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 瑾
(四川大學,四川 成都 610065)
故事是小說必不可少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小說就是故事的演繹,寫小說就是編故事的過程。敘事學主要從故事著眼,深入探討了小說的要素、構成、類型等方面的規(guī)律。中國敘事學的代表學者胡亞敏先生在結構主義的基礎上,總結了小說故事的必備要素——時代、情節(jié)、人物視角。筆者從這三個維度來解讀莫言時,發(fā)現莫言并沒有按照中國傳統(tǒng)小說渲染時代背景、突出情節(jié)矛盾,單一視角地表現人物的敘事技法去編寫故事。莫言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放棄了對情節(jié)連貫性的追尋,他似老者回憶往事,在朦朧的過往記憶中,在模糊的時代背景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述說著過往,故事的重點不是描述當時斗爭的激烈,而是對曾經的某些片段、某個人物的追憶,從而“流離”成為其故事的主要特點,這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故事背景往往是烘托故事情節(jié)的關鍵因素,戰(zhàn)火紛飛、斗爭頻繁的時代所發(fā)生的故事,其戲劇性一般會更加強烈,故事節(jié)奏更加快速。莫言的作品大都明確指出了故事發(fā)生的時代,且多是在社會矛盾敏感期,如《紅高粱》開篇“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北砻鞴适掳l(fā)生在中日關系緊張的抗戰(zhàn)時期。又如《生死疲勞》開篇: “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講起?!敝该鞴适卤尘笆莻€人與集體利益有分歧的土地改革時期。再如《蛙》雖時代跨度大,但每個時期作者都有明確指示:“我是從1960年秋季進入大羊欄小學的?!薄?965年底,急遽增長的人口,讓上頭感到了壓力。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掀起來了?!鳖愃七@樣的句子讓我們可以準確知道故事發(fā)生的歷史時期。但是,莫言雖然清楚地交代了故事背景,卻僅僅只是輕輕一提,并沒有特別集中地烘托時代環(huán)境的緊張氣氛?!都t高粱》發(fā)生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中日官方的抗戰(zhàn)是不可避免的,但莫言并沒有正面描寫中日雙方的廝殺,也沒有直接刻畫戰(zhàn)爭對百姓的影響,其筆觸大都轉向了對高密東北鄉(xiāng)人情風物的勾勒和祖輩們傳奇經歷的渲染,戰(zhàn)爭僅僅是提供人物生活的舞臺。《生死疲勞》是以土地改革為故事的開始,但是它并沒有像描寫此時期的作品如《李家莊的變遷》、《暴風驟雨》一樣去生動敘述改革的艱難,“土改”僅僅是故事的起因——地主西門鬧被槍決,后續(xù)的故事都是圍繞西門鬧六道輪回的奇特經歷展開,土地改革成為了人物命運的拐點,但不是作者編寫的著力點?!锻堋房缭綆讉€時代,以其中一個時間區(qū)域為例,故事開篇于1960年,饑餓是理解當時時代背景的關鍵詞。作者雖然也寫到了眾人吃煤的細節(jié),但是隨后陳鼻家事的鋪寫,大爺爺傳奇事跡的展開,姑姑初次接生的記述以及其戀情的回憶等穿插其間,完全淡化了饑荒的特定時代背景,甚至混亂了時間的順序。在莫言小說中,作者盡量避免正面描寫典型歷史事件對普通人的影響,確切的時期說明只是為編寫故事提供一個概念性的時空構架,這與米蘭·昆德拉的觀點不謀而合:“所有的歷史背景都以最大限度的簡約來處理,我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就像一位美工用幾件情節(jié)上必不可少的物件來布置一個抽象的舞臺?!保?](P27)這種簡化背景的做法帶來的明顯效果就是給故事提供了“流離”的契機,所有的行文安排不必緊扣時代矛盾,而是筆隨心動。
