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發(fā)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將胡適置于中國新文學史平臺上進行評判,無不承認他是開風氣之先的新文學倡導者與實驗者,似乎他開了風氣之后對新文學的建設與發(fā)展再也沒有實績可言,或者他對新文學再也沒有新的努力和追求,因而對胡適的肯定或評說僅局限于新文學的倡導期。但是,若有興趣追尋胡適一生的文學蹤跡或有精力閱讀48卷的《胡適全集》①,那就會發(fā)現(xiàn)胡適畢生沒有放棄對白話文學的倡導、實驗和研究;尤為可取的是不論其身處何地何境或者心情有何變化,他都沒有改變白話文學的宗旨和看法,不僅開了白話文學風氣之先并且終生堅守白話文學陣地,求索它,捍衛(wèi)它,完善它,弘揚它。眾所周知,胡適是白話詩的力倡者與嘗試者,盡管白話詩遭到一次次詆毀誹謗,而且真正優(yōu)秀的白話詩并非出于他之手;然而胡適畢生護佑白話詩,實驗白話詩,創(chuàng)作白話詩,要沒有文學先驅們這種百折不撓、堅持不懈的探索的創(chuàng)造精神,就沒有新文學的新文類的茁長。不只如此,胡適對“傳記文學”這種文類也頗感興趣,其對新文學的貢獻并未止于開風氣之先,而是終生為其吶喊為其實驗。正如他自己所言:“因為我對傳記文學有特別研究”,也“因為我這二三十年來都在提倡傳記文學”;不僅在北京、上海多次演講來提倡傳記文學,并且利用平常談話的機會勸說老朋友梁任公、蔡孑民、梁士詒等寫傳記②。胡適于1953年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講演“傳記文學”,說他這“二三十年都在提倡傳記文學”,從1953年向前推二三十年正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由倡導到建設的高潮期;由此開始胡適就不遺余力地提倡并實驗傳記文學。對于胡適與傳記文學的關系及其所作出的貢獻,學術界有人曾作了研究,有些論述已面世;但筆者閱后在受到一定啟示的同時,也引發(fā)出重新探索傳記或傳記文學的學術激情。
一
數千年的人學文本或史學文本不乏人物傳記,而且“傳的名目很繁多:列傳,自傳,內傳,外傳,別傳,家傳,小傳”③等;不過對各種傳記難以查到文體的釋義,只有逮及五四文學革命,“傳記文學”作為一種新文體才被正式命名,成為真正現(xiàn)代文學的文體概念。因此“傳記文學”的倡導,既豐富了現(xiàn)代文學的文類,又使現(xiàn)代文體理論增加了新范疇。至于何為“傳記文學”,胡適并沒有從理論上給出明確而嚴格的界說,雖然以史實寫人物的生命完整史或斷代史成為古己有之的傳記,但是把“傳記”與“文學”捆在一起而凝成“傳記文學”其成為現(xiàn)代文體范疇,卻是胡適的開創(chuàng);即使不是胡適的獨創(chuàng),也可以說他是“傳記文學”提倡得最多者,實驗得最勤者。傳記的本體最求真最講實,而且是客觀的真客觀的實,來不得半點虛假,來不得絲毫偽造,若失了真丟了實,那傳記就喪了本體亦掉了魂魄;一旦把傳記納入文學系統(tǒng),它必須具有文學的特質。然而,究竟什么是傳記的文學特質?這里不妨引用胡適對“什么是文學”的定義,給以間接的闡明。胡適曾說:“語言文字都是人類達意表情的工具;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學”。傳記作為文學的一種類型,當然亦應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這樣方可稱得上文學;并且作為傳記文學的本體的客觀事實,只要經過寫傳者的梳理和選擇無疑亦蘊含著“意”與“情”,前者主要指理性的思想而后者則主要指感性的情感,若是傳記具有了“意”與“情”那它也有了文學的特質和屬性。怎樣才算達意達的“好”、表情表的“妙”,胡適認為這樣的文學必須具有三個條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動人,第三要美?!