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勤

東吳講堂

“和合之學”中的古代文學研究

沈松勤

張幼良（常熟理工學院文學院教授）：同學們，老師們，下午好。春暖花開姹紫嫣紅之時，我們很榮幸地邀請到了杭州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古代文學博士生導師沈松勤教授，蒞臨常熟理工學院給大家作學術(shù)講演。大家歡迎！

在我主持的所有講演當中，沈先生的到來使我備感高興和親切，這是基于什么樣的原因呢？我想有三點，第一點，我們是同行。這個同行里面包含兩層意思，一個是大家都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第二個，我們兩個還都做些行政工作。第二點，我們是同鄉(xiāng)。我老家是江蘇無錫，他是浙江長興，都是環(huán)太湖地區(qū)，一湖之隔，遙相呼應。所以，從這一方面來講也可以說是同鄉(xiāng)。第三點，我們又是同道。我的老師的老師是唐圭璋先生，沈先生老師的老師是夏承燾先生，他們倆和龍榆生先生并稱民國三大詞人。他們?nèi)齻€人的個人關(guān)系也非常好。而我和沈先生的研究方向都是宋代文學和詞學，在詞學研究方面多有交流和聯(lián)絡。所以今天他能來并由我主持他的講演，我感到特別高興和榮耀。接下來說一說今天作講演的主人公沈松勤先生。沈先生的人品學養(yǎng)我素來敬仰，不過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我只從學術(shù)層面來說一說。我個人覺得沈先生的學術(shù)研究有三方面特點：一個是專。沈先生是“文革”后恢復高考第一批考入大學的佼佼者。從考入杭州大學中文系到大學畢業(yè)攻讀唐宋文學碩士，再到一九九八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沈先生一直在杭州大學師從詞學名家吳熊和先生，其主要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唐宋文學，尤其是宋代文學，兼及宋代的政治和宋代的文化，成果甚巨，方向甚明，幾十年如一日，絕不旁騖，其學業(yè)可謂專矣。第二個是精。這個精就是說他的學術(shù)研究水平非常高。沈先生是改革開放以后第一代研究生，應當說學術(shù)基礎(chǔ)相當扎實。一九九八年他的博士學位論文《北宋黨爭與文學》被教育部、國務院學位辦評為 “全國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這個是非常高且很難達到的學術(shù)榮譽。自此一發(fā)而不可收，他在一些重要出版社和重要學術(shù)刊物上面發(fā)表了大量的高水平專著和論文，其主要專著有《北宋文人與黨爭》、《唐宋詞社會文化學研究》、《唐宋詞匯品》第三冊、《南宋文人與黨爭》、《詞家之冠——周邦彥傳》、《唐詩研究》等。主要論文有發(fā)表于《歷史研究》、《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等國家權(quán)威期刊的許多論文，在此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他的論著發(fā)表檔次高而且涉及領(lǐng)域廣，從版本到校注，從集評到專論，應該說多有涉獵，全面開花。這是第二個特點。第三個特點就是新。這個新是說他的論著創(chuàng)新創(chuàng)獲比較多。我感覺他的論著大體都有這樣一個特點，往往立足文學本位，借用史學的思維，用文化學的視角來解讀一些文學現(xiàn)象。沈先生研究文學，并不純粹關(guān)注文學現(xiàn)象，而更多地關(guān)注文學周圍的其他事相，所以他看某個問題往往比較全面比較深刻，能夠抓住一些問題的核心，探究問題的本質(zhì)。比如在宋代文學研究中，沈先生突破常見的從文學到文學的研究套路，抓住宋代文人融作家、官僚、學者三位一體的復合型主體特征和知識結(jié)構(gòu)，運用以創(chuàng)作主體為核心、從史學入、到文學出的研究方法，考察宋代文學。在考察中，著眼于朋黨之爭與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思想的互動關(guān)系，取得了重要的進展。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方法是整理、箋注、闡釋。他卻能夠上升到一些理論層面，對一些問題作文化史、思想史的考察。比如在詞學研究中，沈先生突破了五四以來主要以文獻與文學闡釋為主的研究視野，對詞的本體特性與詞的生態(tài)流程，進行理論思考和理論創(chuàng)新，豐富了當代詞學研究。再比如他對詩詞的體派和流變的研究，對詞的雅俗問題的探討，對詞的主體特征的考量等都能見出他從研究觀念到研究理論，從研究視角到研究方法的革新，即使是在討論一些傳統(tǒng)話題的時候也能自出新意。宏闊的學術(shù)視野和研究個性成就了沈先生宋代文學著名專家的美名。今天我們能請到沈先生給我們作講演，真是太榮幸了，誰不想很好地利用這次機會呢？沈先生講演的題目是 “和合之學中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這個題目視野開闊，從哲學、歷史學、文化學等多棱鏡中觀照中國古代文學。我們以前在文學研究方面經(jīng)常講到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陳寅恪的詩史互證法，后來又有人提到三重證據(jù)、多重證據(jù)法。其實說的就是一個意思，文學研究事實上是多學科、多側(cè)面、多方法的一種觀照，我想沈先生的這個題目想必也是從這個思路上延伸出來的。我們期盼能夠聆聽到沈先生的精彩觀點和精彩表述，下面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歡迎沈先生講演。