一本小說若要情節(jié)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其故事必須時刻圍繞一個或多個顯性的矛盾沖突,并且它不斷趨于激化甚至爆發(fā)。而莫言卻一反常規(guī),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不經意地加入許多非沖突性的情節(jié),有意減慢敘事節(jié)奏,避開矛盾激化。這主要表現為三種情形。首先是景物的描寫。羅蘭·巴特認為,在景物之類的描寫中,故事時間為零,敘事時間不定,故事情節(jié)幾乎停滯。在莫言的小說中有大量景物、民俗的描寫,尤其是對他熟悉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描繪。如《白狗秋千架》、《生死疲勞》中對高粱地、墨水河的大段描寫,通紅旺盛的高粱地,奔騰不息的墨水河成為莫言筆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標志,讀者只要看到高粱地、墨水河就會不自覺地聯(lián)想到高密。又如剪紙、踩街、黃鼠狼精(《紅高粱》),斗須、小腳、貓腔(《檀香刑》),算卦、捏泥人、重男輕女(《蛙》)等,這些都是民間土生土長的風俗習慣,既有民間智慧的表現,也有民間蒙昧的存在,它們相互混合在一起,穿插在故事發(fā)展之中,沖淡了故事戲劇性情節(jié)的進展,給予讀者情節(jié)之外的新奇感受。其次是人物心理的細膩刻畫。如《天堂蒜薹之歌》中高羊在獄中受辱的內心煎熬,《紅高粱》中戴鳳蓮臨死前的天問,《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對母乳的渴望,這些都是莫言揣摩人物內心,細致表現人物性格的經典代表。有學者一針見血地指出:“莫言不是靠故事的情節(jié)吸引讀者,他的引人的地方是描述鄉(xiāng)村的一種狀態(tài)——心理和社會狀態(tài)。”[2]最后則是各種隨筆之類的侃侃而談。如《紅高粱》開篇第三段對故鄉(xiāng)的經典議論:“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庇秩纭镀嫠馈纷詈笠徊糠秩恰拔摇闭驹诙棠虊烆^自我懺悔的獨白,語言慷慨激昂,句句發(fā)自肺腑,沉重地道出了現代文明對古樸人性的束縛。而王德威在《千言萬語 何若莫言》中對《酒國》的評價,正是對莫言小說情節(jié)流離特征的權威概括,他認為:“《酒國》莫言一路寫來,橫生枝節(jié),所岔出的閑話、廢話、笑話、余話比情節(jié)更有看頭。”[3]
從瑞典文學院的頒獎詞及各種文學評論對莫言的評價,再到他自己的“說故事的人”的自我界定,都可以表明他的創(chuàng)作與故事的密切聯(lián)系。莫言寫的故事之所以深入人心,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對小說技巧的成功把握。敘事視角的轉換是莫言常用的小說技巧之一,它可以從不同的視點出發(fā),帶給讀者多方位的閱讀體驗。但是,敘事視角的轉換往往也會帶來故事講述時間、重點、邏輯的變化,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故事連續(xù)性的中斷。在莫言小說中,有僅是內視角的局部轉換,如《檀香刑》“鳳頭部”從眉娘、趙甲、小甲、錢丁四個故事中人的各自視角,依次揭示了眾人對孫丙被捕的不同態(tài)度;也有從外視角到內視角的整體轉換,如《豐乳肥臀》在金童出生之前,是以無所不知的外視角介紹了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上官家族的情況,金童出生后則以他的內視角為出發(fā)點來記述上官魯氏苦難的一生;還有內外視角互相交織,如《紅樹林》時而以一個外視角來全方位記述林嵐現在的境況與過去的遭遇,時而又以林嵐為內視角來細膩刻畫她內心的糾結,兩種視點相互穿插。對于這種敘述視角的轉變,胡亞敏稱之為“視角的變異”,她認為:“不定內聚焦與非聚焦的交叉運用使作品獲得一種飄忽不定的效果?!保?](98)這種效果,從故事的連續(xù)性來理解可以認為是故事鏈條的斷裂。從《檀香刑》來看,在“眉娘浪語”中已經交代了孫丙將被用刑以及眉娘設法營救的事實,而后面雖有趙甲、小甲、錢丁三人視角的轉換,但作者只是通過對趙甲行刑經歷的追述,小甲眼中父親的描繪以及錢丁心中的悔恨,著意突出古代刑法的嚴苛,故事的情節(jié)仍舊沒有實質性的發(fā)展,最終孫丙是否被上刑,營救是否成功都沒有確切的交代。