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當老公與兒子上班后，她就在家做做家務，間或發(fā)發(fā)呆。當她面對空蕩蕩的房間的時候，心里也是空蕩蕩的，一時竟然想不起走過半個世紀的生活究竟都干了些什么。童年仿佛就在昨天，過去的日子俯首即拾，她還沒有來得及細細地品味生活的真味，怎么就老了？就退休了？人生怎么會如此殘酷！歲月終究是拽不住的，只有面對，也只能面對現(xiàn)實。朋友攛掇她織一件十字繡的掛件，也好打發(fā)時間，她想到兒子也快結婚了，就為兒子結婚裝飾新房織一件床罩吧。決心已下，她就開始了一針一線的針線活。自從開始了手工作業(yè)，她的心被填得滿滿的，日子一天天也變得充盈起來。做活的間隙，偶爾活動一下僵硬的脖頸，看著窗外。一幢幢的樓房遮住了視線，被屋頂擠出來不大的天空偶爾會飛過幾只春燕，一朵白云仿佛被它們銜走了。隱隱約約，有飛機從頭頂?shù)谋≡浦衅恋貏澾^。

有一天在她打掃房間的時候，手中的抹布在不經(jīng)意間停在鏡框里的一張他與她的老照片上，她抹去的是淡淡的灰塵，擦亮的卻是濃濃的往昔：照片中的她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羞怯地憨笑著，靠在一起的是現(xiàn)在的丈夫，丈夫流露出的幸福似乎遠遠超過她，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與激動。她對這張合照還是滿意的，那是他們訂婚前在西安大雁塔照相館拍的?？粗矍暗恼掌?，她似乎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回到了在供銷社上班的日子，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慢慢的蘇醒了。

她重新拿起抹布擦拭了一遍鏡框，眼神有些空茫，意識一時也混沌起來，照片中的男人是初戀的他還是她的丈夫？還在上初中的時候，她隨父親工作的變化輾轉(zhuǎn)來到陜北的一個偏僻的縣城上學，畢業(yè)后，招工在當?shù)氐墓╀N系統(tǒng)工作。在工作中，她認識了當?shù)氐囊粋€工人，不久他們戀愛了。初戀男友是一個陜北小伙子，他真誠、善良、熱情，對她的關心與體貼讓情竇初開的她愛得如火如荼。年輕人的感情進行得很順暢，可是這天大的秘密她卻一直瞞著父親。因為父親說過，他在陜北的工作只是自己一個階段的鍛煉，最終會回到老家，可能還會提干。最后的結果是在父親接到通知回鄉(xiāng)的前一天，她向父親攤牌了她與男朋友的事，得到的是父親的勃然大怒與嚴厲地斥責。她自然是堅持留下與男朋友結婚，父親卻是執(zhí)意立刻馬上要帶她回老家的縣城，就這樣僵持了一周時間。最后，父親答應回去后想辦法把小伙子調(diào)到女兒身邊。她在即將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煎熬下不得已作出了艱難的讓步，相信并答應了父親的承諾，最終，她隨父親回到了老家。等待的日子是難熬的，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只有通過不斷地通信與電話保持著聯(lián)系。過了幾個月，她問父親調(diào)動的事 ，父親卻一再推諉，說是難度很大，要跨地區(qū)調(diào)動一個人要通過縣委書記甚至市委書記點頭方可，他自己一個小小的科級，怎么撼動得了大領導？！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父親只是利用了她的單純與對自己的信賴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們要在一起幾乎不可能了。她抗拒父親的言而無信，幾天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最后，在母親的苦苦哀求下，她還是走出了房門。不久，家里不斷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拒絕見面。之后的一天，媒人領來一位年輕的中學老師，也就是今天的丈夫，他的開朗幽默為她打開了陰霾一般的心境，她表示同意，也是附和了父母把自己嫁出去的愿望。于是閃電般地訂婚、結婚?；楹蟮娜兆铀坪跻埠芴鹈郏埠孟裢浟嗽?jīng)的傷痛。直到有一天，一紙訃告?zhèn)鞯剿氖种?，她終于無法掩飾自己，放聲大哭。從此，丈夫知道了她的故事，也知道了她的初戀男友因為一場車禍匆匆地離開了人世。她的初戀男友出事的地點是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約會的桃樹林的溝邊，在那里，他們吼過信天游，唱過“山丹丹開花紅艷艷”，在桃樹下?lián)肀н^，親吻過。她無法相信那么年輕那么熱情善良的他怎么會慘遭不幸，她慟哭絕望。丈夫默默地陪著她，安慰她，一起奔赴她男友的葬禮。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丈夫成了她唯一的支撐，他的豁達與體貼感動了她。雖然結婚的時候，她把手交給了他，可是，她把心封存了起來，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她從手中剛剛完成的床罩上抬起了頭，她繡的一朵朵桃花鮮活的鋪滿了一張大床，簡直就是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她知道，她為兒子織成的這件床罩是集萬千母愛、萬千祝福的美好祝愿，也是她給曾經(jīng)的自己未了的一個心愿。她慶幸自己給兒子織了一件令她滿意的床罩?？棿舱值倪^程是愉快的，她簡直就像將軍指揮千軍萬馬一樣，調(diào)動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毛線，把斑斕的色彩織進了床罩，實現(xiàn)了她的美好愿望；或者，她簡直就像作家寫文章、畫家繪畫一樣構思、揮毫。可是，生活呢？人生的圖景不是她可以這么努力就能織就的，即使她精心去織，也未必能織出她的意愿來。生活有自己的手臂，這條手臂有時候很固執(zhí)，她也未必能指揮得動，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生活中出乎意料、猝不及防的事情也是經(jīng)常發(fā)生。人生實在是說不清，要隨心所欲地織出自己滿意的圖案就更難了。她很清醒，知道自己手中的針不能停下來，要織下去。因為她織進床罩的不僅是自己的意愿，也是自己的希望——她希望兒子的生活像床罩上的桃花一樣多姿多彩。她看見，她的生活依另一種內(nèi)容另一種方式，在她面前鋪展開了。

