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鳥的方向看下去，魯西北平原像個不規(guī)則的棋盤，村莊就是棋盤上的棋子。我的父輩，父輩的父輩，幾百年來在這個小小的棋盤里走動，早出晚歸，生老病死，有的甚至一輩子沒走出過這個棋盤半步。所謂走動也無非是從一個格子暫時走動到另一個格子，然后又退回到原來的地方，周而復(fù)始地生活。在村莊面前，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對于童年，回憶總是年輕的。童年有時是一條清水的河流，須是長著水草的，里面還得有小魚蝦游動，好讓光屁股的小伙伴垂釣。村子周圍必須長滿柳樹，好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擰柳哨，有纖細的柳條編笊籬，照顧偶爾改善了的生活。比如好不容易吃上一頓面條或餃子，笊籬就派上用場了，緊撈慢撈，只剩一鍋湯，然后湯也被撈干凈，撈面條的年代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初了，日子剛剛見起色，但還是個貧困的年月。還有榆葉，捋滿貧瘠的背心，好做一頓榆錢飯。野杜梨樹是最好的，在村莊的西北角，長得飽經(jīng)滄桑，像個墻根底下曬太陽的花白胡子老人，旱煙袋里盛滿故事。我曾經(jīng)騎在樹杈上吃杜梨，斜依在陽光里品味有趣卻又微苦的童年，我想童年之所以美好，是因為含了野杜梨似的酸澀味。據(jù)花白胡子們說，杜梨樹還有很多的傳說，從劈開的裂口說起吧，說是當(dāng)年有一只作惡多端的蜘蛛精藏在里面，雷公為民除害，在一個風(fēng)雨之夜，將蜘蛛精連同巢穴一刀劈開，只留下當(dāng)年的刀疤無法消失，那個時候聽起來倒也合情理。再就是樹干上一個腕口粗的樹洞，傳說是被一只狐貍精占據(jù)，對于這個我還是不太相信的，因為我曾看見過啄木鳥用它的長嘴在春天梆梆地敲，父親說那是它在給樹瞧病。沿著杜梨樹向遠處望去，是看不到邊的農(nóng)田，其中有一小部分，是屬于這個小村莊的，屬于三百來口樸實的農(nóng)民。

日頭是最好的時鐘，雞鳴五遍，已有人早起了，拾柴，到田間遛遛。要不，實在沒有別的地可去啊。不等太陽升起來，村里人早早吃過早飯，準(zhǔn)備好了家伙下地了。

從杜梨樹上望過去，農(nóng)田里干活的人漸多，遠遠地打招呼，好不熱鬧。村莊空下來，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搬一個小木凳或長椅，找個陽光充足的墻根，曬皺紋。曬啊曬，曬到想起了什么，曬到皺紋舒展開來，曬到把什么似乎又都忘了。此時是我的好時機，猴子一樣跳到隔壁老奶奶的院子里，摘棗子，村子里只有那棵樹結(jié)的棗子是沒核的，真正樂陵的金絲小棗。甜，好吃。童年往往是稀罕事最可能發(fā)生的，我竟然看到了一個聽起來很荒唐的事。之前我看過螞蟻打架，看過有人從河里撈上來的土王八，還躲在母雞屁股后面，偷偷觀察蛋是怎么下出來的，這些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新鮮的了。老鼠偷雞蛋？怎么偷呢，如果我是那只老鼠也會束手無策，偏偏是個有策略的老鼠，這只灰老鼠眼珠滴溜溜亂轉(zhuǎn)，肯定不懷好意。我在樹杈上屏息凝神，看一出好戲，這只老鼠到雞蛋旁嗅了嗅，然后走開了，我以為事情就此結(jié)束。沒想到，又來了一只老鼠，一個抱住雞蛋，另一個拖住這一個的尾巴，居然要把雞蛋偷走。我大喝一聲，嚇跑倆小賊，將雞蛋拿在手中，恰好被剛剛回來的老奶奶看見，我慌忙解釋。說這雞蛋是從兩只老鼠那搶回來的，老鼠如何如何偷雞蛋，后來我同很多人說起過這件“荒唐”事，竟然無人相信，好在沒人追究這段歷史，到是老奶奶?？湔f這孩子真會編故事，說不定將來有大出息呢。

