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虎
(江蘇師范大學,徐州,221116)
土耳其作家、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在其第8部小說《雪》(Snow)中講述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一個女子從巴特曼來到了卡爾斯,自殺了。此后,自殺像瘟疫一樣在城中蔓延開來(Pamuk 2005:15)①。第二個自殺的女子是她16歲的表妹。時間是一個月后。原因是班上的一個老師說她不是處女。這一謠言傳開后,與她口頭訂過婚的男子解除了婚約,絡(luò)繹不絕的求婚者不再登門,外婆開始不停的嘮叨:“你再也嫁不出去了”(15),父親因此沮喪不已,常常喝醉。一天晚上,這個16歲的姑娘回到臥室,一口氣喝下了幾瓶安眠藥,永久地睡著了。驗尸證明,這個姑娘是個處女。接下來的幾個月,卡爾斯城的姑娘們都像染上了“瘟疫”一樣,一個接一個地開始自殺。
這些女孩之所以自殺,與1980年安卡拉政府的一道頭巾禁令有關(guān):禁止在大、中小學校園里佩戴頭巾。面對這一指令,卡爾斯的教育學院院長奴里·耶爾瑪茲教授率先要求本校戴頭巾的女學生摘掉頭巾。有時,他在學校大會上鼓吹一番,有時,通過教師、輔導員、校報逐層滲透,有時也采取一些非難、懲罰性的手段。幾天后,一些女學生摘去了頭巾,露出了自己的頭發(fā),另外一些則拒絕執(zhí)行,說頭巾是個人宗教信仰的自由,堅決不能摘去。所以,這些女孩們最后被轟出了課堂,頂風冒雪地站在走廊里聽課。這些不肯摘去頭巾的女孩們的父母得知這一消息后,百般勸說女兒不要與學校作對,趕快摘去頭巾。為了達到目的,其中的一些甚至逼女兒與有錢的老頭、傻子結(jié)婚。一天,卡爾斯下著大雪,寒風凜冽,這些不肯摘掉頭巾、“聰明、勤奮、學習成績優(yōu)異”(42)的女孩們被趕出了校門。然而,她們卻倔強地集體站在校門口,堅決不離去,向?qū)W校示威、反抗。為此,她們在嚴冬里被凍得“瑟瑟發(fā)抖”(43),有的甚至發(fā)了燒,臥病不起,差點送了命。最后,警方介入,這些“頭巾女孩”被抓起來,關(guān)進監(jiān)獄,忍受著警棍的抽打與懲罰。
之后,這些女孩開始爭相自殺。有時候,一天死一個,有時候一天死好幾個。她們自殺的時間、地點各異,自殺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比如,一個女孩在一天傍晚,和父母、三個弟弟妹妹以及奶奶吃完飯后,與弟弟妹妹們收拾完餐具,“和以往一樣去廚房拿甜食”(13),結(jié)果她來到父母的臥室,用父親的獵槍打死了自己?!傲硗庖粋€也是16歲的女孩子”(13),她和兩個兄弟搶遙控器,爭電視看,并吵了起來,她父親過來狠揍了她兩個耳光,她回到自己屋里“像喝水一樣一口氣喝下了一大瓶農(nóng)藥摩爾塔林”(13),死了。還有的和父母、丈夫大吵了一架,走進廁所或是廚房,反鎖了門,直到別人意識到什么,開始大喊大叫、用腳踹門時,她們已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把自己吊死了……這些女孩自殺后,有的父母痛心疾首,有的則不認自己的女兒,有的甚至連葬禮都不舉行。
奇怪的是,幾個月后,卡爾斯各個大學的女學生都開始效仿她們,不斷有人戴上頭巾,不斷有人被開除,不斷傳出“頭巾女孩”自殺的消息。此外,這些“頭巾女孩”還結(jié)隊成群上街示威游行,與政府、警察斗爭。這一切在卡爾斯引起軒然大波。
在所有的自殺“頭巾女孩”中,苔絲麗梅是最有名的一個:
