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慢慢來臨的,慢得讓人有些等不及。
整個冬天的干燥冷風一直延續(xù)到正月底,給人一種錯覺,春天是永遠不會來了。然而,跨過正月的門檻進入二月后,某一天你會在墻角或路邊猝然遇到一簇尖尖的冰草芽,有時是幾片怯怯地探著小腦袋的野菜葉,你會驚喜不已,才相信春天真正來了,終于來了。春天像一個邋遢慣了的女人,讓人以為這女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整潔的時候了,但突然有一天她干干凈凈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臉色不慍不火,似乎還帶著那么點兒捉弄人后的得意。 你才恍然明白自己被這個女人給蒙蔽了。
賽麥就被這種天氣蒙蔽過。
賽麥覺得今年冬天一直在刮風,呼呼呼的西北風沒黑沒明地吹,賽麥就只能整天窩在家里,和弟弟妹妹們在炕上耍。整個冬天只下了三場雪,風卻是一直吹著,所以在賽麥的印象中今年的冬天全是無休止的風聲,風吹過樹的光枝丫發(fā)出一陣接一陣的嗚嗚聲;吹過房頂時瓦被掀動得嚓嚓響個不停。聽著可怕的風聲賽麥禁不住想念春天。春天來了多好!至少,春天的風不會再掀瓦了吧。可春天怎么還不見影子呢?等不及時,賽麥就開始恨春天。
剛進入二月頭,賽麥就見母親開始暖雞蛋了。母親養(yǎng)了八只母雞兩只公雞。這些雞除了一天下幾顆蛋外,就不住地翻扒后院的一堆灰糞,把自己弄得亂蓬蓬的,像一群叫花子。
母親暖雞蛋時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她把一個用老樹皮縫的圓筒子放在炕角,里面塞著半筒雞毛,雞剛下了蛋就趕快收起來趁熱放進雞毛里,讓它們一個挨一個互相依偎著取暖。精光的雞蛋們挨個兒—躺,讓賽麥不由想到自己小時候是不是也被母親這么擺放在弟妹堆里取暖,那樣的話,她不就像是一顆雞蛋了嗎?賽麥被自己的古怪念頭弄得哭笑不得。賽麥看見母親把雞蛋放進雞毛里時朝自己擠了擠眼,然后小聲說不要給別人說你娘已經暖雞蛋了。母親親切又信任地沖賽麥一笑就出去了。賽麥心里一重,她覺得自己無意中撞見了母親的一個秘密,而且母親已經分明在向她懇求了,要賽麥為她保密。賽麥心里就有些說不清的激動了。她想扒開雞毛再看幾眼那些雞蛋,想想又忍住了。
暖雞蛋的樹皮筒子成了賽麥心上的一個疙瘩,她時不時看幾眼炕角,趁屋里沒人了,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數數有幾個雞蛋了。雞蛋雖然暖在雞毛里,但還是冷下去了。賽麥不由得擔心起來,冷雞蛋還能“抱”出雞娃么。她趁母親再往里放雞蛋時,提出了這個疑問。賽麥很鄭重地歪著頭,挺起胸,看著母親,說,娘你說這雞蛋冷成這樣了,還能抱出雞娃嗎?要是抱出一窩水蛋來,咋辦?賽麥覺得自己想到的這點很重要,便十分得意,心里的得意還情不自禁地流露到臉上來了。她是真的替母親擔心,要是防不了這一手的話,到時果真抱出一窩水蛋來,娘咋向爹交待?想到這些,賽麥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救母親了??赡赣H卻瞅著賽麥的臉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賽麥說的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催@瓜女子說的,母親在賽麥頭上拍了一巴掌,就笑著出去了。賽麥摸摸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燒,難道她這心操得多余了?