四個視角的轉換,卻沒能帶動情節(jié)的推進,這就進一步造成了故事主體流離的效果。此外,與敘事視角相結合的敘事技巧還有插敘、省敘等。插敘是指在主體脈絡中,不停地插入與故事人物或發(fā)展相關的情節(jié)。如《紅樹林》中,主要以第三人稱敘述林嵐成為副市長之后的境遇,但是中間又不時穿插了她對往事的回憶。如在林嵐的生日聚會上,就以馬叔送的彈弓為觸發(fā)點,連帶出當年他們在中學時期的故事。再如借林嵐某次喝湯時的沉思,回憶其父輩的故事。省敘是指省去某段故事情節(jié),直接跳躍進入另一段。如《蛙》中,第一部的結尾還在描寫姑姑在“文革”開始時被批斗的細節(jié),具體結果還沒有講明,第二部就直接以“1979年7月7日,是我結婚的日子”開始,而中間十年浩劫的具體情況則不得而知。顯然,莫言純熟地在各個敘述技巧間轉換,動搖了傳統(tǒng)的敘事邏輯,擴大了敘事藝術的表現空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情節(jié)鏈的斷裂和故事脈絡的散漫。
散漫的故事情節(jié),似斷非斷的故事鏈條,失去了小說以情節(jié)制勝的法寶,莫言小說的魅力又從何而來呢?筆者認為,流離的故事背后不是意義的缺失,而是作者深刻的思考之所在,也是小說無窮的意蘊之所在。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政治的介入,商業(yè)氣息的影響,文學反映社會、表現作者對時代關注的主題,逐漸被隨波逐流、娛樂化的浪潮所替代。放眼中國當今的圖書市場,言情小說、盜墓筆記等消遣類書籍大肆出現在各個角落,它們以其高銷售量壓倒性地戰(zhàn)勝了思想嚴肅類書籍,這也印證了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的所言:“這是一個娛樂之城,在這里,一切公眾話語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呈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和商業(yè)中心都甘心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我們成為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保?](P231)而對于極少數仍堅持人文思考的小說,一些學者也對其思想的深刻性產生了擔憂:“(苦難)是天生的,是農民祖祖輩輩的命運,我們對此只有坦然接受,并對命運的恩威難測深持敬畏。于是,一種世俗意義上的原罪觀得以建成,如果說宗教是靈魂的麻醉劑,那么現在的文學就成了這樣世俗的麻醉劑?!保?]社會批判的疲乏確實是當代文學必須慎重面對的問題,也有不少評論者指出莫言小說思想性缺失的弊端。但在筆者看來,莫言小說并不是沒有對社會的洞見,只是囿于政治的敏感等因素,他往往將自己對社會的思考放置在流離的故事之中,難以輕易發(fā)現。莫言淡化小說的時代背景特征,不集中鋪排典型矛盾的尖銳性,確實弱化了折射時代特點的強度,但他并不是要隨波逐流,高唱現世安穩(wěn)。他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引起文學與政治的糾紛,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避免作品被過多地打上某個時代的標簽,從而讓讀者產生所反映的問題并非普遍的誤解。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莫言小說只是時常弱化時代矛盾的激化,但是并沒有抹去時代的標志,他對社會的思考主要表現在對民間苦難的反思。莫言的小說無論是寫抗戰(zhàn)期間還是寫解放時期,都是在訴說東北高密鄉(xiāng)親們的苦難,但是他并沒有將所有的苦難簡單地歸結于命運的不公。其中有對戰(zhàn)爭的控訴,如《豐乳肥臀》中清晰地呈現了戰(zhàn)爭對上官一家以及高密百姓造成的沉重災難,側面烘托出了戰(zhàn)爭的消極影響,也隱晦地表達了作者對戰(zhàn)爭的厭倦。