錢穆在 《近代思想史論稿·序言》中指出：“西方重分別之學，中國重和合之學?！钡聡鐣W家馬克斯·韋伯也提出了類似的看法，他說：“中國的科舉根本不像我們考法官、醫(yī)生、技術(shù)人員等等的理性官僚制的考試制度，根本不確認專業(yè)是否合格”，而注重“是否滿腹經(jīng)綸，是否具有一個高雅的人所應具有的思維方式”，其教育則“束縛于正統(tǒng)地詮釋圣人的嚴格規(guī)范，具有極端排他性的通曉文學典籍的性質(zhì)”，體現(xiàn)了“文學教育手段的實質(zhì)內(nèi)容”。①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王蓉芬譯，第173-17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也就是說，在中國古代，無論是何種身份的士人，他們所接受的并非像西方那樣的專業(yè)化、職業(yè)化的分別教育，而是注重綜合性的人文主義熏陶。這從選官制度、人才培養(yǎng)方面指出了西方重“分別”，中國重“和合”。

五四以后，為了學科建設(shè)的需要，我國傳統(tǒng)的“和合之學”被西方的“分別之學”所替代，高校與科研單位分別以文學、史學、哲學、數(shù)學、物理、化學、法學、醫(yī)學等諸多門類設(shè)置學科，建設(shè)學科，從事教學和研究，出現(xiàn)了學科化的專門之學。這較諸“大一統(tǒng)”的“和合之學”，不僅使學科與學科之間有了明確的界線，不同學科顯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內(nèi)涵和外延、特質(zhì)和規(guī)律，而且更適合于專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也推進了“分別之學”研究的深入。

按照“分別之學”的界定，文學的基本活動就是人類的一種審美活動；換言之，文學除了固有的形式要素外，其基本特質(zhì)是審美的，而審美的特質(zhì)是超越一切功利目的的。這不僅是文學與自然科學，也是與文學鄰近學科史學或哲學最大的區(qū)別所在。不過，同樣是文學，無論是文本，抑或作家，“分別之學”中的中國當代與“和合之學”中的中國古代是不盡相同的。就文本而言，當代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主要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純文學作品，古代作家所寫的卻相對混雜，尤其是文學體裁中最常見的散文體。譬如，《莊子》誠然是一部經(jīng)典性的哲學著作，但同時又是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集；《史記》固然是最杰出的史學著作，但其中的本紀、列傳等，又何嘗不是杰出的傳記文學作品，也就是魯迅所說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具有史學和文學的雙重價值與杰出成就；還有“唐宋八大家”筆下的文章，誰也不敢說都是超越功利目的的審美的散文。就作家的主體特征和社會角色而言，當代比較單純，多專業(yè)的文學家；古代則相對混雜，很少有職業(yè)化的作家。如宋代文學家，甚至是主導宋代文學史進程的如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集官僚、學者、作家于一身，具有復合型的主體特征和社會角色；這在明、清兩代也不乏其例，清代學者兼文學家的，更是舉不勝舉，至于影響詞學發(fā)展的“常州詞派”領(lǐng)袖張惠言，其社會角色或身份主要不是詞學家，而是經(jīng)學家，張惠言及絕大部分“常州詞派”的詞人所作之詞，其性質(zhì)也不是“詞人之詞”，而是屬于“學人之詞”。