彼^“清楚明白”就是要求最能盡職的語言文字能夠把情或意明白清楚地表達出來,使人懂得,使人容易懂得,使人決不會誤解。所謂“有力能動人”,就是文學能使人懂得還不夠,必須要人不能不懂得,懂得了則要人不能不相信,不能不感動,即“我要他高興,他不能不高興;我要他哭,他不能不哭;我要他崇拜我,他不能不崇拜我;我要他愛我,他不能不愛我”,這就是“有力”,也可以叫它“逼人性”。中國舊“文學”如碑版文字,如平鋪直敘的史傳絕不能“動人”,絕沒有“逼人”的力量。所謂“美”就是“懂得性”(明白)與“逼人性”(有力)二者融合起來自然發(fā)生的結果;孤立的美是沒有的,例如“五月榴花照眼明”一句詩之所以“美”,美在用的是“明”字,而這個“明”字含有兩個美的分子:“一是明白清楚;二是明白之至,故有逼人而來的影像?!雹芤罁@三點相互聯(lián)系的美學要求,傳記只有具備了“懂得性”、“逼人性”、“美感性”,才可以算得上“傳記文學”;也就是說以客觀真實為本體的人物傳記能夠達到明白清楚、有力動人和美感有味,則應是作為現(xiàn)代文體的傳記文學這一美學范疇的核心內涵。
胡適熱衷于傳記文學的提倡與實驗竟達二三十年,不能不對傳記文學的美學特征、寫作技藝、文體功能等有深切的感受與獨特的認知;雖然他沒有把所有的感受與認知升華到理論層次進行系統(tǒng)的總結與闡發(fā),但是若將其散落于文本中的論斷或結語或體悟加以整合性地概述與分析,也可以認清胡適對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新性的獨特把握和理解,以及從理論上對傳記文學所給出的新開拓新境界,為現(xiàn)代中國傳記文學的昌感繁榮提供的強有力的理論支撐與智慧援助。
真實性是一切文學類型的生命,而對于傳記文學來說尤為重要;因為“好的傳記文字,就是用白話把一言一行老老實實寫下來的”,甚至“把自己做事的立場動機赤裸裸的寫出來”⑤。雖然小說特別寫實型小說亦要求真實地描寫人生的本來面目,或者反映出生活的原生態(tài);但是小說所追求的真實不必是客觀上實際存在的真實,可以是完全出于作家頭腦中虛構出來的真實,只要不違背人生或生活的應有的邏輯均可視為真實。而傳記文學所要求的真實性,首先是實有的真實,是客觀存在的真實,這是從既有的事實中經過去偽存真、去非留是的檢驗辨識而提煉出的真實,不論“被作傳的人的人格、狀貌、公私生活行為”⑥或者所思所感所言所行,都能合乎或貼近人生的本相和生活的原態(tài)。當然,傳記文學并不完全排斥虛構或想像,必要的虛構或想像也是傳記文學的內在機制,否則傳記文學的美感性就會受到削弱;問題的關鍵不是傳記文學存不存在虛構或想像成分,而是如何掌握好或處理傳記文學結構體的虛構或想像。若把傳記文學視為獨立藝術結構,那它的本體是由傳主的生存或生活的事實或人生蹤跡所構成的,并規(guī)定著傳記文學的客觀真實性,從而以充分可靠的實證性來確證傳主的生命史或思想史或人生史的真實性與可信性。傳主的人生事實或蹤跡既然構成了傳記文學的本體,那么虛構或想像的成分只能是對本體的補充或完善,決不能也不會改變傳記文學的質的規(guī)定,即只能增強其客觀真實性絕不會削弱其真實性。具體來說,虛構或想像之于傳記文學,只能在這些方面發(fā)揮作用:或重要的人生經歷已有確鑿的事實可以梳理出敘寫出,只是需要補充一些無關大局的細節(jié)使之更豐富更真切,此時可以進行適度的虛構或想像;或剖析傳主的心理活動或做事的內在動機,而對于內在主觀世界的透析只強調如實地客觀描寫難以湊效,必須借助一定的虛構或想像方有可能確保心理剖析的真實性和深刻性時,不妨用之虛構或想像??傊?,傳記文學的構造,虛構或想像不可或缺,但運用起來務必謹慎,掌握好虛與實之間的“度”。真實性不僅是傳記文學的生命,也是其美感之源。胡適曾這樣贊美《齊白石年譜》:“我覺得他記敘他的祖母,他的母親,他的妻子的文字,都是很樸素真實的傳記文字,樸實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動人?!