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 俊 海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
“成句”問題與“型例”關系
褚 俊 海
(河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
以往對“成句”問題的討論,只注意到了概念間“種加屬差”的上位和下位關系,即通指和特指的關系,忽視了說話人和概念存在之間還有另一種“型例”關系。“型”和“例”之間是一種索引指示關系,它是人對概念間關系的能動反映。句子成立的最基本條件是由原初概念和當下概念構成“型例”指示關系。
“型例”關系;指示;有界;成句
作為語法研究的重要元件,不管是“依句辨品”,還是“小句中樞”,學界都強調句子(sentence)是語法研究的“本位”,喬姆斯基甚至直接把自己的生成語法稱為“句法(sentence grammar)”。可以說,“何為句子”是語法學難以回避的重大問題。但時至今日,句子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于是,不斷有學者為此而努力,探討“成句”問題。學界主要依據語氣、情態(tài)、時體、程度以及數量等語法范疇,將成句標準歸納為“信息說”、“時間說”以及“焦點說”等幾個方面。其主要觀點可以簡單概括為意義完整,信息足量,自主成句。如何才算意義完整,信息量足呢?也許只有說話人自己心里清楚,他人是無法從形式上去判斷的。這就需要我們進一步探討什么才算“信息量足”?“信息量足”的判斷標準是什么?
國內較早嘗試對成句問題進行理論解釋的是石毓智和沈家煊。石先生從“離量散”和“連續(xù)量”的角度指出了“沒”和“不”的相關組合“能說”和“不能說”的原因,即跟“沒”組合的成分具有離散量的特征,跟“不”組合的成分具有連續(xù)量的特征[1]。沈先生從“有界”和“無界”對立的角度指出,多數不能說的句子都是因為它們跟人們認知的有界性要求不一致[2]。顯然,與“信息說”等相比,“離散說”和“有界說”的理據性更足,解釋力也更強。但這里面仍有不少問題懸而未決。首先,學界所謂的“不能說”其實大多是指某種組合形式不能獨立成句,并非不能說。其次,區(qū)分有界(離散)和無界(連續(xù))的標準是主觀認定的。比如,沈先生認為形容詞和動詞是無界的,名詞是有界的,但動詞、形容詞和名詞內部又可以有無界和有界之分[2]。據筆者觀察,有界和無界的劃分主要是以概念的指稱意義為標準,沒有注意到概念和說話人之間的“發(fā)生”關系,也就是說,概念自身的存在方式是有意義的。以事件動詞和活動動詞為例來說,沈先生認為事件動詞是有界的,活動動詞是無界的,“讀書”是活動,“讀《紅樓夢》”是事件[2]。顯然,這是從概念指稱意義出發(fā)的個體化(individualization)分類,即居于上位概念的動詞是無界的,下位就是有界的。把“讀《紅樓夢》”當成有界的,是參照“讀書”而言的;如果參照“在教室讀《紅樓夢》”,“讀《紅樓夢》”又成了無界的;如果參照“前天上午在教室讀《紅樓夢》”,則“在教室讀《紅樓夢》”也成了無界的??磥?,有界和無界的劃分需要語境(context)的介入,并不能避免因人而異的情況。
胡建華、石定栩運用生成語法理論指出,需有指稱特征,句子才能投射為IP/CP,名詞詞組才能投射為DP。他們用“指稱特征允準說”解釋了“信息量足”其實是句子中的自由變量受到了約束[3]。比如,“他吃飯”不能說是因為“飯”的零形D無法得到允準,自由變量沒受約束,“他吃了飯”也是如此;而“他吃了毒藥”中的“毒藥”指稱特類,具有特指性,所以能成句。胡先生從形式語言學的分析令人眼前一亮,問題似乎得以解決,其實不然,因為他仍然涉及概念的指稱意義問題。仔細琢磨便會發(fā)現,“他吃了毒藥”其實和“他吃了飯”一樣,也是不怎么獨立的句子,只是有接受度的不同而已。把“毒藥”等能列舉的少數名詞說成具有特指性,似乎未嘗不可。但類似“他買了車(殺了人,出了書,發(fā)了財,評了教授,生了孩子,等等)”中可以無限列舉的名詞性成分又將如何解釋?總不能說“車、人、書、財、教授、孩子”等也有特指性吧。這說明“特指性”判定借助了語境中的臨時主觀義,而非嚴格的客觀形式標準。從交際雙方話語語境的角度說,任何概念都可以成為“特指”或“通指”。比方說“吃”一般情況下是個通指概念,無法具體指稱。但在“吃還是喝”的疑問語境下,“吃”就是特指概念。胡先生認為“他吃飯”不能說是因為名詞性短語沒有得到算子的允準,事實未必如此。如果話語雙方是懂得南北飲食差異的人,“吃飯”是相對于“吃面”而言,“他吃飯”就能說了。
問題的關鍵在于,判定“指稱特征”不是依據具體的名詞(或動詞)自身形式特征,而是句子的整體意義。這等于先判定是否成句,然后再去找相關理由。顯然,這是不妥的。我們看到,“自由變量受到約束”的說法貌似頗具形式上的操作性,但實際運用中依靠的是對語言概念意義的“種加屬差”判定,與上位概念的“無界”和下位概念的“有界”的標準無本質差異。