她是師范學院的一名學生,先是因為戴頭巾而不讓進教室上課,后來根據(jù)安卡拉方面的指令,她不準進校園……盡管女孩的父母給她壓力,但她還是拒絕摘掉頭巾,每次去學校都被門口的警察擋回來。由于缺課太多,學院準備開除她。當她看到有些同學放棄反抗,摘掉了頭巾,還有些同學戴上了假發(fā),她開始對父親和朋友們說:“活著真沒意思”、“真是不想活了”。那些天里,不管是宗教事務(wù)委員會,還是政治伊斯蘭,都在卡爾斯不斷通過手冊、標語宣傳“自殺是最大的罪過”,誰也想不到這個篤信宗教的女孩會自殺。這個名叫苔絲麗梅的女孩,最后一個晚上,靜靜地看完連續(xù)劇《瑪麗安娜》,煮好茶給父母端去,回到自己屋內(nèi),漱了口,洗了手和腳,跪在禮拜毯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做了禱告,把頭巾系在燈鉤上——懸梁自盡了。(16-17)
這一故事情節(jié)是有其現(xiàn)實來源的,從1980年(小說《雪》的時間背景)至今,頭巾一直是土耳其備受熱議的問題之一。
1984年7月22日,土耳其的《祖國報》刊登了一則消息:布爾薩城烏爾達大學的4個女學生因戴著頭巾考試,被學校開除。同年7月26日,《祖國報》在頭版同樣刊登了一條關(guān)于頭巾的新聞:一位名為卡露(Koru)、來自伊茲密爾市愛琴海大學化學工程系的女教授因戴頭巾上課被學校警告、責難,而卡露則以個人宗教信仰自由為由,多次向法院提起訴訟。此外,《共和國報》、《每日新聞》等多家媒體、一些律師、婦女權(quán)利協(xié)會、甚至是國家議會都參與到這一討論中來。一時間,女性穆斯林的頭巾在整個土耳其引起一陣熱議……(Olson 1985:161-164)
關(guān)于頭巾禁令,可以追溯至19世紀末、20世紀初。穆斯塔法·凱末爾(Mustafa Kemal,1881~1938)大搞世俗主義改革期間,女性穆斯林的頭巾,連同費茲帽、黑袍等一起被視作共和國的恥辱、“無知”與“野蠻”(劉易斯1982:280-81)的標志,在學校、法院、政府機構(gòu)等公共場合被禁止。另外,一些職業(yè)如教師、醫(yī)生、律師、政府職員等都一律不準佩戴頭巾。但是,在當時,這一政策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執(zhí)行。因為在土耳其96%的人是穆斯林,61%的土耳其婦女戴著頭巾(Aydin 2010:11),強行、獨裁地執(zhí)行這一政策,恐會引起整個社會秩序的動亂。
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土耳其的現(xiàn)代化、城市化運動,大批來自土耳其偏遠農(nóng)村地區(qū)、未受西化改造的人口涌入城市。此時也正是現(xiàn)代化弊端——物欲橫流、精神空虛——的顯露之時,再加上國際(主要是伊朗)伊斯蘭復(fù)興運動的影響,伊斯蘭文化開始在土耳其本土復(fù)興。最鮮明的標志之一就是戴頭巾女子人數(shù)的激增(Rouleau 1993:119)。在小說《雪》中,帕慕克借一個名為穆赫塔爾的人物之口復(fù)述了當時的社會景象:“如今,在卡爾斯的大街上,到處都有穿黑袍的,披頭巾的,戴包頭巾的”(21)。所以,在1980年9月12日,土耳其最終爆發(fā)了軍事政變。這次政變讓軍人接管政府達3年之久。在這期間,軍人政府再次頒布了一項新的頭巾禁令:禁止在大、中小學校園內(nèi)佩戴頭巾。此后,頭巾就成為土耳其頗受熱議、不斷引發(fā)社會沖突的問題之一。