事實充分表明，中國古代文學具有多面性和復雜性，大量作品是在“和合之學”中孕育而成的，具有鮮明的“和合”的秉性與特征。這就決定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既需要文學審美論的觀照，探究其審美特質(zhì)與意義，又離不開傳統(tǒng)的“和合之學”的視野，從中揭示與其他領(lǐng)域的復雜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否則在許多情況下難以深入，也很難全面揭示其本質(zhì)特性，即便是屬于純文學樣式的詩歌，有時也需要如此。不妨以南宋楊萬里的詩歌為例。

作為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楊萬里的詩歌在當時評價甚高。項安世盛譽楊萬里“雄吞詩界前無古，新創(chuàng)文機獨有今”（《題劉都干所藏楊密監(jiān)詩卷》）。陸游也稱：“誠齋老子主詩盟，片言許可天下服?！保ā顿浿x正之秀才》）又說：“文章有定價，議論有至公。我不如誠齋，此評天下同?！保ā吨x王子林判院惠詩編》）而嚴羽《滄浪詩話》在“以人而論”時，則于南宋僅許楊萬里詩為“誠齋體”。然而，后世對楊萬里詩歌的評價并不怎么高。如清人王昶說：“楊監(jiān)詩多終淺俗。”（《舟中無事偶作論詩絕句》）。錢鍾書則認為：楊萬里 “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作品遠不及陸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內(nèi)容上見得瑣屑”。①錢鍾書：《宋詩選注》，第18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楊萬里詩歌既“淺俗”又“瑣屑”，是清代以來較為流行的看法，與宋人的評價有天壤之別。誠然，楊萬里詩歌多山水草木和生活瑣事。既然如此，宋人的評價又為何如此之高？這固然反映了宋人不同于后世評價者的價值取向和審美趨向，但要追問的是：南宋人出于何種價值取向和審美趨向？這從楊萬里《跋濠溪汪立義大學致知圖》詩中可見一斑：“此事元無淺與深，著衣吃飯過光陰?！痹婎}中的“致知”，就是理學家反復強調(diào)的“格物致知”，也即窮盡事物“天理”的意思?！疤炖怼奔础暗馈?，是宋代理學體系的核心所在。楊萬里認為，作為“天理”的道并不在高深莫測之處，而體現(xiàn)在“著衣吃飯過光陰”中，也就是理學家主張在“日常人倫”中體道悟道。這是一種實踐哲學，是“天理”的生活化。楊萬里是一位理學家，與其他理學家一樣為了體道悟道而恪守“正心誠意”之學，但與一般的理學家不完全相同，他將“天理”生活化的同時，又將生活詩化了，其“著衣吃飯過光陰”的體道悟道生活，因活潑流動的詩意而變得更加枝繁葉茂；與此同時，楊萬里又是一位詩人，與其他詩人一樣，其詩來自對生命的謳歌，但與純粹的詩人不盡一致，他是從理學認知山水草木、感受生活瑣事而發(fā)現(xiàn)詩意的，成功地將理學與文學融會在一起，他的詩歌成了理學人生與詩意人生的化合體。這個化合體所呈現(xiàn)的，就是宋人所總結(jié)的“透脫”的審美意境。因此在理學開始盛行的南宋，楊萬里獲得“詩壇盟主”地位，他的詩得到當時人們的盛贊，也就不讓人覺得奇怪了；換句話說，楊萬里的詩歌盡管很少書寫國家大事，也很少反應民生疾苦，給人以“淺俗”的表象，實際上是淺俗其表，深雅其質(zhì)，其內(nèi)容也并非“瑣屑”，而是典型地展現(xiàn)了具有時代內(nèi)涵的理學精神與理學經(jīng)驗。有了這一認知方向，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把握其以“透脫”為特征的詩歌審美意境的生成與蘊涵。