作為知識的基本單元,概念與人的認知活動緊密相連。筆者認為,概念系統(tǒng)內部不只是從知識或邏輯上劃分的上位和下位關系,概念自身的存在方式,即概念與說話人之間,也有指示與被指示的“原初”與“當下”關系。鑒于此,我們用“型”(type)和“例”(token)來表示概念間的各種關系。“型例”關系原本是一對哲學概念,其使用標準并不統(tǒng)一,大家各有不同的使用側重[4]。Lyons較早將其引到語言學中,指出“例”是居于特定時空中的有形實體(physical entities),是“型”的例化(instantiation),由于其形體間的相似性和其例證(instantiate)“型”的一致性,他們才能同為一個“型”的“例”[5]。語言學界的這種理解,類似我國古人對“名實”關系的討論。與此不同,筆者所說的“型例”關系強調以下幾點。
(一)“型例”關系存在于抽象概念間,而非有形實體間。語言學里的“型例”關系通常用來討論名詞的單數與復數,把普通名詞的復數看作“型”,把單數形式的專有名詞看成“例”。這種“型例”關系主要是以語言的實體指稱意義為參考對象的,失之偏頗。作為一種認知方式,語言里“型例”關系只能存在于概念之中,而不可能是有形實體之間。這并不難理解,比如“神、鬼、龍、外星人”等都屬于不存在的虛構物,但它們同樣可以形成“型例”關系,作為整體的“虛構物”是“型”,作為個體的“神、鬼”等是“例”。
(二)“型例”關系不完全是“種加屬差”的上位和下位之間的縱向和橫向關系。一般情況下,概念間的關系主要是語言指稱意義間的本體知識或邏輯價值,“型”是上位的種概念,“例”是下位的屬概念。沒有注意到概念作為“存在”的價值,也就是說,概念及其詮釋者之間的關系也有意義。有的概念是詮釋者“當下”所指,有的概念是詮釋者記憶中的“原初”概念。以專有名詞為例,“中國”可以有新舊之分,“太陽”可以有朝夕之別。概念的“原處”和“當下”之間也能作為“型例”關系。可以說,任何概念在時空坐標中,都可以既是唯一的,也可以帶有一系列的“歷史地”,即“此時此地”的當下和“彼時彼地”的原初?!靶汀焙汀袄笔窍鄬Χ嬖诘?,沒有絕對的“型”,也沒有絕對的“例”。“金山”可以與“鬼神”等虛構物構成“型例”關系,也可以和“火山、刀山、小山、云山、石山”等不同的“山”構成“型例”關系,當然,還能跟“可愛的金山、聰明的金山、哭泣的金山”等構成“型例”關系,不一而足。
(三)“型”由各例實現,“例”于個型中存在?!袄狈謧€型之中整體掃描的各例和逐個掃描的個例。個例與個體不同,個體主要指概念的指稱意義,個例包含著概念的存在價值。個體是“自在”的,個例是“他在”的。比如,我們很少聽到“長庚星是長庚星”這樣的表達,但“長庚星是啟明星(金星)”卻聽起來很順耳,雖然金星、啟明星和長庚星指的還是一顆星。原因在于,“長庚星是長庚星”是同義反復,就個體而言個體,沒有新信息?!伴L庚星是啟明星(金星)”是反復同義,是“型例”關系的指示,各種叫法是“型”,單個叫法是“例”,顯示長庚星不同的稱名。其實,“白馬非馬”、“道可道,非常道”等說法就含有這種辯證思考。
(四)“型例”是一種索引指示關系?!靶屠笨偸莾蓛上鄬?,相互索引而出。“例”出現時蘊含著“型”的存在,“型”的出現也蘊含著“例”的存在?!袄辈粩喑鋵?、更新“型”的內涵,“型”又能定位、安頓新例到人的認知體系中,避免視而不見。人們往往認為認識的起點是從個體開始的。其實,對個體的認識屬于動物的本能,它只能簡單感知到個體的存在。理性的認識始于個例,而非個體,畢竟個例是“型例”中的“例”。“有比較才會有發(fā)現”,說的就是此理。通過比較,才能確立“型例”關系,進而把個體變成個例。拿番茄來說,它原是野生漿果,經過人們試吃,發(fā)現與蔬菜相似,遂歸其為蔬菜。由番茄到蔬菜看起來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型例”關系,其實不然。若非人們對蔬菜這個概念有一定的認知,番茄就無法定位。當然,番茄進來后,蔬菜的內涵也隨之變化。維特根斯坦的“鴨兔圖”也能幫我們理解此義。不同人看同一張圖畫,有看到鴨子的,有看到兔子的,也有人視而不見[6]。這表明,人對概念認識是以“例”為起點,但對“例”的把握要以“型”為索引。對“例”的認識要依賴于認知背景中的“型”,而不是自發(fā)的?!靶汀辈幌嗤靶屠标P系也就不同,觀察所得的“例”也就不同。