據(jù)伊斯坦布爾反歧視婦女協(xié)會一位研究員(Elver 2008)的統(tǒng)計:從2000到2007年,在677000名學生中,大約有270000名學生因頭巾被開除。2000年,一位名為娜拉·蓓茲甘(Nuray Bezirgan)的女學生居然因為在考試中戴頭巾被法院送進了監(jiān)獄,6個多月后才得以釋放,緣由為“損害了他人的教育”(Singh 2004)。另外,許多公司、企業(yè)拒絕雇傭戴頭巾的婦女,很多人因此而失業(yè)、下崗,有的婦女因頭巾被法院、公共圖書館等拒之門外,一些醫(yī)院甚至拒絕給戴頭巾的婦女看病……
關(guān)于這場“頭巾風波”,有的人認為,戴不戴頭巾是個人的宗教信仰自由,倡導民主、自由的共和國政府不應(yīng)當干預(yù),有的人認為,允許女性在公共場合佩戴頭巾會動搖凱末爾的世俗路線。最后,這一問題甚至滲入了土耳其的政壇:1999年,美德黨的一名女議員莫爾維·卡瓦珂(Merve Kavak?)在共和國議會上戴著頭巾發(fā)言,許多人紛紛站起來表示反對、譴責,并要她立即離開議會。但卡瓦珂堅持留在會場,30多分鐘后才緩緩離開。后來,這位女議員加入了美國國籍。
為了結(jié)束這些動蕩與沖突,2008年2月,在經(jīng)過多輪投票、論辯之后,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聲稱:將廢除禁止在大、中小學與公共機關(guān)戴頭巾的禁令,進一步擴大個人及宗教信仰自由。這一舉動引起了眾多世俗主義者的反對,在安卡拉,多達12.5萬人上街抗議游行。同年6月,土耳其最高法院拒絕執(zhí)行總理的決定,宣布恢復(fù)頭巾禁令。于是,政府與法院也形成了對峙……關(guān)于婦女戴不戴頭巾,在今天,這依然土耳其難以解決、備受爭議的社會問題之一。即使是埃爾多安的兩個女兒,也不得不赴海外學習——在那里,女人可以戴著頭巾入校、學習。
頭巾事件,究其歷史原因,是土耳其文化沖突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或者說,是凱末爾世俗主義改革與伊斯蘭文化復(fù)興交鋒的一個關(guān)節(jié)點。
1923年,在“共和國之父”凱末爾的帶領(lǐng)下,土耳其由一個衰朽、蹣跚的西亞病夫變成一個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為了趕超西方,復(fù)興奧斯曼帝國昔日的輝煌,凱末爾對土耳其進行了一場激進的、外科手術(shù)式的世俗主義改革:1922年1月1日,廢除蘇丹制;1924年,廢除哈里發(fā)、沙利亞(即宗教)法庭,關(guān)閉了所有的宗教學校;1926年,瑞士民法、意大利刑法取代了烏萊瑪?shù)淖诮谭蓹?quán)力,基督教日歷替代了伊斯蘭日歷;1928年,“伊斯蘭教是國教”這一跨越了幾個世紀的條文被刪去,拉丁字母代替了阿拉伯字母;1931年,《古蘭經(jīng)》被譯成土耳其文;1935年,休息日由星期五(穆斯林的聚禮日)改為星期日……短短20年間,土耳其由一個伊斯蘭式的信仰之國變成一個西方式的理性之國。在這一過程中,穆斯林女性頭巾的含義發(fā)生了深刻變化。1925年8月30日,凱末爾在卡斯塔莫努對一群穆斯林女性說道:
在有些地方,我曾經(jīng)看到婦女用一塊布或一塊毛巾或類似的東西蓋在頭山來遮住她們的面部,還看到她們在遇到過路的男人的時候,便轉(zhuǎn)過身去或者伏在地上縮作一團。這種做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何道理?各位先生,難道一個文明國家的母親和女兒能夠采取這種奇怪的形式,這種野蠻的姿態(tài)嗎?這樣丟丑的事情把我們國家變成了大家的笑料。(劉易斯1982:284)