從“分別之學”觀之，宋代理學屬于哲學學科，而章學誠則將包括今天看來屬于哲學的《易經(jīng)》和屬于文學的《詩經(jīng)》在內(nèi)的六部經(jīng)典著作都納入了史學的范疇，提出了“六經(jīng)皆史”的著名論斷；順著這個判斷，我們也可以說“六經(jīng)皆文”，因為“六經(jīng)”都離不開辭章之學。不過，“六經(jīng)皆文”也好，“六經(jīng)皆史”也罷，都具體昭示了中國古代包括文學在內(nèi)一切文本的“和合之學”的構(gòu)成；與此同時，中國古代作家，尤其是宋代以后不少一流文學家除了熟諳辭章之學外，他們的著作還遍及“四部之學”——經(jīng)、史、子、集，這一“和合”的知識結(jié)構(gòu)與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歷史長河中，楊萬里也許稱不上一流作家，但同樣精于經(jīng)、史、子、集，其經(jīng)學著作《誠齋易傳》在宋代哲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假如我們深入閱讀這部經(jīng)學著作，就不難發(fā)現(xiàn)，其間的經(jīng)學精神與楊萬里“誠齋體”的審美蘊涵之間不無內(nèi)在聯(lián)系。這又具體表明，面對中國古代文學，不僅要重視作品文本和文本作者身份的“和合”，而且還得注重作者知識結(jié)構(gòu)的“和合”。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不少學者從“和合之學”的諸多層面入手，考察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包括文學現(xiàn)象、文學思想、文學風格、文學群體、文學流派的形成等，譬如，從魏晉社會政治大動蕩的歷史中，梳理出玄學與士人心態(tài)的關(guān)系，從而揭示魏晉時期創(chuàng)作主體的性格特征，以及文學思潮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底蘊；從唐代科舉、藩鎮(zhèn)、諫議、文館等諸多制度中，剖析士人的生活狀態(tài)與心靈感受及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以唐宋歌舞佐酒的歌伎制度與人士歆艷聽歌的風尚習俗為切入點，分析總結(jié)唐宋詞賴以生成、傳播和繁榮的原因；從六朝、唐代的士族制度或宋元明清的望族史入手，考察其間特定文學群體的形成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所有這些，無疑拓寬或深化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因為，這種看似偏離文學學科的“外部研究”，起到了專注于學科之內(nèi)的文學文本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與審美意義的“內(nèi)部研究”所無法起到的作用。

說到這里，也許會帶來讓人擔憂的問題，那就是：從“和合之學”的視野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會不會導致現(xiàn)代學科體制的混亂，容易讓研究者失去學科立場而無所適從？或者說，這樣的研究會不會使研究者成為史學或哲學的“打工仔”而吃力不討好？

我們面對的研究對象既然具有“和合”的秉性與特征，那就無法繞開“和合之學”的視野，也不得不進行“和合性”研究，否則難免得魚忘筌的隱憂，甚至會造成丟失不少研究對象的缺憾。實際上，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代，“文學就是人學”，而“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如果將文學作品比作純香的牛奶，將文學作品所依據(jù)的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網(wǎng)狀交錯的社會生活關(guān)系比作嫩綠的芳草，那么，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作家就好比將芳草“消化”成牛奶的牛的胃，將原生狀態(tài)的社會生活素材 “消化”成了藝術(shù)形態(tài)的文學作品。在文學作品的孕育與生成的過程中，作家既是中介，又是核心；只不過中國古代作家由于知識結(jié)構(gòu)和社會角色上的“和合性”，決定了其“消化”功能的多元化及其文學作品的復雜性。

譬如，在南宋人的心目中，葉適是“集本朝文之大成者”。事實上，葉適是一位具有獨特文學觀念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取得杰出成就的文學家。在創(chuàng)作主體上，他竭力主張建立“經(jīng)欲精，史欲博，文欲肆”①葉適：《觀文殿學士知樞密院事陳公文集序》，《葉適集·水心文集》卷一二，第225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的知識結(jié)構(gòu)，他的學術(shù)著作《習學記言序目》則又融經(jīng)、史、子、集于一爐，不僅取得了辭章之學上的杰出成就，而且在對古代社會歷史的全面而獨特的認知和對當下網(wǎng)狀交錯的社會生活關(guān)系的深刻體認基礎(chǔ)上，既在古今連續(xù)的歷史序列中，建構(gòu)了系統(tǒng)而嚴密的德性與事功交融的思想體系，又在“精于經(jīng)、博于史、肆于文”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中，呈現(xiàn)了有別于宋代其他文人的文學思想，表現(xiàn)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則融“以詞為經(jīng)，以藻為緯”的“文人之文”、“以事為經(jīng)，以法為緯”的“史氏之文”和“以理為經(jīng)，以言為緯”的“圣人之文”于一體，②趙汝讜：《水心文集序》，《葉適集·水心文集》卷首。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宋代散文史上，彌合了理學家與文學家“周、程、歐、蘇之裂”，取得了南宋人所謂的“德藝兼成”的“集本朝文之大成者”的成就。無論是經(jīng)學還是史學和文學，葉適的這種“和合性”又對后世思想史或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浙學學派”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然而，由于葉適為“永嘉學派”集大成者的身份長期掩蓋其文學家角色，成了當代學科體制中思想史或哲學史研究者關(guān)注的對象，而哲學史研究者所關(guān)注的，是葉適的哲學思想，而不是他的史學思想，更不是他的文學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在當代受制于學科界限的史學或文學研究者的眼中，因為葉適是“永嘉學派”的集大成者，屬于哲學研究的對象，所以不會或很少將他列入各自的研究視野，成為各自的研究對象，展開研究。在中國古代文人中，像葉適這樣在當代學科體制中的遭遇，并不在少數(shù)。從文學史研究的角度來說，這無疑是一種丟失，一種缺憾！

