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青
(鄭州大學, 河南 鄭州 450001)
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不僅是奧地利著名的小說家、戲劇家、詩人、散文家,而且是世界著名的傳記家,“和英國的斯特雷齊、法國的莫洛亞并稱為世界三大傳記作家”[1]。他一生共寫了11部傳記(不包括自傳《昨日的世界》)、4部人物評傳和一部歷史特寫集《歷史的剎那間》。這些傳記目前在中國國內(nèi)都得到了介紹和傳播。
1949年前,茨威格傳記僅有少量譯介。新中國成立后,茨威格傳記經(jīng)歷了新中國成立初期良好的開端、“文革”時期的零譯介、20世紀80年代成為青少年勵志書籍、90年代后在泛商品化裹挾下成為熱銷商品的不同待遇,這個過程集中折射了茨威格作品在中國的命運,也反映了外國文學作品在中國被傳播、被接受的歷程。對茨威格傳記作品,包括人物評傳和《歷史的剎那間》在中國譯介經(jīng)歷的考察,將從一個側(cè)面了解中國社會的變遷,也將加深對茨威格傳記作品的進一步了解,進一步開拓中國的茨威格研究視域。
一
在中國,茨威格傳記最早被翻譯的是他的《羅曼·羅蘭》,當時譯名還是原文Roman Rolland,譯者張定璜,譯文連載在《莽原》19期至24期(1926年10月10日至12月25日)上[2]。它同時也是茨威格作品在中國的首譯?!读_曼·羅蘭》想必頗得讀者的喜愛,兩年后,即1928年11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楊人楩翻譯的《蘿蔓羅蘭》[2],它是茨威格傳記作品在中國的第一部單行本。之后,1940年福建改進出版社出版了許天紅翻譯的《托爾斯太》[2]。
新中國成立之前,茨威格的傳記作品成為中國譯者的首選,被譯介出版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時代譯潮
1919—1949年是中國引入大量域外文學的非常時期。在中國發(fā)生巨大社會變革,求新圖強的格局下,大量西方思潮,包括文學作品在內(nèi)的大量西方文化思想論著被譯介到中國,形成了西學東漸之風,掀起了中國近代以來的一個文學譯介高潮。在翻譯、介紹西方文論過程中,一批五四時期的作家、譯者“已不滿意初期的趣味性傾向,提出名著概念,強調(diào)引入切合現(xiàn)實的作品”[3]。時任北京大學教授的胡適提出了“只譯名家著作,不譯第二流以下的著作”[3]的主張。茨威格是20世紀著名的德語作家之一,在世界上享有很高的盛譽,他的小說和名人傳記受到眾多讀者的青睞,因“他寫的傳記最能表現(xiàn)他的文學天才”[4],在他的文學家和哲學家傳記中,他“則滲入更多的思想和分析,雖然讀起來不那么輕松,但卻給予了我們更多更深刻的思索”[5]。茨威格因為撰寫一些名人傳記“曾經(jīng)名噪一時”[4]。因此,他于20世紀20年代被中國譯者垂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茨威格傳記最能代表茨威格的創(chuàng)作成就,其作品在中國的譯介無疑矯枉了當時中國“傳記文學太貧乏了,雖偶有偉大的人物,而其人格風范皆不能成為多數(shù)人的讀物”[6]這一文學現(xiàn)象,也是胡適大力倡導傳記文學并多次為傳記文學大聲疾呼的響應。
(二)名人崇拜
茨威格所寫傳記的傳主大多是遐邇聞名的著名人士。該時期最早譯介的《羅曼·羅蘭》就是關于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的傳記。羅曼·羅蘭因《約翰·克里斯朵夫》而聞名世界,他在20年代前已聞名華夏,是中國讀者崇拜的對象。《托爾斯太》的傳主是托爾斯泰。他是俄國文學泰斗,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偉大的文學家。他的作品自清末就開始傳入中國,并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譯介這兩位文學巨擘的傳記無疑可以讓中國讀者更多地了解他們的生平、思想以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活動,是該時期中國譯介外國文學理念的彰顯:“注重譯本在‘他者’文化中所起的拯救力量?!盵3]因此,該時期譯作的選擇無疑是奔著這兩個著名傳主而來的,旨在讓讀者從他們的傳記中得到啟迪,從中汲取有益的成分,也就是從所譯茨威格作品中獲得正能量。