雹邩闼卣鎸嵉膫饔浿宰蠲雷罡腥?,固然原因很多,但主要在于不論自傳或為他人立傳都是為活生生的個體人或群體的人作傳,尤其是為多個體的人立傳;而立傳者的人生史或生命史,有的或許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有的或許是轟轟烈烈的英雄人物,有的或許是為人類作出突出貢獻的思想家,有的或許是才華橫溢的文藝家,有的或許是在一生中走過彎路的成功者,有的或許是誤入歧途總不悔改的歷史罪人……總之人是復雜的,各有不同的人生和不同的歷史。只要為自己或為他人作傳的主體能以一支公平的筆飽蘸著人文關懷之情,將傳主的真善美的人性或亦真亦假亦善亦惡亦美亦丑的人性及其所作所為,樸樸實實地真真切切地寫出來,該褒揚的褒揚,該貶斥的貶斥,那些有價值的人性得到肯定,那些無價值的人性得到否定。試想,這樣如實描寫的真人真事真性真情的傳記能不感人嗎?人生最有價值的東西被殘酷無情的摧毀了,能產生強烈的悲劇美;人生那些無價值的東西被毫無吝惜的毀掉了,能產生耐人深思的喜劇美。所以傳記文學能否具有真美的力量,取決于人物傳記能否達到“樸素真實”的美學境界。
如果說真實性是傳記文學的生命,那么思想性則是傳記文學的靈魂。傳記文學的思想性不是外加的而是固有的,不是作傳主體賦予的而是內在的;若是小說的主題思想可以體現(xiàn)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或根據外在需要而把思想理念注入小說世界;那傳記文學的思想性則要求作傳者從傳主的固有思想中去發(fā)掘去選擇,使那些富有真理性的思想意識,凝成傳記文學的獨創(chuàng)思想性。對此胡適深有感觸也極為重視,尤其那么些大哲學家大思想家的傳記在胡適的心目中都是“世界文學中最美、最生動、最感人的傳記文學”;因為這樣的傳記文學既蘊含著偉大的思想又體現(xiàn)出偉大的精神,所以胡適十分推崇古希臘大哲學家蘇格拉底臨死前其弟子或友人以談話錄方式為他寫成的三種傳記文學:一是大弟子柏拉圖所描寫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的對話,叫做《蘇格拉底辯護錄》;二是寫他在監(jiān)獄里等死的時候,和一個去探監(jiān)的學生的談哲學講學問的對話錄;三是寫蘇格拉底死刑已服毒的情景,他仍然從容不迫地與其學生談思想講哲學,即使毒藥發(fā)作要奪去他的生命也幽默囑咐學生“到醫(yī)藥之神那里獻上一只雞”。這三種談話錄所承載的偉大而豐富的哲學思想是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蘇格拉底在獄中為宣傳真理、捍衛(wèi)真理而表現(xiàn)出的視死如歸的毫無畏懼的精神感天動地震撼人心,故胡適稱贊談話錄“為世界上不朽的傳記文學”⑧;并從而可以看出,崇高的思想性或深邃的哲學意蘊,對于傳記文學的創(chuàng)新趨優(yōu)是何等重要!基督教《新約全書》中的《約翰福音》、《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這四福音的后三個福音,胡適之所以稱其為“西洋重要的傳記文學”,主要因為“都是記錄他們所愛的人在世的一言一行的”,弘揚了博愛的人道主義思想。英國18世紀博施惠(Boswell)創(chuàng)作一部《約翰生傳》,胡適贊美它“是一部很偉大的傳記,可以說是開了傳記文學的一個新的時代的”;不僅因為約翰生博士是一個了不得的文學家,更因為“這個人談鋒很好,學問也很好”,當然有睿智的思想見識,為這樣的人作傳既能使傳記葆有文學性更能蘊含深刻的思想性。特別是歐美90年代以來問世的“真正偉大人物的傳記”如政治家林肯、科學家巴斯德(Pasteur)等的傳記,更值得一讀,不只是其卓越的思想、偉大的業(yè)績令人敬佩,而且人格魔力更是感人至深。胡適雖然說過“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這似乎有點崇外貶中之嫌,至少對古代中國傳記文學的成就估計不足;但是從中外文學的比較角度考察,以西方傳記文學作為參照,中國文學系統(tǒng)中的傳記文學并不發(fā)達,這是史實,當然這并不包含“中國的正史”中的“傳記”在內,西方文學中有不少“真正傳大人物的傳記”,而“我國并不是沒有圣人賢人”,“只是傳記文學不發(fā)達,所以未能有所發(fā)揚”,這應該是中肯的批評,也是有意義的反思。