我常常到村口的井邊上溜達。村里一共兩口井，東頭是甜水井，西頭是口咸水井，咸水井是用來飲牲口的。你瞧，四輩子又牽著他那頭灰騾子來了。他來到井邊，拎一桶清涼的水上來，騾子一口氣喝下一大桶，打個響鼻，然后四蹄朝天，再舒服地打兩個滾。我問，騾子和馬和驢有啥區(qū)別？他卷上旱煙，不緊不慢地說，馬和驢生的雜種唄。我問，馬和騾子生什么啊。嘛也生不了。為嘛？我又問。四輩子不耐煩，小孩子家沒事一邊玩去，老問不該問的。我說什么是不該問的？四輩子牽騾子要走，順便彈了我一個腦瓜蹦。我暗暗恨他，后來我不但堵過他家的煙筒，而且還帶領(lǐng)小伙伴偷他的瓜，拔他的蘿卜。壞招使絕，也沒有還回一個腦瓜蹦的恥辱，我發(fā)現(xiàn)我像個尷尬的騾子。

從杜梨樹上望過去，不遠處是塊墳地。一個又一個墳包高高矮矮連成一片，據(jù)說是祖宗們的，不能到那去，有鬼魂，要是纏上了，得怪病。大人們的嚇?？偸遣惶苡?，一頓打是比不過內(nèi)心深處滋長的好奇心的，好奇可以驅(qū)使我干任何頭腦發(fā)熱的事情。于是我同伙伴們發(fā)誓，說晚上要到墳地去，并且還要撒一泡尿證明給他們看。后來我才知道一個人說話是要負(fù)責(zé)任的，信口吹?？傄允硱汗?。我的確膽戰(zhàn)心驚地去了，不過又飛也似地逃了回來，也撒了尿，尿在了褲襠里。雖說墳地在白天看來沒什么，到了晚上還真的有些陰森恐怖。為了維護一個男孩的尊嚴(yán)，這件事除了我和死去的祖宗們，沒人知道。對于一個孩子，我想祖宗們還是可以原諒的，對于這泡不懂事的尿，一些死去的人，他們能說什么呢？

從杜梨樹上再向遠處望，是座磚窯。四面的土都被挖出來燒成了紅轉(zhuǎn)瓦，留下一個又一個四四方方的大水塘。雨季過后，積存下來的雨水集中到水塘里，只要有水就有魚，也不知哪來的。放牛的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把牛拴住，脫個精光，紛紛跳下去玩水，不會游泳的喝了不少塘里的水，水喝多了，自然也就會游泳了。有時候也抓魚，烤著吃，不過我們烤的魚沒有一次好吃過。太陽曬久了，我們滑哧溜的身子像一條條黑泥鰍，帶著水草的魚腥味。水塘里還生葦子，葦子長起來后，水塘顯得有些深沉了，看不透，我們就不敢再下水，懷疑里面有水蛇或是更可怕的東西。

從杜梨樹上看下去，村莊小得像個麻雀。村里正開大會，村長敲一口十來斤重的大鐵鐘，沿街走，還一邊吆喝，破鑼嗓子像前些日子來過的那個賣瓜的販子。不一會兒，端飯碗的，抱孩子的就都出來了，還有的背一個，抱一個。要不是計劃生育抓得緊，估計他還會拎一個出來。大概又是什么公糧啊、修河啊、計劃生育宅基地什么的，除此之外，小村子還有什么值得村長生銹的鐵鐘敲一敲呢？

孩子們有一天終會長大，長大的也將老去，那些沿墻根曬太陽的帶著故事去了祖宗的老墳，杜梨樹因宅基地擴張砍了，棗樹也砍了，小伙伴們大部分出外謀生，少有的幾個繼承祖業(yè)，繼續(xù)種地，打水飲騾馬。