(三)讀者審美
傳記文學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但自司馬遷之后,中國傳統(tǒng)傳記“總是千篇一律,人人死后,一律都是智仁皆備的完人”[6]。五四新文化運動打破了這種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籓籬,追求個性和思想自由的中國讀者,尤其是知識分子要求“有一種新的解放的傳記文學出現(xiàn),來代替這刻板的舊式的行傳之類”[6]。在茨威格的傳記中,茨威格以傳神的手筆,借用小說的表現(xiàn)藝術手法,通過心理描寫細微地刻畫了傳主形象及性格特征,尤其是他“精雕細刻地描畫傳主的肖像,特別是眼睛,像對托爾斯泰目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容的刻畫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地”[7]。他寫的歷史人物傳記“融入更多的故事和情感,讀來栩栩如生”[5]。在創(chuàng)作時,他“堅決反對粉紅色的粉飾和黑色的詆毀,堅持實事求是的歷史分析”[7]。因此,他的傳記和人物評傳是建立在大量歷史材料的基礎上的??梢哉f,茨威格傳記從歷史科學性和藝術性上契合了中國當時胡適對傳記文學提出的主張:“應該有寫生傳神的大手筆來記載他們的生平,用繡花針的細密工夫來搜求考證他們的事實,用大刀闊斧的遠大識見來評判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盵6]所以,茨威格傳記文學作品以獨特的風格滿足了中國讀者對傳記文學的審美需求,因此它們被翻譯、介紹到了中國。
二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在文藝要服務于現(xiàn)實政治,要配合國家意識形態(tài)起到教育人民的作用的方針指導下,譯介外國文學作品的活動也受到了高度重視。1949年前作品在中國已有譯介的茨威格,新中國成立后,傳記《巴爾扎克傳》于1951年由海燕書店刊行。譯者高名凱用繁體字寫就的《譯序》道出了出版該部傳記的原因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他(巴爾扎克)的作品都十分贊許。這樣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他的作品應當是我們所必須精讀的,他的生平應當是我們所必須知道的”。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譯序》中道出的“1950年8月18日是巴爾扎克的百年祭的紀念日”。翻譯該部傳記是為了紀念巴爾扎克這位文豪,這映照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紀念世界文化名人的活動占有明顯的地位”[8],要對文化名人的生平和著作做廣泛的介紹這一文化背景,契合了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一貫執(zhí)行廣泛吸收外國進步文化的方針,有關部門積極組織世界文學名著的翻譯,鼓勵對外國文學的評論和研究”[10]的大背景。在此文化方針的影響下,該譯本在讀者中想必引起了廣泛反響,于1954年由新文藝出版社再次出版,以饗讀者。
20世紀50年代的兩次譯介無疑為茨威格傳記在中國的譯介開了一個好頭。但在文化政策更迭頻繁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及“文革”時期,在唯“政治標準”的方針下,國內(nèi)外文學的翻譯對象多為蘇聯(lián)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作品及少量歐、美國家的傳統(tǒng)作品。因此,在只有那些具有批判力量的作品才能出版的前提下,茨威格的作品就鮮有與讀者見面,其傳記作品則出現(xiàn)了零譯介。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新時期。中國重新打開了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門,將外國文學和外國文化當作中國發(fā)展必不可少的精神參照的觀念得到了較普遍的認同。在學習國外一切優(yōu)秀文化的強烈愿望推動下,中國再次出現(xiàn)了西方著作評價、翻譯的高潮。在此大潮中,茨威格的作品再次進入中國譯介者的視野。1982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麥哲倫的功績》,并把它納入“世界名人文學傳記叢書”。這無疑肯定了茨威格傳記的價值,確立了茨威格及其傳記作品在中國的地位。