要是中國古代的圣人賢人都能做成傳記文學,不僅豐富了中國文學的文類,弘揚了圣賢的崇高思想和人格力量,更能增強我國傳記的思想內函,難怪胡適說“這是我們一個很大的損失”⑨。也許有人會問:傳記文學的思想性與其事實上的真實性是否矛盾?在我看來并不矛盾,越是關注傳記文學的事實上的真實性越能突現(xiàn)出固有的思想性,這是因為傳記文學結構本體的事實乃是傳主的所言所行所作所為所感所思的實實在在的歷史,不論其言行或作為并非都是盲目的無意識的,而是有這種理性信仰或那種思想意識、這種倫理道德或那種無意識的自覺或不自覺的引導或規(guī)范,即使追求絕對自由的人也是有思想有意識的;既然傳主是個有思想有情感的健全的靈肉一致的人,那么他用真實言行寫的人生歷史無疑是有思想或有靈魂的歷史,而構成人生史或生命史的種種事實無不滲透著這種思想或貫穿著那樣意識,甚至有些傳主本身就充當靈魂工程師或者從事哲學思想研究工作。所以傳記文學若是真正能夠如實地寫出傳主的生命或人生的史實,那就能揭示其固有內蘊的思想意識,以形成傳記文學的思想性,這便使真實性與思想性達成有機的統(tǒng)一。
趣味性是傳記文學必具的美學特征,它與傳記文學的真實性思想性的重要特征互有聯(lián)系,相得益彰。所謂趣味性是與傳記文學的有無美感相聯(lián)系,美感越濃烈趣味性越強,美感越淡薄趣味性越弱。至于何為傳記文學的美感,它是由很多美的因素聚集而成;而其中最重要的美的因素是源于栩栩如生的傳主形象被描寫得是否與事實存在那樣的真實可信,其思想感情被揭示得是否與實際內心世界那樣的豐富深微。要是對傳主通過事實的敘寫達到了這樣的藝術境界,那真實性就能生發(fā)動人的美、思想性就能產生理趣的美,有了真實的美與思想的美必然就會有趣味性;使人讀了這樣的傳記文學便從審美感受中體驗其不同的趣味,既滿足了一定的閱讀期待又適應了一定的審美追求。況且,趣味性又是傳記文學的固有屬性,并非所有的傳記都能進入文學殿堂,也就是說人物傳記不勝枚舉,然而能真正稱得上傳記文學的就必須具有審美的趣味性;有些傳記讀起來枯燥無味令人生厭,根本不能算傳記文學,即使濫竽充數地冒充傳記文學也只是偽劣品。胡適特別強調傳記文學的趣味,既視它為傳記文學的美感特征又把趣味性作為衡量傳記的價值尺度。胡適雖然說“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但是對于“中國的正史”中的傳記卻給予肯定性的分析,認定《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等正史中的短篇傳記有很多寫得生動有趣:太史公的“項羽本紀”,寫得很有趣味;“叔孫通傳”,看來句句恭維叔孫通,其實句句在挖苦他,頗有諷刺趣味;《漢書》外戚傳中的“趙飛燕傳”,描寫詳細,保存史料多,也有趣味;《晉書》中有趣味的傳記很多,搜集了許多沒有經過史官嚴格審查的小說材料,它們可以“成為小說傳記,給中國傳記文學開了一個新的體裁”⑩。胡適堅持“趣味性”的美學標準,從中國的正史中挑選出不少短篇的傳記文學,也算對“中國文學”系統(tǒng)缺乏傳記文學的一個補充。特別他提出一個“小說傳記”的新概念,不僅從理論上拉近了小說與傳記這兩種文體的關系,也說明傳記文學中有小說的成分、小說里也有傳記的成分,一個側重于實另一個側重于虛,這兩者是可以互補相融的,正因為傳記文學汲納了小說的虛構成分,所以才增強了它的趣味性特征。胡適不只以“趣味性”為價值觀對中國正史中的傳記文學給出梳理性的考析,尤為可取的是,對中國古代言行錄式的傳記文學進行了探察與評述;而把言行錄或語錄體都命名為傳記文學,這應似胡適的獨創(chuàng),不僅抬高了它們的文學價值,也為“中國文學”系統(tǒng)缺乏傳記文學而充實了新的內容。中國最早、最出名而全世界都讀的言行錄則是《論語》,它是孔子的一班弟子或弟子的弟子,懷著對孔子特別大的敬愛之心和無限誠摯的思念之情,把孔子生平的一言一行忠實記錄下來,匯集而成的;因此在胡適看來,這種“言行錄往往比傳記還有趣味”。