外人可能不理解,凱末爾為何要如此“小題大做”?但對于一個穆斯林來說,衣飾不僅具有保暖防寒之用,也是區(qū)別穆斯林與非穆斯林的外部飾品,是“一個穆斯林表明自己一方面忠于伊斯蘭社會,一方面拒不承認任何其他社會的可以看得見的外部標志”(同上:279)。所以,凱末爾最終不僅廢止了女性穆斯林的頭巾、面紗,也禁令了男性的費茲帽、胡須、黑袍等??傊?在凱末爾的世俗主義框架中,頭巾是一個貶義詞,它意味著愚昧、落后與不開化。
但是,在伊斯蘭傳統(tǒng)文化中,頭巾卻有著一些另外的含義。首先,頭巾被當作一種飾品,具有美容、防沙之用,甚至可以遮蔽一些身體缺陷(如禿頂)。其次,它是女性貞潔的一種象征,代表著美德與順從。伊斯蘭社會認為,女人戴頭巾有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和諧,避免奸淫、縱欲現(xiàn)象,它的經(jīng)文依據(jù)是《古蘭經(jīng)》第24章【光明(努爾)】第31節(jié):“你對信女們說,叫她們降低視線,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飾,除非自然露出的,叫她們用面紗遮住胸膛……”在傳統(tǒng)伊斯蘭社會中,頭巾具有重要的社會功能作用。女性在少年時期,通常頭巾系得很松散,會有部分頭發(fā)露出。進入青春期后,她們就會用頭巾把自己仔細、嚴實地裹住——這意味著她們進入了可以婚姻嫁娶的年齡段。因此,頭巾也是伊斯蘭世界男女交往的一個媒介(Delaney 1994:159-72)。此外,農(nóng)村與城市、不同的階級之間佩戴的頭巾的樣式也有很大區(qū)別??傊?在傳統(tǒng)伊斯蘭社會中,頭巾的含義是多重的,它與每一個人的日常生活、整個社會的運轉(zhuǎn)是融為一體的??上?在二十世紀80年代之后,這些含義漸漸地消隱、沒落了。
1950年,土耳其舉行了一場真主的民主大選。在這場選舉中,凱末爾的人民共和黨落選了,取而代之的是民主黨。凱末爾20余年的專制統(tǒng)治在此時出現(xiàn)了反彈。至七八十年代,伊斯蘭文化開始在土耳其全面復(fù)興。在外交上,土耳其從親北約、歐盟轉(zhuǎn)向了親阿塞拜疆、烏茲別克斯等一些伊斯蘭國家。在政壇上,從救國黨開始,到繁榮黨、美德黨以及今天的正義與發(fā)展黨,伊斯蘭政黨一直掌握著土耳其政界的大權(quán)。同時,共和國教育部不斷加大宗教教育投資,宗教學校的人數(shù)劇增,各種宗教出版物、電臺也越來越多。在當時的伊斯坦布爾、安卡拉等大都市的街頭,已經(jīng)隨處可見留伊斯蘭胡須的男人、虔誠的朝拜者和撥弄念珠的苦行僧……此時,頭巾的傳統(tǒng)含義復(fù)活了——貞潔、美德、不同階級與身份的外在標志。但是,這些含義很快被頭巾的另一層新的、更重要的含義掩蓋了——政治含義:頭巾成為一個反現(xiàn)代、政治伊斯蘭的標志,成為了伊斯蘭主義的一面旗幟。在本土的世俗精英看來尤其如此。
