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亞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411201)
《雪國》是1968年川端康成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之一。其創(chuàng)作時間從1935年起到1937年止,曾以相對獨立的短篇形式,斷續(xù)地在多種雜志上連載。其完成標志著川端康成在創(chuàng)作上已經(jīng)成熟。它是一部登峰之作?!堆﹪肥且徊咳毡粳F(xiàn)代抒情文學的經(jīng)典,是一首日本唯美主義的絕唱,是一副帶有獨特而神秘東方美的畫卷。細讀其中,便會發(fā)現(xiàn)在這片白茫茫的雪國中營造了一個屬于女性之美的感覺世界。瑞典皇家科學院表彰他有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F(xiàn)聚焦《雪國》中的主要人物——駒子和葉子,來探討其新感覺主義建構(gòu)下的女性美。
新感覺派文學是日本文壇最早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片岡鐵兵認為,新感覺主義理論相信主觀的力量,相信主觀的絕對性,立足于“擴大主觀”,把個我看作是存在的核心,把世界萬物看成是“個我”的變現(xiàn)、補充或者阻礙[1]。川端康成在《新進作家的新傾向解說》一文中強調(diào):沒有新表現(xiàn)就沒有新文藝。新感覺主義是“感覺的發(fā)現(xiàn)”。他強調(diào)說:“感覺至上,亦即直覺論,就是高度的精神性,……天地萬物都存在于自己的主觀之中,外界只不過是主觀世界的擴大而己?!?/p>
《雪國》中的女性美的描摹常常是來源于川端康成的主觀直覺。什么是新感覺,川端康成舉過眼睛和薔薇的關系這一例子。一般的文藝是我的眼睛看到了薔薇,眼睛和薔薇是兩種東西;而新感覺則變成為我的眼睛就是紅色的薔薇,將二者當作一件東西來看待[1]。這種主觀的表現(xiàn)來自于作者直觀的感覺?!堆﹪分袓u村在火車上初見葉子,出現(xiàn)暮景幻影就是一種主觀的表現(xiàn)。葉子的臉,玻璃,窗外流動的山林之景和燈火,三者本是三種東西,毫不相聯(lián)系的;在川端康成敏銳的洞察力下,這三者連成一條線,缺一不可地共同濃縮在被霧氣布滿的玻璃鏡子上,成為一副流動著的,似有似無的畫卷。人是透明的,鏡子是模糊的,景色是朦朧的。單獨看,都是真實存在的,聯(lián)系起來便成了幻景,深刻地刻畫出了葉子的神秘之美、充沛著精靈之氣。
在對駒子外貌之美的描寫上,川端康成也是非常注重主觀表現(xiàn)的。島村是個熱愛大自然的人,他遠離城市,在寒冷的冬天來到這個偏遠的、冷清的雪國,就是對自然的追求。島村眼中的駒子之美總是與自然景物相互映襯。瑞士思想家阿米爾說:“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贝ǘ丝党删褪怯眠@種物我合一的主觀感覺來體現(xiàn)駒子的純凈之美。她的出塵脫俗總使島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初夏群山的郁蔥、一塵不染是駒子的自然脫俗。山野的色彩使她嬌嫩得好像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扮R子里白花花閃爍著的原來是雪。在鏡中的雪里現(xiàn)出了女子通紅的臉頰。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純潔的美。”[2]這又是一個鏡子、雪、臉頰的畫面重疊,川端康成特意強調(diào)雪是白花花的,而駒子的臉頰是通紅的。一片白色中的一抹紅,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色彩對比,這種直覺帶著赤裸裸的震撼和強大的視覺沖擊力。這種感官的視覺享受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了一個女人的誘惑美。
《雪國》中駒子和葉子的美總是相平行而存在的。平行是因為有駒子的存在就會有葉子的出現(xiàn)。在行男、島村這兩個男人的生命中都是既出現(xiàn)駒子又出現(xiàn)葉子。對于行男來說,駒子是他“家人”式的未婚妻,葉子是她的情人。對于島村來說,駒子是傾慕他的人,葉子是他傾慕的人。駒子和葉子就這樣平行地踏在兩個男人的世界里。她們的美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補充。
川端康成的主觀體驗具體表現(xiàn)在島村這個男人對這兩個女性的主觀直覺。他總是自覺地將這兩個女性的美在心中進行對比。兩個女性的形象便在島村的直觀感覺中呈現(xiàn)出來:一個是憑著指頭的感觸而記住的女人,一個是眼睛里有燈火閃映的女人。川端康成對這兩個女性各有一段鏡中幻象的描寫來突出各自的美:葉子的幻境是暮色中火車上玻璃窗與山林之景的混合,這是屬于夜色的神秘之美;駒子的幻境是鏡中白茫茫的雪與通紅的臉頰混合,這是屬于白晝的明朗之美。從這兩處島村對她們直覺的對比中可以讀出駒子和葉子是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美:駒子是熱情開放的,葉子是含蓄清純的。