在中國歷史上《論語》是最好的言行錄,它用的虛字最多,通過言行的真實記錄把孔子的音容笑貌、思想風采、性格特征、精神狀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地烘托出來;這是由于“實字是骨干,虛字是血脈,精神骨干重要,血脈更重要”,《論語》就是運用虛實兼有的白話老老實實地記錄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所以“應該把《論語》當作一部開山的傳記讀”?!叭魪恼Z言文字發(fā)展的歷史來看,更可以知道《論語》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它是二千五百年來,第一部用當時白話所寫的生動的言行錄”,也是“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的有趣的傳記文學[11]。實質上,要把《論語》定義為傳記文學,那它應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真實性、思想性、趣味性相結合的語錄體的傳記文學,故而胡適對它的評價如此的高。
功效性也是中國傳記文學應有的重要特征,它正是真實性、思想性、趣味性綜合作用而在傳播或閱讀過程中所產生的必然效果。任何文學形態(tài)只要它具有整體結構功能都能發(fā)生這樣的功效或那樣功效;所謂文學借助媒介產生的或大或小的效果,或者通過閱讀接受而生發(fā)出的或強或弱的效果,無不是文本的結構功能所致。故而文學的結構功能越大其傳播或閱讀的效果越大,功能與效果是成正比的;即使那些高喊“為文藝而文藝”或“為文學而文學”的作家所創(chuàng)構的文本也不是完全超功利而無功能的,只要它能傳送美學信息使人接受可以滿足某種審美或娛樂需求,這就是它的功效。況且,傳記作為一種新體裁的文學,它的構成文本既函納了事實上的真實性又彰顯出內蘊的思想性和濃郁的趣味性,因而它的功能效應是極為明顯的甚至也是相當強烈的。胡適曾從不同的角度闡明傳記文學的功效,強調它的特有的價值和意義。20世紀30年代初胡適對《四十自述》這部自傳的功效與意義給出這樣的估價:“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翻事業(yè)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盵12]這個評說,也包括當時已經出版的郭沫若、李季的自傳,胡適至少指明它們有可能生發(fā)出三種功效或意義:一是示范帶頭效用,希望做過一翻事業(yè)的人都能像胡適、郭沫若、李季那樣寫出赤裸裸的自傳,為“中國近世歷史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增添“美玉寶石”;二是為史家書寫不同格式的歷史文本提供豐實可靠的史料,因為傳記文學所運用的史料是經過甄別考證的,既切實具體又準確可靠,特別是那種能真實反映歷史原態(tài)的典型細節(jié)是更為難得的史料;三是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開辟新的發(fā)展道路,開發(fā)新文學的新的增長點,這是因為傳記文學在胡適視野中是一種新體裁新文類,中國古代文學系統(tǒng)中的傳記文學并不發(fā)達,只有散文、詩歌、小說、戲劇四種文體形成了傳統(tǒng)的文學格局,若是中國近世能夠積極提倡并撰寫傳記文學,那就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昌盛開辟一條潛力巨大的生路,20世紀中國傳記文學的發(fā)展史實已證明胡適對傳記文學功效的預見是正確的。胡適認為,不僅那些干過一翻利民利國事業(yè)的或者有光榮歷史的人所作的傳記能夠留下可貴的史料,就是那些歷史上有過污點曾受到社會毀謗的也應作傳記“給歷史添些材料”,借助寫自傳的機會“把自己做事的立場動機赤裸裸的寫出來”[13],讓歷史作出結論,讓公眾給出判斷,這也是傳記文學應產生的功效。此外,好的傳記文學具有感人至深的教育功能和啟人智慧的認識功能。胡適閱讀近代新醫(yī)學創(chuàng)始人巴斯德(Pasteur)的傳記,“使我掉下來的眼淚潤濕了書頁”,“我感覺到傳記可以幫助人格的教育”[14]。胡適認為紹興師爺汪輝祖寫的《病榻夢痕錄》和《夢痕余錄》皆是自傳文學,它的主要功效則是名副其實的“做官教科書”,強調了它的認識功能。凡是傳記文學寫得生動有趣的,都具有強烈的美感功能,是屬于文學史上應該留名的審美佳作,胡適對此倍加贊賞。