黃昏后的村莊安靜，遠處隱約傳出幾聲狗叫。村子還是那么小，小得僅容下一片殘碎的月光。破舊的墻院少了，貧苦的痕跡少了，村莊的中心地帶逐漸空下來，留下幾個看家的老人，等待時光有一天將他們送進祖墳，然后被村莊遙遠地遺忘。村莊一年年好，生活一年年新，消失了的童年和樂趣只在我的記憶里，偶爾也沸騰起來，就像記憶的鍋里的一片菜葉子，轉(zhuǎn)啊轉(zhuǎn)，終有一天轉(zhuǎn)回來，陷進回憶，尋一些幼年的影子。我已經(jīng)長大了，村莊還那么小呢？小得像眼角的一滴淚，小得像母親的一聲吆喝，一縷看不見了的炊煙。

午后

一

從一杯茶開始，煩躁隨著葉片在杯中舒緩展開，空氣安靜下來，蟬聲似乎也不那么吵了。當(dāng)一個人沉靜下來，時光會不會短暫停留或回到過去？我想，一定有某種通道連接過去和未來，當(dāng)然也包括現(xiàn)在——我喝茶的一會兒。

比如一個午后，雖然只是一個片段，但它在我的腦海里茶梗一樣長久地浮動，引申點什么出來。盛夏，大人們都午睡了，村莊只有兩樣醒著：蟬和捕蟬人。蟬是個傲慢的家伙，它趴在樹上的高度是我難以企及的。它的叫聲有時讓我煩躁，有時又在引誘著我的好奇心，它總是旁若無人地叫著，我決定實驗我從大孩子那里學(xué)來的粘蟬術(shù)，必須在中午，大人們熟睡時，到白面缸里偷一把細白面，用水和了，然后一點一點將其間的淀粉洗掉，剩下的就是一個不大的面筋了，配上一根長竹竿，頂端插一根半干的細樹枝，就齊備了，我便找一個空洗衣粉袋別在腰間出發(fā)了。

如果濾掉蟬聲，午后必定是安靜的。太陽毒辣的時候，蟬叫得正歡，整個世界都懶洋洋的，實在沒有什么打擾它的好心緒。我腆著臉，透過疏朗的枝葉，找到了第一個實驗品，一個黑得油亮的大家伙，肚腹一伸一縮叫得正歡，它不知道一根纏了面筋的長竹竿正悄悄接近它絲綢般的薄翼。這同人類是一樣的，在一個舒適的環(huán)境里，很難意識到危險的突然臨近，甚至來不及作出反應(yīng)。蟬被粘住了，成了我的第一個俘虜。

這個午后太漫長了，大人們已經(jīng)從炕上爬起下地了。四輩子套好了騾子車，他是個滑稽的家伙。也是一個午后，我粘蟬的時候，他正手持長鞭，教訓(xùn)他的騾子，八成是那只騾子跟他較上勁了，他要騎，它不馱。四輩子最后一次從騾子后屁股上被尥下來，閃了腰，只好一瘸一拐的回家去。直到二十多年后，他仍然沒有征服那匹倔強的騾子。見他的騾子車趕來了，我就攔上他，要他拉我去最遠的洼地，他會堅決地說，不拉，不拉。我就會追著車尾央他，我知道他終會讓我上車的。

這個午后注定有些漫長。爹娘正在田里勞作，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只會關(guān)注新奇的東西。四輩子告訴我，北邊不遠就有一條寬大的河流，有魚，有蝦，有河蚌，我尋到那條河的時候，水正清，寬闊的河面擠了半河水草，河面寬大得讓我有些害怕，好多的水啊，我總感覺傾斜的河面要簸箕一樣將我倒進去，匆匆揀了幾個貝殼返回了。這是一次難得的體驗，我一個人，有生以來到了這么遠的地方，仿佛完成了人生的一次歷險。

遠方，充滿誘惑。

這個午后懶洋洋，我似乎不愿讓時光這么快溜走，喝下一口茶，茶水和香氣一下嗆住了我，讓我想起了比寬大的河面更害怕的事情。在我返回的途中，一個半瘋的女人對著我傻笑，她的話我一句聽不懂，我就飛快地跑，她在后邊不遠不近地跟著，我慌不擇路，正撞上村子里的大賭棍，我們背地里叫他九指，據(jù)說他的一只手被剁掉了，聽起來有些嚇人，他捉住我的褲襠說，讓我看看小雞雞會不會打鳴。我雙手緊捂，急得要哭，還我雞雞，我還要尿尿哩！直到見了瘋女人，他才放開我。他領(lǐng)著那個瘋女人奔村子方向去了。