賽麥發(fā)現(xiàn),那只大蘆花雞下的蛋,殼兒是淺紅的,而那只小烏雞下的蛋是寡白的那種,而且小雞的蛋比大雞的蛋大出那么一圈兒來。這就怪了,大雞怎么反倒下不過小雞呢?看來,大蘆花是空長了個大架子。喂雞時,賽麥就有些憎惡大蘆花。
其實,二月初抱雞娃,顯然是早了些。天氣還冷得很,抱出來了也難操心活。賽麥串了幾家門,這回串門子不光是圖了個耍,她是留了心的,有目的去的。到別人家耍時賽麥總不忘多留心幾眼人家的炕角。賽麥發(fā)現(xiàn)他們的炕上除了一堆疊好的被子,或者一床攤開的被褥,都沒見樹皮筒子。賽麥把所有能暖雞蛋的箱箱籠籠盆呀罐呀的在心里過了一遍,最后滿意地猜出,莊里的女人們還沒有開始暖雞蛋,連一點兒準備的跡象也沒有。賽麥心里便充滿了得意,等著看吧,你們這些懶女人,等到你們記起這檔子事的時候,只怕我娘的雞娃早就滿地跑了。
沒有幾天功夫,就暖了二十幾個雞蛋了。令母親興奮不已的是有一只母雞趴在窩里幾天不起來,分明是造窩了,要抱雞娃了,真是時候,賽麥知道娘攢的蛋夠抱一窩雞娃了。造窩的是一只精瘦的花母雞?;鸽u也下過幾顆蛋,不過它下的蛋不怎么惹眼,賽麥也就沒怎么注意過。造了窩的花母雞一改過去的膽怯模樣,全身雞毛一根根倒豎起來,像—個毛球,趴在柴堆上不起來,賽麥試著去趕,它就扇著翅膀,嘴里發(fā)出呱啦啦的尖叫,爛刷子刷木頭的聲響一樣難聽。它死活守住個窩,趕也趕不動。就是這樣一只毫不起眼的瘦母雞,竟第一個造了窩,這讓全家人吃驚不小,大家用看功臣一樣的眼光看它,歡喜地議論著它。花母雞臥進母親為它鋪好的窩里,對人的態(tài)度一下子十分惡劣起來,完全—個潑婦的模樣,目光兇狠地防范著人。二十個雞蛋,齊齊擺放在母雞身下。不過,賽麥還是從它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察覺出那抑制不住的喜悅與激動,它開始為自己抱雞娃了。
從這以后花母雞的神情顯得很深沉,趴在一堆雞蛋上安安靜靜的,動也不動。賽麥雖然努力不讓自己去惦記它,但還是忍不住在喂食時多看幾眼。她發(fā)現(xiàn),臥在二十個雞蛋上的花母雞,長時間不動一下,小眼仁里泛著悠長的夢幻般的光,日頭下曬暖暖招來了瞌睡的老漢一樣,沉穩(wěn)而疲乏。二十個雞蛋沉睡的嬰兒般躺在母雞身下,花母雞的雙翅盡量攤開來,把蛋捂得嚴嚴的。賽麥一見母雞那生怕別人傷了它雞娃的架勢,忍不住偷著樂,母親是不是也用這架勢護大了她們姐弟幾個?更多的時節(jié),花母雞閉著雙眼,賽麥輕手輕腳溜進屋里偷看,就看見了正在睡覺的母雞,花母雞也睡覺?不怕有人偷了它身下的蛋?睡著了的花母雞那模樣讓人看了心里發(fā)疼,微微收斂的眼瞼似乎很重,干瘦的小頭竟有幾分像支楞起的一動不動的蛇頭,頭頂的一綹冠子滲出淡淡的血色,這雞冠的顏色遠沒有下蛋時那么紅和鮮艷了,而是有些干枯。賽麥就有些擔心,這樣抱下去,花母雞受得了嗎?二十一天啊,坐牢房一樣,會不會熬死瘦小的花母雞?