胡適自認“對傳記文學有特別研究”,所形成的理性思維成果不可能不散發(fā)于不同的文本,上述僅從四個層面考察并評析了他對傳記文學特質的認識,也是胡適對現(xiàn)代文體理論的開拓與貢獻。既然傳記文學是種新體裁新形態(tài),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開辟了生路,那么怎樣才能運用好這種新體裁而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優(yōu)的傳記文學?對此胡適作了多方面探索,這里著重論述一下作傳主體,不管為自己作傳或為他人作傳都是為傳主作傳的主體,他本身務必具備這樣一些素質或條件:一是“養(yǎng)成搜集傳記材料和愛讀傳記材料的習慣”[15]。先說養(yǎng)成搜集材料的習慣對于做傳記的重要性。搜集材料既是做傳記的先導又是做傳記的基礎,沒有完備詳細的材料寫作技藝再高超也寫不出好的傳記文學;一個人的歷史不管是普通人或者是英烈偉人都是由事實材料或實際言行舉止譜寫而成的,所以搜集的事實材料越豐富越堅實越能寫出充盈厚重穩(wěn)健豐實的傳記文學,否則就寫不成傳記文學,即使勉強地寫出傳記也是枯瘠貧血的或者經不住推敲琢磨的傳記文學。但是搜集材料必須講究方法,這就是“尊重事實,尊重證據”[16]的科學方法。因為搜集的傳記材料并非都是真實可靠的,或是被扭曲的材料或是被粉飾的材料,也許是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的材料,也許是以訛傳訛的材料;如果以這樣的材料為基石建起的傳記文學大廈,那無疑是“瞞”和“騙”的最容易被推倒的“偽”傳記文學。所以只有采取科學的方法對搜集的材料下一番“去偽存真”的考辨工夫,把那些真正經得住事實或證據檢驗的真實可靠的材料掌握好、理解好、運用好,才能確保寫出優(yōu)秀感人的傳記文學。寫好傳記文學養(yǎng)成搜集材料、甄別材料的習慣固然重要,養(yǎng)成愛讀傳記文學的習慣也很有必要;要是能夠放開眼界飽覽中外古今的優(yōu)秀的傳記文學,不僅能廣納博采地汲取寫作傳記文學的成功經驗和藝術技巧,強化對傳記文學的審美修養(yǎng),拓展已有的傳記文學的知識結構,并且能夠從閱讀感受與體悟中學習如何運用科學方法去搜集材料、整理材料、辨識材料和掌握材料,以及如何把真實材料納入寫作主體的藝術構想中而建成傳記文學文本。二是寫好傳記文學,寫作主體既要堅持公正的立場又要具有“實事求是”[17]的態(tài)度。不論古代的中國或現(xiàn)代的中國,為自己作傳或為他人立傳都不能進入自由自在的寫作境界,有來自政治方面的阻力,有出自思想方面的障礙,也有來自習慣勢力的阻遏,甚至自己為難自己;若是這些阻力或障礙不清除,那優(yōu)質的傳記文學就寫不出來,現(xiàn)代中國的傳記文學也難能得到健全發(fā)展。胡適研究了中國古代文學,獲得了“傳記文學寫得好,必須能夠沒有忌諱;忌諱太多,顧慮太多,就沒有法子寫生動可靠的傳記了”這條重要的經驗教訓,“忌諱”就是寫好傳記文學的思想阻力與心理壓力,能夠導致寫作主體的恐怖感和畏懼感?!爸袊牡弁跻灿辛瞬坏玫娜?,像漢高祖、漢光武帝、唐太宗等,都是不易有的人物。但是這些人都沒有一本好傳記?!盵18]重要原因在于“忌諱”太多;只有堅持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抱有一顆公正之心,消除這樣忌諱或那種忌諱的思想壓力,提供一個寬松自由的社會環(huán)境,寫作主體方有可能為歷史上帝王將相寫出好的傳記文學。