穿不成都沒法退了。咱們生活并不寬余，這趟北京之行你花去了多少錢，這可是咱們一分分地攢的。再說你也沒有幾件新衣服，給你買件我絕對不心疼。

柳絮影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大聲說，她務(wù)農(nóng)？怪誰，還不是怪你！因為聲音太大，全商場的人都朝他們這邊瞧，身為國家干部的李伯剛感覺自己好沒面子，想搶白幾句，可一看妻子滿眼滾動著淚珠，就打消了念頭，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柳絮影根本不顧丈夫的阻攔，掏出五百元交了款。

她細(xì)細(xì)地檢查了衣服的針腳、面料，拉鏈也拉了好幾遍，李伯剛一支煙都抽完了，柳絮影才提著衣服走到他跟前。

夫妻兩人剛一出商場門，就看見女婿開著那輛他們熟悉的QQ已經(jīng)在停車場顯眼的地方了，一看他們出來立即跑上前來提東西。說不好意思，爸媽，我剛出差出來，買東西你們該等著我回來呀！

柳絮影打開車門，看到女兒不在車?yán)?，問女婿她哪去了？她知道女兒的婚假要一個月呢，他們夫妻出門時，女兒還在睡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點多了，也該起來了。

暉暉還沒起來？你不該老慣著她。居家過日子了，就該有個過日子的樣子。

媽，你錯怪她了，電腦出問題了，她一大早就拿去修了。

一聽“修電腦”三個字，柳絮影感到眼前一黑，她讓自己鎮(zhèn)靜了半刻，說，電腦壞了，她也等不到你回來，那么大的東西她怎么拿去？

電腦公司來人拉走了。

電腦公司能派人來？柳絮影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說，你給她打電話，讓她快回來，我們晚上就走了，我還要給她叮囑幾句。

女婿說她剛打電話來讓我來接你們，說她中午不回家吃飯了，因為要重新裝程序，回來估計到下午了。

你再給她打電話，叫她回來！柳絮影在女婿面前第一次發(fā)火說，一直坐在一邊沒有說話的丈夫李伯剛這時也接口道，讓她回來，馬上回來，太不像話了。話還沒說完，就被妻子踩了一腳，他立即改口道：太不像話了，我們晚上要走，她去修什么電腦？我們走了她修不行么？

女婿猶豫了一下，又重新?lián)茈娫挘瑩芰税胩?，手機都在關(guān)機狀態(tài)。

柳絮影感覺昨天剛卸下肩的一座山，又如烏云般罩在頭頂。她穩(wěn)穩(wěn)神，柔中有剛地說，你發(fā)短信，連發(fā)八個，真是太不像話了。

媽你別著急，她靠電腦寫東西哩，沒有電腦連魂都沒了，她說電腦一修好，立馬就回家。

柳絮影感覺自己表現(xiàn)得有些失態(tài)了，特別是在女婿面前，便沒好氣地說，你說的也是，她把那電腦當(dāng)命根子哩，就像我們當(dāng)老師的離不開黑板一樣。

媽，你看過暉暉寫的小說沒？她寫的可好了，我們認(rèn)識就是因為我讀了她的小說，一二再、再二三地打電話，希望見面，整整打了十多次電話，她才同意跟我見面的。女婿驕傲地說。

柳絮影相信女婿說得沒錯，否則出身于高干家庭、家在北京、工作又在國家部委、長相也屬中上的女婿怎么會看上長相一般、家還在小鎮(zhèn)的女兒。正因為女兒文章寫得好，才做為特長生考上了北京的藝術(shù)學(xué)院，正因為文章寫得好，才進了全國一家大報。女兒為啥文章寫得好，因為有個當(dāng)語文老師的媽媽。別看只是個小學(xué)語文老師，人家年輕時在全縣寫文章數(shù)一數(shù)二呢，不但會寫，長相也好，還經(jīng)常上臺演講呢。這可是許多熟悉柳絮影的人都這么說的，就是現(xiàn)在，只要區(qū)上來人觀摩教學(xué)，學(xué)?？隙ㄒ劝才怕犃蠋煹恼n。

女兒的文章柳老師看了不少，感覺文字挺美，就是少些什么呢？柳老師想了很長時間后，告訴女兒，美是美，少了人間煙火。女兒對母親的評價不以為然，說，媽，你喜歡《紅樓夢》、《安娜.卡列尼娜》，就以為好作品都是那樣能深刻揭示社會現(xiàn)實的，可幾百年幾千年才可能出現(xiàn)那樣的大作家的。

柳老師搖搖頭，說，我對的要求就是寫現(xiàn)實生活，文學(xué)是反映生活的，離開了生活，就沒有根基。

媽，你可以呀，你要是寫文章，一定比我寫得好。

我是有生活，少的是技巧呀。

現(xiàn)在想起這些，柳絮影倍感溫暖。

2

李暉正如母親柳絮影預(yù)料的那樣，是借著修電腦的名義，跟自己的前戀人去約會了。

李暉已經(jīng)有一月沒有跟初戀情人趙一鳴見面了，對方再三打電話，她就是不接。直到昨天晚上，趙一鳴再打電話說他想死她了，李暉才決定去見一面。凡事都有個了結(jié)，自己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想不了結(jié)也不可能了。再說有了結(jié)婚這個擋箭牌，趙一鳴再生氣也沒辦法了。還有，婚前她不敢去，怕自己一到他面前又硬不下心來?，F(xiàn)在反正生米做成了熟飯，打罵由他。

趙一鳴的電腦公司主要是銷售電腦，作為負(fù)責(zé)人員，他上班彈性大。一聽說李暉第二天要來了，連夜把房間收拾利索，他知道李暉愛干凈，今天一大早又出去采購了一堆吃的，李暉說這一月來沒到他這來是為了趕部小說，現(xiàn)在總算寫完了?？隙ㄒ潘梢幌?，在他這兒住幾天，所以他買的全是她愛吃的東西。

李暉在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上學(xué)時，認(rèn)識他的。她是來買電腦。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那是一種他很久都沒有看到的那種清純的女孩子樣。當(dāng)然也僅僅是喜歡，他們就像偶然碰到的云彩，偶然相遇，馬上就會各奔西東。雖然如此想，他還是很熱情地幫她推薦了各種品牌的筆記本電腦。

沒過一月，李暉又來了，說她不小心把一杯水撞翻了，現(xiàn)在電腦不出圖像了。趙一鳴立即幫她找人，很快就處理好了電腦故障。這次因為時間長些，兩人還說了一些電腦以外的話題，比如時下熱播的電影、流行的音樂、新的軟件，這一聊，竟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有許多共同的地方。

一來二去兩人就成朋友了，他給她講電腦應(yīng)用，幫她打稿子，給她下載許多好片子。當(dāng)然，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李暉大學(xué)畢業(yè)后，對他越來越依賴，他也不敢想。人家是國家正式公務(wù)員，有工作，還有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憑什么找自己一個賣電腦的。租房子，過的日子也許今天有工作，明天說不定就開了。

可是李暉卻依舊喜歡他，整天只有沒事兒就到他的小屋子來，兩人一起做飯，一起聊天，直到有一天，她要他跟她回家，見見她的父母，他才知道自己做夢都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他說你告訴你父母我的情況了么？

李暉說我的事我做主。

一聽這話，就知道他們的事還有鏡中晃著。

一月前，李暉聽說母親病了，從老家回來后，瘦了許多，他問是不是家里不同意？李暉搖了搖頭說，最近我要趕部小說，一月后我們再聯(lián)系。

現(xiàn)在她要來了。他怎么能不心花怒放呢。

兩人一見面，趙一鳴想親近她，她卻推開了他，說，咱們坐到一邊說話。

趙一鳴還想摟她，說，這樣不是也能說話么？

李暉躲到一邊，趙一鳴感覺到問題嚴(yán)重了，便坐直了身子，等著對方開口。放了滿桌的水果也沒想到給對方吃。

我電腦沒壞。我結(jié)婚了。我來告別。

三句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就這么像原始森林里的三條木棒直不楞登地砸在趙一鳴的頭頂，他呆了一下，然后緩過勁來，鼓作鎮(zhèn)靜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等著，今天是星期天，一看你就起來的遲，還沒吃飯吧，我這就去做。你看，我買了一條你最愛吃的無刺的鯰魚，做你最愛吃的啤酒魚。

李暉在屋子里坐了一會，起身關(guān)掉手機，到廚房去了。

兩人吃飯、聊天，把時間都忘記了。

趙一鳴說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你怎么可能那么快就結(jié)婚了呢？才一個月，我就知道你是故意嚇唬我的。

李暉說我真的結(jié)婚了。說著打開手機，短信就接二連三地吱吱叫起來。她沒顧得上看短信，丈夫的聲音就清晰地傳出來了，她故意打開語音，讓趙一鳴聽：暉暉，你快回家吃飯，爸媽等著你呢！

趙一鳴這次臉白了。

李暉站了起來，說，該說的都說了，謝謝你的飯。我走了。

趙一鳴忽然說你不能走，我有話說。

一直到下午四點了，李暉才回到家。母親和父親臉陰著，母親說，電腦修好了？

她知道母親的意思，說，修好了。

丈夫看他們母女有話說，借口要給家里買些東西，出去了。

看到女婿走出了大門，柳絮影才離開窗子，坐到沙發(fā)上，盡量壓住怒氣說：是找那個人修電腦去啦？

李暉本想回答不是，看到母親陰沉的臉，還有父親那滿臉的怒氣，便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你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人了，凡事要有個度。

結(jié)婚了的人就不能見人了？李暉也毫不退讓。

那人是一般的人嗎？你也太不像話了，凡事做之前都不前思后想。

我做什么了，我……我這不就是做了個了斷嘛。

現(xiàn)在才想起了斷，你早干啥了？一年前我就讓你了斷，你就不。你看你的臉，別說是別人，就是你媽，我也臉紅。

我臉怎么了？我臉怎么了？我不就去了斷了么。

你去照照鏡子，照照你的心，你這么作對得住人家小王不。

李暉知道母親說的意思，感覺自己很委屈，也懶得解釋，索性一句話都不說。

一時間，屋子里很靜。足足靜了有五分鐘，李伯剛堅持不住了，便打破了靜寂，說，算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你少說話。柳絮影好像歇了一下就攢足了勁，一開口聲音就高了好幾個分貝：怎么回來了就好，應(yīng)當(dāng)說，以后絕對再不能這么荒唐。李暉，你給我保證，從今以后，不準(zhǔn)再見那個修電腦的，好好跟人家小王過日子。

李暉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看我受的罪還少？

媽，你別整天要死要活的，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跟姓王的結(jié)婚。

你再胡說，我打你。李伯剛站了起來。

你少說話。柳絮影竟然并沒生氣，好似吸了半天的氧，才說，我不說那么多了，你不想保證我也不逼你，你也是女人，你也要當(dāng)母親，等你當(dāng)了母親以后，就知道我的心了。

