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琳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王德威所提出的“被壓抑的現代性”論題一問世,便引起了廣泛關注。該論題認為晚清文學就像眾聲喧嘩的嘉年華,而五四文學壓抑了晚清文學的多重現代性可能。這與大陸學界認同與尊崇五四文學的傳統(tǒng)迥然不同,開啟了對晚清文學的重新認識和評價,對新時期以來內地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轉型起到了極大的刺激、推動與催化作用。然而,在震驚于“被壓抑的現代性”論題的大膽與新異,驚嘆于海外漢學帶來的沖擊、震憾并臣服于輪番登場的各種新式理論之時,我們是不是也須反問:王德威選擇了晚清文學作為話語載體,是否具有其特定的立場和初衷?是否注意到了在美國的學術體制下,這批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們獨特的文化身份?
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界開始了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系統(tǒng)研究。就研究群體作而言,大體上歷經了三代學者的傳承:第一代作為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拓荒者,以夏濟安、夏志清兄弟二人為代表;第二代由李歐梵、王德威領銜,大約于六七十年代赴美,是目前美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界的中流砥柱;其后一批大約于80年代出國留學具有敏銳問題意識的中青年學者,如劉禾、孟悅、陳建華、黃子平、唐小兵、張旭東、張英進等則可以被認為是第三代。經過三代學者近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和努力,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西方學院中取得了其合法性地位。劉若愚曾在《中國文學研究在西方的新發(fā)展、趨向與前景》中指出,在60至70年代的西方,尤其在美國,以中國文學作為研究專長的學者日愈增加,使中國文學研究在1970年代中期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不再是漢學的附屬組成。①James Hu,“ The Stud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the West:Recent Developments,Current Trends,Future Prospect,”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XXXV,No.1(Nov.1975),pp.21-30.這首先表現在,一批有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刊物的創(chuàng)辦,諸如《中國現代文學通訊》(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Newsletter,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主辦)、《現代中國文學和文化研究》(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主辦)、《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美國威斯康辛大學與印地安那大學合辦)、《哈佛亞洲研究》(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哈佛大學主辦)等等。與此同時,哈佛大學、耶魯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中國研究中心和東亞語文系、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系、印地安那大學遠東語言文化系、斯丹佛大學亞洲語文系、哥倫比亞大學等美國高等教育和科研機構中都設有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中心。近年來,美國各研究機構東亞文學的研究人員構成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華裔教授所占比例越來越大。杰出的中國年輕學者在獲得美國“漢學”的博士學位之后,常成為美國各大高校爭相應聘的對象。這是因為,近年在美申請攻讀中國現代與當代文學的學生人數急劇地增多,許多大學的東亞系都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現象。①孫康宜:《談談美國漢學的新方向》,《書屋》2007年第12期。盡管取得了一定的合法地位,但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美國的境遇并不樂觀,在美國龐大的學科系統(tǒng)中,仍舊處于邊緣地位。