雖然清末的德菱公主沒有什么忌諱,想做文學的買賣寫了一部《西太后傳》,她根本不了解西太后,“所以從頭就造謠來騙外國人”,這樣的傳記由于寫作動機是“發(fā)財”當然不會有什么價值[19]。沒有公正之心,沒有純正的動機,寫不出好的傳記文學。除了“忌諱”,民族偏見、階級偏見、黨派偏見也是寫好傳記文學的思想障礙。在20世紀中國的某些特定歷史時期,或者狹隘的民族意識或者機械的階級觀念或者唯我獨尊的黨派偏見,一度形成社會主潮,嚴重影響了傳記文學的寫作,不僅某些傳主的人生史特別是政治史被歪曲,而且其心路歷程或思想靈魂或被美化或被丑化,這樣的人物傳記失去了公正公道的實事求是的評價,既沒有多大的思想價值認識價值也沒有什么審美意義,若是胡適見到這樣的傳記文學也不知該如何評說?其實,私心太強的人,虛榮心太重的人,或者自我澎漲而不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都寫不好傳記文學,更寫不好自傳,因為有了這種私心雜念就不能主持公道,就不能確立公正之心,更不會在為自己立傳為他人立傳的過程中始終堅持實是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三是寫好傳記文學,寫作主體具有公正之心和科學態(tài)度固然重要,但是能夠堅持“一種赤裸裸的寫法”同樣重要,這是胡適反復強調的。他認為“中國最近一、二百年來最有趣味的傳記,除了《汪輝祖病榻夢痕錄》及《夢痕余錄》外,就是《羅壯勇公年譜》;它之所以成為最有趣味的傳記,主要因為當大兵出身的羅思舉所寫的傳記,不論他作的大事或小事,或者體面事或難以開口的私秘事,“都是用的很老實很淺近的白話”來寫,哪怕做賊偷東西、被叔父活埋這樣的事,也“可以說是寫得很老實的”[20],即使叫化子軍打狗吃狗肉披狗皮這樣的事也赤裸裸地寫出來,這就使傳記文學極為真實也頗為有趣。而這種赤裸裸的寫作方法與寫作主體所具有的公正之心和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前者的方法為后者所決定,前者獲得的效果進一步印證了惟有心正態(tài)度端才能寫好傳記文學。
二
通過對中外傳記或傳記文學的深廣研究,胡適從理論上對傳記文學的本體及其特征給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探察與概括,為他提倡傳記文學并積極嘗試實驗傳記文學提供了理論制導;雖然胡適實驗性地寫作了不下40篇傳記或傳記文學,但是真正合乎傳記文學寫作規(guī)范且達到相當美學高度的成功之作并不多,如同他嘗試白話詩一樣理論上的追求與其實驗結果總是有一定差距。盡管如此,不過胡適能自覺地把提倡傳記文學、實驗傳記文學和研究傳記文學三者相結合,這是對中國傳記文學所作出的獨特貢獻。傳記文學理論的探索給胡適寫作傳記文學的實驗以指導,胡適積極嘗試寫作傳記文學的實踐不僅驗證了他的傳記文學觀,也充實豐富了傳記文學的理性認知。這里不想對胡適長短不等的傳記或傳記文學進行具體分析,而是選取三篇有代表性的文本予以個案剖解,以窺測傳記或傳記文學的構造特征及其獨具的價值意義,與上述相照應以獲取互文性的效果。
且不論胡適于1908年所作的有名的《姚烈士傳》[21]、《世界第一女杰貞德傳》[22],而是對五四新文學運動興起胡適寫作的《許怡蓀傳》、《李超傳》進行個案分析。胡適是懷著恭敬悲悼的情感為亡友許怡蓀作傳的,故名之為《許怡蓀傳》[23]。作為寫傳者的胡適與傳主許怡蓀既是同鄉(xiāng)、同學又是可以相互交心的摯友,即使胡適赴美留學七年與怡蓀未見也從沒斷了書信的交往;胡適不僅對傳主的生平經歷了解得多感受得深,而且對其內心世界與性格品質也吃得透摸得準;尤其掌握了怡蓀給他的十幾萬字的信函,因為書信特別是摯友的信函是最可靠的心理事實和最真實的思想鏡像,所以運用這些親身體驗過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的事實材料寫成的傳記既真實感人又深刻動人。況且,胡適為許怡蓀作傳并非像編年流水帳不分大小巨細把所有事實都記上,而是有精心的布局結構:開頭一句“我的朋友許怡蓀死了!”