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悅
(北京語言大學 漢語學院,北京 100083)
理想與現實的對話
——也談瞿秋白與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
黃 悅
(北京語言大學 漢語學院,北京 100083)
1930年代初,瞿秋白與魯迅關于翻譯問題的通信,似可視為“左翼陣營”內部的翻譯思想轉換的開始,即在翻譯思想上,由以魯迅為代表的“容忍多少的不順”的“硬譯”,逐漸讓位于以瞿秋白為代表的“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即不“容忍多少的不順”的翻譯原則。
魯迅的“硬譯”即嚴格的“直譯”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周氏兄弟用古文翻譯《域外小說集》,至五四文學革命開始用白話翻譯,較之古文翻譯更為嚴謹,并得到翻譯界的普遍認可,在當時的翻譯文學中占了比較主流的位置。因此,當三十年代左翼文學興起,以“硬譯”的方式翻譯蘇俄文學及(特別是)文學理論的決不只魯迅一人,與他關系親近的馮雪峰、韋素園、曹靖華,以及先他一步翻譯普列漢諾夫《論藝術》的林柏(杜國庠),都是采取的這種翻譯方式,廣告上也為這類譯文的忠實大做宣傳,也因此招來梁實秋、瞿秋白等來自兩個方向的不滿。瞿秋白在《鬼門關以外的戰(zhàn)爭》一文中,甚至直接以魯迅譯的《蘇俄文藝政策》為例,來批評“外國文法的‘硬譯’”*瞿秋白的原話是:“例如‘我決不是要由這一點,在同志里培進斯基上頭豎起十字架來’。請問:這種腔調,是我們日常講話,演講的腔調么?如果用這種腔調,真正一個個字的念著,去對人家講話,或者在講演壇上去講演,那我可以斷定:一定要引起‘哄堂的’大笑!”(參見《亂彈》,香港生活·讀書·新知聯合發(fā)行所,1949年第169頁。)。
直譯是魯迅的一貫風格,但此期的譯文比以前的的確顯得更“硬”,梁實秋說魯迅先前譯《苦悶的象征》還能看懂,到了譯蘇俄文藝理論,就簡直像“天書”,他認為是作者自己先就沒弄懂。這話怕是說得過于傲慢了。魯迅譯文中也難免有自己沒弄得很懂的地方,但“硬”的根本原因卻是跟被譯作品特別是魯迅的翻譯思想有關?!犊鄲灥南笳鳌肥侨杖说脑瓌?chuàng),《藝術論》等卻是日人對俄文的翻譯,而當時的很多日譯者,如藏原惟人、外村史郎等,采取的也是忠實于原作的“硬譯”策略,大量的“仂句”*仂句:舊稱以主謂詞組為代表的復雜修飾成分。被保留在譯文中,形成疊床架屋的復雜單句,與原創(chuàng)日語自然有很大不同。魯迅曾反復考慮,是將仂句保留還是解散的問題,但他也始終還是決定保留,這可以說在相當程度上,是受了日譯的影響。他對“硬譯”的原因,多從兩個方面解釋:一是從改造漢語的角度考慮,認為漢語語法“不精密”,而“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硬譯”,就是試圖在翻譯中通過對異質語言成分的保留,改變漢語的語言構成;一是從語感上考慮,覺得如果將仂句拆散,就會“失了原來的精悍的語氣”[1]304。后者無論梁實秋還是瞿秋白都無法理解,梁實秋說:“假如‘硬譯’還能保存‘原來精悍的語氣’,那真是一件奇跡”[2]197。瞿秋白說:“翻譯要用絕對的白話,并不就不能夠‘保存原作的精神’。”[2]372語感當然可以各有不同,而造成魯迅“精悍的語氣”的感覺,即語句的緊湊感,則產生于由仂句所構成的結構整體,這一結構更容易“精密”地表現仂句之間彼此搭配的語法關系。而當復雜單句被解散為由幾個簡單分句組合成的復句之后,原先的立體結構被拉直成線性結構,簡單分句之間的關系或不易表現,或因解釋性詞語的加入而顯得煩瑣,這在語氣上,就可表現為松散,拖沓。因此,“語氣”問題的背后,依然是語法問題,而語法問題,則關乎內容的理解。魯迅曾舉所譯《小約翰》中的句子:
那下半,被我譯成這樣拙劣的“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艱難的路”了,冗長而且費解,但我別無更好的譯法,因為倘一解散,精神和力量就很不同。然而原譯是極清楚的:上了艱難的路,這路是走向大而黑暗的都市去的,而這都市是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1]262
后面的解釋,正好可以成為不“精悍”的“語氣”的例證。當然實際處理的時候,不會顯得那樣拉雜,比如可譯為:走上了艱難的路,這條路通往大而黑暗的都市——那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
由于謂語和賓語之間,不再被那么長的定語隔開,變成了短句相連的形式,后面的句子是對前面句子的解釋,這樣理解起來會輕松;習慣成自然,現在一般讀起來也不會再感覺到譯句的松散、拖沓吧。但原文重點集中在“路”,拆散后,一部分卻分給了“都市”,畢竟在“語氣”上不甚相合,不合的情況多了,對作品語言的理解,就可能發(fā)生無形的錯位。這樣細微的感覺,沒有對中、外語言和文學的極敏銳的理解和對長期直譯經驗的積累和反思,是很難具有的。所舉只是比較簡單的句子,解散后的句法關系沒有受到影響。真正復雜的句子,非意譯不能“順”,這在翻譯中是經常遇到的,而意譯之后,原文的語法關系被改變,誤解率也就會隨之增加。從這個意義上說,仂句的保留,雖然理解起來可能會有一定困難,但至少對精確理解那些煩難的、論理嚴密的文本的來說,其實是很有意義的,至于翻譯過程中具體的技術處理,則是另外的問題。