關(guān)于唐詩與宋詩之別，學界流行著這樣一個形象的比喻：唐詩像春天的牡丹，宋詩如秋天的菊花；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唐代詩人如朝氣蓬勃的青年人，宋代詩人如熟諳世故的中老年人。那么，詩歌史上中興者的清詩呢？能否說清詩像冬雪籠罩下的梅花，精細而又顯得沉重，較諸“中老年人”般的宋代詩人，清代詩人不僅受到比宋代更精深的“四部之學”的浸潤，而且在清代這個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飽經(jīng)滄桑，承受著比宋人更為復雜而沉重的心理壓力。當然，任何比喻都是片面的，但至少能昭示事物本質(zhì)的某個方面。而要全面解讀唐詩、宋詩和清詩的審美特質(zhì)，解析唐代詩人、宋代詩人和清代詩人秉性，則須置于更為廣闊的“和合之學”中。元代大儒虞集 《題劉貢父蘇子瞻兄弟鄧潤甫曾子開孔文仲兄弟賡和竹詩墨跡》說：

元祐同朝諸賢歷官行事，月日可考知者尚多。七君子偶以倡和，同在此卷，使人覽之，有無窮之悲慨者，何也？當時君子之多，近古所未有。同為君子，而為道不同，亦古所未有。故賁然文明錯著，曾見于一日，而天下尠福，卒莫睹。夫久大之德業(yè)，胥為摧敗淪喪，而終不可復，皆天也耶？泰之初九，以拔茅茹為吉，而九二即以朋亡為戒。誠有憂患者之所為乎？昔者君子，皆嘗學之矣，悲夫?、儆菁骸兜缊@學古錄》卷十一，《叢書集成》初編本，第300冊，第115頁。