母親的這種反應(yīng)李暉沒想到，嘴一下子軟了許多，說，媽，爸，你們放心，我結(jié)婚了，我當(dāng)然知道該做什么，不做什么，你們就放心地走吧?；丶?，照顧好弟弟妹妹。我這一切你們都放心。

門響了，小王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柳絮影給女兒示個眼色，李暉猶豫了片刻，還是小跑著去接了。一看到女婿女兒一臉的幸福，柳絮影感覺自己也幸福了許多。上火車，又把女兒叫到一邊，叮嚀了半天，直到女兒給她保證不會亂來，安心跟小王過日子，才踏踏實實坐上了返家的火車。

3

長途汽車快到小鎮(zhèn)了，柳絮影給兒子打電話，讓到車站接他們。大女兒的舊衣服、禮物、北京捎的各種小吃塞了幾大包，丈夫腰又不好。誰知電話半天沒人接。她算了時間，兒子應(yīng)當(dāng)放學(xué)在家，肯定是戴著耳機沒聽見。半天了還是沒人聽，她又給在縣醫(yī)院的小女兒萌萌打電話，萌萌倒是很快就接了，說，現(xiàn)在自己出不來，有個危重病人護理。一聽工作，柳絮影說，好吧，好吧，你忙。

李伯剛說，我給我們同事打個電話，讓他到兒子屋子叫兒子。如果叫不來兒子，他過來幫忙。

再戴耳機也不能聽不到電話呀。柳絮影一想起兒子整天戴耳機，就沒好氣地說。

不到五分鐘兒子來了，高高瘦瘦的，因為見到了父母，笑得本來就小的眼睛成了一條線。做母親的又能有多少氣能抵得兒子的笑臉呢，話卻不能不說：你沒聽見電話響？

沒呀！

叫你別戴耳機，你非戴，現(xiàn)在都高三了，還不抓緊復(fù)習(xí)。

我沒戴耳機，一直在復(fù)習(xí)功課呢。

聽了就聽了，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我們不給你壓力。

我就是沒聽音樂嘛，我一直在我房間里呆著做題。劉叔叔叫我時，從我房間的窗外叫我我才聽見。

好了好了，沒聽見就沒聽見。李伯剛打了個圓場。

你萌萌姐最近情緒怎么樣？沒有胡跑吧，跟你小馬哥和好了吧。柳絮影雖然離家只有一周，可是心里老想著在家的兒女，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地打電話查哨，兒子的情況問女兒，女兒的情況問兒子，總怕他們一個不好好復(fù)習(xí)，一個個四處亂跑，亂交異性朋友。兒女小時，沒太有體會，兒女大了，她才真正理解了母親說的話：每個兒女，都是你心上的一塊肉，哪個有點風(fēng)吹草動你的心就都被撕扯著。

她好著呢，每天按時下班回家，人進家里，歌聲就不斷，動不動就唱：給我一杯忘情水，讓我喝個醉……八成是跟小馬哥又好了。對了，媽，這電話里我給你匯報了，你怎么還問？

我就知道她會跟小馬好的，人家小馬書讀得多，家雖在鄉(xiāng)下，可是我們不都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嘛。

聽說小馬媽是個事兒媽，我擔(dān)心將來萌萌嫁過去了，一定少不了事。李伯剛答話道。

萌萌又不經(jīng)?；厝ィ膊桓蟽煽谏钤谝黄?，她再事兒媽，與咱女兒也影響不大。

看來你同意了這門婚事。

只要兩人感情好，其他說得過去，就行了。我不是嫌貧愛富的那種人。兒女大了，由著他們吧。我累了，要好好地休息休息，好好地過過舒心的日子。

李伯剛聽妻子這么一說，也附和道，等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咱們到北京去好好轉(zhuǎn)轉(zhuǎn)，這次我本來說要好好轉(zhuǎn)的，你老說放心不下家里，等一個個把他們送到大學(xué)里，送到男朋友手里，咱們再到北京去。暉暉說等明明上大學(xué)了，她就接咱們到北京長住，讓小王跟我找個看大門的差事，你呢，退休后咱們就再到北京去。

一想起馬上就要到來的幸福生活，柳絮影心里輕松極了，她說，咱們好長時間沒看電影了，明天到電影院去看場電影，我們恐怕有一年沒有到電影院看場電影了。

媽，你真老土，現(xiàn)在誰到電影院去看電影，要看什么片子。在網(wǎng)上下載、看碟，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地看。

兒子，你不懂，電影院里有電影院里的妙處，你媽剛開始根本就看不上我，是我?guī)е诫娪霸豪锟戳藞鲭娪昂?，她就喜歡上了我。絮影，我沒說錯吧。

柳絮影笑了，說，因為那天碰巧看的正好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碰巧那天你說你也喜歡看電影，你還說你要經(jīng)常帶我看電影。

兒子聽到這里，咯咯地大笑起來，說，媽，我以后也找一個愛看電影的女孩，我發(fā)現(xiàn)愛看電影的女孩子，都像你一樣不俗氣。

柳絮影輕輕地拍了兒子一下，說，又給你媽說好聽的了。要我說，你找對象，還要喜歡讀書，只要讀書，就講理。媽和爸將來還要靠你們養(yǎng)活呢?，F(xiàn)在許多女孩子不懂得孝順父母，我就給你兩個姐說了好多遍，她倆結(jié)婚后，一定要孝敬公婆。

媽，你放心，如果她不孝敬你和我爸，她就是美如天仙，我也不要她。

行了行了，你不要想將來，先把學(xué)給我考好。李伯剛笑著打開了門，柳絮影幫著兒子抬行李。兒子一下子就提了起來，說，媽，你放心，我長大了，有的是勁。從今天起換煤氣的事就交給我了，還有家里的重活都交給我，我已經(jīng)十八歲，成人了。

一想起兒子不久就要離開家門，柳絮影心里又既惆悵又渴望，兒子長大了，當(dāng)然要飛哩，做父母的怎么可能自私得留在身邊呢。

女兒萌萌是吃飯時踏進家門的，柳絮影看女兒回家整整晚了一小時，想訓(xùn)，可又想自己十幾天沒在家了，便打趣說，天使回來了？

姑夫，你給我?guī)逗脰|西了？手機買了么？萌萌不理柳絮影的問話，直接問李伯剛。李伯剛說問你姑去。

沒買就給錢，我自己去買。

柳絮影說買了，你交代的事能不落實嗎！先吃飯，也累了一天了。

萌萌臉一下子由陰轉(zhuǎn)晴，跑到柳絮影面前，拉著她的手邊搖邊說：姑，你給我看看嘛，我看是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型號。

柳絮影沒理她，把所有的菜都端到桌上，看兒子還沒出來，叫了一聲，半天沒有應(yīng)，讓萌萌進去叫弟弟。

真是少爺，吃飯都得請好幾遍。

萌萌剛吃了幾口米飯，又要看手機。兒子也坐不住了，聽說給他買了好記性，也高興得嘴里吃不下飯了。柳絮影端著飯碗，說，你們呀，也真是性子急。萌萌，在那包里，你自己去拿出來。我想這吃飯，到處油呼呼的，你說你就不能等吃完了飯。說著，又對兒子說，你們兩個都去洗一下手，不要把東西弄臟了。

兩口子飯還沒吃完，萌萌已經(jīng)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拿著手機笑瞇瞇地走了出來，說，謝謝姑了，我給我奶打電話讓她高興高興。

你把衣服脫下，不是給你買的！

萌萌一下子臉拉得老長，不是給我買的是給你家少爺媳婦買的，可惜她還沒出生呢。

脫了。柳絮影臉黑了。萌萌進到屋子，把門摔得很響。半天不出來，柳絮影沒說話，李伯剛說，萌萌，快出來吃飯，飯涼了。

半天，也沒有應(yīng)。

萌萌再出來，已經(jīng)到上班時間了，跟誰也不說話，飯也沒吃，拉門說走。

我真想抽她一下，你說她怎么這么不滿足。好像我們欠了她似的。

你本來就欠了她的，要不，你這個親生女兒怎么不叫你爸叫姑夫？

行了，行了，兒子在復(fù)習(xí)呢，別打擾他，現(xiàn)在一切的問題都是圍著兒子上大學(xué)轉(zhuǎn)。

正說著，鄉(xiāng)下母親的電話打來了，老太太一說話，就語氣很沖：你們又欺負(fù)萌萌了，你們再欺負(fù)，就給我送回來?，F(xiàn)在娃都掙工資了，還一天欺負(fù)的她，讓娃短精神。

媽，你這么說，好像萌萌真不是我親生的。那衣服我是給那個，那個買的。

母親一聽這話，半天不說話了，最后嘆息了一聲，說，你呀，給了就給了，還想她干什么？你想人家人家可不想你。

那也是我生的呀。

柳絮影在電話里給母親說了大女兒暉暉婚事的情況，說了半天，柳絮一看表，說，媽，我不跟你說了，家里臟得很，我得收拾，明天還要上班呢。

好了，忙吧忙吧。老太太剛放下電話，又想不對，便在電話里扯著嗓門喊，你騙我，以為我農(nóng)村老太太不知道今天星期幾，萌萌說明天是周六，她休息，要來看我呢。

媽，你這么聰明的人誰能騙過你呀，是我記糊涂了。

老太太又在電話里數(shù)落了半天女兒，柳絮影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不時是是是地回答著。

放下電話，沒好氣地給丈夫說萌萌又告狀了，佘太君又把我收拾了一頓，好像就她是萌萌的親奶，我指定是個后媽。

李伯剛望著妻子的笑臉，說，你們這些女人呀，真是三個女人一臺戲，沒錯。你連后媽都不如，人家叫你姑哩。

李伯剛，你還好意思說，造成這種丟臉的事還不是因為你們李家！

別別別生氣，我說錯了。李伯剛說著，趕緊溜進廚房去洗碗了。他的經(jīng)驗是只要話沒說好，惹女人生氣，趕緊干活，天大的事都會化為烏有。

4

第二天，柳絮影跟女兒萌萌坐班車來到鄉(xiāng)下的娘家。

一杯水還沒有喝完，萌萌就急著要到鄰村去看她的男朋友，柳絮影對萌萌的男朋友小馬是比較滿意的，但是兩人就像小娃娃的臉，時好時壞，前一陣兩人還鬧著分手，一想起也頭疼。少不了給女兒說些叮嚀話。萌萌要出門時，她忽然想起那件連衣裙來，說，剛好，你把這衣服給你姐送去，她跟小馬家不是在一個村里嗎？

我姐？那個趙紅英是我姐？我姐怎么見了我，從不跟我說一句話？

你姑叫你去你就去。

我不去，你們誰愿意去誰去，反正我不去，我跟小馬有要緊的事呢，對了，我完事后直接從他們家回家了。萌萌說著，騎著自行車就走了。

柳絮影無奈地看了母親一眼，說，你看都是你慣的。

母親一下子跳了起來，說，嫌我教育不好，當(dāng)初就不該讓我管。我這么大歲數(shù)了，頂著多少人的冷臉，起早貪黑給你把枕頭大的月娃子拉扯到能掙錢的大姑娘！你沒良心，反倒怪我沒教育好。說著，扯起衣襟拭起眼淚來。

