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東亮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問世一百多年來，因其狂熱而激烈的愛情故事以及絕望的復仇主題等因素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學術界對《呼嘯山莊》的解讀也從未停止過。本文試圖通過從原型批評理論的角度來對《呼嘯山莊》進行解讀，力圖揭示其象征的現(xiàn)代人類流浪意識。

原型批評理論代表人物之一的諾思羅普·弗萊認為：“西方一切文學作品都能從西方文明的兩大基石——希臘神話或《圣經(jīng)》中找到淵源。一切文學作品無不在題材、結(jié)構(gòu)、主題甚至語言風格方面受到這兩個神話體系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1］（P18）本文以古希臘神話中奧德修斯的海上漂流神話作為原型來說明呼嘯山莊中人物命運的遭遇。特洛伊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奧德修斯受命運女神的另一種安排，歸國途中在海上漂流了十年，到處遭難，但他始終帶著一種強烈的回家的渴望，最后受諸神憐憫始得返回故鄉(xiāng)伊塔刻島和妻子兒子團聚。［2］（P444）奧德修斯海上流浪的神話故事揭示了現(xiàn)代人類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一個人流浪于他所生活的熟悉卻又陌生的世界，苦苦地找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但是只要他能懷揣著一個美好的夢想，執(zhí)著于自己的精神追求，就一定能夠找到一個精神上的棲息地。

《呼嘯山莊》中的故事就是講的兩個人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流浪的故事，但是他們都以愛情為寄托，都有自己明確的目的地——各自以對方為目的地，經(jīng)過在人世間的流浪，最終他們的靈魂終于走到了一起，結(jié)束了流浪。就如同奧德修斯一樣最終回到了屬于自己的精神棲息地。

一、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凱瑟琳的精神流浪

凱瑟琳在呼嘯山莊中是一個倔強美麗的女孩，她從小與希刺克厲夫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他們之間彼此熟悉，毫無芥蒂，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知己之愛，正如凱瑟琳所說：“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作為一種樂趣，并不見得比我對我自己還更有趣些，卻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3］（P75）

在凱瑟琳從畫眉田莊回來之后，她感到了希刺克厲夫沒有社會地位，凱瑟琳清楚地看到如果希刺克厲夫和她結(jié)婚了，他們就得做乞丐，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種想法，凱瑟琳才最終選擇了嫁給埃德加·林惇，開始了流浪生活?！耙幌伦泳统闪肆謵蛉耍嬅继锴f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妻子：從此以后從我原來的世界里放逐出來，成了流浪人?！保?］（P117）她流浪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在一起。然而她和奧德修斯思念妻子珀涅羅珀一樣始終在思念著精神的歸屬——希刺克厲夫。她對丁耐莉說的夢就可以說明這個問題。她說她曾夢到自己到了天堂，“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間來。而天使們大為憤怒，就把我扔到呼嘯山莊的草原中間了。我就在那兒醒來，高興地直哭?！保?］（P73）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愿望的達成，那么凱瑟琳的夢便是她內(nèi)心愿望的達成。顯然，天堂就象征著畫眉田莊，當她從天堂回到呼嘯山莊時，她高興地哭了，說明她想離開流放之地畫眉田莊，回到呼嘯山莊，回到希刺克厲夫身邊。

在畫眉田莊埃德加和凱瑟琳并不是真正的相愛?？梢哉f凱瑟琳是為了戀愛而戀愛，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只是因為要幫助希刺克厲夫高升，并且把他安放在她哥哥無權過問的地方，只是因為林惇漂亮、年輕、活潑、有錢。而埃德加對凱瑟琳的愛更多的是被她的美貌，還有她的誘惑所蒙蔽而產(chǎn)生的。他對凱瑟琳總是讓步，“并不是荊棘倒向忍冬，而是忍冬倒向荊棘。”［3］（P85）以此來換得他所認為的愛情。而凱瑟琳所愛的人始終是希刺克厲夫，“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xù)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于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就不是它的一部分?！保?］（P74-75）直到希刺克厲夫的歸來，凱瑟琳才結(jié)束了她精神上的流浪，她為此甚至還曾經(jīng)憤怒地反抗神。可見當她一人時多么的痛苦，并把這怨恨歸結(jié)到神身上。因為希刺克厲夫的歸來，使她那流浪的靈魂找到了精神上的憩園，擺脫了精神流浪之苦，并天真地認為自己像天使一樣幸福。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她依然是林惇夫人，仍然無法和希刺克厲夫在一起。在現(xiàn)實中他們依然在流浪。