所以,魯迅的“硬譯”主張,來自他多年從事翻譯實踐中所遇到的實際問題,在“信”與“順”難以兼得的情況下,他選擇了前者,這一從實際出發(fā)的“現實主義”選擇,與他在革命文學論爭中所敏感到的那些“革命文學家”對革命理論的誤解,從而造成的實踐中的種種錯誤有關,也與他對語言發(fā)展史的認識有關。如前所說,他本人就不但目睹而且親身參與了從近代嚴復、梁啟超直到五四白話文運動以來現代漢語的構建工作,又對東鄰日本的近代語言演變十分清楚,因此,當他談到語言的演變,談到對異質語言的吸收,總要經過由“硬”到“順”的演變過程時,實在也是基于他的這種歷史意識,而非空想的。
與魯迅的“現實主義”出發(fā)點不同,瞿秋白的“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中國白話文”的翻譯主張看起來則是“理想主義”的。這不是說他對中國的語言歷史和現狀全然無知,相反,他一直在思考漢語改革和拉丁化問題,作為一個革命家,這一思考是基于在現實情況下如何提高一般民眾特別是“勞苦大眾”的文化水平,以適應革命需要,為此,他對漢語的歷史和現狀以及可能的發(fā)展方向做了認真的研究。
與梁實秋不同,瞿秋白不但承認現代漢語的極不完善——詞語的“窮乏”,句法的簡單,而且對漢語書面語現狀幾乎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他把五四以來的“新式白話”分成三種:一、“舊式白話的腔調”,二、“文言的腔調”,三、“外國文法的‘硬譯’”[3]169,他認為,這些“新式白話”由于摻有大量古白話、文言或生硬的歐化成分,因而成為“非驢非馬”的“騾子文學”[3]112,而它們,就其多數而言,是“只能夠用眼睛看,而不能夠用耳朵聽的”[3]169,因而不能成為“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得出來的白話”[2]374。眼與耳的分離,原是傳統文言文的最大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四以來形成的白話文正越來越回到傳統的懷抱。而且,在瞿秋白看來,“新式白話”所以“不能夠用耳朵聽”,首先還不是因為一般民眾的文化水平低,因為即使是學者在交談和講授時,也不能直接用它來表達,需要轉換成另一套能聽懂的語言,其根本原因在于,這些語詞和語法并非產生在話語的交際基礎上,而是出于文人在書寫和書面翻譯中的生造。由于漢字作為可視性符號的特點,這些書面的交流是不必考慮能否聽懂的問題的。因此,從聽的角度來說,也就不可能存在一個由“硬”到“順”的過渡,因為能聽懂不僅需要一個熟悉過程,而且需要所聽材料具有聽覺上的易區(qū)別性,比如,大量同音詞、近音詞的出現,就會造成聽覺干擾。語言改革不是在書齋里寫出來的,它必須以當下的話語,特別是已在大都市逐漸形成的超越方言障礙的“普通話”(共同語)為基礎,以考慮其聽懂的可能性,同時在話語實踐中接受使用者依據易聽原理對它進行的自然篩選;又由于瞿秋白將一般大眾,特別是文化水平低的工農大眾作為話語主體來考慮,在創(chuàng)造新的詞語或語法的時候,就要求必須以這一話語主體的交際語言為基礎,那就是說,比如,充分利用他們已熟悉的“字根”(詞素)來創(chuàng)造新“字眼”(詞)。他稱這些語言的易聽性原理為“白話文的文法公律”。為此,瞿秋白醞釀著“第三次文學革命”——“文腔革命”,其目的是要變白話文為可以無障礙地訴諸聽覺的“普通話”,而這一過程的實現是與漢語書面語的拉丁化(拼音化)同步的。因為只有徹底改變漢語書面語的可視性,完全放棄由形辯義的可能,才能使其按照易聽原理發(fā)展。因此,正是在語言的“大眾化”過程中,真正的文與言的一致得以實現。
瞿秋白的翻譯思想,建立在漢語改革的整體思路中。在他看來,翻譯不但是要介紹異域文化特別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內容,而且承擔著“幫助我們創(chuàng)造出新的中國的現代言語”[2]370的任務,這就要求譯者不但要“采取異樣的句法等等”——如魯迅在回信中所說的那樣,而且要考慮這些句法和詞語“是不是活人嘴里能夠說得出來”,而要使這些新的語言成分能說能聽,就要使這些成分符合“白話文的文法公律”——隱于話語主體中的易聽原理。這就是為什么他要堅持“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的翻譯主張。顯然,魯迅的翻譯實踐只做到“正確”(非絕對),卻沒有做到“絕對的白話”,是與他的主張不符的;魯迅的答辯:“先裝進異樣的句法……后來便可以據為己有”,對他也沒有說服力,因為在原則上,“異樣的句法等等”,是應該從一開始創(chuàng)造,就要考慮它的易聽性的。顯然,他所針對的是魯迅譯文嚴重的歐化、或日式歐化成分,特別是大量仂句的保留。