柳絮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摟著媽的肩邊幫著擦淚邊說，媽，我說錯了。你勞苦功高，你是咱家的佘太君，要不是你，我哥我弟能當(dāng)上國家干部？我們能過上好日子。

老太太不理女兒的夸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開了：你狼心狗肺。你知道那幾年你生娃娃時，我天天是咋過的？每到你快要生時，我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堵著。我讓你弟弟在門口守著，看到李伯剛來了，如果他臉上高興就快回來告訴我，我整整盼了六年，六年你生了四個孩子，第一胎是女娃，第二胎還是女娃，你婆婆要把娃扔到尿盆里去。我那個急呀，她怕斷了他們李家的香火。我四處打聽，好不容易找個合適的人家讓人抱走了?，F(xiàn)在那娃過得可憐得很，中學(xué)都沒上完，就結(jié)婚了。你以為你買件衣服人家就叫你媽了？根本不可能的事。不說她了，再說這萌萌，第三個了，我不能再送人了，大把年紀(jì)了，是享福的年齡，還得給你當(dāng)牛做媽。沒有奶，買奶羊擠奶。半夜起來給熱奶。那時，家里活多，我干活時，一手抱著她一邊干，你在哪里？你在涼房里坐著喝茶哩。老天總算睜眼了，第四個才生了個兒子，你不知道我恨不得把一頭豬獻(xiàn)到廟上，老天總算開眼了。

柳絮影的眼淚也越來越多，往事不堪回首。平常忙得忘記了過去，現(xiàn)在母親的話讓她又禁不住勾起了傷心事。一時母女兩人都眼淚吧嘰的，最后還是老太太又勸女兒了：行了，行了，現(xiàn)在日子好了，兒女大了，你也省心了。

衣服的事最后讓侄女粉妮給趙紅英送去，粉妮喜歡柳絮影這個姑姑，姑是公家人，每次給她都帶好吃的，這次到北京，又給她買了一條她最喜歡的牛仔褲。她跟趙紅英曾是小學(xué)時同學(xué)，彼此熟悉。姑姑一開口，粉妮飯還沒吃完，拿只饃站了起來就要去送。弟媳婦笑著打趣道，她姑，你看粉妮把你的話當(dāng)圣旨，我說一百遍，都不抵你一句。柳絮影聽出了弟媳婦話里的不滿，掏出一百元給弟媳婦，說，本給你買東西的，卻不知你喜歡不，這一百塊錢你看著買你喜歡的吧。

弟媳婦當(dāng)下臉就笑得成了一瓣菊花，嘴里說不要不要，手卻已經(jīng)伸出來了。

只二里路，粉妮快到天黑了還沒回來，母親說女娃娃都貪耍，你回去吧，家里不是還有好多事嘛。

我等她回來。

一會兒就沒車了。

柳絮影不再接話，做母親的還能說些什么呢。

天黑透了，粉妮才回來，一進門就說，累死我了，趙紅英在地里干活呢，我跑到地里又是幫著收蘿卜，又是幫著哄孩子。她可真可憐，她丈夫坐在地頭，根本就不管。我?guī)退帐巴炅?，把東西給她塞到手里，好話說了一大筐，她都是一句話，說生人的東西不能收。那個最小的娃娃剛學(xué)會走路，一看見好吃的東西就往嘴里塞，你們猜怎么著，生生讓她媽趙紅英從手里搶過來，塞到我手里，說，你拿走，我就是餓死，生人的一根線頭都不要。

它娘的，還生人熟人的。你問她難道是從墻縫里蹦出來的，真不識好歹。她不要我還不想給她呢，留著給咱萌萌穿。

媽！柳絮影叫了一聲，眼淚就開始不停地往下流，做媽的知道女兒心里苦，便說算了，算了，你騎你弟車子回吧。

媽，我晚上就住家里了，要是你不歡迎，我就走。

喲，這太陽可是打西邊出來了，你城里人，多少年都不睡我這土炕了。做母親的嘴里說著風(fēng)涼話，心里的喜色卻增加了不少，給孫女說，去，給你姑端洗腳水，人家是城里人講衛(wèi)生。

她看著女兒，她希望女兒能跟自己大吵大鬧一頓，或許心里好受些，可是柳絮影一上炕，倒頭就睡。起來，脫衣服，你看你就那點出息。老太太生拉硬扯，把女兒拉起來。柳絮影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蒙頭就睡。老太太再二三地問，一句話也問不出來。老太太就又把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一一說給女兒聽。說了不一會兒，自己倒先呼呼大睡。

第二天，老太太起來時，院子掃得干干凈凈，一筐紅紅的西紅柿放在廚房里，女兒卻不見了影子。問兒媳婦，兒媳婦說還能去哪兒，她姑一大早就把粉妮拉到趙莊去了。

真是的，真是的！老太太說不出什么話來，布滿皺紋的嘴唇不停地蠕動著。

此時，柳絮影已經(jīng)到了趙莊，離趙紅英家只有三五百米了，她卻沒勇氣走了，讓侄女把趙紅英叫到村口，叮嚀她不要說是她找趙紅英。

姑，她肯定猜得出來，再說人家現(xiàn)在可能還在睡覺吧。

不會的，結(jié)了婚的女人誰能睡懶覺，就你這小姑娘才睡不醒。你去叫吧。

她肯定知道是你找她，肯定不來。

這就看你的本事了，反正你能把她叫出來，你把她叫來，姑就給你買件你喜歡的裙子。

姑，你說得真的？那我背也要把她背出來，我的勁可大了。雖然她比我大幾歲，可我知道，她身上輕得很。原來我們在一個學(xué)校念書時，她常受人欺負(fù)，我就替她打那人。

她經(jīng)常受人欺負(fù)？

是呀，我奶奶不讓我告訴你。

好了，去吧。

侄女跑著走了，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霧里。柳絮影望著霧中的小村莊，眼睛好像也蒙上了層霧，眼角濕濕的，她一眼不眨地望著遠(yuǎn)方，企盼著那個一直在她腦子里從未消失的身影快些出現(xiàn)。

趙紅英她是去北京前見過一次，長到二十二歲了，她一直沒有真正地仔細(xì)地打量過她，雖然多次她都偷偷地去看她，可都是個側(cè)面。就是在那天，在商場里她才大膽地望了望她，她真的太像萌萌和暉暉了?？上Т┑靡路翚猓苍S是因為參加農(nóng)活，也許因為生了孩子，好像比二十四歲的暉暉還顯大，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xì)細(xì)的皺紋，嘴唇裂開了口子。這么一看，柳絮影就眼睛發(fā)酸。她當(dāng)時在商店看衣服，一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她一扭頭就看到了女兒，她知道她不愿意見自己，就躲到一個能全面看到女兒的衣架前仔細(xì)地打量她。趙紅英站在一件白色連衣裙前一直舍不得離開，后來她可能是鼓足了勇氣，要試一下。服務(wù)員把她上下打量了半天，不讓她試。趙紅英陪著笑臉七磨八纏，最后售貨員同意讓她試了。她穿出來時，真漂亮，好像人換了一個人。當(dāng)然她買不起，服務(wù)員冷冷地說，我就知道你買不起，買東西也不看看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錢。

你怎么說話呢？你怎么知道我買不起？

你能買得起？掏錢呀！

趙紅英硬著說我是不喜歡這個胸口開得太大了。

你就說你嘴買不起得了。售貨員說著，把衣服狠狠地往衣架上一撐，說了句：鄉(xiāng)巴佬！

趙紅英說流著淚就要離開，這時柳絮影走出來，叫住了她，紅英，來，我給你買。

售貨員一看到柳絮影，馬上換了個表情，笑臉相迎。

趙紅英卻冷冷地看了她一下，我不認(rèn)識你。說完，就走。柳絮影想拉住她，她把柳絮影往店墻一推，柳絮影一下子倒了，頭撞在墻上生疼。等她追出去時，趙紅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這小姑娘真不是好歹，售貨員走出來手里拿著那件衣服，說，大姐，你把這衣服買了吧，那小姑娘穿著可漂亮了。這么著吧，我看大姐人長得漂亮，有氣質(zhì)，對那小姑娘是真心的，要你個成本價。

柳絮影一想起她對趙紅英的冷臉，本想買的心情沒了，她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以后對顧客尊重些，要不你肯定做不好生意。

現(xiàn)在她是買了，可人家還是不要。

想到這里，她很傷心。這時，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侄女拽著趙紅英的胳膊走過來了，她躲了起來，直到她們走近了，她才走了出來。趙紅英一看她，扭頭就走。粉妮使出全身的勁，雙臂把趙紅英緊緊地靠墻根壓住，讓她動彈不得。

柳絮影張了張口，說，紅英，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沒辦法。你滿月時，我到你的養(yǎng)父家去，人家沒讓我進門。那時，天下著大雪，現(xiàn)在我還頭疼。你一歲時，我到你養(yǎng)父家的門口，等了你整整一天，你出來了，給你了一包水果糖。你上了小學(xué)，我守到學(xué)校門口，給你買的小花衣服，你接了，扭頭就跑。聽說那家人不讓你上中學(xué)了，給你說了婆家。我得知那個小伙子游手好閑，拿著錢找你的養(yǎng)父讓他供你繼續(xù)上學(xué)，他把我罵著趕了出來，說我要再來認(rèn)你，他就打死你。那時，我才死了心。我知道你喜歡這件衣服，可是你給我退回來了。我還是來了，不是請你原諒，只想讓你聽聽我說話，你是我的女兒，我一直想著你。把你送人，是不得已。那時你爸是國家正式工作人員，不能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我倒好說，反正就是民辦教師，大不了回家種地，你爸就不一樣了，要是開了公職，咱家靠誰呢，靠種地過日子你是知道艱難的。

柳絮影說到這兒，咳嗽起來。

趙紅英說柳老師，你給我上課上完了吧，我孩子在家里還沒人管。

柳絮影想拉她的手，被她甩開了，她仍然不停地說：我就是想告訴你，你經(jīng)?；貋砜纯?，你現(xiàn)在反正結(jié)婚了，你養(yǎng)父也管不了你了。你需要什么，告訴我。最小的娃娃也有一歲多了吧？

趙紅英想走，被粉妮雙手箍著坐到了地上。無論柳絮影說什么，趙紅英一概不接話，好像與自己無關(guān)，臉上表情冷漠，手上拿著一個條形石塊，在地上不停地狠狠地劃著一道比一道更深的溝壑。

柳絮影望著女兒，做夢都想的女兒，卻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干巴巴的，一點兒也不像在課堂上給學(xué)生上課一樣生動。