有對不合理社會制度的抗議,如《天堂蒜薹之歌》中百姓在蒜薹跌價后的暴動,作者著力描寫被抓人員在監(jiān)獄中的屈辱,實則是反映不合理制度對人性尊嚴的戕害。還有對人性缺陷的揭露,如《紅樹林》中大同從樸實的采珠人淪為街頭混混,很大原因就是他自身性格的軟弱、貪婪。對于命運的安排,透過莫言筆下人物的抗爭,我們可以發(fā)現作者更多的是強調人類反抗苦難的力量,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他不滿閻王的裁判,經歷了變成牲畜的六道輪回,為的只是證明自己的枉死。每次輪回的傳奇經歷,讓讀者看到的并不是命運的不可抗拒,而是西門鬧在生死間掙扎的頑強生命力。這原始生命力量的展現,與當今人類生命力的退化形成鮮明對比,是對“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zhí)的,被毒酒迷幻的孩子”的召喚,暗含著對文明捆綁人類生命激情的深層批判。
“五四”時期,魯迅描寫故鄉(xiāng)的文學作品及周作人“新文學應在本國、本地的土壤扎根”的文學理論,開啟了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的序幕,以農民為塑造對象,以故土風物、故土情結為表現對象的創(chuàng)作由此而興盛,“民間”在這時也逐漸成為被關注的焦點。而傳統(tǒng)關于“民間”的作品,如文學研究會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多帶著啟蒙的眼光來審視故土,民間在他們眼中只是愚昧、麻木的代名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是作者對民間的主要態(tài)度,如《故鄉(xiāng)》、《水葬》、《菊英的出嫁》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作。稍后的京派文學雖然繼續(xù)關注民間,但更多的是以對古樸鄉(xiāng)間的懷念與憧憬為主要情愫,如《橋》、 《菱蕩》、 《邊城》等。故事里的百姓們在世外桃源般的村子里生活著,環(huán)境如畫,人情如水,自然、舒適,全然不見作者的無奈、失望,有的只是脈脈的人文溫情。戰(zhàn)爭時期“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雖然未有間斷,但已全部在為政治服務,百姓多是擁護黨,熱愛集體,積極抗戰(zhàn),不存在任何私心,如《紅旗譜》、《李雙雙小傳》。新時期,更多的作品是以思考者的態(tài)度來反思改革對鄉(xiāng)村的影響?;蚴墙箲]淳樸民間的消失,如《最后一個漁農》,或是直諷鄉(xiāng)間根深蒂固的劣根性,如《爸爸爸》??偟膩碚f,這些小說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以精英知識分子的單一視角來關注民間,與真實的民間隔著一定的距離,展現的民間也是帶有主觀、片面色彩的。而莫言以“作為百姓創(chuàng)作”為出發(fā)點,成功地編制了眾多非沖突的情節(jié),呈現了多方面的立體民間。從具體作品來看,其間人物身份多元,不再局限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有土匪 (余占鰲),地主(西門鬧),屠夫 (趙小甲),縣令 (錢丁),戲班班主 (孫丙),婦產醫(yī)生 (萬心),手藝人 (郝大手)等,各種職業(yè)、各個階層的鄉(xiāng)間百姓都呈現于其中。他們不僅職業(yè)不同,性格也各異,余占鰲是英勇霸氣,西門鬧是暴戾蠻橫,錢丁是聰明多情,上官魯氏是堅韌果斷。即使是同一個人,莫言也注意到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如余占鰲草莽氣中不失謀略,西門鬧雖蠻橫對子女卻不失憐愛,上官魯氏既有母性的光輝也有鄉(xiāng)間女性的愚昧。此外,莫言通過多種靜態(tài)情境的交織,勾勒出的民間生活圖景不再只是落后凋敝或恬淡和諧的單色調,而是五彩繽紛。其中有剪紙、捏泥人這樣惟妙惟肖的民間技藝,也有算卦、裹小腳的封建陋習;有用鐵耙擋住敵人汽車的妙計,也有用紅豆引開火車的愚昧。