這表現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所需的經費往往得不到校方或有關機構的支持,相關研究常被推至邊緣之邊緣。究其根源,在美國學界一直存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古典文學才是中國文學的精華,而中國現代文學是“一個已經被西化、被現代化了的中國——換言之,那是被認為喪失了‘純粹中國性’、被西方霸權‘肢解’了的復雜主體”。②孫康宜:《“古典”或者“現代”:漢學家如何看中國文學》,《讀書》1996年第7期。因此,對“過去”的中國充滿了獵奇色彩強烈的求知興趣,許多漢學家便更傾心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學,而缺乏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熱情。其次,與古典文學相比,在美國學界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大多尚未進入“經典”作品行列,這也從很大程度上制約了海外學者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由此可見,在美國的學術體制下,這批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們是一群游離于主流文化“邊緣”的學人。
如再進一步探析,對于第二代華人學者王德威來說,這種“邊緣”境遇是具有雙重意義的,并不單是相對于美國文化而言,同時也是針對大陸而言的。王德威畢業(yè)于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繼而負笈西游前往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繼續(xù)攻讀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如果從進入美國學界之前的地域分布上考察,王德威屬于美國現代文學研究界中的“臺灣學術群體”。在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評價問題上,五四新文化運動在中國思想與文化發(fā)展上的重大意義和歷史地位受到大陸文化界與思想界的認同與積極肯定,并沿著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到左翼文學再到延安文藝這條線索建立起了中國現代文學這一學科。但是,國民黨退居臺灣以后,以胡適為代表的五四時期的自由派,已被擠出歷史的潮流,在臺灣學界發(fā)生重大影響的是以“五四后期人物”殷海光領導下的自由主義及以牟宗三、徐復觀為代表的新儒學,他們都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持有保留態(tài)度。殷海光認為,五四運動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場沒有“站穩(wěn)腳跟”的啟蒙運動,是一種接近于意氣用事的反偶像主義。③殷海光:《自由人的反省與再建》,《殷海光文集》第1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第63-65頁。徐復觀、牟宗三等始終旗幟鮮明地反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并對五四進行省思。他們認為,五四以來的反傳統(tǒng)根本上是顛倒了學術思想與政治之間的關系,反對五四以來人為地割裂傳統(tǒng),應該恢復儒家思想的本來面目。④本觀點參考了《三十年來中國的文化思想問題》與《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二文,見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第210-213頁;牟宗三:《牟宗三學術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鐵道出版社,第90-93頁。在兩岸的對峙狀態(tài)之中,臺灣的政治壓力甚大,臺灣學者是在與大陸迥異的嚴峻局勢中開始了相關研究。直到1987年臺灣解除戒嚴令之前,臺灣國民黨當局對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對30年代的革命文學實行禁錮封鎖的政策,提倡反共的“戰(zhàn)斗文學”,割斷了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學傳統(tǒng)。特別在五、六十年代,在提倡“戡亂救國”、“反攻大陸”的狀況下,臺灣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幾乎是一片空白。作為現代文學的代表作家魯迅受到了最為嚴厲的批判,而眾多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深遠影響的作家作品無法得到出版,研究更無從談起。僅有胡適、徐志摩、梁實秋等留學英美的知識分子的相關作品能夠問世,魯迅及30年代作家,甚至包括沈從文的作品在島內一律成了禁書。對于中國現代文學,特別是對于在大陸占據主導地位的革命文學史觀和啟蒙主義文學史觀,以王德威為代表的“臺灣學術群體”是感到相當陌生與隔膜的。