看著滿床的桃花鮮艷的盛開著，她似乎走進了陜北的那片桃樹林，她臉上洋溢著久違的笑。她知道，兒子快回來了，他會帶著自己心愛的姑娘回來的。

舞者

周末，因朋友邀約，一起去了縣城唯一的大眾舞廳。那個地方距熱鬧的大十字較遠，有些冷清，但較鄰近寂寞的鄉(xiāng)村自然多了些嘈雜，多了些城市邊緣的喧鬧。舞廳門外的公路上不時地有笨拙而囂張的大卡車滿載著石頭或沙子什么的呼嘯而過。在傍晚的時候，舞廳門口總是橫陳著十多輛摩托車或自行車之類。舞廳與縣城的教堂幾乎面面相覷，近在咫尺，我偶爾散步會經(jīng)過教堂，往往也不忘瞥一眼戳在角落里的舞廳。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小縣城里才興起了跳舞熱，繼而像霧霾一樣彌漫到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由盛極一時的商品交易會上的大棚歌舞到碾麥場上的露天舞場，由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到“夜上?！卑愕拿颐抑簦慌枵咭搽S之產(chǎn)生了。盡管舞步較為凌亂，國標也不夠標準，但在搖曳生輝的燈光下，一張張或委婉或曖昧或開懷的表情是生動的。在繁雜的工作之余，機械的勞動之后，他們踏著同一節(jié)奏輕歌曼舞，輕松身心，釋放疲勞，或許還會收獲來自陌生異性的欣賞與青睞吧。時隔多年，縣城的大眾舞廳似乎還是二十年前的陳設，只是增添了幾把像候車室里一樣的椅子。天冷的時候，四周間隔會有個煤爐子散發(fā)著蔫蔫乎乎的熱氣，電視上放的還是那千篇一律的舞曲碟片。碟片中的舞者是那樣的飛揚、灑脫，似乎處在舞廳的我們一個個也在那樣的競技場中，看著讓人向往。許久沒有跳舞了，自然也生疏了舞廳，我與兩位女友退至一處角落坐下，眼前舞動的男男女女，中老年人居多，他們的舞技并不高。也有青年男女戀人一般摟著，隨著節(jié)奏慢慢地搖擺著他們年輕的髖部。那種閑適是在愛人的懷里，閉上眼睛，將意念里的一切拋于腦后，只有音樂與舞步相和著的甜蜜與幸福。坐在近處看一個個舞者，或灑脫，或木訥，或飄逸，或僵硬，或傲慢，或內(nèi)斂，或輕佻，或莊重，真是千姿百態(tài)。如果說，人生是個大舞場，要舞出自己的個性并非易事。舞者本來是在展示自己的肢體語言，可是，舞蹈從一誕生就被人們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和外延：舞場成為男男女女相互逗趣的最佳場合，成為政治家完成陰謀實施勾當?shù)恼诒沃?，成為不懷好意的人制造混亂引起事端的理想之處?！绊椙f舞劍，意在沛公”，就是舞出來的一個典故。