屋里靜悄悄的。屋外面那被風吹過的天空里一絲云也沒有,太陽被塵土蒙上了一層紗,發(fā)出昏黃的光,斜照在窗臺上。賽麥感到隔壁屋里弟妹們的吵鬧聲有些不真實,尤其在這樣的天氣里,老讓人覺得一切都是虛蕩蕩的,賽麥心里忽然愁愁的,她輕輕抓了把麥子放進花母雞跟前的碗里,花母雞醒了,警覺地望著賽麥眨眨小眼睛。
日子在母親一天一天的算計中接近二十一天了,花母雞的雞娃將要出來了。母親對于日子的記性令賽麥打心底佩服。幾時是單日,幾時是雙日,老人的無常日,娃娃們的生日,等等,只要別人提起時,母親想都不想就說出來了。賽麥把母親知道的這些劃算到母親眾多本事中的一種。母親對日子的熟悉就像熟悉她自己的十指、掌紋一樣。
賽麥在二月二十五的早上知道昨晚上有一只雞娃出來了,到上午,又有七只出來了。后來,母親把剩下所有裂開小三角口子的雞蛋全磕破了,雞娃就蜷在里面,濕漉漉的,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渾身還糊著一層粘粘的血和黃水,母親拉出雞娃來,暖進棉花堆里。母親說二月初四開始抱的雞蛋,今兒二十五了,雞雞雞它娘抱個二十一,日子到了!就把最后剩下兩顆不見雞娃啄開蛋殼出世跡象的蛋放在面籮上觀看情況。母親脖子拉得長長的,雙眼定定盯著雞蛋,動彈了嗎?你看這雞蛋動彈了嗎?母親問賽麥。賽麥覺得母親的樣子十分滑稽,拉長的脖子突然顯得分外細,像根瘦條條的麻繩。母親的神情明顯地有些緊張,她將臉很近地貼在籮上,對著籮上的雞蛋看。賽麥就覺得母親今兒是個調皮的娃娃。母親看了一陣,站起來揉揉眼窩,說你來給我看一下,看動彈了嗎,我眼花得不行。賽麥就趴下給母親看那兩個雞蛋。賽麥心里說你們兩個家伙是欺負我娘是迎風落淚眼看不清嗎?看我不把你們的好歹給尋出來。她這么一想,就覺得這里頭的雞娃簡直是在跟人捉迷藏,躲著不出來,一聲也不響,專門等人來尋它們。然而,母親嘆了口氣,氣流呵到賽麥耳背后,熱乎乎的。母親說看來這是兩個水蛋,你拿上耍去。
如果不是母親趁大家在一起看雞娃時提出自己衣裳的事,賽麥覺得不光她和弟弟妹子,更重要的是父親,都不會注意到她那身衣裳已經舊得不成樣子了。雞娃身上的嫩毛完全蓬松了起來,全身毛絨絨的。它們在地上跑來跑去,猛看上去,會讓人誤認為是一堆毛蛋在滾動。雞娃們老是嘰嘰咕咕叫個不停,好像它們是一群老得掉光了牙的老人,湊在一起嘮叨著嚷嚷著拉閑,看著這樣一群水里淘洗了一樣嫩的雞娃,賽麥覺得它們真正可愛得很,把一家人的心都看得柔軟起來,幸福起來,明朗起來。母親就趁著這個大家都高興的機會說出了她要說的話,母親顯然把這話在心里掂量好了,所以一開口就顯得從容不迫。唉,母親先嘆了口氣,這口氣來得并不長,卻十分柔弱,是那種十分憂愁卻又不能對人傾訴的人才有的嘆氣聲,一下子把全家人的注意力從雞娃身上轉移了過去。大家全看著母親,她有什么難心事嗎?
哎,我這身衣裳,怕穿了六年了吧,這么快就舊了,人連個出門的衣裳都沒有。母親扯著自己的衣襟,說。賽麥他們這才記起認真打量母親的衣著,好像他們過去一直活在睡夢里,這會兒才被母親的話驚醒。賽麥發(fā)覺,母親說的一點兒都不錯,她的衣裳確實太舊了,舊得不成樣了。原來的苜蓿花顏色上衣現(xiàn)在顏色褪得灰沓沓的。這樣的衣裳穿在母親身上,使她老了許多,個子也矮了不少,實際上母親是個大個子人,而且也沒多老。
賽麥發(fā)覺母親說這話是有目的的,她絕不是僅僅提一下就罷了的心思,母親從來不提自己衣裳的事,今兒既然說了,肯定有她的想法。因為母親是個從來不為自己的吃穿提什么要求的人。