后來，這個女人做了光棍的媳婦，九指從光棍家醉醺醺地出來，他喝了多少酒我不知道，我見他扶著墻根一步一步挪，陽光刺眼，他吐了一地白花花的東西。那是個艱難的年月，很難吃到一頓像樣的肉，我想九指一定吃了，里面有肉有饃，要不一只餓狗怎就毫不猶豫地吃了那些穢物，不一會，狗就站不穩(wěn)，掉進了豬圈。九指也笑那狗，然后死狗一樣癱倒了，怕極了他的媳婦找到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抻上板車，拉走了。

跟他賭錢的人說他又有錢了。

約莫幾天，他又沒錢了。賭錢的人不理他，他就找村長，村長還是敬他三分的，他的麥秸垛幾次沒來由地失火，他就琢磨。

村長問，游街去不去？

九指說，有啥好處？

鎮(zhèn)上說了，你要是去了，當(dāng)一回“典型”，可免一年公糧；管吃，有酒有肉。

九指一拍桌子，去他娘的！

之后，他就被一輛汽車?yán)?，銬著雙手，后背插著一只白漆黑字的大牌子，走村串鄉(xiāng)，罪名是拒交公糧！這是村里一個遠嫁的姐姐說的，湊熱鬧，見了，面熟，才知是他，怕丟人，躲了。

一個午后，酒足飯飽，他打著飽嗝回到村里，繼續(xù)喝酒推牌九。去年他的一頭灰驢被頂公糧了，今年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

村長的麥秸垛不再失火。

二

蟬是隱忍的，我在秋天的果園里見到過，它將細長的白卵嵌進樹枝，待樹枝干枯后，就會掉下來，一些幼蟲趁機扎進土里，它們能夠一直呆三五年，我想，在地底的黑暗中，它們已經(jīng)預(yù)知了光明，它在本能地打通同未知世界狹長的通道。

或許在我喝茶的石凳下，就有蟬隱忍地存在著，它們與未知世界遙相呼應(yīng)。而我正在它們的未知世界想著它們的過去。我看到了它們的未來：在一個傍晚或雨后，破土而出，攀上一棵樹，蛻變，甩掉笨拙的影子。新生只在一忽兒間，當(dāng)它喝下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它就成熟了，擁有了一對寬大自由的翅膀，奇怪的是，它們很少用它，大多數(shù)時間，它們總是懶洋洋地盯在一棵數(shù)上，除非遇到危險或刻不容緩的生存問題，否則，它們樂意戀上一棵樹直至終老。

這就像村子里的人們，寸步不離他們的村莊。光棍愿意一輩子守住那個瘋女人，也愿意遠往泰山許愿還愿，乞求生兒育女。

有茶，總感覺時光會慢下來，午后開始舒緩。四輩子趕著他的豬到配種站，然后喜滋滋地回來，我也跟在后面去他家找他的兒子我的玩伴——寶兒。那天，寶兒看上了他大哥的分頭，央他爹給他理一個，四輩子只會剃光頭，給鄉(xiāng)鄰剃，也給他爹剃，且時常割破腦袋。今天他拗不過，給寶兒理分頭，午飯一過，人就困，人一困手就不聽使喚，手一抖，寶兒頭發(fā)就像狗啃掉一塊，寶兒就哭鬧，四輩子只好加了小心，寶不哭，分頭理不成，爹給你理個漂亮的平頭。手一抖，又壞了，四輩子只好給寶理個光頭，賊亮，彈起來梆梆響，誰見了都想彈兩個，寶就哭，時光真快啊，哭著哭著，頭發(fā)又長出來了。

有了玩伴，也就有了膽子，我們都對洞穴感興趣，我們可以把一整個下午交給一只水桶——灌鼠洞，里面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還有煙火，熏兔子洞，燒毛豆，燒地瓜，烤魚。好景不長，父親掰開我抱著奶奶腿的胳膊，把我抗進學(xué)校。