我學跳舞還是在西安讀大學那會兒，在學哥學姐們掃舞盲的倡導下，我們這些來自農(nóng)村的學生走進舞池的時候，一個個羞羞答答的，邁著僵硬的步子，緊繃的身體機械而又緩慢地挪動著雙腿，簡直就像是在干一件體力活，不是踩了別人的腳就是自己絆倒了自己。后來，每到周末，學生們自發(fā)組織舞會，就在學生飯廳。一到周末，學生們有的去看學校的露天電影，有的貓在宿舍看書。一部分喜歡跳舞的學生在晚飯后約在一起，早早來到飯廳，將飯廳的桌椅板凳搬到靠墻的角落，空出來三分大的場面就是舞池了。到了晚上，吃罷晚飯，女生換上她們漂亮的衣裙，男生也扎上了久違的領帶，穿上壓在箱底平時舍不得穿的西裝，一個個俊男靚女涌向飯?zhí)?，閃亮登場。記得第一次參加舞會，對一位舞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她那一身素凈的白色連衣裙飛旋在舞池中央，就像一朵睡醒的雪蓮在綻放，她的舞蹈讓我艷羨不已?？梢韵胂?，那個晚上，有多少男生幾乎都在渴望著、等待著牽那個女孩的手，期盼與之共舞。后來聽說，那個女孩是文學院的一位碩士研究生，是當時的?；??？墒?，她是個冷面美人，走在校園里，高高地昂起她美麗的頭顱，目光平視，從不主動搭理其他同學。她的那種冷艷是發(fā)自骨子里的一種清高氣質(zhì)，一種孤傲不群。也正是她的冷面，給她的美增加了個性。第二次見她，是在第二年的元旦晚會上。她在舞臺上彈奏古箏，那種長發(fā)流瀉的飄逸有如電影“英雄”中那個紅楓滿地，楓葉飄零中的張曼玉：一襲白衣長袖當空，舞之蹈之，那樣的唯美，靜若流水叮咚，動若嫦娥奔月。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十二層的大樓下。當時是夏季的午休時間，我們宿舍的一個女生從外面跑上樓，喘著氣通知了大家一個噩耗，當時我們學生樓上簡直像爆了鍋，等我們匆匆趕到的時候，她已然如一片楓葉般飄零。還是那一襲白裙，可是那冷艷的面龐已逝了。我想，當她張開雙臂從十二層樓撲下去的時候，是顫栗？是恐懼？是坦然？是踏實？還是興奮？也許，這是她完成的人生最后一個舞蹈動作，舞姿里卻散發(fā)著血腥、悲涼和痛楚。誰能想到，一個舞者的最后的舞姿會象流星一樣在最耀眼、最輝煌的閃爍中熄滅？我無法相信。聽人群中同學議論說，她為畢業(yè)分配的事和男朋友的情感出現(xiàn)了裂痕，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她的人生像舞曲一樣戛然而止，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令我不能釋懷的是，那么俊美的舞者，怎么就不能舞出自己人生的華章？怎么就如此匆匆地謝幕呢？

依然是那搖曳的燈光，低迴的舞曲。我曾羨慕她，無數(shù)次想像做一個像她那樣優(yōu)美的舞者?？墒?，我不能在剛開始就停下我的舞步。既然人生是個大舞場，哪怕舞場里空氣混濁，人聲嘈雜，樂曲紛亂，三教九流混跡其中；哪怕我的舞步生硬、笨拙，舞姿也不優(yōu)美，我不會提早退場。我會堅持一直舞下去，直到舞出完美的自己來。

欄目責編 王琪 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