我想把這一窩雞娃賣了,操心大一點了就賣,母親接著說道。
那好得很,早雞娃能賣上高價,賣了咱剛好湊上買化肥,這兩天化肥錢把我逼死了。父親十分贊同地說。
不,看把你想了個美,這錢我要用,我要給我買一件衣裳。母親急了,忙說出了她的打算,她的要求是理直氣壯的,剛才大家都認為她的衣裳太舊了。在后來的一長段日子里,賽麥常會盯住母親走來走去忙碌的雙腿看,就會想到母親賣了雞娃,將買條什么樣的褲子。從賽麥記事起,莊里就流行一種叫“巴拿馬”的布料,二阿姨就有過一條藍色巴拿馬褲子。賽麥記得二阿姨只要出門就穿上她的“巴拿馬”,腿站得直直的,在大門外喊母親一起去?,F(xiàn)在“巴拿馬”已經過時了。令二阿姨懷念的“巴拿馬時代”終于在母親和二阿姨們的衰老中,在賽麥們的成長中,一天天過去了。這回,賽麥拿不準母親會看中什么料子的衣裳。
雞娃在一天天長著,這種過程賽麥覺得很漫長。雞娃身上的細棉花絲般的絨毛毛就是不見褪,反倒越長越嫩,用香胰子水刷洗了一樣。賽麥心下就不由著急,這么等下去,母親什么時節(jié)能穿上新衣裳啊。
日子一天一天過著,平靜,無波無折。偶爾可以在大路上或墻角里看到幾個戴了白帽子的老人,他們湊在一起,說說話兒,嘆息著抱怨幾聲又一個不好的年饉。埋在土里的種子在暗處悄然汲取水分,膨脹身體,胚芽在種子體內孕育,苗兒鉆出地皮,使干燥的繃緊的地皮突兀炸開許多細密的水紋樣縱橫密織的裂口,老人額上滿爬的皺紋一樣,顯示著土地的無奈,種子的無奈。日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閑時間。麥子已發(fā)芽出苗了,豌豆、胡麻、莜麥等剛埋下種子。該種的都種上了。洋芋和蕎麥還沒到下種時節(jié)。賽麥們的鄉(xiāng)村日子里便有了—些空閑。有空閑的日子波瀾無驚。賽麥心頭的期望在膨脹,隨著日子的積淀,這期望變得沉甸甸的有了厚重感,伸手可以摸睜眼可以看得到了。因為雞娃已長大了許多,一只能賣到兩元錢了。那么母親穿新衣裳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賽麥不由得想象母親買來新衣后,剛穿上時臉上會是怎樣的一份喜悅。母親一定會腳步輕快地到各處地頭去查看莊稼的長勢,母親一定會年輕好多,母親有理由年輕啊。母親穿了新衣的身影一定會像火苗一樣歡快地映人莊里女人們的眼底,這火苗也會無意中映紅二阿姨的臉,二阿姨一定會當面夸衣裳好背過人了又惡狠狠瞪幾眼母親的身影的,嫉妒一定會折磨得二阿姨一夜睡不著覺。二阿姨太應該受一下這種折磨了,這么多年來她把母親折騰得夠狠了,那折騰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卻說不出也說不得的,是一遍又一遍的。僅僅一條巴拿馬褲子,就讓二阿姨許多出門的日子紅紅火火風光無限,母親則一再扮演了暗淡、木訥、站不到人前頭的角色。這讓從小拽了母親衣襟出門的賽麥感到在人面前不如二阿姨的并不是母親,而是她自己。賽麥切實體味到了那種無助的尷尬。那時,賽麥最大的愿望是父親也給母親買一條巴拿馬褲子。但父親對母親沒有“巴拿馬”的現(xiàn)實保持了沉默,他自然也看到了二阿姨站在門口等母親時那挺直的雙腿和臉上飛揚的光彩,但他裝作沒看見,因為買一條巴拿馬褲子要花不少錢。賽麥童年里的一段時間就被“巴拿馬”充滿著,占據著。