該時期,茨威格所寫傳記相繼被譯介,有的被列入“文化生活譯叢”等系列叢書中出版,茨威格傳記進入在中國譯介的復蘇期。在這些譯介作品中,茨威格為世界名人所寫傳記復譯、再版為最多,這和當時中國國人所特有的人生趣味和審美需求相契合。中國人在長期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思想影響下,英雄主義的精神和行為滋養(yǎng)了他們的審美心理。在生活中,國人所特有的“英雄情結(jié)”促使他們需要偉人、英雄人物引領他們尋求奮斗的目標。因此,描寫英雄和偉人的書籍是激勵中國人勵志、奮發(fā)圖強的精神食糧。茨威格傳記對文學家羅曼·羅蘭、巴爾扎克和航海家麥哲倫等進行了翔實、傳神的描寫,這些英雄偉人的豐功偉績能與中國讀者的審美期待發(fā)生碰撞、產(chǎn)生對話,能滿足他們的精神需求。因此,改革開放后,出版社出版茨威格傳記伊始就把此舉“看成是對社會,對青少年朋友的重大責任”[9],希望它們可以“幫助讀者增長知識,開闊視野,錘煉意志,陶冶心靈”[9]。此美好愿望不僅迎合了當時中國讀者的審美心理,而且使茨威格的名人傳記在“文革”后期成為中國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從外國文學作品中汲取營養(yǎng)、填補知識的荒原、勵志奮發(fā)的書籍。以此,茨威格傳記開啟了它們在中國的新歷程,并為茨威格傳記作品在中國的持續(xù)升溫乃至“熱”打下了一個現(xiàn)實基礎。
三
20世紀90年代后,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深入、市場經(jīng)濟的逐步確立,中國出現(xiàn)了文化轉(zhuǎn)型。人們價值觀念、文化態(tài)度等發(fā)生重大變化,在東西思潮交會、文學成為商品、大眾文化思潮盛行的時代,茨威格所寫傳記被這些現(xiàn)象和思潮所裹挾,相繼被列入系列叢書中復譯、再版,茨威格作品在中國得到廣泛傳播。具體表現(xiàn)如下:
(一)面向青少年
20世紀90年代初期,“全民族素質(zhì)下降,拜金主義、利己主義、享樂主義抬頭是社會大廈精神支柱傾覆的不祥之兆”[10]。在此背景下,英雄傳記因與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相融合而成為陶冶讀者情操,為讀者帶來精神愉悅的首選讀物。在“關心青少年”口號的推動下,茨威格傳記被列入“英雄探險家卷”等叢書,被冠以“英雄交響樂”等字眼,被列入“國家教育部制定的語文課程標準課外閱讀推薦書目”,入選“高中語文選修課程資源系列”,針對中學生及部分大專學生讀者群,面向青少年出版、再版。1998年,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及復旦大學等著名高校的附屬中學的校長在傳記《麥哲倫》出版時為青少年題寫的扉頁勉語,不僅彰顯了傳記文學所具有的“巨大的教化作用”[6],更是胡適的傳記文學在教育中的重要地位的思想傳承。早在20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胡適就曾比較了中國同西方教育之不同,發(fā)現(xiàn)后者的長處之一就是“傳記文學特別發(fā)達”[6]。傳記文學對傳主在人物性格、形象、生活及傳主所取得的成就方面生動詳盡地描寫,“便于后人效法英雄偉人”,便于形成崇拜偉大人物的風氣。
(二)媚俗色彩
市場經(jīng)濟的進一步繁榮,消費性大眾藝術的確立,使得文學的娛樂性、趣味性等功能被突出,嚴肅藝術和純文學則被艷情小說、驚險小說、隱私文學等通俗藝術所排擠。與之相應的是,文化商人為了逐利,將各種文學作品進行“媚俗化”處理。對文學作品進行“性”“情”“艷”包裝,使其具有所謂的“賣點”,“即使某些有深邃歷史感和人性內(nèi)涵的作品,也要借助‘性描寫’的包裝手段,去獲得讀者的欣賞趣味”[11],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在此背景下,茨威格的兩部為王室成員瑪麗·斯圖亞特和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所立的傳記迎來了其在中國被接受過程中一次被扭曲的熱潮。