新感覺派非常重視感覺的作用,認為“生命活在物質(zhì)中,活在狀態(tài)中,而聯(lián)系實際的最直接的‘電源’就是感覺”。川端康成常用象征和暗示來描寫主觀感受的世界。外在形態(tài)是主觀感覺的觸發(fā)物,使之象征化、個性化,能刺激人們產(chǎn)生一種新的感受[1]。
“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了。夜幕下一片白茫茫?!保?]雪國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從繁華的東京城里出來,穿過長長黑黑的隧道,迎面而來的就是一片白茫茫及催人清醒的清冷。有點兒穿過黑夜走向黎明的意味。黑與白兩種對立的色彩在這里象征著一個城市和一個窮鄉(xiāng)僻壤,黑色象征著城市給人的壓抑感,白色象征著雪國遺世而獨立般的豁然開朗。
雪國的雪有著特別的象征意義。首先,雪是干凈的象征,駒子這位看似不干凈的女性也特別愛干凈。她總是將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衣物放置井然有序,在與島村說話時也時時刻刻注意著頭發(fā)絲和煙灰。其次,雪是純潔的象征。它既是駒子和葉子兩位女性的美的純潔,又是駒子對島村、葉子對行男愛情的純潔。這種純潔是一種無雜質(zhì)的執(zhí)著。黑格爾說:“愛情在女子身上顯的最美。因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現(xiàn)實生活都集中在愛情里和推廣成為愛情。她只有在愛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如果她在愛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會像一道火焰被第一陣風吹熄掉?!瘪x子和葉子的愛情執(zhí)著地開放在這片雪國之都?;疖囌旧先~子對行男不厭其煩、細微細致的照顧,宛如一個慈母,這種愛情已經(jīng)上升到不離不棄的親情的相濡以沫。葉子在提到去東京找工作時表示不愿意做護士,因為她一生一世只照顧一個人。行男死后,她日日上墳,衣帶漸寬終不悔。葉子對行男的愛也是這樣的執(zhí)著,盡管不能在一起,盡管生離死別,也并不能影響愛的延續(xù)。駒子對島村同樣有著執(zhí)著的愛,她渴望做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渴望過一個正常女性的生活。她害怕島村將她看待成一個藝妓,每每察覺,總要不依不饒的暗自哭泣。在這里,愛情的純潔和執(zhí)著彰顯的是心靈之美。
在刻畫駒子的女性美時,反復出現(xiàn)紅色。鮮艷的紅色,既是美的代表,又有熱情的意義,象征著駒子對島村熱烈的,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的愛戀。駒子在與島村一起時,臉紅的次數(shù)有多次,非常頻繁。這種羞澀中暗示著三種信息:一是駒子的愧疚,為自己身為藝妓的一種困窘;二是這是一種小女生或者說是屬于正經(jīng)女人的羞澀,是駒子對島村迷戀、深愛到無法自拔的表現(xiàn);三是懂得羞澀暗示駒子心靈上的純凈,撕去她煙花女子的標簽。為島村眼中的潔凈,甚至連她腳趾彎里也是干凈的這一純潔形象做鋪墊,達到身心皆潔凈的效果。
“右邊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左邊沿著鄰居的墻根種滿了柿子樹。房前像個花壇。正中央有個小荷花池,池中的冰塊已經(jīng)被撈到池邊,紅鯉在池里游來游去。房子也像柿子樹干一樣,枯朽不堪了。積雪斑斑的屋頂,木板已經(jīng)陳腐,屋檐也歪七扭八了?!保?]駒子住的房間原本是放蠶的。那是一個像舊紙箱的房間,黑壓壓的,冷冷清清,好像浮在半空,給人一種不安全之感。駒子就像一個蠶蛹一樣,她潔凈的、透明的身軀就棲居在這里。這里駒子的房外房內(nèi)環(huán)境就象征著大的成長環(huán)境,暗示著這是一個生活在底層、卑微的喘息、憑著精神信念呼吸于天地之間而生存的弱女子。雨果《悲慘世界》中的三大問題之一的“饑餓使婦女墮落”,純潔少女芳汀的故事使多少人潸然淚下。駒子為報恩而負擔行男昂貴的醫(yī)藥費,為支付這筆錢而走上藝妓之路。如果可以,如果生活給她選擇的機會,她一定會選擇干干凈凈的,做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人,結(jié)婚生子。駒子就像蠶一樣,春蠶到死絲方盡,這是一種無私的奉獻精神。