但是,作為學者型革命家的瞿秋白,既然要吸收國際革命的經驗,就不能真正反對歐化,因而他主張“用正確的方法實行歐化”,所依據的當然還是易聽原理。比如,在句法上,“應當很自然的加上必須的附助句子,去形容那個主要句子”,但他反對將“她是一個寡婦,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寫成“她是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的寡婦”或“有著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而做著寡婦的她……”[3]169這就是說,除了保留必要的修飾語外,要盡可能設法將仂句解散,調整順序,將一個復雜單句變成由幾個簡單分句組成的復句。因此,這種“正確”的“歐化”,實際上,正是使異質語言中國化。在這一點上,他與梁實秋的翻譯主張并無不同,只是由于大眾語意識,他把這種語言的中國化放到了一個尚未成形的語言體系中,或者不如說,他試圖以一種異質語言中國化的方式參與到現代漢語的大眾化改革中。這樣一種以底層大眾語為基礎來完成對異質因素的中國化改造的想象,作為現代史上的語言革命,在總體上,恰與現代史上種種政治的、思想的、文化的革命具有同構性。
魯迅在語言問題上,似乎也與他對革命的態(tài)度同構。在寫盧那察爾斯基《藝術論》的譯序時,他一面承認自己的譯文“詰屈枯澀”,希望“潛心研究者,解散原來的句法,并將術語改淺,意譯為近于解釋,才好”[4],一面自己卻不肯做這樣的人。在遇到瞿秋白以后,他一面大力支持他的翻譯,贊賞它“信而且達,并世無兩”[5],一面卻始終沒有放棄“硬譯”原則。直到他譯《死魂靈》的1935年,依然說:
為比較的順眼起見,只能改換他的衣裳,卻不該削低他的鼻子,挖掉他的眼睛。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只是文句的組織,無須科學理論似的精密了,就隨隨便便,但副詞的“地”字,卻還是使用的,因為我覺得現在看慣了這字的讀者已經很不少。[6]
這段話雖然透露出他承認對于文學作品,可有些微變通,對句子結構進行適當調整,但堅持“寧可譯得不順口”,使用只可辨形而不可辨聲的“地”*按,魯迅堅持使用“地”字做副詞后綴,而瞿秋白后來的文章中只用“的”、“得”而不用“地”,殆以“地”、“的”讀音無區(qū)別,而“得”在很多方音中還保留了入聲讀法吧。等,卻與瞿秋白“絕對的白話”的要求“絕對”不相符,而且,作為“科學理論”中文句的“組織”,是更要求“精密”,不能“隨隨便便”地改變的。就在所譯珂德略來夫斯基著《〈死魂靈〉序言》中,他用了五個“的地”:“客觀的地”、“藝術的地”、“內面的地”、“寫實的地”、“人工的地”。這正是瞿秋白所反對的“外國文法的‘硬譯’”,而且純粹是只能看,不能說的語言*按,“的地”是模仿西文中形容詞加后綴變副詞。自譯《苦悶的象征》以來,魯迅一直堅持這種譯法,但多寫成“底地”。。
要具體了解魯迅與瞿秋白翻譯思想的異同,最好將同一文本的不同的譯文進行比較。在瞿秋白給魯迅的第一封信中,為了說明“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的可能性,他從俄文自譯了九段《毀滅》,在第二封信中,他又引了趙景深、嚴復的幾段譯自英語的文本,并進行了評判或自譯,這些都是難得的比較研究素材。限于篇幅,這里只從兩封信中選出三則,做些評點。
瞿秋白自譯的九段文本,并非直接選自《毀滅》正文,而是選自弗理契的《代序》中對《毀滅》的引文。由于原序中的引文與譯序中的引文詳略不盡一致,而瞿秋白對此未加深究,因而導致他對魯迅譯文的判斷不盡準確。這里只來比較二人的翻譯風格。
關于瞿譯《毀滅》(一)。
魯譯:
(這最后的原因是因為他胸中有一種)強大的,別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于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7]
此段瞿秋白有兩種譯文,他認為第二種“更正確些”。
瞿譯一:
(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有一種)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瞿譯二:
(結算起來,還是因為他心上)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按,括號里的文字是《代序》中弗理契添補的。)對比中可以清楚看到二人對原文中復雜修飾語(仂句)的不同處理。魯迅嚴格遵照日文原譯的句法,瞿譯則顯然是將原文仂句解散:譯一中,將由關系代詞引出的修飾語變成兩個解釋性并列分句,接在前面的分句“對于……渴望”之后:“這種渴望是……”,“無論什么也……”;譯二中,又將前面分句的語法順序做了調整,讓原做賓語的“渴望”做了謂語,原先的修飾語“對于……人”處理后做了賓語。這一調整減少了修飾語及整個分句的長度,拉開了兩個“渴望”之間的距離因而減少了用詞的重復感,從“順”的角度看,是比較“中國化”的譯句。從“信”的角度看,調整順序而未改變基本內容,也做到了“正確”。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在《毀滅》正文里,這段話是包含在一個多重復句之中的,如果把它放還到復句里,情況會發(fā)生若干變化。先看魯譯:
倘若他那里沒有強大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于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按,此句的日譯原文為:“そして若しも彼の中に大きな、他の如何なる望みとも比較することの出來ない、新しい、美しい、強い、善良な人間への渴望がなかったならば、何のレヴインソンもなくて他の誰かがあったであらう……”(而且如果在他心中沒有強烈的,其他任何希望也不能相比的,那種對于新的、美的、強有力的、善良的人的渴望,他就不是萊奮生,而是別的什么人了吧)(參見魯迅譯《毀滅》,《魯迅譯文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頁。)
結末的“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似比日譯稍微減省了幾個字,其實倒可不必。試將瞿譯補全:
譯一:如果他心中沒有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他就不是萊奮生,而是別的什么人了吧。
譯二:如果他心中不是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他就不是萊奮生,而是別的什么人了吧。
為了清楚,我將解釋性的分句放在兩個破折號(“——”)之間。兩個解釋性分句的插入,使這個假設復句的從句“如果……渴望”/“如果……的人”與主句“他就……”之間的銜接被隔斷,依然是一種歐化句法,而且是比較中看不中聽的。如果把解釋性分句置于句末,則:
譯一:如果他心中沒有對于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的渴望,他就不是萊奮生,而是別的什么人了吧——這種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譯二:如果他心中不是渴望著一種新的極好的有力量的慈善的人,他就不是萊奮生,而是別的什么人了吧——這個渴望是極大的,無論什么別的愿望都比不上的。
假設句的銜接問題解決了,但解釋性分句與被解釋的詞語(“渴望”)之間的銜接卻被隔斷,也還是一種歐化句法的變體。這里的問題常常是,在句子不太復雜(如此句)的情況下,改變不改變句子結構意義并不大,而真正遇到復雜的句子,又常常是非意譯不能順了。
從用詞上看,魯譯“人類”,已被瞿秋白指出不當,與原日譯“人間”可能造成理解的歧義有關,而瞿譯大約為了通俗,用“極好”、“慈善”換去了魯譯的“美”、“善”,卻未必準確了?!懊馈笔窃V諸外表的“好”,“善”是指向內心的“好”,用“好”來譯“美”,有失籠統。“慈善”一詞首先使人想到的是一些慈善家的善行,而不是作為品質的善良。
關于瞿譯《毀滅》(五)。
魯譯:
木羅式加現在是拼命盡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連遏菲謨加仿佛也走到了這條道路上),這些人們所經過的,于他是覺得平直的,光明的,正當的道路去,但好像有誰將他妨礙了。*按,此句日文原譯為:“モロースカには今、彼が自分の一生の間全力を盡して、レヴインソン、バクラノーフ、ドウーボフ(エフイーモフでさへもが現在ではその道に出たやうに思はれた)のやうな人人が通って行ったその彼にとって眞直ぐな、明るい、そして正しいものであると考へられた道に出やうと努力したのであるが、誰かがこのことを彼に妨げたのであるやうに思はれた?!?木羅式加覺得,現在,他是傾自己畢生之全力努力要走上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甚至覺得連遏菲謨加現在都好像走上那條道路了)那樣的人所走的那條在他看來是正直、光明而正確的道路的,可是有誰在阻礙他這樣做似的。)(參見魯迅譯《毀滅·代序》,《魯迅譯文全集》,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50頁。)
瞿譯:
現在木羅式加覺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上那樣的一條道路,他看起來是一直的明白的正當的道路,像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那樣的人,他們所走的正是這樣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個什么人在妨礙他走上這樣的道路呢。