粉妮是吃早飯時回來的，提著大包小包。奶奶問她，你姑呢？你拿的啥？我怎么看著這袋子這么面熟。

早就回家了。

死女子，有啥事急著走？也不回家言一聲。

我跟趙紅英說了一會兒話，她把姑姑給她的東西全給我了，說我不要，她說那她就扔到溝里去了。奶奶，你不知道，她可是要真的扔，都走到溝邊了，嚇得我出了一身的汗，這么好的東西我當(dāng)然舍不得，就說好吧好吧，我拿回去還給我姑就是了。

奶奶看著東西，眼淚出來了，有小孩子喝的奶粉，有衣服，還有那件裙子。

把衣服遞給孫女，說，衣服你穿著吧，別告訴你姑。到你姑家去時，別穿這衣服。你姑這輩子真不知欠了她這幾個娃娃多少，個個都像討債的，一個個生生地把她的心往爛的撕。算了，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

說完話，抬頭一看，孫女早沒影兒了。

電話鈴響半天了，也沒有接。人都跑哪去了？真是的，拿東西跑的比兔子都快，干活時一個都找不著了。老太太嘀咕著，一步并做兩步走到電話前，是女兒柳絮影。柳絮影一聽是母親聲音，就告訴她自己把東西都給女兒了，好像如釋重負(fù)似的說，媽，我還跟她說了許多話，現(xiàn)在心里踏實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強忍著馬上要溢出的眼淚說。

5

轉(zhuǎn)眼間快到五一了，萌萌下班回家告訴柳絮影說在下班的路上碰上弟弟的老師，老師問弟弟的耳朵是不是問題，上課提問答非所問。

柳絮影說也真是的，整天聽音樂，聽音樂，這不耳朵出問題了。吃飯時，當(dāng)著丈夫的面給兒子講。兒子說我耳朵里像裝了個報話機，老是嘀嘀叫個不停。

那你為啥不告訴我跟你爸？

我怕你們沒收我的MP3。

有多長時間了？

春節(jié)后就開始了。

會不會真是耳朵出問題了？柳絮影聯(lián)想起這一段時間兒子的反應(yīng)，然后故意在外屋叫在書房的兒子，兒子果然沒反應(yīng)。柳絮影不相信兒子聽力出了問題，又讓丈夫也考考兒子。李伯剛站到廚房門口，大聲叫兒子，兒子也是沒反應(yīng)。兩口這么一試，一下子慌了，立即帶著兒子到縣醫(yī)院去檢查，醫(yī)生說兒子得了中耳炎，病史太久了，沒法子。開了些藥，幾天過去，兒子的耳朵還是轟鳴個不停。

原計劃等兒子高考后再到省城去看病?，F(xiàn)在看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兩人立即請假坐長途汽車到省城去看，結(jié)果一出來，夫妻兩人一下子呆了：兒子得的是多發(fā)性神經(jīng)終纖維瘤，雖然是良性的，可是瘤子長在神經(jīng)上，像地里埋的土豆蔓，一個蔓下面，可能好幾個?，F(xiàn)在左右耳里已經(jīng)有兩個，腰上還發(fā)現(xiàn)一個，說不定某天忽然又會在別的地方發(fā)現(xiàn)。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兒子能得這樣的病，醫(yī)生不是說了嘛，是遺傳，我們家你們家也沒有人得這個病呀。走，咱到北京去，反正北京有女兒呢。柳絮影急了。

夫妻二人立即跟單位請假帶兒子到北京治療，檢查結(jié)果跟省城醫(yī)院的一樣：要么做手術(shù)，切除，可是聽力可能就全沒了。如果不做手術(shù)，病人的情況會越來越不好。先是聽力、最后可能是視力，還可能大腦也會出問題。

夫妻兩人頓感天晃地轉(zhuǎn)，不知是怎么回到女兒家的。背著兒子哭了好幾天，又征求了多方意見，最后還是聽醫(yī)生的，保守治療。

兒子的治病方案定后，柳絮影總算能坐下來跟大女兒暉暉說句話了，嘴張了張，卻不知如何說，只說：“你弟弟這次病了，多虧了人家小王，人家跑前跑后的，你要對得起人家?！?/p>

暉暉說：“媽，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放心。我跟小王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p>

柳絮影望著女兒，坐到女兒跟前，推心置腹地說，我知道你恨我，初戀是人一生忘不了的。你媽我年輕時也談過戀愛。正因為我也年輕過，也經(jīng)歷過許多事，所以我要阻止你跟那個賣電腦的人談對象。在現(xiàn)實面前，所有的愛都是蒼白的。

媽，你不要說了。暉暉低下了頭。

我現(xiàn)在想讓你忘記他是很難的，時間長了，自然慢慢就淡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上你了，你看你弟弟這一病，我都不知道將來會什么樣。你們好自為之吧。你是老大，帶個頭，讓媽省省心，行不？

媽，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了。小王真的是對我好。這次我弟弟病了，是他事先聯(lián)系醫(yī)院、找教授，就當(dāng)自家的事。反倒那個人靠不住。所以媽，你不用擔(dān)心了，我跟那個人徹底分手了，我要對得起人家小王。

女兒這么說了，當(dāng)媽的還是放心不下，又跟女婿旁側(cè)細(xì)問了半天，確信跟女兒說的一樣，小兩口日子過得挺好，心稍稍安慰了一些。

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的中藥回到家，立即按醫(yī)生說的給兒子安排合理的食譜。兒子吃了幾付中藥后，一點兒都不想再吃飯了。李伯剛一看兒子不吃飯，自己也不端碗。柳絮影勸解了半天丈夫，給兒子想著法子做飯，肉不吃，吃菜。她把菜切得細(xì)細(xì)地放在雞蛋里，像兒子小時一樣，做蛋羹。兒子不愛吃水果，她把水果炸成汁倒進酸奶里。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是這些營養(yǎng)遠(yuǎn)遠(yuǎn)不夠，兒子瘦得身上排骨已經(jīng)清晰可見。

6

你不信偏方，可總有好心的人一次次地詢問兒子的病情，一次次地建議你干這干那。剛開始，柳絮影對這些好心人心存感激，后來就越來越反感。特別是同事每詢問一次，她就感覺對方好像故意要讓自己的傷口暴露在大眾之下，委實讓自己的尊嚴(yán)和體面掃地。柳絮影一向好強，再加上業(yè)務(wù)頂尖，風(fēng)韻猶存，縣宣傳部陸陽部長對她一往情深，自然就成了同事們嫉妒的對象。因為處在這樣的風(fēng)頭浪尖，柳絮影為了保持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無論家里出了多大的事，特別是發(fā)生在兒女身上一樁樁煩心事，她從不跟同事們講。講有什么用呢，除了幾句廉價的同情外，怕就是看你笑話了。

可是兒子的病情，就像大晴天忽刮的大風(fēng)，折斷了樹枝，吹落了果實，你想掩藏都沒法。況且你還需要請假，請假總得有理由吧。

柳絮影平時在單位話就不多，兒子病后，心情更加不好，除了上課、備課，一下班，她就急急往家趕?？墒锹?，她忽然害怕回家，害怕看到日漸消瘦的兒子，本來一棵茁壯成長的樹，她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它落葉、折枝，只能眼巴巴地瞧著一只只害蟲鉆進它的軀干，產(chǎn)卵下崽。還有丈夫，她也怕見他。如果說在外面她還可以自欺欺人，可是丈夫卻像個警示牌，時時提醒她面對的現(xiàn)實。

丈夫李伯剛是個非常細(xì)心的人，他們結(jié)婚多年來，家中大小事情都是他做。煤氣還有多少、鹽夠不夠、甚至家里有幾把雨傘，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對于兒子的病情，不用說，他當(dāng)然很上心了。他已經(jīng)退休了，也有足夠多的時間細(xì)細(xì)來照料病中的兒子。

兒子上下學(xué)，他一定要親自去送接，兒子再三不讓，他仍是堅持了幾天，直到兒子發(fā)火，他才罷手。他對電腦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他認(rèn)為那是浪費電，浪費時間，兒子在電腦上打游戲，常常惹他生氣。自從兒子病了，李伯剛不但迷上了電腦，還堅持要裝寬帶上網(wǎng)，他說這樣他就可以坐在家里到全國、甚至世界一流的醫(yī)院里咨詢兒子的病情了。

李伯剛每天眼睛睜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給兒子泡上藥，就坐在電腦前一一查看他貼在網(wǎng)上尋求妙方的回帖。

只要柳絮影回到家里，李伯剛一定要匯報他的戰(zhàn)果。起初，他下載了許多關(guān)于“多發(fā)性神經(jīng)腫瘤”病情的相關(guān)資料，家里沒有打印機，他讓柳絮影拿到單位打，柳絮影打了一兩次后，感覺資料毫無價值，還老用公家東西干私活，怕人說閑話，就死活不干了。

李伯剛特意買了一個足有500多頁的棕色牛皮筆記本，然后把每天在網(wǎng)上搜羅的關(guān)于病情的癥狀、治療方案、以及一些病人的體會、心得等，都記到本子上，只要柳絮影回家，他就講給她聽。

有天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妻子說網(wǎng)上一個人說他有偏方，只要吃了他的藥，腫瘤自然沒了。還舉例說某某地方的某某吃了他的藥，病就好了。柳絮影不相信，說如果有那種藥，北京、省城各大醫(yī)院怎么會沒有，讓丈夫不要相信。李伯剛想了幾天，終是沒有聽妻子的話，偷偷地給對方的賬號上打了二百元。不幾天，對方就寄了一包藥，李伯剛興致勃勃地就要熬給兒子喝，讓柳絮影大罵一頓，說他無知。

李伯剛不相信，還抓了一把就要往嘴里放，柳絮影一把打翻在地，說，萬一是毒藥呢，萬一有害于兒子的身體呢?？蠢畈畡偛凰佬?，柳絮影在一次給兒子看病時，專門把那包藥給一位有名氣的專家看，專家一看就說，這藥倒是真藥，但根本不是治這種病的。柳絮影知道丈夫求醫(yī)心切，并沒責(zé)怪他。李伯剛卻不服氣，又到縣各大藥店問了許多醫(yī)生，才知道自己果真上當(dāng)了。雖然如此，并沒有讓他徹底放棄在網(wǎng)上求醫(yī)的想法。他總幻想某一天，忽然會有高人給他兒子指出一條通向健康的康莊大道。

江湖郎中他不信了，又開始迷信于全國各大醫(yī)院。他仔細(xì)地記下醫(yī)院的電話、教授的名字，還有治愈好的病人的病史。他每天像寫工作策劃書一樣，不停地給妻子提供著合理化的建議。

建議書寫了一份又一份，終于有一份讓柳絮影也動了心。因為病人的癥狀跟兒子的病情一樣，的確像片上的病人健康如初。柳絮影立即查電話，核實醫(yī)院是真的，醫(yī)院里也的確有一位著名的教授，教授還說他一直是研究這個病情的，的確給同樣的病人治好過病。夫妻一聽，大喜。誰說只有大醫(yī)院才能治好病。有時，小醫(yī)院照樣也治大病。醫(yī)院在鄰省，坐火車八九個小時，抱著柳暗花明的信心，他們再次帶著兒子踏上了漫漫求醫(yī)路。