“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有雪始有縐紗,雪乃是縐紗之母也。古人在書上也曾這樣記載過?!保?]縐紗這個意象在表現(xiàn)女性美方面有特別的象征意義。島村非常喜歡縐紗,甚至喜用它做貼身的單衣。雪國有雪,是縐紗的最好場地。紡織是很難的,姑娘們從小就要開始學,優(yōu)質(zhì)的縐紗可以來評定一個女人的等級,成為選媳婦的標準。縐紗特別涼爽而駒子的身體也是涼爽的。島村對縐紗的喜愛象征著對駒子的依戀。島村喜歡把自己的縐紗拿去曝曬,除去夏日的污穢象征著島村在雪國兩位女性身上得到的身心的凈化和洗滌。島村將縐紗的使用壽命與對駒子的感情之期相對比??U紗只要保管得當,可以50年不褪色,而人的依別之情,往往沒有這么長的壽命。暗示著離別的迫在眉睫,暗示著此情的不相守。
川端康成將文體放在一個十分重要的位置。他反復強調(diào)文體是支撐一個作家的價值,反映出作家的風格和特色[1]。他在《新文章讀本》中提到,“考慮有生命的文章,是賦予我們的光榮的宿命?!痹凇堆﹪芬晃闹?,文體的革新主要體現(xiàn)在意識流手法的運用上。
西方的意識流作品往往無視時間的順序,也不考慮線索的設置和連接,一切都是自由的聯(lián)想,沒有任何界限。川端康成借鑒了西方的意識流,不注重傳統(tǒng)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采用一段段的故事穿插其中,采用意識流的手法,但是保留了時間順序?!堆﹪肥且詬u村第二次來雪國為開端,與駒子相見后借助朦朧的意識活動,采用了大量的倒敘。穿插了島村第一次來到雪國的回憶。這是現(xiàn)實與過去的交會。三次到訪的季節(jié)性跳躍也大,第一次是在雪山滿綠的登山季節(jié),第二次是在下過一場初雪的冬天,第三次是在又一年的秋天。而每次到來,島村對駒子都有不同的感覺,葉子則是在島村第二次來雪國的時候認識的。時間的跳躍伴隨著眼前的景象、過去的回憶、幻想的心理敘述剪輯組合,現(xiàn)實與虛幻交替達到一種特殊的效果。
結(jié)尾一段,葉子被困于大火之中,這副場景川端康成將其描繪得詩情畫意,是一組慢鏡頭:“女人的身體,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僵直了的身體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地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斜著掉下來兩三根架子上的木頭,打在葉子的臉上,燃燒起來。葉子緊閉著那雙迷人的美麗眼睛,突出下巴頦兒,伸長了脖頸?;鸸庠谒菑垜K白的臉上搖曳著。”[2]這里采用了喬伊斯的意識流手法,是對傳統(tǒng)文體的一場革新。這副美麗的圖畫是一種自由式聯(lián)想,這種隨心所欲的意識流完成了對葉子女性之美的最后塑造。在死面前,她是那么淡然從容不曾反抗,或許是因為行男的離去使她備受痛苦的煎熬,或許是生存太沉重,擁有那般心靈美的她已經(jīng)不能再背負。葉子,這個被塑造得幾近完美的女性,像美的幻影般的存在如同海市蜃樓,終是不容于現(xiàn)實的。川端康成把一個本悲慘的場景描寫得如此美,是受佛教生死無常觀念影響。他認為生命存在于一剎那,死亡只是生命的一種延續(xù)。死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起點。在他看來,“生來死去都是幻?!鄙且环N徒勞,死也是一種虛幻。所以,葉子的死被描寫得優(yōu)美而柔和,那是一種鳳凰涅槃般的重生?;鸸庠谒菑垜K白的臉上搖曳著,看到這一幕,“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地跳動起來。”而且,“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2]?;馂脑跇O短的時間里把讀者從現(xiàn)實中帶出來,使讀者穿梭于過去和未來之間。這正是意識流的典型表現(xiàn)手法。
“新感覺派”文學是日本“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濫觴。大正十三年(1924),亦即關東大地震發(fā)生后的第二年,石浜金作、川端康成、片岡鐵兵、橫光利一、中河與一、今東光等作家為核心創(chuàng)辦了《文藝時代》雜志。它標志著“新感覺派”文學的開始。新感覺主義離不開主觀的表現(xiàn)、藝術的象征、文體的革新這三個方面。它“捕捉新奇的感受和印象,表現(xiàn)在將人的主觀感覺、主觀印象滲進客體中,使感覺升華。即使視覺、聽覺、觸覺乃至嗅覺對象化、客體化?!保?]《雪國》是川端康成新感覺主義走向成熟后的作品。其在直覺、象征、意識流手法的新感覺主義建構(gòu)下的女性美代表著傳統(tǒng)的東方女性美。她們純潔、執(zhí)著、質(zhì)樸、善良,雖生在淤泥中,卻始終保持著昂揚、虔誠的人生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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