魯譯還是遵照日譯,保留了仂句,只是似乎顯得更精練一些。瞿譯中所沒有的括號里的話,是序文中由弗理契略去而未做說明的,但若保留,則將成為能看不能聽的方式,不知瞿譯將怎樣處理。此段瞿譯將仂句解散后,使“道路”化一為四,用詞上,也有些自然的增減。讀來順暢,但“語氣”上也稍顯拖沓。試將被瞿譯解散的仂句,添上略去的譯文,還原如下。
還原一:現在木羅式加覺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上那樣的一條在他看起來是一直的明白的正當的道路,像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甚至連遏菲謨加現在都好像走上那條道路了)那樣的人所走的一樣;然而似乎有一個什么人在妨礙他走呢。
還原二:現在木羅式加覺得,他一生一世,用了一切力量,都只是竭力要走上像萊奮生,巴克拉諾夫,圖皤夫(甚至連遏菲謨加現在都好像走上那條道路了)那樣的人所走的那樣的一條在他看起來是一直的明白的正當的道路;然而似乎有一個什么人在妨礙他走呢。
還原后“語氣”上顯得“精悍”一些,讀來也未見得怎么更吃力。其中還原一與還原前的瞿譯順序相當,還原二則在參照魯譯、日譯后,改變了順序。兩種不同的順序,可能會造成一點理解上的不同。還原二或魯譯由于“像萊奮生……”在前,可以很容易感到木羅式加覺得這條路“正當”,是受了萊奮生等人的影響。而還原一或瞿的原譯中,這種意思就不很明顯:木羅式加想走的路也正是萊奮生等已經走著的路,但未必一定是受了他們的影響才要走的。這大致可以說明仂句解散后所容易造成的理解錯位(“不精密”)*另據磊然譯本,此段譯為:“這時莫羅茲卡覺得,他畢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趕上萊奮生、巴克拉諾夫、杜鮑夫(現在似乎連葉菲姆卡也走著同一條路)等人所走的那條在他看來是明確的、正當的、筆直的道路,但是總有人在執(zhí)拗地阻撓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119頁。此本譯自俄文原著,順序與日、魯譯同。)。
關于嚴復譯文。
魯迅對嚴復后來的翻譯比較贊賞,認為他的譯文在“信”的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瞿秋白雖然承認了嚴復的歷史作用,但認為他用文言文翻譯,不可能做到“信”。在第二封信中,他引嚴復譯斯密亞當(亞當·斯密)《原富》(《富國論》)中一段話,與原文相對照,以說明他“犧牲了‘信’的問題”,并用白話做了重譯,茲將英譯、嚴譯、瞿譯分錄如下,并綴以通行的郭大力、王亞南中譯本和氣賀勘重日譯本,以資比照;為了完整理解,特將后面被瞿略去的部分也引出來。
原文:
In the price of corn, for example, one pays the rent of landlord, another pays the wages or maintenance of the labourers and labouring cattle employed in producting it, and the third pays the profits of the farmer, these three parts seem either immediately or ultimately to make up the whole price of corn. A fourth part, it may perhaps be thought, is necessary for replacing the stock of the farmer, or for compensating the wear and tear of his labouring cattle, and other instruments of husbandry. But it must be considered that the price of any instrument of husbandry, such as a labouring horse, is itself made up of the same three parts;(以下被瞿略去)the rent of the land upon which he is reared, the labour of tending and rearing him, and the profits of the farmer who advances both the rent of this land, and the wages of this labour. Though the price of the corn, therefore, may pay the price as well as the maintenance of the horse, the whole price still resolves itself either immediately or ultimately into the same three parts of rent, labour, and profit.