土耳其的文化沖突由此形成了:頭巾到底是愚昧、落后的象征,還是美德與貞潔的標志?筆者以為,頭巾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取決于戴頭巾的人,也決定于觀看戴頭巾之人的人。在當代土耳其,頭巾是凱末爾世俗主義與伊斯蘭主義沖突的一個標志、副產(chǎn)品,正如美籍土裔學者哈?!ぐ∷f:“土耳其政黨之間的觀點對立將人民大眾尤其是女人置于進退維艱的地步。她們要么選擇無知,卻可以堅持自己的信仰,要么選擇有知識、有修養(yǎng),但卻失去了個人的宗教身份。換言之,頭巾禁令及其相關(guān)影響都只不過是兩黨對立、沖突的一個副產(chǎn)品”(Aydin 2010:17)。所以,頭巾這樣一件女性飾物才在當代土耳其政界具有如此的影響力:2010年,土耳其高等教育部部長奧茲凱(Ziya ?zcan)說,大學校長將不再具有懲罰戴頭巾女學生的權(quán)力,但是,在今天的大部分土耳其大學里,頭巾禁令卻依然有效;不久前,新任總理居爾(Abdullah Gul)的夫人公開佩戴頭巾,此事再次引發(fā)了一次2萬多人的示威游行……
然而,從本質(zhì)上說,這一問題討論的仍是土耳其婦女的解放問題。
在許多方面,凱末爾世俗主義改革解放了土耳其婦女。比如,廢除一夫多妻制,給予女性受教育、工作與參加選舉的權(quán)利,成立了相關(guān)的婦女權(quán)利保護協(xié)會,發(fā)行了《女性主義者》、《海鷗》、《星期一》等女報與雜志……但是,凱末爾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他的理想是世俗化,而非“第二性”的解放。在土耳其婦女應(yīng)該如何這一問題上,他的理想是將一群“伊斯蘭化”的女人改造成一群“西化”的女人:一頭卷發(fā)、一身黑色的職業(yè)裝,嫵媚動人、豐滿性感,穿梭于各類職場與大廈之間,邁著自信的步伐,比一個個男人還要獨立、剛強……這即是凱末爾世俗主義者眼中的“理想女人”(Women Ideal)。但是,有意思的是,這也正是西方的女性主義者們所批駁、反抗的東西。在她們看來,緊身褲、高跟鞋,這些物品在本質(zhì)上與黑袍、纏腳沒有區(qū)別,皆是男人“壓制”、“操控”女人的一種方式。今天,凱末爾“模仿”西方的理想基本已經(jīng)實現(xiàn)。伊斯坦布爾、安卡拉步行街上濃妝艷抹的現(xiàn)代女郎,與燈紅酒綠、別墅大廈所映照出的現(xiàn)代世界之精神空虛、物欲橫流與道德淪喪,以及一夫多妻制沒落、“多夫多妻制”盛行的混亂,這一切或許是凱末爾始料未及的。事實證明,當代土耳其婦女生活的更加不幸,她們不僅需要背負家庭的負擔,還要承受巨大的工作壓力(Marshall 2005:113)。
伊斯蘭主義者,或者傳統(tǒng)伊斯蘭,亦有自己心中的“理想女人”:順從、緘默,罩著頭巾,一身黑袍,低著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路,一心侍夫教子,在廚房和臥室中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和意義……但是,所謂的“美德”、“貞節(jié)”又是誰的美德、貞節(jié)呢?為什么一個男人看著一個美麗性感的女人所產(chǎn)生的性欲應(yīng)該歸罪于這個女人?這里的貞潔,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貞潔,而不是相反。一旦這個女人失去貞潔,就成為了一個社會的邊緣者。這正是“為名譽自殺”(Honor Killing)這一風俗的發(fā)源地。在伊斯蘭社會中,一個女子附屬于她的丈夫,是他的財產(chǎn),一旦這個女子有了奸情、淫亂行為(包括多看了哪個男人一眼、多和哪個男人說了一句話以及早戀、被強奸等),就會遭到丈夫、父親、兄弟姐妹的排斥與唾罵,這些人會要求她主動自殺,以維護貞潔。實際上,常常是這些人動手,替她終結(jié)她自己的生命——燒死、槍殺、用石頭砸死……這就是所謂的“為名譽自殺”。據(jù)悉,從2002至2006年,全球有近5000名女子“為名譽自殺”,其中絕大部分來自中東地區(qū),尤其是土耳其的巴特曼和安娜托利亞(Belifsky 2006)。另外,一夫多妻制、隔離制度(女子不準接見客人)、黑袍(女子不準露出自己的身體)、女子不能自由交往、不能有知識與工作等等,這些都說明了伊斯蘭主義者的“尊敬婦女”和“社會和諧”是一句句謊言。毫不夸張地說,在傳統(tǒng)伊斯蘭社會中,女人從身體到靈魂都不屬于自己。