浸潤于中西雙重文化,穿越不同文化的邊界,游走于美國學界與中國學界之間的邊緣地帶,在面對著中國文化的彼岸“西方”的同時,也面對著中國本土這一文化中心:“我在西方的邊緣,我也在東方的邊緣,是地理和文化的邊緣”,①李歐梵、季進:《李歐梵季進對話錄》,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81頁。是包括王德威在內的美國現代文學研究者的真實境遇。從某種意義上說,思想文化上的邊緣境遇,恰好又是一種優(yōu)勢條件。雙重“邊緣”的境遇為文學研究帶來了更為開闊的雙重“視野”:一是站在中國文化立場上重新審視西方文化。身為中國文化學者游走于中外之間,王德威得以廣泛地吸收西方的理論觀念與學術方法,從而形成并造就了其多元文化因素及復雜理論相交融的學術背景,為王德威的研究帶來了寬闊的學術視野。面對“中國現代文學”同一研究客體,其所運用的研究方法與大陸學者迥然不同;另一重意義則是,站在西方文化立場上返觀與重構“中國”。擺脫政治約束的臺灣學者在美國較為寬松的人文環(huán)境中,能夠站在更貼近中國現代文學實際狀態(tài)的立場上重審和詮釋中國文學。其次,雙重“邊緣”身份也形成了王德威學術研究中的空間張力,“地理和文化的邊緣”使他對中、西文化傳統(tǒng)的思考和觀照,都獲得了必要的距離。在邊緣的境遇中,既可以保持文人型知識分子自身的獨立性,又可以專心于自己的學術建構和文化批判,能夠對異域批評理論作近距離移植,面對中國文學問題采取遠觀姿態(tài)。在主流與非主流之間,邊緣與中心之間,作為研究者的王德威可以在中西兩種文化的差異和交疊中檢視中國文學的現代起點,這種距離也有助于其更客觀的審視。正所謂,“身在海外的中國文學學者既然更多一層內與外、東與西的比較視野,尤其可以跳脫政治地理的限制。只有在這樣的視野下,才能激蕩出現代性的眾聲喧嘩,也才能重畫現代中國文學繁復多姿的版圖”。②王德威:《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歷史、現狀與未來—— “海外中國現代文學譯叢”總序》,《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4期。
置身于美國學界,王德威首先要面對的是美國的“中國學”傳統(tǒng)的規(guī)訓,分享美國中國學研究既有成果的同時,也要參與其范式轉換和更新。“晚清現代性”命題的提出便與美國的中國學研究密切相關。在美國,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為契機,為了適應戰(zhàn)時國際形勢的需要,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美國的漢學研究發(fā)生了一次重大的轉向:以費正清為代表的一批歷史學家創(chuàng)建了新興的現代中國學。它有別于傳統(tǒng)漢學對研究現實問題的冷漠,是一門以近現代中國為基本研究對象,把對近現代中國作為東亞研究的主體,以歷史學為主體的跨學科研究。“總體而論,中國研究變成了美國全球化總體戰(zhàn)略支配下的‘地區(qū)研究’(The Regional Studies)的一個組成部分,帶有相當強烈的對策性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③楊念群:《美國中國學研究的范式轉變與中國史研究的現實處境》,《清史研究》2000年第4期。由于創(chuàng)建現代中國學的目的主要在于美國自身戰(zhàn)略發(fā)展的需要,因此,現代中國學研究打破了傳統(tǒng)漢學狹隘的學科界限,融入了社會科學研究的各種理論、方法、手段,廣泛涉獵于中國社會、文化、歷史的各個領域,從而大大開闊了研究者的研究視野?;邙f片戰(zhàn)爭前的明清時期與近現代中國在歷史連續(xù)性上有著緊密的聯系,為數眾多的美國學者將明清時期視為中國近代史的萌芽階段,所以,美國漢學家一向重視對這一歷史時期的研究,有關明清時期的研究已成為了現代中國學中的學術傳統(tǒng)之一,涉及到近現代中國政治、經濟、人口、思想文化、法律、教育、文學藝術、外交等各個相關領域。而關于明清社會歷史的研究,更是美國漢學界的熱點問題。例如,明清時期的社會精英和地方社會控制就是美國漢學界長期關注的課題。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中,包括晚清在內的中國近現代社會的歷史與文化成為了學術前沿和研究熱點,甚至于在美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內,晚清研究也成為了熱點。所以,王德威以晚清文學作為研究對象既是受到了美國學界大氣候的影響,也是對美國學術界脈動的準確把握。