莫言小說的民間是精華與糟粕并俱,作者不置褒貶,只是盡可能多元地展現豐富多彩的民間,最大限度地還原真實的民間。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家既非歷史學家,也非預言家,他是存在的探究者。小說存在的意義是永恒照亮‘生活世界’,保護我們不至于墜入‘存在的遺忘’?!痹诿滋m·昆德拉看來,“人原先被笛卡爾上升到‘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結果卻變成了一些超越他,賽過他,占有他的力量 (科技力量、政治力量、歷史力量)的掌中物,對于這些力量來說,人具體的存在,他的“生活世界”沒有任何價值,沒有任何意義,人被隱去了?!保?](P231)文學作為“人的文學”,面對人淪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的奴隸,生活也簡化為空洞形式的殘酷現實,理應關注人類生存的困境,指引人們更自在地生活,莫言的小說正試圖表達這種意愿。在莫言隨筆構造的民間世界里,沒有現代科技的新興產品,沒有占絕對主導的政治力量,更沒有力挽狂瀾的大英雄,有的只是生機勃勃的自然環(huán)境,百姓無拘無束的自在生活。莫言一方面通過廣闊的外視角,生動地描繪了茂盛的高粱地,奔流不息的墨水河以及整個蓬勃向上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另一方面又以第三人稱的內視角真切展現高密的鄉(xiāng)親們無拘無束的生活。其中,余占鰲和戴鳳蓮可以不顧傳統(tǒng)道義,自由地結合(《紅高粱》);上官魯氏的孩子們可以不管政治的導向,自由選擇自己的終身配偶(《豐乳肥臀》);孫丙可以不顧生命的危險率性殺敵,英勇歌唱(《檀香刑》)。無論是沒有生命的植物,還是在天地間生存的百姓,他們都沒有因為條件惡劣而茍且存活,也沒有因為世俗教義的束縛而放棄自己幸福的權利,“窩囊囊活千年,不如轟轟烈烈活三天”[7](P67)是他們價值觀的真實寫照。此外,由莫言敘事視角的不停轉換而造成的歷史原因的多面性展示,歷史邏輯的模糊性排列,也投射出作家對于歷史的獨特理解。不同視角對同一事件的多向度展示,讓讀者看到了歷史并不是某個單方面的力量在起作用,而是各個因素共同決定的。如《檀香刑》“鳳頭部”中“眉娘浪語”,“趙甲狂言”,“小甲傻話”, “錢丁恨聲”四個視角的鋪展,表面上看到的是四個人對孫丙的不同態(tài)度,但透過表層,我們可以發(fā)現孫丙之所以沒有活路,整個時代之所以民不聊生,劊子手的兇狠殘忍 (如趙甲),民眾的愚昧麻木(如趙甲的幫兇),官僚的崇洋媚外 (袁世凱),這些因素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原因。和視角轉換相配合的插敘、省敘等敘述技巧,造成了歷史發(fā)展邏輯的混亂,形成了某些歷史的空白,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對于歷史直線性的記述,歷史片段的記憶成為主要的描寫對象,展現了個人對于歷史的主觀印象,讓讀者對歷史有了新的理解。
綜上所述,莫言的小說與其說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險象環(huán)生的鏈條式遞進,倒不如說是如水中激石、層層蕩開的發(fā)展,風輕云淡但又涵義豐富。作者將小說背景進行有意識的淡化,通過不斷轉變敘述視角,不斷插入非沖突性的情節(jié),讓故事變得流離、散漫。內外視角的交替運用,既表現了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又多方面還原了立體的民間空間,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民間視野;背景的淡化不是背景的抹殺,只是為了盡可能減少時代過重的印痕,隱含地表達作者對于民間苦難的社會性批判;非沖突性情節(jié)的編制,則是為了將更多的社會信息融入到故事中,擴充文本的內涵,表達作家對人類存在的獨特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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