三月十九是個少見的好天氣。先是晚上下了一場毛毛春雨,第二天一早就晴了,厚重的云彩隨日頭的升起層層向天邊撤退、消散。多好的天氣?。√靹偭粒慃溇捅荒赣H驚喜的感嘆驚醒。母親總是這樣,每天忙到夜很深了才睡,第二天,大家還在繼續(xù)著夜里的夢,她會一聲不響地起來,起來后便窸窸窣窣搜尋著干一些雞零狗碎的活計。每天天氣的陰晴總是由母親以自言自語的方式傳達給大家。今天賽麥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大了一點兒,而且把最后一句拉長了,充滿了往外溢的愉快。
母親自語聲里的喜悅感染了賽麥,她忙一骨碌爬起來去問個究竟。原來令她高興的事有兩方面。一是夜里下雨了,頭一場春雨,下得很及時。再就是又一個母雞造了窩,賽麥知道這意味著又有二十個雞蛋可以用來抱雞娃了。
日頭一竿子高時,女人們聚攏在了賽麥家廚房門口。
天氣是再好不過了,日頭嬰兒的臉一樣帶著鮮嫩出來了。一縷一縷的風里夾帶來雨后土里的腥潮氣息。多好的日頭啊,清水里洗過—樣,一點也不烤人,讓人能從它的眉眼里感覺出一些大度和寬容來。
陽光照著女人們的臉。賽麥站在院當中看看這個女人,又看看那個女人,她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晴朗天氣里,這些女人干完了地里的活湊在—起串門子拉閑話,是很讓人感到幸福的事。陽光柔和地灑落在每—個女人和她們的娃娃的臉上,涂了薄薄一層奶白色的雪花膏一樣閃著潔凈的光。這樣的日頭顯得很安閑,曬得漫不經心,一副與世無爭毫無心計的模樣。日頭下的女人們也一個個變得安靜、平和、神情慵懶起來。平日在她們之間流傳的關于某個男人與別家女人眉來眼去或誰家公公給兒媳填炕眼了之類的閑話,今日從她們口里流出來,輕輕的,似乎她們怕被日頭聽了去,而且她們今兒顯然只是把那些話拿來散心的,誰也沒有聽了馬上就傳給當事人以便引起頭破血流的打罵而看熱鬧的預謀。每個女人的神情都調皮而天真,似乎是這暖和的日頭曬得她們一下子全沒有了心機。
農歷三月十九就是這樣一個讓人心里舒坦歡悅的天氣,每個人心里的愉快是悄悄滋長的,只有自己才能感覺得到的。在這種天氣里,日頭下坐著一群鄉(xiāng)村女人,她們散坐在賽麥家朝南的廚房門前臺階上,憨態(tài)盈盈地低語著,淺笑著。
賽麥湊在女人群里。賽麥發(fā)現(xiàn),今日的母親是很自足的。因為女人們的話頭不久全牽扯到她家的第一窩早雞娃上了。雞娃已明顯長大了些,翅膀和尾巴尖兒上隱隱長出稍硬的翎羽來,它們被賽麥娘從筐子里捉出來,放到廚房臺階前的空地上,現(xiàn)在它們就圍著臺階上的十幾個女人嘰嘰咕咕地啄食刨土。
母親沒有告訴女人們她要用賣雞娃的錢買衣裳,母親口風很緊。在大家的驚羨聲里她只自足又熱情地笑笑。賽麥不由得轉眼去打量二阿姨的腿,“巴拿馬”的影子再也尋不出來了。她還不知道我娘要買新衣裳的事吧,賽麥不由獨自想道。不過,她發(fā)現(xiàn)二阿姨今兒臉色有些怪,她含笑看著每一個夸贊賽麥娘抱了早雞娃的女人們的臉,這些女人們說著說著又把賽麥娘拉來和別的女人比了,首先要比的當然是賽麥娘和她的三個弟媳婦。二阿姨自然是在其中的。二阿姨似乎并不注意聽評比的結果如何,而是饒有興致地看女人們說話時一顯一藏的牙齒。那些牙齒們總是黃黃的,生了銹一樣,有幾個還被蟲蛀得發(fā)黑或爛出一兩個洞來。二阿姨先從李立山女人口里看,看了一陣,又轉到李存女人臉上,牙齒們隨著女人說話時候的動作一張一合,許多話就帶著唾沫星子從牙縫間跳出來。二阿姨是一口黃豆粒大的細碎牙子,這口牙子幫了二阿姨不少忙,使得她在人面前說話總特別麻利,白白的牙子上閃著瓷白的光,很好看,她的牙齒沒有發(fā)黃,她是個愛干凈的女人,這可能和干凈有關系。賽麥發(fā)現(xiàn)二阿姨就這一點招人愛看。她還發(fā)現(xiàn),二阿姨說話時總有意不讓牙子全露出來,她的這口細碎牙就顯得比別人的耐看,讓人想著,又看不徹底,所以總看不夠。