跟省城、北京醫(yī)院一樣，做各種檢查，來來去去花了好幾萬，病情治療方案還是跟北京醫(yī)院一樣。

氣得李伯剛一把抓住了教授的衣領(lǐng)：你看不了，為什么非讓我們來？難道我們白花了錢？

教授理直氣壯地說：我也沒說我一定能看好呀！

可是那個叫王之禮的病人說的確是你看好的。李伯剛無奈地松開了教授的領(lǐng)子，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的確是這樣的，可是人家跟你兒子的病情不太一樣，人家腦袋里只有一個，而且人家也不是長在神經(jīng)上呀。

怎么辦？怎么辦？要不，咱們帶兒子出國去治，我就不信我兒子的病治不好，我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呀。回到家里，李伯剛再也不上網(wǎng)了，可是他每天的話都是這么一句。

你不是沒看到，北京那么大的教授都說了，現(xiàn)在世界上還沒有能根除這種病的藥。我們就安心在北京這個教授那兒看。暉暉公公不是領(lǐng)導(dǎo)干部嘛，他一定能幫咱們找到更好的教授的。

夫妻兩人，每天的話題圍繞的都是兒子的病情，有時，都試著繞開，可是繞著繞著，又回到了病上。同樣沒用的話你安慰我，我安慰你，明知沒用，還是不停地要說，說，說，說得柳絮影煩得真不想回家了。

不回家又到哪去呢？小鎮(zhèn)走兩個來回，還用不了半小時。到朋友處，可是大多的朋友都有家有口，沒時間也沒心情聽你這些跟他們毫無相干的話題。同事們都走了，柳絮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什么事也不干，就這么呆呆地坐著，凝視著辦公室對面的一棵銀杏樹。樹上的樹葉漸漸黃了，在夕陽下非常漂亮。

柳絮影都不記得這銀杏是啥時黃的？往年她可是每天都盼著，今年，自從春節(jié)后大女兒結(jié)婚后，她就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這時，她打了個電話回家，說單位有事，不回家吃飯了。她想給自己放個假，至于干什么，她還沒想好，反正她不想回家。

到電影院去看場電影？她一直喜歡看電影，自從得知兒子病后，就再也沒去過?；蛘叩脚l(fā)市場去轉(zhuǎn)轉(zhuǎn)？天涼了，該給孩子們添件衣服?；蛘?，或者給他打個電話，在一起吃個飯。一想到他——縣宣傳部部長陸陽，柳絮影慘白的臉第一次露出了紅暈。他跟她是同學(xué)，兩人都知道對方對自己的情意，后來他上了大學(xué)，她當(dāng)了民辦教師。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yuǎn)了，他大學(xué)畢業(yè)，分回鄉(xiāng)一所小學(xué)，聽從父母之命，娶了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自然沒多久就調(diào)到了縣里，先當(dāng)中學(xué)老師，后來又一路躍升，進文教局當(dāng)教研室主任，一直到現(xiàn)在的縣宣傳部長。她呢，也不甘落后，不出一月就嫁給了林業(yè)局當(dāng)工人的李伯剛。多年了，雖然跟李伯剛談不上如膠似漆，但至少相敬相愛，小日子雖有風(fēng)雨，但兩人擰成一股繩，盡力把艱難的日子唱成了平平安安的歌。兩人見面不多，說話也客客氣氣。后來，反正說不清從啥時起，他不時地給她打個電話，先是說同學(xué)之間的話，說些工作上的事，最后就說一些個人的喜悅或者煩惱。慢慢地，兩人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最初，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兩人也僅僅做到朋友的份上，都沒有再往危險的地步走，畢竟都是成人，都有家庭。自從兒子病后，陸陽倒是打過幾次電話，他的妻子還到家里來看望了病人。柳絮影除了感激，也很少再打擾。在這個百無聊奈的不想回家的日子，她忽然想給陸陽打個電話，這個愿望越來越強烈，壓過了看場電影、壓過了逛服裝市場。他在不在家？方便不方便接電話？經(jīng)過些許的躊躇，她撥通了陸陽的手機。

電話響了兩聲，沒有接。她想他一定是很忙。便要起身收拾東西去看場電影，這時，電話響了，不是用手機打的，聲音清晰洪亮：怎么？還在辦公室。

柳絮影一聽這親切的聲音，忽然就想流淚，叫了聲：哥！再也說不出話來。

對方?jīng)]有立即說話，約有一分鐘，忽然說，你到縣招待所來吧，我在改材料。

柳絮影一聽這話，遲疑了一下，說，你忙吧，我沒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過來吧，我的材料寫得差不多了。說完，電話就掛了。

柳絮影一時不知所措，去還是不去？天已經(jīng)黑了，我一個人跑到招待所去見一個男人，是不是不合適？天黑了，就不能到招待所去見人？一個我說。另一個我馬上說放著病中的兒子不管，你能對得起兒子還是能對得起在家里整天照料兒子的丈夫？前一個我又跑了出來，說，難道我都不能跟你聊聊天么？難道我就不能把心中的苦倒出來么？在兩個“我”的爭斗中，柳絮影聽從了前一個“我”，決定去。

一開門，陸陽桌上已經(jīng)放了一大堆菜，說，快進來，吃飯。

你怎么知道我沒吃飯？

我們認(rèn)識多少年了？我還不了解你。

兩人坐到茶幾前，陸陽打開一瓶紅酒，說，來點？

好！柳絮影忽然想喝酒。小說影視劇里的人都借酒消愁，她今天也學(xué)學(xué)人家。

一碰杯，柳絮影就一口喝了下去。說你慢點喝，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給柳絮影倒了一點。柳絮影搶過瓶子，給自己倒?jié)M，說，哥，讓我喝，讓我喝。

奪過杯子，給柳絮影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后望著她，不說話。

柳絮影抓起空杯子，說，哥，我難受，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我怎么不知道？你兒子最近又到省城醫(yī)院去了，情況不好，我怎么不知道？

哥呀，我心里苦，為這個兒子，我生了三個閨女呀，盼星星盼月亮，誰知道盼了這么個結(jié)果。

柳絮影說著，趴在茶幾上痛哭起來。

走到她身邊，輕輕地?fù)ё∷?，只不停要撫摸著她哆嗦的背?/p>

柳絮影伏在陸陽的懷里，抽泣著說，哥，你說我做錯了什么，老天這么懲罰我？我姑娘時學(xué)習(xí)刻苦，是指望考上大學(xué)，好不容易盼到考大學(xué)，結(jié)果老師偏偏忘帶了我的準(zhǔn)考證，結(jié)果我比別人晚了將近四十分鐘。生孩子，丈夫一家那么喜歡兒子，我卻一連生了三個閨女。當(dāng)教師，每年教學(xué)我的課都被評為先進，可是我整整當(dāng)了十幾年民辦教師。還有跟你，我們好了大輩子，我頭發(fā)都快白了，卻沒有敢跟你有過一次越軌，實指望這樣就能有個好命。可是我這么做的結(jié)果，等來的是什么？是失望，一個接一個的失望；是打擊，一個接一個的打擊。

陸陽只能默默地?fù)ё∷徽f話。

我今天不裝了，我也不假裝正經(jīng)了，我今天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自己，我要大大方方地愛一回，我再也不想對不起你愛人，對不起我愛人了。柳絮影說著，脫起了衣服。

你別這樣，別這樣。

我不怕，我都這樣了，我怕什么。柳絮影說著，又放聲痛哭起來，說，哥，給我點力量，給我點活下去的勇氣。哥，只要你不嫌我，就來吧，抱緊我。

柳絮影回家的路上，心情很好，她感覺從來沒有的幸福感涌上心頭，她的腳步也邁得輕盈起來。回到家，兒子已經(jīng)睡了，丈夫又在看一本醫(yī)學(xué)書，一股傷心再次襲上心頭，她原以為心上人的撫慰能減輕她的痛苦，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快樂之后，更是無窮盡的痛苦，那是無盡的內(nèi)疚交織起來的無盡的痛苦。

睡吧。

望著丈夫消瘦的臉，她把臉貼到他胸前，默默地流了一夜的淚。決定從今以后，再也不干荒唐事了。

總算盼到高考了，兒子輸了三天液，勉強應(yīng)付完高考，又去醫(yī)院檢查，情況有些好轉(zhuǎn)，說腫瘤再沒增長，相反還有些變小。夫妻二人喜得晚上多加了倆菜，兒子也比平時吃得多些。晚上夫妻兩人干了夫妻之事。自從兒子病后，他們就再也沒有做過這快樂的事。

隨著日子的推移，一家人開始咨詢各種消息，打聽各種學(xué)校，預(yù)計兒子本科是上不了了，上個大專，學(xué)個技術(shù)也行。

7

李伯剛被柳絮影的笑聲吵醒了，他看看四周，一片漆黑。聽妻子不停地說：“我就知道我兒子沒得病，都怪醫(yī)生胡說呢，我兒子好好的，耳朵里根本就沒長什么鬼東西。”說著大笑不止。李伯剛本來想叫醒妻子，可是怕攪了妻子的美夢，就由著她不停地說，不停地笑。

妻子的歡樂使他聯(lián)想到無法面對的現(xiàn)實，他實在聽不下去了，叫醒了她。柳絮影一醒來，才知剛才不過是場夢，眼淚又出來了。

別哭了，你看自從兒子病了，你的眼淚就沒有斷過。

你不是也一樣么？

你說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事，老天報應(yīng)我們？

別胡思亂想了。

我真的這么想。

別說了，想些高興的事。

我們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高興的事呀！李伯剛說著，長嘆一聲。

睡吧，睡吧。

天快亮?xí)r，一只喜鵲站在房前不停地叫著，柳絮影叫醒丈夫說，你聽，我們家有喜事了，我媽給告訴我，喜鵲叫，喜事到。也許兒子的病真是誤診，或者說科學(xué)家忽然間發(fā)明了一種能治這病的妙方。

李伯剛苦笑一聲，說，你還在做夢吧，我只求老天爺，只要不讓咱再遇上難事，就燒高香了。

剛吃過早飯，有人敲門，是鄉(xiāng)下的母親。柳絮影不明白非年非節(jié)的母親頂著烈日來自家，也沒打個電話過來。馬上邊端西瓜邊給母親一條濕毛巾，然后坐到她跟前不敢輕意開口。母親跟自己一樣，太敏感，說不好，就會多心，就會生氣。

母親拿毛巾拭了拭臉，然后問柳絮影，萌萌給你說了她結(jié)婚的事么？

她要結(jié)婚？怎么不告訴我？整天跟我吃住在一起，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也不告訴我，再說我不同意，她還小，還有，你看明明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還哪有心思讓她結(jié)婚。