一方面是人才之盛，創(chuàng)立了“久大之德業(yè)”，一方面是分裂之劇，摧毀了“久大之德業(yè)”，真可謂“有無窮之悲慨者”！究其原因，在于“君子”之間“為道不同”，不相為謀，進而分朋結(jié)黨，黨同伐異，相互排擊，相互傾軋，也就是虞集所說的“朋亡論”。這一“朋亡論”，也許可以視為宋代士大夫文化中“自毀因子”的具體表現(xiàn)。朋黨之爭，歷代有之。然而，在“君子”之間分朋結(jié)黨，相互間視若仇敵，欲置對方于死地而后快的，無疑在宋代最突出。始于宋神宗年間的新舊黨爭，由王安石推行以理財為中心的新法引起。而變革財政，糾正弊端，是包括司馬光、蘇軾在內(nèi)的大多數(shù)舊黨人員所主張的，共同體現(xiàn)了宋代士大夫的俗世精神和經(jīng)世濟民的責任意識。揭開變法序幕的王安石《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直陳時弊，明辯駿發(fā)，固然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點；司馬光等力持異議與之相抗衡的眾多名臣奏議，以及后來作為勘治“烏臺詩案”的直接證據(jù)，蘇軾揭露新法之弊的《錢塘集》等大量詩文，同樣是忠言讜論、勁氣直節(jié)，呈現(xiàn)了宋代文學史，乃至整個宋代文化史上精彩的一頁。這就是說，新舊黨爭的雙方都是“君子”，但由于相互間政見不同，學術(shù)主張不盡一致，加上政治利益上的某種沖突，原本的政見之爭很快引發(fā)出強烈的排他性，發(fā)展成為意氣之爭、你死我活之爭，至徽宗年間，不斷惡化，具體表現(xiàn)為：既嚴厲禁止和焚毀政敵的著述，又無情地貶斥政敵，殘害政敵，也就是時人所控訴的：“南窮海嶠，北浹江湘，脫禁錮者，何啻二千人，計水陸者，則不止一萬里。死者傷嗟之不及，生者匍匐以來歸。昔居輔弼之崇，謀謨帝所，終作蠻夷之鬼，棄擲道旁，古先未之或聞。”②張舜民：《謝諫議大夫表》，《全宋文》第83冊，第281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南渡后，甚至在南宋民族矛盾日趨激烈之際，這種朋黨之爭非但沒有收斂，有時反而變本加厲，也就是虞集所說的，南宋文人“皆嘗學之矣”。宋代這種“同為君子，而為道不同”，進而分朋結(jié)黨，相互排斥，相互傾軋的政治之爭，不僅嚴重影響了士人的政治命運，乃至生命，而且也深深影響了他們的學術(shù)思想和文學創(chuàng)作。如集中體現(xiàn)宋代“內(nèi)圣之學”的《易》學著作，如蘇軾《東坡易傳》、程頤《伊川易傳》、陳瓘《了齋易說》、李綱《易傳內(nèi)外篇》、張?！蹲蠋r易傳》、李光《讀易詳說》，等等，均作于貶所，大有“文王囚而演《易》”之勢，體現(xiàn)了作為貶謫者特有的心靈感受和學術(shù)感悟，并影響到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而由政治、學術(shù)、制度、文化等諸多因素“和合”而成的朋黨之爭，以及在朋黨之爭中的遭遇，則又全面影響了王安石、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陳瓘、李剛、李光、胡銓、王庭珪、楊萬里、朱熹等南北宋大批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審美趨向。當然，朋黨政治，以及在黨爭中的遭遇對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間接的，這種影響須通過作家心靈這個 “中介”的 “消化”，才能將政治際遇化作淪肌切骨的生活感受后，引發(fā)心靈的震撼，觸發(fā)抒發(fā)的渴望，轉(zhuǎn)化為具體充滿情志與靈魂的文學作品。以此為前提展開研究，我們所得到的，已不是“文學中的史學或哲學”，而是“史學或哲學中的文學”；不是所謂文學的“外部研究”，而是“內(nèi)部研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作為研究者，也不必擔心會成為史學或哲學的“打工仔”。

總之，不管是宋代文學，抑或整個中國古代文學，注重其“和合”的秉性與特質(zhì)，從“和合之學”切入，予以考察，進行研讀，從中得出應有的判斷，是出自中國古代文學自身的訴求，也是出于文學研究超越文學的需要，其目的是為了在更高、更深的層次上回歸文學，最終建構(gòu)屬于中國的文學史或中國的文學理論。反過來說，凡是與作家和作家創(chuàng)作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任何一個屬于當代學科分類中的史學或哲學層面的研究，都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應有之義！

張幼良：剛才沈教授從“和合之學”的角度來談古代文學研究的觀念轉(zhuǎn)變和方法的更新，事實上給我們談的是做學問的方法論問題。他講古代文學研究首先要從文本出發(fā)，而文本是人寫的，也就是要從作家出發(fā)。而古代作家往往又是各種不同身份合一的人，簡稱“和合的人”；要研究文學，必須首先了解“和合”的人。這叫“知人論世”。沈教授又給我們講解了具體的研究方法：研究人的時候呢，也就要從文化學的視角，從思想史的視角，來研究作家本身，進而研究他的作品。沈教授似乎談的是古代文學研究方法的問題，事實上也給其他文學研究和社會科學研究工作者以有益的啟示，就是怎么樣與時俱進，改變觀念，站在學術(shù)的前沿。雖然這個話題比較高深，我們同學可能還不一定能完全領(lǐng)會，但是里面的一些思想，應該是能夠體會得到的，對我們今后做畢業(yè)論文或者從事學術(shù)研究也會有幫助。下面我們就留一些時間給同學們提問題，看看有哪些同學有需要向沈教授請教的問題，就大膽地站起來。

學生：我們今天的主題是“和合之學”，那么您認為作為人文學院的學生，應該怎么做呢，或者是怎樣往這個方面發(fā)展呢？”