二阿姨今兒沒有用她好看的牙子說話,而是看別人說話時的牙子。二阿姨平日很愛說話的,今兒是怎么了?她現(xiàn)在又盯住舍巴奶奶的嘴巴看。舍巴奶奶一口牙子脫得只剩了五顆,又黑又枯,一點兒也不好看。但舍巴奶奶這時用她那嚅動的嘴巴鄭重地說出了剛才評比的結果:這賽麥她娘就是靈醒人,還麻利得很,這么冷的天氣就操心出了這么大的雞娃,看咱莊里哪個女人及得上她?啊哈,我看誰也抵不上!女人們隨著點頭都說沒人及得上沒人抵得上的。賽麥看見,二阿姨也點著頭,臉上掛著笑,但有一朵烏云從二阿姨的眼里閃過,她擠一下眼,那烏云就消失了。但賽麥覺得自己感覺到了。母親沒看見,母親沉浸在喜悅里,她不但在剛開春的冷天氣里早早操心出了一窩雞娃,還暖下了半樹皮筒子雞蛋,可以直接用來抱雞娃的雞蛋。母親的能干是顯而易見的,是她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的。
雞娃們耍累了,它們也有累的時候,像一群娃娃不停地折騰,把水碟子打翻、黃米刨散、身上糊得臟兮兮的,現(xiàn)在終于累了,一個一個蜷縮著毛絨絨的身子,身挨著身頭扎著頭團成一團,熱天扎團的綿羊一樣,擠到女人們的腳底下來了,賽麥娘和女人們的閑談親熱地繼續(xù)著, 她娘嘎嘎笑著邊說話邊把雞娃抓進筐子里,小心地苫上手巾放在不遠處,讓日頭曬著。
賽麥有些頭暈,這樣混在一群女人當中也實在沒什么意思,而且她發(fā)現(xiàn)母親對這些女人親熱得有些過頭了,她和她們老姊妹一樣親熱地說笑,還不時相互擠擠眼睛,擰一下大腿,有時會嘎嘎笑出聲來,母親今兒是怎么了?這讓賽麥看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決定進屋里去。
賽麥臨走把坐的小板凳讓給了二阿姨,二阿姨一直坐在臺子上。二阿姨現(xiàn)在臉勢有些不展脫。她把板凳讓給二阿姨時,二阿姨只沖她一咧嘴,沒擠出那個笑來,細碎的牙子們打架似的糾結在一起。這讓賽麥想起穿著“巴拿馬”時的二阿姨,那時她動不動咧一口好看的牙向人笑。二阿姨對“巴拿馬”的珍愛是賽麥親眼看見過的,她平時是舍不得穿的,平時的二阿姨穿一條黑棉布褲子,褲腿寬得像個大喇叭,二阿姨就甩著那個喇叭背柴背糞、擔水、做飯、鋤草,只有等方圓有了紅白喜事,二阿姨才會換上壓在箱底的“巴拿馬”。那“巴拿馬”怎么就爛了呢?二阿姨那么珍愛它,它還是爛了。
女人們終于要回去了。舍巴奶奶借了二十個雞蛋,揣在衣襟里,說要拾掇抱雞娃了。賽麥看見母親往外取雞蛋時臉上帶著優(yōu)越的笑,母親仿佛比這些女人高出了一頭,母親臉上的笑意顯得嬰兒一樣歡實。
二阿姨走在最前頭,明顯地有些快。二阿姨今天的快使她一下子與后面絲絲連連的女人拉開了距離,日頭下行走的二阿姨顯得有一些憂傷,干瘦的肩膀一左一右地晃動,給人感覺這女人今兒肩上猛少了二斤肉。二阿姨的白帽子戴得有些偏,向左邊微微斜著,這使得她的背影看上去像棵頭稍偏的向日葵。二阿姨不等女人們一齊出門就走了??炜斓刈吡恕6⒁唐ü珊竺嬷鹆艘粯?。
賽麥娘久久沉浸在喜悅和滿足中,她送走了十八個女人,目送著她們走進各自的大門,才有些余興未盡地折回了家。