精神上的團聚與現(xiàn)實中的分離造成的矛盾使得希刺克厲夫不斷地去畫眉田莊找凱瑟琳，第三次去畫眉田莊與埃德加沖突后，凱瑟琳的回歸欲望更加強烈，然而現(xiàn)實使她不可能實現(xiàn)愿望，以至于使她達到瘋狂失去理智的狀態(tài)。她開始回憶在呼嘯山莊和希刺克厲夫在一起的快樂日子?！扒f讓我感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來的——千萬讓我吸一口吧！”［3］（P116）在這里她并不是真正想要到呼嘯山莊，而是因為她的精神歸宿——希刺克厲夫在呼嘯山莊。

希刺克厲夫第四次去畫眉田莊，他們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這一刻他們二人真正結(jié)束了流浪，從肉體到精神都走到了一起。在這短暫的團聚中，凱瑟琳實現(xiàn)了她的壓抑已久的欲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甚至林惇要來了，凱瑟琳仍然不想放開。伴隨著精神上狂喜，愿望的滿足，凱瑟琳的生命也行將走到了盡頭，過了兩個小時凱瑟琳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一個才懷了七個月的嬰兒。她肉體的流浪結(jié)束了，然而在精神上靈魂的流浪依然在繼續(xù)。因為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已經(jīng)陰陽兩隔，縱然近在咫尺，也無法相識。她的靈魂流浪在呼嘯山莊，流浪在荒原之上，永遠跟隨著希刺克厲夫。希刺克厲夫認為“她和我同在，在我又填平墓穴時，她逗留著，并且又領我回家。”［3］（P276）“我確信我在那兒看見了她。我確信她跟我在一起，我不能跟她說話?！保?］（P276）乃至于作者在小說的開始借房客洛克烏德先生的夢把凱瑟琳魂魄在流浪時所說的話寫了出來：“二十年啦，我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3］（P22）這種流浪直到希刺克厲夫的死去，他們的靈魂走到一起才有了結(jié)束。

二、肉體與精神的放逐——希刺克厲夫的雙重流浪

同樣希刺克厲夫也在流浪。凱瑟琳向丁耐莉第一次傾訴她內(nèi)心的感受時，希刺克厲夫聽到了一部分，于是就絕望地離開了呼嘯山莊，開始了他三年的異地流浪生活。文中并沒有具體介紹他這三年的異鄉(xiāng)流浪生活，只有丁耐莉的猜測。這就為讀者留下了不確定性和空白，讓讀者盡可能地去想象這三年里希刺克厲夫懷著極度的痛苦和對凱瑟琳的刻骨銘心的愛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獨自流浪的悲切?！白詮奈易詈舐牭侥阏f話的聲音之后，我總算苦熬過來了，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只是為你才奮斗的！”［3］（P90）這三年的流浪一定像奧德修斯十年海上漂流一樣歷經(jīng)苦難，但希刺克厲夫懷揣著對凱瑟琳的愛，抱著強烈地尋找精神家園的渴望，最終回到了呼嘯山莊。愛情的失落和幾年的流浪生活已經(jīng)使希刺克厲夫的人性極為扭曲，回到呼嘯山莊的他不擇手段地向曾經(jīng)傷害過他的人復仇。他要贏得財富和地位，贏得那些曾經(jīng)阻礙他和凱瑟琳的愛情的一切。于是通過種種手段折磨本已經(jīng)意志消沉的辛德雷，通過設計賭博取得了呼嘯山莊的所有權。甚至通過騙取伊莎貝拉的愛情，來報復埃德加一家人。并且在凱瑟琳死去十幾年之后，強迫自己的虛弱的兒子小林惇娶了埃德加的小女兒，最終在埃德加和小林惇都死后，占有了畫眉田莊。