沈松勤：你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也很感興趣這個問題，我二〇〇九年六月八號被調(diào)到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去當院長，我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中文、歷史兩個系的學生開具了一百本必讀書。剛剛你們張院長講了，讀文本，現(xiàn)在是淺閱讀時代，對閱讀不是那么認真和喜好，那么我始終認為，特別是我們文科的同學，是來讀大學的，而不是聽大學的，而中文學科、歷史學科的同學，關(guān)鍵在于自己讀書。所以我去了以后，通過自己院的老師和上海、南京的專家，一起選定了文史哲一百本書來讀，并且想到教務處去申請學分，但是他們不理解，這個學分怎么給，后來最終沒有同意。那怎么辦呢，我后來叫總支去實施。而且經(jīng)典的書，一個月請三到四個外面老師來導讀，后來作為畢業(yè)分配的總支學生的政治思想表現(xiàn)的分數(shù)，一個學期叫他們每個人讀一本書，必須交一篇論文，對這些論文進行評獎，又叫了校內(nèi)外的老師來對這些論文進行評獎，分出一、二、三等獎。學院里面經(jīng)費很緊張，意思一下，一等獎是三百塊，二等獎是二百塊，三等獎是一百塊，堅持到現(xiàn)在。那么我講到這里也就是回應你這個話題，我們大學生怎么做到“和合之學”，同學們，我現(xiàn)在快要到六十歲了，在這個時候我很羨慕在座的各位同學，大家的人生還有那么長的時間，我很想來當學生，無憂無慮地來看書，看書是一件幸事。在座同學千萬不要把教材當作書，我小孩讀工科的，他要出國去留學了，我說你在學校里面讀過幾本書。他把力學、工程力學教材拿出來，我說你這算什么書，教材不能算書。你讀到古代文學、先秦文學的時候，你《詩經(jīng)》的詮注總要拿來看看吧；你讀到《楚辭》的時候，你《離騷》的幾家注總要看看吧；你看到唐代的時候，李白、杜甫的集子沒辦法全看，但你唐詩選總要看吧；你讀到《臨川四夢》的時候，因為是戲劇，文字比較難，你總可以全面讀一下吧，這是文學作品。但是我們假如說到“和合之學”，像章學誠的《文史通義》這樣的一些是必讀的著作，當然也包括國外的。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天老師叫我們到他家里面去，說是布置閱讀書目，我們認認真真帶了筆記本去了，準備記的架勢。他說你們干什么，我們說你給我們書目啊。他說不要記、不要記，他說《叢書集成初編》去看一遍，當時我們兩個都傻掉了?！秴矔沙蹙帯吩谧瑢W們知道嗎？可以說，從這里排到最后還排不起來，那么多的書，研究生三年當中要我們看，我們當時嚇壞了，也不敢還嘴?；貋硪院?，投機取巧，把唐宋部分一本一本拿下來看。當時看了二十本以后不知所云，不知道講什么東西，心里邊很發(fā)愁。然后繼續(xù)一本一本看了以后，看多了，前面相同的信息像放電影一樣放出來。那時候根本沒有什么文學意識呀哲學呀，就是看書，一本一本地看書?？戳撕瞄L時間不知所云，但是當看到中間，看到后面的時候，看到各代的黨爭的時候，我說黨爭怎么這么厲害，到宋代黨爭更多了。前面后面全部會串起來，那時候，沒有文史哲之分，就是看到一些活生生的古人，他們是怎么生活。當然你們現(xiàn)在不可能像我們那個時候那樣來看，我們讀大學的時候，只有上午能上課，下午是絕對不能上課的。下午的法定時間是讀書的，我們一九七七年去浙江大學讀書，那個時候鬧書荒。我記得很清楚，一九七八年五月份，我們杭州的新華書店說新的書來了。我們班十二個同學就帶著凳子，拿著票就住在旁邊，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開門，十二個同學都拿了十幾袋書，我們向所有的親戚借錢，書后來搬不動用三輪車拉走的。我們那個時候看什么呢，莫泊桑的《人生》，這本書在我們當時看來是有點黃色的。都借不到，后來我們的老師他有一個手抄本，他說你們要看可以，你們給我多抄幾本。四個同學用復寫紙抄得很累。六張紙復寫已經(jīng)很累了。同學們一張一張地抄。他給我們看了以后，他獲得了六本。其實讀書是一件幸事，上個星期在安大開會的時候，有很著名的學者就提出來，你史學文學哲學結(jié)合起來，你史學懂了，你是史學科班么。這有一些爭論但是你讀了一些書之后你不覺得這是史學歸類怎么怎么樣，或文學歸類怎么怎么樣。就是和古人交流交流。注意，盡管現(xiàn)在同學沒有那么多的時間來讀書，被課堂時間占據(jù)了太多太多。但是我奉勸同學們，你們四年的大學生活是很寶貴的。而四年的大學生活，顧名思義是讀的，是讀大學的。多看幾本書，當你們走向社會的時候，走向工作崗位的時候，結(jié)婚生子的時候，沒有時間看書了吧。和合之學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讀書之外再讀書。