賽麥娘的早雞娃們安靜地臥在筐子里,賽麥看見娘有些深情地看著苫了手巾的筐子。母親的目光靜靜的,忙碌了喜悅了一早上的目光終于靜了下來,看來母親現(xiàn)在想坐下來,細細回味她的喜悅,準備把從女人們口里得來的夸贊一點一點掰碎了,細細回味。
賽麥娘的吃驚是從揭開手巾后開始的。賽麥姐正在催賽麥,要她和弟弟到溝里去抬水。賽麥支吾著,姐姐就撿起燒火棍來,賽麥就跑。姐姐總是這樣,愛操個閑心,指教起妹子來比娘還上心。賽麥在院里繞著圈子亂跑,引得姐姐在后頭追。跑著跑著,就聽見母親突然“啊”了一聲。賽麥感到母親一定是被蛇咬了一口,要不就是被誰猛地扎了一刀,因為母親的這一聲驚叫顯得突兀、短促又干澀,只那么快速地叫出了聲,就突地被人用刀斬斷了—樣,沒了尾音,讓聽見的人心驚不已。
賽麥從沒見娘像現(xiàn)在這樣丑過,她的嘴夸張地張著,兩只眼瞪得有雞蛋大。接著,賽麥看見娘臉蛋子上的肉開始掙扎,它們猙獰地糾纏著扭動著,使得這張臉立時變了形。賽麥還看見,娘的鼻梁突然分外地高挺,簡直成了一道陡高的山梁,狠狠地戳在臉上,把娘的臉分成了左右兩半。只見鼻子兩側的皮肉在痛苦地抽搐著、擁擠著,真讓人擔心會把鼻子擠兌得脫落,掉地下來。
賽麥看一眼揭開的筐子,一時間回不過氣來。只見母親的十八只雞娃兒橫七豎八在筐子里,一動也不動,身子硬梆梆的,分明是死去一陣了。賽麥把雞娃們一個一個提出來放到院子里,毛茸茸的雞娃們一離開人手的扶持就倒下來,賽麥試著讓它們站起來,試了幾次,它們硬梆梆的身子再也不會站起來了。賽麥這才相信它們是真的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賽麥娘把十八只死雞娃齊整整擺開在陽光下,她慢慢擺放著它們,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它們,賽麥看見,娘的舉動像是在哄她的孩子們睡覺,輕輕放下,—個一個攤開四肢,讓暖和的陽光曬它們小小的軀體。雞娃的絨毛梢梢上閃著綢子的光澤。有那么—會兒,母親的臉不再抽搐,而是一臉平靜地看著她的雞娃。賽麥發(fā)現(xiàn),娘看雞娃們看得十分耐心,像是在等它們醒來,醒來了給它們喂—把小米??粗粗慃溎锏哪抗馍y起來,開始變得輕起來,大風中的干樹葉兒一樣,隨時準備著跟上風跑,又虛蕩蕩的,游離在雞娃們身上。雞娃們躺在陽光下一動也不動,一群排好隊準備去上學的小學生一樣,實際上,是賽麥娘給它們排好的隊,她現(xiàn)在正在等它們,等它們睡醒了起來趕路。
賽麥娘的十八只雞娃是讓人一板凳砸死的。杏木做的小板凳,結實得跟個石頭一樣。只要有人把它輕輕扔進筐子里,砸死十八只雞娃是不成問題的?,F(xiàn)在小板凳像個闖下大禍的娃娃,斜躺在筐子邊,無聲地看著十八只被它要了命的嫩雞娃。
這一天賽麥的心里再沒有高興過,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心里一直重重的,不斷記起二阿姨憂傷地走出院子的樣子。二阿姨把啥丟了呢?賽麥記得她最后把板凳讓給了二阿姨,板凳怎么會跑到放雞娃的筐子邊去呢,筐子離廚房臺階有三四步遠,難道板凳長了腿會自己跑過去嗎? 她抱起板凳看了看,又悄悄放下了,想給母親說什么,想了想終究沒敢說。
農歷三月十九的晚上,賽麥娘一夜沒睡踏實。雖說已經是春天了,但風還是冷嗖嗖的,吹在身上能感覺到風里帶著冰涼,直往人骨縫里滲。天麻麻亮時,賽麥娘想好了,趕緊再抱幾窩雞娃。早的來不及了,遲雞娃還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