她就知道你不同意，所以才給我說的。她小，比你結(jié)婚是小些，可現(xiàn)在村里年輕人跟她差不多的，都抱上娃娃了。

媽，你先別生氣，現(xiàn)在明明整天病著，我沒心思。

你整天嘴上就你兒子兒子，兒子閨女都是你身上的一塊肉，你不能偏這個向那個。再說你兒子如果病治不好，萌萌這一輩子就結(jié)不成婚？

柳絮影看母親生氣，再不敢輕意說話，就說等李伯剛回來商量商量再說。為兒子的病已經(jīng)花了好幾萬。年關(guān)大女兒結(jié)婚，也花了不少?，F(xiàn)在萌萌辦婚事，也得花不少錢，男方家本身條件就不好，怎么著也得差不多。她是個好面子的人，不能讓女兒吃虧。

話說得入情如理，母親態(tài)度和緩些了，說這樣吧，婚事肯定要同意，也要盡快辦。你知道這兩個人一會兒好一會兒不好的，我真擔(dān)心。這結(jié)了婚，小兩口就會一門心思過日子。至于錢的事，媽知道，咱們大家想辦法，婚事還是要辦得排排場場的。

送走母親，柳絮英看著更加消瘦的兒子，更加無心讓女兒出嫁。跟丈夫一說，丈夫也不同意，說這不是添亂嗎？萌萌還小，緩幾年再說。

兩人把決定剛跟萌萌一說，萌萌語氣生硬地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小馬了，你們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在本月結(jié)。說完，揚長而去。

柳絮影一直等到半夜，萌萌也沒回家。坐在桌前，想起自己的一生，喑然神傷，情不自禁地拿出日記本，從當(dāng)閨女時，她惟一的知已就是這個日記本。她寫著，寫著，眼淚流了出來。整整十大本日記，有她在家干農(nóng)活的無奈心境，有她挑燈夜讀復(fù)習(xí)的身影，有她考民辦教師上全鄉(xiāng)第一名的自豪，也有一胎接一胎生女孩的傷心?，F(xiàn)在，不用說，又加了兒子得病的記錄。一天天，兒子的飲食、用藥、兒子的病情，她都一一地記著，夢想著兒子一天天地在自己的筆下，在自己的祈禱聲中能恢復(fù)健康。

今天晚上，她記的是女兒的婚事。怎么辦？結(jié)還是不結(jié)？都是兒女。結(jié)婚是一個人一生的大事，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不能因為家里有了煩心事，就讓女兒傷心。算了，還是結(jié)吧。

記完日記，已經(jīng)深夜了，柳絮影關(guān)了燈，卻怎么也睡不著，真想叫醒丈夫，讓同意女兒結(jié)婚，可丈夫已經(jīng)睡著了，她又不忍心打擾他。她走到女兒房間，女兒還沒有回來，一想起她不久就要離開家成為別人的媳婦，一股依戀之情涌上心頭。她又情不自禁地拿起日記本寫起來。實在困得不行了，她把日記隨手放在床頭柜里，又到兒子房間去看了看。沒有聽到兒子往常的呻吟聲，她的心寬慰了許多。她盼著天亮，天亮了就給萌萌打電話，讓她回來，好好勸勸她結(jié)婚是大事，如果確實想結(jié)婚，她也就不攔了。

第二天她還沒打電話，萌萌倒是回來了，她立即端飯，想著一會兒她還要上班，在上班之前，給萌萌把她對婚事的想法好好談?wù)劇Ｖ灰约河幸豢跉?，就要強裝歡笑把婚事辦得體體面面。

結(jié)果萌萌拿著日記本忽然沖了進來，連珠炮般地說，柳絮影，你安的什么心，你寫這些想干啥，你是不是讓小馬看到，不要我了，讓我一輩子在你這寄人籬下，你聽聽：

三月十一日，萌萌學(xué)校打電話說萌萌又不見了，我立即到學(xué)校去找，她同宿舍的同學(xué)說已經(jīng)一周沒有來上課了。

四月二日，萌萌找回來了，卻迷上了上網(wǎng)，聽說還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網(wǎng)友在一起，我一夜白了一片頭發(fā)。立即動員所有的關(guān)系去找，沒找到。從來不會上網(wǎng)的我，立即跟著同學(xué)學(xué)會了上網(wǎng)，在她的QQ號上留了言，萌萌，你快些回來。

六月一日，學(xué)校又打電話說萌萌不見了，我要上課，讓伯剛?cè)フ?。我告訴他，找到萌萌，要狠狠地挨她一頓，她是我親生的，在我媽那長到15歲才接到縣城，可是她不能怪我，我也是無法呀。你說我怎么能生這么個不省心的女兒，她到外面去干什么了？她住在哪？會不會跟著壞人學(xué)壞了，會不會吸毒了？一想到這些，我死的心都有了，恨不能打斷她的腿，讓她再跑。

……

你聽聽，這是一個當(dāng)媽的說的話嗎？還不嫌丟人，還白紙黑字的記下，還隨便放到我的屋子，你是不是想讓小馬看到，不要我了？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我媽嗎？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我昨夜睡在你屋子里的，你一夜未歸，我一夜沒睡。寫日記是我記錄自己的情緒的，怎么故意讓小馬看？

反正你根本就不是我媽。

李伯剛說你們又吵，吵什么呢。聽清了吵架的情況后，生氣地從地上拾起本子，遞給萌萌說，你想看你就好好地看，看看這么多年你媽是怎么過的！還有，你的婚事我們同意了，你媽說了，要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要讓你們滿意。

萌萌不說話了，扭頭就走。

柳絮影坐在沙發(fā)上，放聲大哭起來。她感覺把自己多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了，正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時，一位學(xué)生家長打電話來了，說，聽說柳老師講作文特別有方，培養(yǎng)了不少優(yōu)秀的學(xué)生，能不能請柳老師給她的孩子抽空講講作文，孩子馬上要中考了。

李伯剛聽到這里，連忙給妻子示眼色，意思別在添亂了，家里亂成一鍋粥了。可是他也知道，即便柳絮影再忙，但對工作絕對是不馬虎的。剛才還一把鼻涕一把淚水，可在外人面前，在學(xué)生家長面前，你聽她的聲音多么和氣，誰能想到她剛才還在痛哭流涕呢。當(dāng)然柳絮影答應(yīng)了。柳絮影給丈夫說，人家那么懇切，也就一會兒工夫罷了。

幾天后，小馬和父親微笑著登門了，一進門就說奶奶答應(yīng)了，他們來商量婚期時間了。

這么快？

她奶奶說了，你大女兒是在北京結(jié)的，沒請客。而這小女兒還跟其他的子女不一樣，為了給萌萌長點精神，要大辦，要讓村里人，讓鎮(zhèn)上人都不可欺負(fù)她。小馬父親說。

辦，一定辦好。柳絮影感到自己快要虛脫了。

李伯剛遇到這樣的事總是一古腦推給柳絮影，柳絮影一邊給兒子熬中藥，一邊想著如何把女兒的婚事辦得排排場場。

8

柳絮影雖在小鎮(zhèn)生活多年，女兒跟女婿也在鎮(zhèn)上工作，但柳絮影思來想后覺得婚事還是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辦，這樣顯得熱鬧，也遂了母親的心愿。

李伯剛說你這是添亂，兒子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差，你怎么還有心思搞這些繁風(fēng)陋俗？按我的想法，請幾桌人吃頓飯就行了，你說說，兒子病著，我看著人就想流淚，你說哪有心情辦喜事。再說要按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得辦兩天，這兩天我是撐不下來的。

萌萌的婆家在農(nóng)村，當(dāng)然要按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變。再則萌萌從小沒有在咱們身邊生活，同學(xué)朋友大多都在鄉(xiāng)下，也借婚事讓她高高興興的。不能因為兒子的病，我們就馬馬虎虎地把女兒嫁了，而且這個女兒又跟別的娃娃不一般。柳絮影勸說著丈夫，撐著也就是兩天，兩天過后，你好好歇著，行不？女兒一輩子就這么一次，當(dāng)然要辦得沒有遺憾。

李伯剛不說話了。置辦酒席、通知親朋、購買東西。大到訂餐，小至買禮薄，雖有丈夫具體辦著，柳絮影仍事必躬親，惟恐有點疏忽。一周時間，竟然過得飛快，在忙亂中法漸漸淡忘了傷心事。

女兒女婿還沒買房，就不存在買家具問題。柳絮影咬了咬牙，從多年積蓄里拿出兩萬給了萌萌，又準(zhǔn)備親手縫六套被褥。

現(xiàn)在太空棉、鴨絨被既舒服又好看，還動手做，李伯剛認(rèn)為沒必要，萌萌也認(rèn)為沒必要，但柳絮影還是在帶兒子到省城看病時，買了杭州質(zhì)量上乘的綢緞被面，分別是大紅、大綠、銘黃、深蘭不同色澤的四床，花色都是百鳥朝鳳的圖案或者雙龍戲珠的圖案，然后坐在大床上一針一針地縫起來。

兒子坐在一邊，摸著絲綢緞面，說，媽，摸著真舒服。

等你結(jié)婚時，媽給你買比這還漂亮的。

兒子眼神一下子暗淡了，說，媽，我的病能好么？

當(dāng)然能好，肯定能好，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等你姐一結(jié)婚，咱們就到北京去給你看病，一定會治好的。

媽，我知道你安慰我。你說要是我將來聽不見了，怎么辦？

沒事兒，一定能看好的。

媽，我都知道了，你啥都不要瞞我了，我已經(jīng)上網(wǎng)查了我的病。如果有一天，我啥都聽不見了，就隨身帶個本子，問人。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了，就拄個拐杖，慢慢地走。

一聽兒子說這話，柳絮影眼淚流出來了，抱住兒子說，果真有那么一天，媽供你上聾啞學(xué)校，讓你學(xué)生存的技能。再說還有我們呢，你還有姐姐呢。

兒子扶著柳絮影坐下，望著遠(yuǎn)處，半天才說，媽，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不要難過，下一世我還給你當(dāng)兒子，我一定好好孝敬你們。

不會的，不會的，柳絮影捂住了兒子的嘴，抹了把眼淚說，你放心，只要媽有一口氣，一定要想辦法給你治好病，讓你健健康康地上大學(xué)，學(xué)你最喜歡的專業(yè)。

兒子回自己房間去了。柳絮影使勁想咽眼淚，眼淚還是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她忙拿手絹拭干凈，可不能讓眼淚滴到新新的艷艷的被面上。

秋初，萌萌的婚期馬上就到了，小馬媽媽來找柳絮影了。

小馬媽當(dāng)過村上的婦聯(lián)主任，對一些門面上的事要求特別多。其他還好說，但提出萌萌叫柳絮影媽，說這樣在婚禮上也好做介紹。還說她兒子不能跟一個連父母都沒有的女孩結(jié)婚。