張幼良：講得非常好。我們就在圖書館聽的講座，接下來沒有幾天就到世界讀書日了，同學們將怎樣度過這么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呢？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學生：老師我是別的學院的，我對這個古代文學不太清楚，我的問題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與研究這兩個方面的。就像我們平時看書，我們就看創(chuàng)作類的文學作品，對于研究方面的書不太喜歡看。研究古代文學就創(chuàng)作而言就達不到原來的那種高度了嗎？

沈松勤：你這個問題也是整個社會所關(guān)注的問題，人們現(xiàn)在總是問為什么沒有李白了，為什么不會出現(xiàn)曹雪芹了，沒有《紅樓夢》了。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但是還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的，你是學工科的嗎？（學生：學藝術(shù)的）文學藝術(shù)不同于自然科學，自然科學是從世界這個角度，我們中國這個角度，往往是踩著前人的肩膀向前走的?，F(xiàn)在世界的科學研究都是上升的，這是自然科學的本事特點。文學藝術(shù)，世界的發(fā)展，中國古代到現(xiàn)代的發(fā)展，是曲線的。首先唐代出現(xiàn)李、杜這兩個人，已經(jīng)夠偉大了的，清代有曹雪芹，同樣也夠偉大的了。不可能在近代三百年中有十個八個曹雪芹出現(xiàn)。這是一種現(xiàn)象?，F(xiàn)在也不是，林建法教授是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他最有發(fā)言權(quán)。文學創(chuàng)作在我看來有好多因素的制約。不是說我們以前出現(xiàn)了誰，我們現(xiàn)在應該超過以前某某。文學作品、藝術(shù)作品，本是不可重復的，雖然有繼承的關(guān)系，但是都是以創(chuàng)新的面貌出現(xiàn)。而自然科學完全是在前人的肩膀上，不能脫離前人。當然文學作品也有繼承，所以你剛剛講文學作品和研究者是不完全一樣。作品是一種創(chuàng)造，我們研究者是一種研究。當然研究者最好能夠創(chuàng)作，他有自己的直接的體驗，所以，我現(xiàn)在讓杭師大、浙大的我的研究生，做作業(yè)的時候叫他們填詞，寫晉體詩。你要研究人家的東西首先你要知道人家是怎么寫出來的，這是一個基本的東西。你這個問題很大沒法確切地回答。文學的研究對自身的發(fā)展和社會的發(fā)展有什么影響和意義，這也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問題。其實也是很簡單很簡單的問題。我剛剛講了文學就是人學，研究人的靈魂，研究人的思想情感的，那么你說對我們當下有沒有作用？前幾年在澳門大學的一個國際會議上，圍繞文學已經(jīng)死了、詩人已經(jīng)死了這個話題展開討論。與會三十人，國內(nèi)十五人，國外十五人，我也去參加了，但是我不想發(fā)言。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幼稚，說文學死了，詩人死了，我發(fā)言說文學永遠死不了，除非人類全是機器人。假如是機器人，不需要文學，因為它沒有感情，沒有靈魂。第二個你們所謂的死了就是剛剛那位同學所說的為什么沒有曹雪芹出現(xiàn)。凡是有人的地方，凡是有情感出現(xiàn)的地方處處都有文學。在聯(lián)系到剛剛這位同學說的文學研究有什么意義。那就是對當下人的靈魂當下人的情感是有直接作用的。問題就是現(xiàn)在我們在功利主義的社會中，人們丟失得很快。這也是由你這一個問題引發(fā)出來的一個社會的民族的問題。人文丟失得太厲害。甚至連一些基本的道德底線，人們也在鼓足勇氣沖破。這是一個令我們悲哀的問題。當然人文是包含很多方面，也包括文學。我們的研究自身也存在問題，但是我們研究的目的一方面是在學術(shù)方面的提高，第二方面也就是為了當下的人過得更好。

張幼良：由于時間關(guān)系接下來就不再提問了。沈教授今天從杭州趕到常熟，因公務繁忙，給我們作完講演后還要趕回去，非常辛苦。我們再次對沈教授的精彩講演表示感謝。

沈松勤，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