嚴譯:
合三成價觀于谷價最明,其中必有田畝之租賦,必有長年佃者之庸錢與牛馬田畜之所食,凡皆庸也,二者之馀,則有農人所斥母財之息利,總是三者而后谷價成焉,或將謂牛馬田器,積歲用之必稍稍耗,不有所彌勢不可久,當其評價是在其中則三者之外尚有物也,三烏足以盡之乎,不知此牛馬田器之價亦乃合三而成。(以下被瞿略去)如畜養(yǎng)之場,必有場租,攻牧之夫,必資饔食,而農家先斥其財以贍是二,歲終會計,亦望贏息。是則谷價之內,雖有小分以為買生備器之需,顧確而言之,仍歸三物,于吾前說,何能撼耶?
瞿譯:
譬如說罷,谷子的價錢——部分要付地主的租錢,一部分付工錢,或者當做勞動者的和牲口的維持費,這些牲口是用來生產谷子的,第三部分要付農民的利錢??梢姷眠@三部分,直接的或者結算起來,就形成谷子的全部價錢。也許可以以為必須一個第四部分,就是要恢復農民的成本,或者抵償他的物品和其他農業(yè)工具的消耗。但是應該注意到:一切工具,以及耕作的馬匹,它們本身也都是由同樣的三部分形成的?!?后面瞿未譯出)
郭、王譯:
以谷物價格為例。其中,一部分付給地主的地租,另一部分付給生產上所雇用的勞動者的工資及耕畜的維持費,第三部分付給農業(yè)家的利潤。谷物的全部價格,或直接由這三部分構成,或最后由這三部分構成。也許有人認為,農業(yè)家資本的補充,即耕畜或他種農具消耗的補充,應作為第四個組成部分。但農業(yè)上一切用具的價格,本身就由上述那三個部分構成。就耕馬說,就是飼馬土地的地租,牧馬勞動的工資,再加上農業(yè)家墊付地租和工資的資本的利潤。因此,在谷物價格中,雖必須以一部分支付耕馬的代價及其維持費,但其全部價格仍直接或最后由地租、勞動及利潤這三部分組成。[8]
日譯:
例令ば榖物の代價中、一部分は地主の地代を償ひ、他の一部分は其生產に使用せる勞働者及び牧畜の賃銀又は維持費を償ひ、更に第三の一部分は農業(yè)者の利潤を償ふが如し。榖物の全代價は直接に此等の三部分に歸するか、若しくは終局に於て之に歸するの狀あり。世間或は農業(yè)者の資本の償卻、卽ち牧畜其他の農業(yè)用具の消耗の補償の爲に、別に第四の構成部分を必要と認むる者ある可しと雖も、併し農業(yè)上の用具、例令ば農耕用馬の如き物の代價は、亦等しく同一の三部分卽ち農馬飼育に用ひたる土地の地代、其保護飼育の勞働並に其地代と勞働賃銀とを前拂せる農業(yè)者の利潤より成るものなることを思はざる可らず。故に榖物の代價は緃令ひ農馬の代價並に其維持費を償ふありとするも、尙ほ結局直接に地代、勞働及び利潤の三部分に分解するか、若しくは終局に於て之に分解するなり。(例如在谷物的價格中,一部分償付地主的地租,另一部分償付在其生產中所使用的勞動者及牲畜的工資或維持費,第三部分償付農業(yè)家的利潤。谷物的全部價格,或直接歸入這三個部分,或最終歸入其中。盡管有人可能會認為,為農業(yè)家的資本的補足,即牲畜及其他農業(yè)用具的消耗的補償,需要構成第四部分,可是必須考慮到,農業(yè)上的用具,諸如農耕用馬之類的價格,也都是由同樣的三部分,即用于農馬飼養(yǎng)的土地之地租,其保護、飼養(yǎng)的勞動以及預付了其地租和勞動工資的農業(yè)家的利潤組成的。因此谷物的價格,縱令會有作為農馬的價格及維持費的償付,最終也還是或直接分為地租、勞動以及利潤三部分,或最后分到這上面來。)[9]
瞿秋白認為嚴譯“疏忽而不精密”,“差不多每一句的附加的形容句都被他取消了”。從這段來看,嚴譯的確不是逐字逐句的直譯,有些減少和解釋性加添,大約的確是拘于古文的行文習慣,但也要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下,讀者對“科學理論”的普遍無知,不得不邊譯邊釋,不過比起《天演論》,還是忠實多了,從整體上看,似乎并沒有什么明顯的錯誤。瞿譯還是保持了他的一貫風格,讀來順暢,還特意使用了一些通俗的名詞,如他自己所說,“價格”改譯“價錢”,“工資”改譯“工錢”,“地租”改譯“租錢”,“利潤”改譯“利錢”。不過以現在的理解來看,“利錢”是“利息”,為借貸行為之所得,而“利潤”則是投資行為的結果,雖然都是“利”。另,瞿譯中“以及耕作的馬匹”是顯明的誤譯,原文為“such as a labouring horse”(比如一匹耕馬),在作者看來,馬是屬于“工具”的一種,如果把它算到工具之外,后面的段落就接不下去了。