茨威格是一位人道主義者,一位和平主義者。傳記是他追求和平,反對戰(zhàn)爭的思想、信念的有力載體。在創(chuàng)作時,他也是個嚴肅的作家?!八趯懽髑翱偸且M行極為艱巨的收集材料的工作,為了寫《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他甚至檢查宮廷的每一份賬單,以確定這位王后的花費。他在一部作品的初稿完成以后,總要進行反復的修改和刪節(jié),常常只剩下原來篇幅的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盵6]作者創(chuàng)作時的嚴肅認真態(tài)度,作品中對兩位女性悲劇人生的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的描寫以及作品所透出的歷史內(nèi)涵為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讀者愛不釋手。但這兩個美麗的、權傾一時的女王卻也為讀者留下了關于女人、關于“性”“情”等的想象空間,女王的宮廷私生活、她們的情、她們的欲,能滿足中國讀者對欲望和感官享樂的需求。于是,對這兩部作品進行“性包裝”成了眾多出版商人不約而同的選擇。
(三)權欲包裝
中國是有著悠久封建歷史的國家,中國的文學作品也不乏對帝王將相的刻畫與描寫。從司馬遷的《史記》中對帝王事跡的記載,到朱東潤為明代首輔大學士張居正所立之《張居正大傳》、林語堂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的著書立說之《武則天傳》,再到二月河的長篇系列歷史小說《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等,這些眾多皇帝、政治家紛繁復雜的情感生活和心路歷程,尤其是他們宮廷中的權欲爭斗形成了一個個歷史的鏈條,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讀者,為讀者的閱讀提供了前結(jié)構(gòu)和前理解,建構(gòu)了讀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出版商人對文學作品進行“權”“欲”包裝,以獲得作品的商業(yè)價值。過分的影視畫面刺激以及出版商的“權欲”的包裝在為大眾帶來感官消遣與愉悅的同時,無疑也對讀者進行了不恰當?shù)囊龑?,帶來了大眾審美行為的扭曲?/p>
在茨威格傳記中,他把眾多的歷史人物納入筆下。其中有如巴爾扎克、狄更斯等作家和詩人,有航海家麥哲倫、亞美利哥,有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等,也有王室人物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和瑪麗·斯圖亞特,更有政治權術家約瑟夫·富歇。出版商人對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和瑪麗·斯圖亞特的傳記加以“美麗與權欲”“情”“艷”的包裝,使得讀者對這兩部傳記的接受出現(xiàn)了偏差。茨威格筆下具有人性的兩個女王形象變成了縱情、好色、爭權奪利的王室代表。茨威格試圖為“政治家類型學作出貢獻”而寫的《約瑟夫·富歇傳》,自2006年始,突然成為文化商人的“獵物”,在中國內(nèi)地大量出版,僅2006年一年,就有四家出版社同時出版該傳記。
盡管對經(jīng)典作品進行“媚俗化”和“權欲”包裝的現(xiàn)象只是20世紀90年代后中國文壇復雜多變局面中的一種,并不能代表主導傾向,但這種現(xiàn)象的大量存在卻也能使人們認識到文學作品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互為影響的復雜關系。茨威格一些傳記所遭遇的這次扭曲的熱潮,可以為認識這種關系提供一個說明。
茨威格傳記自被譯介進入中國以來所遭遇的曲折而又復雜的經(jīng)歷,既可以說明外國文學作品在中國被讀者接受、吸收的多元化意義,也可以作為一個縮影,從一個側(cè)面映照中國近一個世紀以來的歷史進程。當然,這個進程仍在繼續(xù)。在讀者多元的、開放的理解和闡釋過程中,茨威格傳記也必將獲得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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