柳絮影認(rèn)為人家說得也有道理，萌萌是她柳絮影跟李伯剛的女兒小鎮(zhèn)人都知道，再說丈夫已經(jīng)退休了，自己也沒幾年干頭了，也不會再怕開除公職。答應(yīng)親家母非常痛快，她想給萌萌做工作，說我跟你爸對不起你，那是歷史造成的，現(xiàn)在咱們該理理順關(guān)系了。

姑，你別跟我說，我根本就沒有爸媽！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被萌萌塞得柳絮影氣不打一處來。

柳絮影母親聽到孫女的強硬，說，這個任務(wù)交給她了，萌萌是她一手帶大的，從小就整天問她媽是誰？現(xiàn)在也該名正言順地認(rèn)了，本來就是一家人么，叫媽當(dāng)然比叫姑親。

老太太專門把孫女叫到家里，兩人睡在炕上，勸了萌萌整整一夜，萌萌都是一句話：他們以為想叫我就叫我，知道我從小受了多么人的欺負(fù)。我上學(xué)時，同學(xué)罵我說我是野種，打我罵我我還不能還口還手，后來工作了，每次填表，在父母一欄里，我一會兒填我大爸的名字，一會兒填我二爸的名字，惹得我?guī)讉€表弟沒少罵我嫌貧愛富不要臉。每次談戀愛，只要人家問到我父母，我就得半天的講。奶奶，你以為我只是講講么，每講一次，我就哭好幾天。他們以為叫爸媽嘴一張就能成，他們像我一樣過一天沒有父母叫的日子，就知道了我心里的難受。說什么是歷史造成的，沒有兒子不行？我看人家沒有兒子的家里，個個都過得比我們幸福。他們純粹是太自私，趙紅英是犧牲品，我也是犧牲品，我叫了他們父母就是原諒了他們，我不能。我知道他們對我好，為了我上學(xué)、為了給我安排個好的工作，吃盡了苦頭，但這并不能代表我一定就要原諒他們，想起我受的氣，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們的。

萌萌的一番哭訴，惹得老太太又流了淚。 勸說之事，無從再說。

萌萌這邊工作做不通，柳絮影又去登門做親家工作，親家母死活不答應(yīng)，說，要不，婚事放放再說。

萌萌一聽火冒三丈，把小馬叫到家里訓(xùn)了個痛快淋漓，最后說不結(jié)拉倒，好像我一定要跟你結(jié)婚似的。從今天起，咱們一刀兩斷。

話雖如此說，可是她畢竟愛小馬，幾天下來，再也沒有了笑臉，一下子也瘦了一圈。

放放就放放，好像我們求他們似的，我閨女又不是嫁不出去。李伯剛也支持女兒的做法，柳絮影心疼女兒，知道女兒心里只有小馬，先是托人跟小馬去做工作，碰了壁后，自己瞞著丈夫又去到馬家。馬家當(dāng)然也不想讓兩個年輕人因為這么一件小事分手，一看到萌萌這么堅決，再加上兒子對他們的埋怨，來人說合時，做父親的當(dāng)下就想答應(yīng)，不就是個稱呼問題嘛，無奈家里是老婆說了算，不敢輕意表態(tài)。婦聯(lián)主任看到一向好強的柳絮影親自登門，心立即喜悅了兩分，因為自從兩家兒女談朋友，她聽兒子說柳絮影一直不太贊成這門婚事，就因為自己家在農(nóng)村，嫌自己老兩口是農(nóng)民。兩年來，一直沒到自家來。心里就結(jié)了疙瘩?，F(xiàn)在柳絮影不但親自來了，還陪著笑臉，提著貴重的禮物，還跟自己稱姐道妹的，人家已經(jīng)給足了面子，她再強硬，怕兒子的喜事就真要斷送到自己手里了。兒子只是一般的公務(wù)員，家里情況并不好，柳絮影兩口子在鎮(zhèn)上工作，縣城又有房子，萌萌對自己好得那是沒法說，又是國家正式工作人員，這樁婚事吹了，兒子怕再也找不到比萌萌更合適的對象了。權(quán)衡半天，心里雖然還有疙瘩，勉強同意婚事如期舉行。

誰知真到了婚事上，多嘴的婆娘就拉起閑話來了：

新娘長得不錯，聽說她父母不要她了，是姥姥一手帶大的。

興許是未婚生的，不敢要！

可不是么！那么大的人沒爹沒媽，沒根沒底。馬家還不是圖人家的家庭背景。

聽到幾個女人的竊竊私語，萌萌當(dāng)下就流了淚，給人敬煙倒酒像個木頭人似的。柳絮影看到女兒的樣子，更是愧疚不已。雖然婚事辦得多么隆重，一家人心情卻被這無意間的議論搞得暗然神傷。

陸陽看到眼里，急到心里，大聲說安靜，安靜，上面馬上就要開大會了，下面就不要開小會了。作為主婚人，他形象好，口才好，站在臺子上，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了出來。自從那次相會后，他倒是打了幾次電話，柳絮影都借口有事，婉言回絕了。她知道那樣的情感撫慰雖然能讓她心理上得到片刻的滿足，但對她面臨的困境，沒有任何人能幫助得了的。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不能在風(fēng)浪來臨之前，丟下兒子丈夫不管，盡情放松自己。即便是偶然的放松，都可能是這個漂在浪尖上的孤舟進水翻船。

看到陸陽飯間不時地回頭望望自己，柳絮影也回報似的勉強一笑。世間有多少這樣的愛，都是無疾而終。想到這里，柳絮影又想到千里之外的女兒李暉，不知她是否走出了感情的沼澤。找了沒人的地方，給女婿打了個電話，簡單說了婚禮情況后，詢問小夫妻之間的事，女婿高興地說，媽，李暉懷孕了，一切情況均好。

懷孕了，證明夫妻感情好，柳絮影心里寬慰了許多，立即告訴了丈夫和母親，她想生活對她還算公平。

9

婚事帶來的喜慶還沒持續(xù)兩天，高考成績就出來了，兒子只考了二百來分，這倒是其次，關(guān)鍵是兒子身體每況愈下，聽力急劇下降，飯量也驟減。夫妻兩人難過得整宿睡不著覺，飯也吃不下去。隨著一個個的學(xué)生娃不跟兒子告別去上學(xué)，或者就業(yè)，兒子的話越來越少，有時，一天幾乎不說一句話，柳絮影夫妻倆急得也無法。有天，兒子堅持要出去，外面刮著風(fēng)，還下著大雨，柳絮影扭不過他，只好同意。兒子前腳走，她戴了墨鏡悄悄跟在后面，怕兒子有個閃失。兒子走得很慢，走到原來上學(xué)的縣一中門口中停住了。門上著鎖，兒子手緊緊地抓著鎖，一直望了很久。

明白了兒子的心思，柳絮影跟丈夫商量，還是讓兒子去市里上學(xué)，市里離小鎮(zhèn)兩個小時，還算方便些。

他這個樣子能去上學(xué)嗎？

可是不讓他去上學(xué)，病只會越來越重。你說一個大小伙子，整天呆在家里，他肯定老想著病。

李伯剛嘆了一聲，說，怎么去？他要吃藥？晚上老疼得睡不好。身體也吃不消。

柳絮影喃喃地說，我想好了，你反正退休了陪兒子去，到學(xué)校外面租間房子，給兒子邊治病邊上學(xué)。

上學(xué)要交好幾萬，還要租房子，我們哪有那么多的天。還有兒子……還有兒子又沒有將來，誰也不敢說，李伯剛話到嘴邊了，立即像吞魔鬼一樣把它吞到肚子里，他知道妻子一定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做父母的怎么能說出來？

我呢，多代些課，再幫學(xué)生補習(xí)。兒子一定要上學(xué)，你沒看見他那天在學(xué)校想上學(xué)的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兒子選專業(yè)上，柳絮影跟兒子商量，分析來分析去，還是在離家只有兩個小時的地區(qū)市里的師專學(xué)中文比較實際。中文少幾節(jié)課也不打緊，而且暉暉是學(xué)中文的，自己也是語文老師，可以幫助兒子，而且中文可以自學(xué)。只要多讀書，就會有長進。這么一商量，兒子也同意。定了專業(yè)，柳絮影立即給兒子開了讀書的單子，特意選好《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給我三天的光明》，希望兒子能堅強起來。每給兒子推薦的書，她都仔細(xì)地看了，寫得哪好，好在什么地方，她都一一標(biāo)出來。在兒子心情好時，給兒子講，慢慢地細(xì)細(xì)地講。兒子聽得高興了，她就很欣慰。兒子不耐煩了，她立馬打住，給兒子一會兒端奶，一會兒按摩。

學(xué)校和專業(yè)確定后，又立馬給在市里工作的弟弟打電話讓其幫忙租間房子，然后給兒子準(zhǔn)備上學(xué)去的一切東西。被褥、藥品、衣服收拾停當(dāng)，柳絮影又給弟媳婦打電話，讓抽空幫丈夫買鍋碗瓢盆。一切該想的都想了，該落實的都落實了，離上學(xué)還有十天時，兒子的病情更嚴(yán)重了。

兒子眼睛忽然發(fā)疼，看東西，必須捂住另一只眼睛。走路也踉踉蹌蹌的，聽力更是越來越差，只有走到跟前說話才能聽得見。腰疼，成宿地睡不著覺。李伯剛帶著兒子又到省城醫(yī)院，做了核磁共振，醫(yī)生說手術(shù)非做不可了。要不，會有生命危險。

上學(xué)的事只好暫且放下，做到北京治療的打算。柳絮影認(rèn)為北京是全國最好的地方，醫(yī)療肯定更是一流的，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遠(yuǎn)遠(yuǎn)不夠。夫妻二人商量了一夜，無果，卻因為心情都不好，互相埋怨，都認(rèn)為兒子的病情是對方造成的。一直到天亮，兩人才沉沉睡去。

吃過早飯，李伯剛帶著兒子出去了，柳絮影收拾完廚房，這時門響了，門一開，是侄女粉妮和母親，身上濕透了。

怎么你們沒帶傘？

走得急！母親說。

粉妮穿的就是那件白色連衣裙。柳絮影一看到衣服，就明白了一切，心里難受難免，可是這些難受在兒子治病的大事面前，她已經(jīng)顧不得了。

媽說我到溝里求大仙去了，我獻(xiàn)了一只雞，大仙出仙后，給了一包藥，你給娃吃了。老太太說著，把一包黃紙包著的東西遞給女兒。

柳絮影知道那不過是一張紙燒后的沫，但是當(dāng)著媽的面，她不該說這是迷信。于是說，好，等明明醒來后給喝了。

娃最近飯量咋樣？

柳絮影看了看媽，說，情況不好，可能只有做手術(shù)了。說著，沙發(fā)上的衣服也沒有挪，就一屁股坐了下來。

打起精神來，明兒個就要送娃去北京做手術(shù)了。日子難，咱們?nèi)硕?，一起攢足勁，把日子推著往前滾，一切都會過去的。母親說著，把柳絮影拉起來，抖著她壓得皺皺吧吧的衣服，說，你看看，衣服都成啥樣了？