如上所述,凱末爾與政治伊斯蘭,各自都有自己心中的“理想女人”(男人眼中的“理想女人”)。但不論是哪一方,他們所致力于建立的都是一個以父權(quán)為中心的社會。所以,在“頭巾風波”中,頭巾本是本土婦女表達個人追求、信念的一種方式,是女性作為“屬下”(斯皮瓦克)階層要求自由與解放的一個聲音??墒?這一切在一場關(guān)于土耳其屬于東方還是西方的論辯中被掩蓋、遮蔽、淹沒了。這一點也鮮明地表現(xiàn)在土耳其本土女性主義者的“分歧”上。在土耳其,女性主義者分為兩派,一是現(xiàn)代派,一是傳統(tǒng)派。傳統(tǒng)派以伊斯蘭婦女組織為代表,她們反對頭巾禁令,認為女人應(yīng)該戴上代表貞潔的穆斯林頭巾;現(xiàn)代派以大學里的一些女性主義者為主,她們也反對政府、法院的一些獨裁、過激行為,但卻不支持取消頭巾禁令。關(guān)于這一問題,她們之間甚少交流,即使交流也很少能達成一致意見(Marshall 2005:104-20)。女性主義本是一項女性為自己爭取自由與權(quán)利的解放運動,但在土耳其,政治理想似乎永遠高于女人的權(quán)利,正如一位土耳其女性烏芙克·瑟達拉奧盧(Ufuk Serdaraoglu)所說的:“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雙方(女性主義者與伊斯蘭婦女組織)都將世俗與伊斯蘭的身份置于女人的身份之前”(參見Marshall 2005:117)。我們不得不說,“土耳其是一個高度父權(quán)制的社會”(Aydin 2010:15),就連女人自己都不支持自己。
試問,土耳其婦女的解放與獨立之路在何方?
在《雪》中,有一個女孩的綽號叫“頭巾女孩”——卡迪菲?;蛟S她能夠回答這一問題,或許帕慕克對土耳其“頭巾風波”的態(tài)度也與這一人物有關(guān)。
卡迪菲(Kadife)的名字在土語中意為“天鵝絨”。在小說中,她最初是一個西化的現(xiàn)代女郎,她的職業(yè)是一名模特,總是“在電視上露屁股露腿”(108)。一次,她在卡爾斯拍一個洗發(fā)水廣告:
在卡爾斯最貧窮、最骯臟卻又最美的大街——加齊艾哈邁德·穆赫塔爾帕夏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在鏡頭前停下,一下散開頭發(fā),她像搖著一面旗子似的搖著那長達腰際的金黃頭發(fā),一邊說:“盡管美麗的卡爾斯城骯臟不堪,可由于有了布蘭達克斯,我的頭發(fā)仍然總是閃閃發(fā)亮。”(108)
那時,她還嘲笑、羞辱過一位戴頭巾的小姑娘:“把這塊將你們帶入中世紀黑暗的破布從你們美麗的頭發(fā)上摘掉吧!”(108)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與兩位戴頭巾的女孩交談過之后,她自己也戴上了頭巾,成為“頭巾女孩們的領(lǐng)袖”(108)。她不僅鼓勵女孩們不要摘掉頭巾,還帶著她們上街游行示威,與警察、校方斗爭,多次被抓進監(jiān)獄。為什么?在談到這一問題時,卡迪菲說:“多年來他們對姑娘們說,‘把你們的頭蓋住’,突然又對她們說,‘露出頭發(fā),政府要求這樣’。