瞿譯中還有兩處值得注意:
一、“another pays the wages or maintenance of the labourers and labouring cattle employed in producting it……”
這段英語似乎有點歧義,修飾關系可能不十分明確吧。瞿譯為:“一部分付工錢,或者當做勞動者的和牲口的維持費,這些牲口是用來生產谷子的……”此句郭、王譯為:“另一部分付給生產上所雇用的勞動者的工資及耕畜的維持費……”日譯為:“他の一部分は其生產に使用せる勞働者及び牧畜の賃銀又は維持費を償ひ……(另一部分償付在其生產中所使用的勞動者及牲畜的工資或維持費……)”
二譯相同,都將“the wages or maintenance”(工資或維持費)理解成工資付與勞動者,維持費付與耕畜,而瞿譯除了工資付與勞動者外,又將“維持生活費”一分為二,分別付與“勞動者”和“牲口”。另外,二譯又都將“employed in producting it”(生產上所雇用的)理解為共同修飾“勞動者”和“耕畜”,即勞動者也是在生產谷物中被雇用的。而瞿譯只將其看成是對“牲口”的修飾(“這些牲口是用來生產谷子的”)。試比較嚴譯:“必有長年佃者之庸錢與牛馬田畜之所食,凡皆庸也。”
他也將工資(庸錢)和維持費分屬勞動者(長年佃者)與牲畜(牛馬田畜),又將維持費直接說成是“牛馬田畜之所食”,雖非嚴格的直譯,但與二譯的理解差不多。
比較起來,日譯可說是對于原文的逐字逐句的“硬譯”,因而也保留了英文中沒有說得十分清楚的地方——維持費的償付對象,這也許倒是一個由“硬譯”造成的更好的翻譯策略。
二、“for replacing the stock of the farmer, or for compensating the wear and tear of his labouring cattle, and other instruments of husbandry……”
瞿譯:“要恢復農民的成本,或者抵償他的牲口和其他農業(yè)工具的消耗……”將“or”按通常方式譯為“或”。郭、王譯:“農業(yè)家資本的補充,即耕畜或他種農具消耗的補充……”譯“or”為“即”,是將“or ”理解成“或者說”,作為對前件的解釋或更正。日譯與郭、王譯同:“農業(yè)者の資本の償卻、卽ち牧畜其他の農業(yè)用具の消耗の補償……(農業(yè)家資本的補足,即牲畜及其他農業(yè)用具的消耗之補償……)”嚴譯:“牛馬田器,積歲用之必稍稍耗,不有所彌勢不可久……”上句沒有譯出,但這也許正意味著他覺得前后件意思相同,可以不譯。
對此,瞿秋白認為:
斯密斯的經濟理論的主要錯誤,正在于他不把“不變資本”(工具,機器,原料)算在價錢里面去。而嚴譯恰好把“成本”一個字眼取消了。而且嚴又陵自作聰明,加上幾句“不有所彌勢不可久”等等的句子,把問題扯到另外一方面去了?!谶@個例子里面,就有兩個結果:(一)看不出斯密斯的功績是他已經發(fā)見了工具是成本的一部分,(二)同時,看不出斯密斯的錯誤,是他把“成本”除外,不算在價錢的組成部分里去。
認為嚴復未譯“成本”,就不能使人看到斯密在價格問題上的成績和錯誤。事實上,斯密并不是“不把‘不變資本’算到價格錢里面去”,“不變資本”當然也要折算到產品價格里去,斯密的意思只是說,它本身依然是由工資及維持費、地租三部分組成的,因此,價格的組成,就只有這三個基本成分。文中所謂“資本”(“成本”),是指農業(yè)家對谷物的投資,它包括事先墊付的地租、工人工資/牲畜維持費、原料費等全部費用,但按斯密,這些都只是墊付,要從谷物的價格中返還,因此,這些資本沒有損耗問題,無須“補充”,真正需要補充的是那些“耕畜或他種農具”在使用過程中的消耗——農具會壞,耕畜會有生老病死,這樣就會造成資本的損耗,所以當然需要從谷物價格里得到補充。但是,斯密認為,這些牲畜、工具的飼養(yǎng)、購置、修繕或更換等花費本身,正如原料一樣,也是由三個基本成分組成的,因此,并不存在一個第四種成分。