當凱瑟琳死去之后，他依然流浪在這個現(xiàn)實世界里，失去了他的精神歸屬。但是他卻能感受到凱瑟琳靈魂與他同在。所以當房客洛克烏德先生說出他的夢時，希刺克厲夫會涌出抑制不住的熱淚發(fā)狂似地向狂風凜冽的窗外大聲呼喊“進來吧！進來吧！凱蒂，來吧！啊，來呀——再來一次！??！我的心愛的！這回聽我的話吧，凱蒂，最后一次！”［3］（P24）希刺克厲夫多么渴望結(jié)束他在人世間痛苦的流浪，并最終能和凱瑟琳的靈魂在一起呀！甚至為了能和凱瑟琳在一起，希刺克厲夫在雪夜掘開了凱瑟琳的墳墓，親吻她的尸體。只有對刻骨銘心愛情的追求和對精神家園喪失后的孤獨感和恐懼感，才會逼迫精神已經(jīng)近似發(fā)瘋的希刺克厲夫不顧一切后果地追逐著哪怕已經(jīng)是尸體的凱瑟琳。如此一來，二人真正的永遠的團聚只有在墳墓中，于是死亡對于希刺克厲夫來說就成為了永恒團聚的必然選擇。在這里死亡只是超越無情現(xiàn)實、實現(xiàn)愛情的手段，相愛的人能夠團聚才是目的，既然不能為愛而生活到一起，那就在另一個世界實現(xiàn)愛情的理想。

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希刺克厲夫結(jié)束了他的肉體上的流浪——他死了。他的眼睛“像活人狂喜似的凝視”“他那分開的嘴唇和鮮明的白牙齒也在嘲笑?！保?］（P318）他終于擺脫了沉重的肉身，他的靈魂終于能和凱瑟琳的靈魂自由自在地永遠在一起了。就像奧德修斯經(jīng)歷了十年的海上漂流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和妻子兒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們兩人那痛苦的流浪生活終于結(jié)束了。從此兩個人的靈魂自由幸福地漫步于荒原之上。

三、精神流浪——現(xiàn)代人類的生存困境

19世紀40年代《呼嘯山莊》剛一出版并不為當時的讀者所理解，甚至她自己的姐姐夏洛蒂也無法理解艾米莉的思想。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越來越認識到這部書的價值。英國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就曾評價道：“通過她的人物的口說出的不僅僅是‘我愛’或‘我恨’，卻是‘我們，全人類’和‘你們，永存的勢力……’?！保?］（P158）那么通過本文的分析“我們，全人類”便可以理解為現(xiàn)代社會中處于精神流浪狀態(tài)中的人類。隨著工業(yè)化社會的發(fā)展，物質(zhì)文明高度發(fā)達，人類財富大量增加，然而物質(zhì)文明的高度發(fā)達并沒有給人類帶來高度發(fā)展的精神文明，相反帶來的是“上帝死了”的呼喊和充滿絕望與幻滅感的精神荒原。單一的科學理性的極端發(fā)展，導致了人類精神家園的喪失和人類處于一種靈魂空虛、無家可歸、惶惶不可終日的生存狀態(tài)。嚴酷社會現(xiàn)實粉碎了人類對理性王國的最后幻想。于是宗教、藝術、愛情、親情等非理性和情感性的方面越發(fā)顯出其重要性，并成為人類精神上寄托和在這個陌生世界里的最終的目的地，成為人類所需要的終極關懷。《呼嘯山莊》這部書雖然講述的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但是其中的一條主線就是主人公因為愛情而被迫分離并流浪于陌生世界的故事，這個故事象征著現(xiàn)代人類在精神上無家可歸的流浪狀態(tài)。但是艾米莉并沒有絕望于現(xiàn)實世界中命運的安排，在小說的結(jié)尾作家使男女主人公的靈魂團聚在了一起，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二十多年的流浪，回歸到了精神家園。

所以這部書的震撼人心之處不僅僅在于愛情的偉大，更在于它揭示了一種隱藏在現(xiàn)代社會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普遍的流浪意識，人類渴望在這個紛繁復雜的社會中找到自我的精神家園，這種意識與我們每一個人產(chǎn)生了共鳴，這應該是《呼嘯山莊》這部書的原型意蘊所在。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并不是艾米莉·勃朗特成就了《呼嘯山莊》，而是《呼嘯山莊》成就了艾米莉·勃朗特。

［1］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剖析［M］.陳慧，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

［2］古斯塔夫·施瓦布.希臘神話故事［M］.陳德中，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3］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0.

［4］Woolf Virginia.The Common Reader［M］.Harcout Brace and World Inc，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