如果要實現與主流文化之間的平等“對話”,就需要緊隨主流文化的律動,而更重要的是,在迎合了主流文化的同時,展現出中國文學的獨特性和在西方文化語境中確立起與之相比照的特異性。王德威標舉晚清現代性,主張立足于中國現代文學本身來發(fā)掘那些紛繁蕪雜的文學現象,認為現代性是一種文學內部、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他通過對狎邪、公案狹義、譴責、科幻四大晚清通俗小說的研究來“說明彼時文人豐沛的創(chuàng)造力,已使他們在西潮涌至之前,大有斬獲”,在他看來,“西方的沖擊并未‘開啟’了中國文學的現代化,而是使其間轉折更為復雜,并因此展開了跨文化、跨語系的對話過程”,①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55、4頁。也就是說中國文學即使沒有外國文學思潮為助力,也同樣會走上現代化之路,這是中國社會推進的內在要求和中國文學運行的必然趨勢。進一步探析,晚清現代性研究是以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的主流觀點—— “中國中心觀”作為理論原型。“中國中心觀”是由美歷史學家保羅·柯文提出的,其最核心的特征在于,強調“內部取向”,努力嘗試從中國的立場出發(fā)——密切注意中國歷史的軌跡和中國人對自身問題的看法——而不是僅從西方歷史的期望的觀點出發(fā),去理解中國歷史。作為現代中國學的創(chuàng)立者,費正清此前提出了現代中國文化的演進模式為“西方沖擊—中國回應”型,他認為中國和西方的關系是“西方挑戰(zhàn)—中國響應”。換言之,中國缺乏自身發(fā)展動力,基本上處于停滯狀態(tài)的靜態(tài)傳統(tǒng)社會,認為中國只有經過西方的沖擊后,才可能發(fā)生巨變、擺脫困境,中國近代化的推進、社會結構的變化的動力來自西方。“西方沖擊—中國反應”模式暗含著中國被動、西方主動,中國落后、西方先進等價值判斷在內??挛膭t認為,中國現代歷史“有一種從18世紀和更早時期發(fā)展過來的內在的結構和趨向,……盡管中國的情境日益受到西方影響,這個社會的內在歷史自始至終依然是中國的”,他反對把西方的介入“作為一把足以打開中國百年來全部歷史的總鑰匙”,而倡導把它“看成是各種各樣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發(fā)生作用的各種力量之一”。②柯文:《在中國發(fā)現歷史》,上海:中華書局,1989年,第78、128頁。對海外學人來說,“中國中心觀”無疑是有力的理論武器,它正契合了王德威將現代中國自身的知識與文化從西方的“遮蔽”下解放出來從而探求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內在理路的迫切需要。王德威對晚清文學進行重新定位,從中國文學內部的嬗變來探尋中國文學自身現代性之路,挑戰(zhàn)了流行已久的“西方沖擊—中國回應”的模式,宣告中國的現代性是自我生成的,是一種自我改革,與西方文明一樣同是一種內發(fā)原生型現代化。以“中國中心觀”歷史闡釋模式發(fā)掘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現代性的自源性,這一觀點既是受到了柯文“中國中心觀”的啟發(fā),更是王德威在西方主流學術觀念影響下的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一次積極返觀和重審。
就國內學界而言,時至上世紀90年代初期,國內晚清文學的研究力度偏弱。對晚清小說的研究仍主要聚焦于李伯元、吳趼人、劉鶚、曾樸四大小說家,圍繞少數重要作家作品展開而數以千計的其他小說作品和文學作家則少有問津。針對晚清小說的研究方法也較為單一,以社會學批評模式為主導,著重從外部社會歷史環(huán)境來考察晚清小說的興盛原因、主題特征和思想意義,而晚清小說的藝術結構尤其是背后豐富的文化內涵則被忽略了。因此,王德威以晚清文學作為研究對象的選擇也可與國內研究形成一種“比照”關系,在為國內研究輸入異域新聲的同時,樹立起了全新的學術姿態(tài)。更為關鍵的是,國內學界關于中國文學現代性的論述基本上都是從五四模式發(fā)展、衍化而來的。而晚清文學本身作為一個充滿了內在矛盾和張力的場域,它既維系著中國古代文學與現代文學的承接和延伸,兼具“現代性”和“古代性”雙重品格,和“現代性”一樣,“古代性”也具有它內在的邏輯性和過程線索。晚清文學這一兼具雙重品格的特質,蘊藏著豐富的思想能量,為現代性研究和探討提供了深厚的文學土壤和思想資源。再者,這一時期的文學資源豐富,僅就晚清小說作品來看,1937年阿英最初發(fā)掘整理478種,到1988年日本學者樽本照雄出版《清末民初小說目錄》發(fā)掘整理出了創(chuàng)作小說7466種、翻譯小說2545種。國內學界這樣一個巨大的“空白”提供了足夠廣闊的學術空間,有利于王德威以解構主義的利刃對晚清小說進行知識考古,也由此可見王德威返觀與重審中國文學融入了自身的積極思考,而非單純追隨美國主流文化。
綜上所述,在如何化解、協(xié)調與主流文化之間的矛盾、沖突,在如何實現對國內學界的返觀的雙重追求之中,王德威找到了晚清文學這一合適的話語載體,選擇了晚清這一研究薄弱而內在豐富、識別度極高的研究對象。面對晚清文學這一相同研究客體,王德威從異質文化語境返觀,其解讀與闡釋與國內學者之間構成了對比。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解構、顛覆了大半個世紀以來國內晚清新小說的研究成果。同時,王德威的研究也向我們昭示,海外華人學者的批評理論不應僅被看作當代西方批評理論的一個“傳聲筒”或“實踐場”,更應該看到,他們返觀與重構中國文學有著自身的積極立場,以及海外華人學者對西方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