我的膽子從此變沒了。我在教室里，蟬在外面高大的梧桐樹上，我們相隔已經(jīng)很遠了。我開始羨慕它的自由、歌唱。我要聆聽教誨，專心寫字，值日擦黑板，清掃衛(wèi)生。老師有兩個，一個胖胖的，圓滑，姓孫，一個高瘦的，獨臂，姓姚。據(jù)說，少胳膊的在地里打老鼠，恨透了這些偷苞米的家伙，火藥裝多了，炸掉了胳膊。俗話說，瘸子楞，瞎子橫，一個眼的要人命，一個胳膊說話很讓我害怕。因為到學(xué)校前面的水塘捉掉了半只腿的水鳥，被他逮住了，一頓教鞭，還要把我開除。父親只好備了酒菜，把兩個老師恭敬地請到家里。果然，此后，他們態(tài)度好得多，輕易不再打我。有時候，姚老師起得早，用一只胳膊夾住掃帚掃院子，秋天到了，梧桐葉子落了一地，我看見姚老師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我接過了他的掃帚，他很高興。

教育總是潛移默化的，我懂得了很多道理，也不再放肆。那一年，我聽說九指被派出所抓走了，這次是真的戴上了明恍恍的手銬，罪名是拐賣婦女。九指算是完了。

三

我無法阻住時光，就像我不能阻住回憶。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村里有人新娶，我去鬧新房，新娘子長的真俊，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鬧新房有很多花樣，比如把辣椒放在爐子上烤，散發(fā)出嗆人的氣味，把蒼耳甩在新娘整齊的頭發(fā)上，還有就是把新娘抬起來，重重地甩在床上……

鬧完新房，這個女人就正式成為小村的一員了，論輩份，我叫她嬸兒。后來，我看見她奶孩子，看見她的一道由淺及深的乳溝，飽滿的奶子不停地顫，我的心也跟著顫，滿天空乳白色的粉沫，雪一樣紛紛揚揚地下，我的臉一陣紅，仿佛是一個無底的洞穴，充滿了誘惑，吸著我，不停地墜落。我已經(jīng)到了同女同學(xué)劃分界限的年齡了，課桌上的三八線用小刀刻進桌木里，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墻，也阻止了我任何非分的想法。

少年的懵懂渾噩一直持續(xù)到我的高中時代，一個高個子女生為我打飯，籃球場上為我助威，臨畢業(yè)，悄悄送了一張單人照，我想來而不往非禮也，我送了她一個筆記本，上面沒有一個字。不知道她要什么，我只記住了一個幽怨深情的眼神。她沒有說出什么，我從來就沒有想她想什么，我只知道我們是好同學(xué)，這一分別就再也沒見面。

這些也是在午后想起的，就像牛羊反芻，反復(fù)嚼一段光陰，總能嚼出點滋味。一旦通道打開，很多東西就會涌進來。這會兒，涌進來的是一把老藤椅，外公坐在夏天的院子里，碳爐里的火快要熄了，他剛剛打完一只镢頭。老槐樹剛好遮住巴掌大的陽光，留下一大片陰涼，我趁他在樹陰下打盹的時候偷了他的小鐵錘，我還偷了他的蒼老，他遙遠的回憶……

蟬聲如沸，可以沏茶，秋天一到，茶就涼了。我喜歡秋天的爽朗，這是一個季節(jié)的輪回，正如蟬黑暗中的預(yù)言被我看見，我看見它們的蒼老，趴在樹上一動不動，聲音嘶啞，低沉，直到發(fā)不出一點聲音，這時候，它們早已完成了交配，妥善安置好了他們的未來——孩子們躲在精選的樹枝里安好。等待也許成為某種儀式，它們的死亡是沉寂的，直到它們的背上長滿青苔，才能斷定它們在秋天的確死去了。

正如我眼前的茶，茶一涼，世間就蒼茫了，一切回憶像盛宴之后，曲終人散，過去的東西，我們都可以恣意地想，恣意地品，關(guān)于未來我不去想，它一定同現(xiàn)在某個事物暗合，并預(yù)示著什么，我知道，很多事物正在一個午后，安靜地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