柳絮影哇的一聲哭了，說，媽，你說我的命咋這么苦？要知道這樣，還不如不生他，你說娃整天受罪，又那么小。怎么辦呀？手術(shù)后，他就一點兒也聽不見了，還有，還有……說到這兒，她看到母親蒼老的面孔，再也沒說下去。

你苦，比你苦的人多得去了，你媽我生了八個娃娃，兩個得病，沒錢治，我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在我懷里沒氣的。我哭過，以為活不下去了，最終不也挺過來了？還有，昨兒個趙村里一家三口騎著摩托車去上縣，對面來了一輛車，一車輪就過去了，娃，你猜咋著，男人當(dāng)即就沒氣了，女人娃娃送到醫(yī)院，花了好幾萬，還是沒救活。還有咱村就是那個紅鼻子的張家兒媳，才剛?cè)?，不知咋搞的，走著走著，忽然倒在地上就沒氣了。想想他們，你現(xiàn)在的日子好多了，你兩口子還有工資，還有你的哥哥弟弟都在省里干公家的事，你的女兒不都在想辦法嘛給你湊錢，幫襯你。你到北京至少有人幫你聯(lián)系醫(yī)院，有地方住。咱還至少能有錢治得起病。說什么苦？你說不讓娃出來就不讓出來，說那些廢話有啥用?？蓿馨淹薏】藓?？你也奔五十的人了，虧你還是個教書的！在娃面前，你兩口子都要強打精神，把牙咬碎了也要給我咽到肚子上，在娃娃面前不能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你們垮了，娃還能再有信心治病么?，F(xiàn)在啥都不要想，就是想盡一切法子給娃治病，流眼淚再多也不管用，只會讓人笑話你。你看你，一向把家收拾得像賓館一樣，咋今天亂得都不成樣子了。哪像我生的女兒。我活了七十多歲，你到村里打聽打聽，我張老太太就是過再窮再苦的日子，在人面前，把自己、把家收拾得誰不說好？不就娃得病了這么個事嘛，能把你壓垮？你們不告訴我娃得了啥??？老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又不是瞎子，我心里明鏡似的?？隙ú缓弥?，要不三番兩次到北京？人吃五谷雜糧，怎么可能不生??？有病就治嘛，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dá)，人能得都能上天入地，還有啥病治不好。老太太說著，收拾起散亂在沙發(fā)上的東西。

是呀，媽說得對生活就是這樣，該來的就得來，哭也罷笑也罷，都得來應(yīng)對。柳絮影沒給母親講昨夜還跟李伯剛吵了一架。還不都是因為兒子的病，兩人你怪我我怪你，最后說的話也傷了和氣。這一生氣胃就疼得一夜沒有睡好。再加上心情不好，就沒收拾，惟一的偷懶，就讓母親給抓住了。

對了，你也別沒精打彩了，昨天肯定又跟伯剛為錢的事吵架了。我就是給你們送錢來了，你哥哥弟弟給你準(zhǔn)備了二萬元，我也把給我準(zhǔn)備后事的錢都拿出來了，不夠咱再想辦法。不是我說你，你讓我到市里去上學(xué)，我就反對，你說娃那個樣子，還能上學(xué)？你是錢多了，沒處花？現(xiàn)在倒好，好幾萬交了，娃能不能去，還另說。

柳絮影坐著一句話都不說。

我知道你心高，想讓娃跟別的娃一樣。可誰讓咱娃生了病呢。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咱一輩子行得端，走得正，相信老天會保佑咱的。給娃吃好，穿好，到北京帶娃好好玩玩，經(jīng)經(jīng)世，不就上個手術(shù)臺么，怕啥？老人說著，自己倒抹起眼淚來。

謝謝媽，謝謝哥哥弟弟們。柳絮影在心里說著，手里接過一疊錢，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把眼淚咽下去，天塌下來，還有娘頂著呢。老太太走出門前，不忘把女兒已經(jīng)白了頭發(fā)塞到耳后，說把白頭發(fā)染了。你還要到北京見親家母家呢。還有，暉暉要生娃了，還要給娃娃準(zhǔn)備些小衣服。

粉妮扶著奶奶走到門口了，忽然又跑回來說，姑，你看我都把大事忘了。趙紅英讓給你一包東西。說著，從隨身背的包里掏出一包報紙包的東西遞給柳絮影。母親生氣地說她怎么又來添亂了，是不是你又給東西了，讓那沒良心的給退回來了？

媽！柳絮影叫了聲媽，卻沒有說話，打開報紙，里面包著五雙繡得花團錦蔟的鞋墊，兩雙男式，三雙女式。

媽，她認(rèn)這個家了。趙紅英她認(rèn)這個家了！

給個鞋墊就算認(rèn)了家？人家給根針你就想當(dāng)棒槌使。不過，死女子，還算良心沒讓狗吃完。

媽！柳絮影叫了一聲，又帶著哭腔。

好了，好了，媽不說了，不說了！到了北京，給媽報個平安。

送走越來越衰老的媽，柳絮影打起精神收拾起家來。給花澆上水，地板拖干凈，夏天的衣服也收了起來，還有，要買些東西，萌萌上班回來就喊累，讓她回家隨便一收拾就能吃上飯。

打起精神把家從里到外收拾一番，煤氣新?lián)Q的，被褥也是新?lián)Q的，還有米面都一一給萌萌準(zhǔn)備好。然后給兒子收拾好行李，還有要給即將出世的外孫準(zhǔn)備衣服，一件都不能馬虎。是的，帶兒子好好到北京玩玩，不過，還不能讓兒子看出來，要跟丈夫高高興興的，裝作例行檢查似的。兒子雖然知道一些，想必知道的并不多，也許比兒子想的還嚴(yán)重，誰知道呢。她相信科學(xué)，好的不好的都想過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挺住，別倒下。

萌萌、兒子、丈夫回來，她把鞋墊的事告訴他們，然后讓他們一一試了，竟然就像定做的大小均合適，看到這些，柳絮影又流了不少的眼淚。

吃過飯，兒子手撫窗臺，望著窗外雨后的彩虹說，媽，你看，雨后出現(xiàn)彩虹，明天定是個好日子。

這幾天連綿的雨下得人心里都濕透了，當(dāng)然盼著天晴了。柳絮影朝兒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微笑著說，是彩虹，多漂亮呀。兒子沒反應(yīng)，她忍著眼淚走到兒子跟前，大聲說，是呀，真漂亮。

媽，我想出去到公園里照張像。

好，媽陪你去。柳絮影說著，去拿相機。

不用，我自己去。兒子說著，往前走，被沙發(fā)絆了一下。兒子怕媽媽發(fā)現(xiàn)，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來，柳絮影裝作沒看見。

當(dāng)然不能讓兒子一個人去，遠(yuǎn)處的車鳴笛兒子不一定能聽見，還有他現(xiàn)在這樣的視力，怎么可能讓他一個人去。柳絮影揉了揉發(fā)酸的腰，跟在兒子后面，打開了門。

萌萌站在門口，說，媽，你們?nèi)ツ模?/p>

我要跟彩虹合影！給你們……兒子話沒說完，就扭頭過去，往外走。

柳絮影明白兒子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要給自己留紀(jì)念呢。這么一想，又想流淚，她閉緊眼睛，讓淚水流回到眼睛里，急步去追兒子。

我?guī)У艿苋?，媽，你休息休息，你看你的眼睛都紅了。

柳絮影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望著女兒，說，萌萌，你剛叫我啥？

媽！我叫你媽哩，媽，你歇著，我?guī)У艿苋?。萌萌說著，燦爛的臉美麗極了，她理了理弟弟額前散亂的頭發(fā)，手牽著手走出了門。

萌萌是自從結(jié)婚后，還是從弟弟得病后，柳絮影記不得了，好像是有天她一覺起來忽然發(fā)現(xiàn)女兒懂事了，幫著她洗衣服、做飯，幫著給弟弟熬藥。柳絮影在淚水中望著兒女的影子遠(yuǎn)去，想著雨過天晴，明天肯定是個好日子。

兩個小時了，萌萌跟兒子還沒有回來，李伯剛起來穿上外套說，我去看看。

剛一開門，萌萌一頭撞了進來，說，快，弟弟不見了。弟弟說她要吃冰其淋，我讓他站著別動，我買回東西找遍了公園就找不著他了。

你們在哪分的手？

公園的護城河邊。

夫妻兩人跟著萌萌立即往位于西關(guān)的河邊走。萌萌邊哭邊說，我在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是弟弟寫的，他原來早就有了計劃。

柳絮影哆哆嗦嗦地怎么也打不開信，李伯剛接過一把子撕開：

爸媽：

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兒子對不起你們十八年來的養(yǎng)育之恩。都怪這個該死的腫瘤，怎么會生到我身上呢？我才十八歲呀！

十八年來，你們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上學(xué)，因為我的出生，姐姐萌萌都沒有在你們身邊長大，從小在農(nóng)村吃盡了苦頭。還有另外一個姐姐，到現(xiàn)在她沒到咱們家來一次。她們不應(yīng)當(dāng)恨你們，她們應(yīng)當(dāng)恨我，恨農(nóng)村重男輕女的舊習(xí)俗。

從小，我就知道了姐姐的命運，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們，對不起你們盼兒寄予兒身上的的期望。本來想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娶個善良的姑娘，好好孝敬你們，還有，要對我三個姐姐好，特別是趙紅英姐姐，我一定要幫助她?？涩F(xiàn)在，病使兒子想爭氣都沒辦法，我不但連個煤氣罐扛不動，連自己都不能照顧，還要讓父母像孩子一樣照顧我。

爸媽，我在路上已經(jīng)給我姐說了，讓她替我這個你們惟一的兒子好好孝敬你們。手術(shù)要花很多錢，病治不好不說，我還可能變傻或者成為殘廢，一想起這些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爸，媽，我不想再拖累你們了，我走了，你們也就不用給我治病了。我會活得好好的，你們放心。不怪我姐，我是故意的。

兒子即日

伯剛，快通知公安局，讓他們幫忙。再給陸陽打個電話，讓他跟縣電視臺、廣播站說一聲，幫咱找人。小馬，你現(xiàn)在跟公園里聯(lián)系，也讓他們尋人。我們兵分兩路。伯剛你到西邊，我?guī)让鹊綎|邊，明明不會走得太遠(yuǎn)。兒子走散也就半個小時，再說公園里還有游人，兒子不會走到水里。記著拿上手電，帶上電話。柳絮影雖然著急，但是指揮若定，布置沉著。

陸陽一接電話，就說，你們不要著急，我馬上就來。

他們到公園時，此時天上灑滿了星星，柳絮影堅信兒子就在不遠(yuǎn)處的蘆葦蕩里等著他們，他們一定會找到他的?；蛘?，兒子讓好心的人領(lǐng)回家了，或許正在家里等著他們呢？這么一想，她的腳步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