我也純粹是出于政治上對她們的支持才包住頭的”(113)。由此可見,卡迪菲是純粹的父權(quán)反抗者,她既不支持世俗主義,也不支持政治伊斯蘭,她甚至反抗純粹伊斯蘭信仰中的一些內(nèi)容。例如,《古蘭經(jīng)》第4章【婦女(尼薩儀)】第29節(jié)寫著:“你們不要自殺”。但卡迪菲說,真主知曉一切,自殺的女孩會得到寬恕和愛,并聲稱自己也要自殺。當別人以伊斯蘭世界中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402)——威脅、質(zhì)問她時,她答復(fù)道:“我不相信自殺以后會下地獄”(402)。因此,在小說中,卡迪菲的這種“嶄新的人格”實際上“贏得了廣大卡爾斯人民的心”(395)。
然而,卡迪菲的覺醒與反抗是否能夠成功?首先,不容忽視的是,卡迪菲是一個真正的希望女人“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401)的人,在這一點上,她優(yōu)于大學里、半西化的女性主義者,也勝過伊斯蘭婦女組織的成員。她時而戴頭巾,時而不戴頭巾,一會兒以伊斯蘭的姿態(tài)對抗世俗政府,一會兒以世俗主義對抗伊斯蘭主義。她到底信奉什么?她說:“我的心中有著對真主安拉的愛”(402)。筆者以為,她信奉的不是一般層次上的安拉,而是高于世俗教會層次的、超越一切教條律令的至慈至善的安拉。她的信仰是“天鵝絨”般純潔的、真正的宗教信仰。但她接著說道:“在卡爾斯,卻沒有我的立足之地”(402)。為什么?因為她對現(xiàn)代土耳其與“頭巾女孩與自殺”這一現(xiàn)象的了解是如此清晰明了:
在這座城市里,男人們像牲口一樣自相殘殺,他們還宣稱這樣做是為了大家的幸福,而我只不過想殺死自己,誰能管得著?(394)
可以說,卡迪菲一語道破天機——文化沖突的荒謬以及它對婦女自由與解放的遮掩。這句話似乎也是帕慕克的一句肺腑之言。2002年11月,在接受美國記者范肖采訪時,帕慕克說:“在我看來,不論是來自西方的沖突,還是來自東方的沖突——也就是我的生活之地,這些命名與理解本身就是錯誤的。在我的小說中,我想說,拋開這些東西,所有關(guān)于東西方的概括都是泛泛而論,別相信它們……”(Pamuk & Farnsworth 2002)、“雜合是新生活的模式”(Pamuk 2000:21)。關(guān)于卡爾斯的女孩們?yōu)槭裁醇娂娮詺⑦@一問題,卡迪菲也娓娓道來,說得一清二楚:
女人是不會因為愛情而自殺的,過上一陣子,愛情的影子就會漸漸淡去。貧窮也不是女人們自殺的理由,她們不必躲開丈夫,然后去自殺,而可以偷些錢離家出走……女人是為了尊嚴而自殺……而且,女人自殺不是因為傷了自尊,而是為了充分體現(xiàn)出個人的自尊。(397)
在卡爾斯,各界評論家、政客們對“頭巾女孩”的自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以“人是真主的杰作,自殺是對主的褻瀆”(7)這一古老的訓條來恐嚇、警告別人。但其實,正如卡迪菲所說的,這些女孩自殺的理由是如此簡單,讓人一目了然:“自殺意味著我們想對自己的身體做主……自殺是對純潔的一種渴求”(124)。這種“渴求”、“做主”不需要世俗精英的干涉,亦不需政治伊斯蘭的虛偽支持,它與現(xiàn)代與否、貞潔或淫亂都無關(guān)。在小說的尾處,卡迪菲一槍打死了一個名為蘇納伊(與土耳其共和國第5任總統(tǒng)杰夫代特·蘇納伊同名)的世俗精英、軍事政變的發(fā)動者——土耳其世俗政府的一個代碼,然后,扔掉了頭巾(而不是戴上頭巾),成為一個牢中之囚。