瞿秋白所未譯的例子是在具體說明“耕畜或他種農具消耗的補充”。由于耕馬的價格本身也是由地租、勞動和利潤三部分組成,因此作為其消耗的補充(添置)費用,也是要歸屬到這三項里面去的。這一段,三種譯文的總體意思與原文沒有什么出入。比較起來,日譯還是最忠實,郭、王譯的最后一句“雖必須以一部分支付耕馬的代價及其維持費,但其全部價格仍直接或最后由地租、勞動及利潤這三部分組成”,用“由……組成”來譯“resolves……into……”,沒有將這個短語中“分解”、“變成”這樣的意思直接表達出來,因而也就不易讓人一下子想到“第四部分”“最終”要劃到這三部分里面來這樣的意思。對此,嚴譯為“則谷價之內,雖有小分以為買生備器之需,顧確而言之,仍歸三物”,說谷物價格里雖可再分出購買牲畜、準備器具這一小類,但準確地說,這些是仍要歸到三部分之中的。雖然不是直譯,但理解還是相當準確,較之原文似更易懂。
瞿秋白的問題恐怕未必在他英文程度本身,而是在他站得太“高”,先就以一種批判的眼光來審視斯密,審視嚴復,因而把他們看得太“低”了,似乎一成為資產階級,就連基本常識都不懂了。這是自覺真理在握的理想主義者常會有的吧。比較起來,魯迅有時雖也不免出語尖刻,但根子里還是缺少那種理想主義的“魄力”,在翻譯中,欣賞別人的“信而且達”,自己卻只謹守“信而不順”,或者也正是一種“猶疑”而非“果然”的表現吧。這樣,立足于自身經驗的自我解剖的魯迅,似乎就在對那些戰(zhàn)斗者的欽佩與支持的同時,不得不拉開與這些“戰(zhàn)友”甚至“知己”的距離,暗自體驗著現實主義的孤獨。
后來的歷史發(fā)展,似乎終于選擇了理想主義,普通話成了新中國的官方語言,魯迅式的保留仂句的“硬譯”早已被瞿秋白式的解散仂句的“信而達”所取代,當年那種文白相雜,不中不西的“騾子”話,早被視為不通,“拼音化”也曾一度作為文字改革的終極目標而被確認。魯迅在翻譯思想上的“現實主義”,如同他在諸如改造國民性問題上的“現實主義”一樣,被現實打得落花流水。然而,這一現實主義的悲劇,是否就意味著理想主義的正劇呢?對瞿秋白來說,現實化了“理想”,是否還理想呢?這卻不易確言。舉例說,普通話早已借由瞿秋白當年所反對的代表國家權力的“同文政策”[3]182推廣普及,而到如今,作為瞿氏理論前提的拉丁化,卻也連同他的主義一起,渺然難期了。翻譯呢,試找?guī)妆緯r下的書來看看吧,語法結構是早被打亂,句子卻仍不厭其繁;讀來似乎一聽就懂,想想卻又不很了然……這或許可以從另一方面暗示當年這場翻譯對話的意義吧。
[1]魯迅.魯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97.
[3]瞿秋白.亂彈[M].香港:香港生活·讀書·新知聯合發(fā)行所,1949.
[4]魯迅.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94.
[5]魯迅.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50.
[6]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59.
[7]魯迅.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249.
[8]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M].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45.
[9]亞當·斯密.國富論[M].氣賀勘重,譯.東京:巖波書店,1925: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