前文曾指出句子是一個語言形式的指示動作,它由“原初”概念和“當下”概念加上指示功能成分構成。原初概念是指示前就存在的,當下概念是由指示而呈現出來的。原初概念是“型”,當下概念是“例”?!霸酢焙汀爱斚隆笔侵甘緞幼靼l(fā)生過程中兩兩相對而存在的,句子中的“型和例”也是如此。概念作為知識的基本單元,一旦被語言表述出來,就失去了自在的一元性,成了他在的二元關系。因為除了語言表達方式本身之外,語言表達的信息永遠不能跟現場直播一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說法正合此意。說話人為了把自己占有的當下概念傳達給受話人,必須將其轉化為“型例”關系的索引形式指示給受話人。處于“我在”狀態(tài)的當下概念是不能被對方直接感知的。只有借助雙方共享的原初概念,并將其作為型概念的認知參照點,索引指示出當下概念來,才能成為例概念。通過“型例”關系的索引,受話人從共享的原初概念出發(fā),索引到當下概念,便得到了新信息。
需要強調的是,原初概念既可以是句子中的“型”,也可以是其他“型例”關系中的“例”,而且原初概念構成句子之前,必須是“例”,不然說話人就無法把握它的存在。也就是說,先要在概念網絡中找到它,作為一個節(jié)點,再通過它結成新的知識網絡。眾所周知,同一命題能用不同的句子來表達。原因就在于句子中原初概念和當下概念構成的“型例”關系是相對的。也就是說,概念網絡中同一節(jié)點的“例”,可以通過不同的“型例”關系把它索引出來。在語言交流活動中,話語雙方對作為“型”的原初概念的選擇總是建立在信息共享的基礎上。倘若理解各異,作為“例”的當下概念就不能按說話人原義索引出來,語言交流就會產生不合作現象?!皸l條大路通羅馬”,但方向錯了,也會南轅北轍。正所謂“一千個讀者,一千個哈姆雷特”。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之所以不易叫人理解也是如此,一方面是由于作為“型”的原初概念——“可道之道”太復雜,話語雙方共享信息少;另一方面是因為其中的“型例”不等于概念指稱意義的上位和下位關系。再加上,“可道之道”和“(恒)常之道”間是負面的否定判斷,它只確定了例概念非何,沒有確準為何。這使得“型例”概念都不易定位。因此,受話人便“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回顧以往的“成句”研究問題,可以發(fā)現,學界通常把概念間的關系局限于通指和特指,即“屬加種差”的上位與下位關系,忽視了概念存在和詮釋者之間還有另一種“型例”關系。就好比“黃河”之于“河”與“異日異人跳進的黃河”之于“黃河”一樣,都可以構成“型例”關系。我們既要知道“白馬非馬”,也要知道“此時此地的白馬”也不同于“彼時彼地的白馬”。至此,我們明白了所謂的“信息量足”其實就是句子成立的最基本條件,即句子是話語雙方用“型例”關系來指示概念的“原初”和“當下”。
“人稱代詞+V+了”這個句式能夠很好地說明這一問題。比如,可以說“李四笑(走/死)了”,也可以說“他笑(走/死)了”,但不能說“你笑(走/死)了”,也不能說“我笑(走/死)了”。我們看到,雖然它們的語法形式完全相同,但成句情況卻迥然有別。第三人稱代詞可以自由成句,第一和第二人稱代詞卻明顯受限。“你/我+V+了”中不少例子只有在改變原句式意義的情況下才能成句,而且還要借助比較特別的語境。這里既沒有“特指性”問題,也沒有“有界和無界”的問題。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句子中的“型例”關系必須存在于說話人與受話人之間才有價值。
[1]石毓智.肯定和否定的對稱與不對稱[M].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1:28-31.
[2]沈家煊.“有界”與“無界”[J].中國語文,1995(5).
[3]胡建華,石定栩.完句條件與指稱特征的允準[J].語言科學,2005(5).
[4]Linda Wetzel.Types-Tokens[EB/OL].(2006-04-28)[2012-05-01]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types-tokens/.
[5]Lyons.Seman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7:13-14.
[6]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31.
[責任編輯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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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俊海(1977-),男,河南南陽人,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語言學研究。
2013-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