但是,卡迪菲與“頭巾女孩”們的反抗最終仍就失敗了:幾年后,卡迪菲出獄后,嫁給了一個小自己四歲的男人法澤爾,此后就開始過著平淡、清貧的隱世生活。
卡迪菲的結(jié)局是讓人深思的,為什么一個卓絕的女性主義者最終卻選擇了退隱?這與卡迪菲的反抗方式有關(guān)——非此即彼:對抗任何一方都需要加入另一方,以另一方為后盾,或伊斯蘭,或世俗主義。在這種反抗中,土耳其婦女作為“屬下”的聲音如何被人聽見?然而,不這樣又將如何呢?卡迪菲的一生見證了土耳其婦女爭取自由與解放的無效、無奈。在現(xiàn)代土耳其,婦女的處境始終是無所適從的,這一切皆源于土耳其無休止的、掩蓋一切、忽視一切的文化沖突。所以,帕慕克才如此地厭惡、憎恨本土的文化沖突,尋求解決土耳其文化沖突的途徑始終是帕慕克賦予自己的一生寫作使命:“我想成為一座橋,一座不屬于任何大陸、文明的橋,它置身世外,透視各種文明”(Pamuk & Farnsworth 2002)。
這樣一來,自殺似乎真的成了一種有效的、也更令人感動與敬佩的反抗方式:第一,維護尊嚴、追求純潔;第二,它是對土耳其無休止的文化沖突的一種巨大諷刺。遺憾的是,在卡迪菲多年后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時,卡爾斯已經(jīng)不再有人自殺,“頭巾女孩與自殺”也似乎成為一個遙遠的傳說?!堆返牧钊诵乃嶂幉辉谟谝粋€又一個女孩因頭巾而自殺,失去了年輕而寶貴的生命,而在于已不再有人自殺,所有的人都喪失了實現(xiàn)自身解放與自由的理想。這是否是當代土耳其婦女解放的一種鏡像抑或預(yù)言?帕慕克對“頭巾風波”的態(tài)度至此也變得更加明晰了——悲觀而憤慨。讓我們以卡迪菲的一句話結(jié)束對土耳其婦女與文化沖突之關(guān)系的探討:“這是世界是如此地可憎,而我又是如此地憤怒與無助……”(281)
附注
① 文內(nèi)所有原著引文出自Pamuk(2005),中文由筆者自譯。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② 伊斯蘭婦女組織,又稱作“伊斯蘭女性主義者”(Islamist Feminist)。但是,伊斯蘭女性主義者并不自稱“伊斯蘭女性主義者”。在她們看來,“伊斯蘭”是包含一切的,“伊斯蘭”中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它出自真主安拉。對她們而言,“女性主義者”一詞意味著濫交、對家庭和母性的拒斥。自從一個名為Konca Kuris的婦女因自稱“伊斯蘭女性主義者”而被一個名為Hizbullah的伊斯蘭主義軍事組織殺害后,很少有人再把“伊斯蘭”與“女性主義”放在一起來用。所以,本文姑且采用“伊斯蘭婦女組織”這一稱呼。
③ 在多次采訪和多個場合中,帕慕克都表達過對本土及全球文化沖突的批判與否定:“土耳其不應(yīng)為有兩個靈魂、兩種文化與精神而焦慮……他們只知國家要有一個統(tǒng)一的靈魂——東方、西方或民族主義。我在批評一元論的世界觀”(Pamuk 2007:369-370.)、“我是在批評統(tǒng)治精英們——官僚與新富——對西化的狹隘理解。創(chuàng)造一個富有自己的象征與儀式的民族文化是必要的,但他們沒有這樣的信心……”(同上:369)、“我見過太多的東、西文化沖突,但是,我并不相信它們……”(Pamuk & Farnsworth 2002),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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