以沉痛悲悼之感奠定了傳記的情感基調,接著交代了因急性肺炎醫(yī)治無效而辭世的病因,從而激起人們的惋惜痛楚之情,“怡蓀是一個最忠厚、最誠懇的好人,不幸死的這樣早!”這句贊語既強化人們的痛惜之感又為傳記舉綱。傳記的主體部分詳略得當,略寫怡蓀的家庭情況,詳寫其政治思想變遷過程以及同胡適的友誼;最后結尾“怡蓀是不會死的!”一句,與開頭相呼應,又以他的精神、人格永久不會死而貫通全傳。不過,怡蓀短暫一生最動人最能啟迪人的事實,乃是作傳主體胡適通過信函的真實而深切的內容所展示的:一是傳主怡蓀民國二年在日本東京留學參加了一個孔教分會,這是他政治思想變化的第一個時代。因為“他是一個熱心救國的人,那時眼見國中大亂,心里總想尋一個根本救國方法;他認定孔教可以救國,又誤認那班孔教會的人都是愛國的志士,故加入他們的團體?!薄斑@時代的怡蓀完全是一個主張復古的人。”他給胡適那封六千字的長信,說他提倡孔教有三條旨趣:“(1)洗發(fā)孔子的真精神,為革新之學說,以正人心;(2)保存東亞固有之社會制度,必須昌明孔孟學說,以為保障;(3)吾國古代學說如老、荀、管、墨,不出孔子范圍,皆可并行不背;頌言孔教,正猶振衣者之必提領耳”。胡適雖是怡蓀的摯友卻又是新文化先驅,所以并未因朋友之情為賢者諱,而是站在公正的現(xiàn)代性的立場上對“孔教”的三條逐一進行說理性的批駁,并指出那封六千字的信代表了怡蓀的“基本觀念是‘政治中心’的觀念”。即使他提倡孔教也旨在愛國,“怡蓀一生真能誠心愛國,處處把‘救國’作前提,故凡他認為可以救國的方法,都是好?!倍敲駠迥甑壑迫∠?,怡蓀是年畢業(yè)回國,目睹國內政治紊亂黨爭激烈,“他的政治樂觀很受了一翻打擊,于是他的政治思想遂從第一時代的‘政治中心’論變?yōu)榈诙r代的‘領袖人才’論”。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國事未得大定,無知小人尚未厭亂,而有心君子真能愛國者,甚鮮其人”。因此,“是知吾國所最缺乏者,尚非一般人才,而在領袖人才也審矣?!碑斆駠赈p見到“張勛復辟的戲唱完之后,段祺瑞又上臺”,這一次民黨勢力完全失敗,“那時怡蓀的政治思想已有了根本改變,從前的‘政治中心’論,已漸漸取消,故主張有一種監(jiān)督政府的在野黨‘抵衡其間,以期同入正軌’”。但由于政治形勢“南北更決裂,時局更不可收拾”,致使怡蓀所抱的“領袖人才和強硬的在野黨”這兩種政治希望都不能實現(xiàn),于是他寫信道:“所謂社會制度,所謂政治組織,無一不為人類罪惡之源泉”。三是民國七年怡蓀的政治思想進入第三個時代,其重要的標志就是其信中所說:“最近以來,頭腦稍清晰的人,皆知政治本身已無解決方法,須求社會事業(yè)進步,政治亦自然可上軌道”?!斑@時候,他完全承認政治的改良須從‘社會事業(yè)’下手,和他五年前所說‘一國改良之事,尤須自上發(fā)之’的完全不相同了?!庇谑撬麑戦L信給胡適商量辦雜志的事,他認為“政治可以暫避不談,對于社會各種問題,不可不提出討論”?!斑@時代的怡蓀完全是一個社會革命家??上闹驹附z毫未能實現(xiàn),就短命死了!”寫傳主體就是遵循怡蓀政治思想伴隨著外在客觀政治局勢的變化軌跡,簡明而真實、中肯而深刻地勾勒出一個忠誠于祖國的政治家和社會革命家的精神風貌與內心世界。不僅如此,“怡蓀是一個最富于血性的人。他待人的誠懇,存心的忠厚,做事的認真,朋友中真不容易尋出第二個”。這是胡適從與怡蓀十年朋友的密切交往的心心相印的真實感受中,所發(fā)出的由衷贊美與誠摯評價,完全是肺腑之言掏心之話;然而這不是空論,胡適是與怡蓀相交過程中選取了幾件感動最深的刻骨銘心的事實,真真切切地予以描述,充分彰顯出怡蓀這位真誠朋友的人性或人格已達真善美的境界?!八F(xiàn)在雖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影響,永遠留在他的許多朋友的人格里,思想里,精神里”。傳記就是這樣的從政治思想與人格人性相互關聯(lián)的兩大維度,以生動真切的事實形塑了許怡蓀的可敬可愛的生命豐碑。《許怡蓀》作為五四文學革命寫成較早的傳記文學,不只是開風氣之先,而且有其可取之點:胡適重視以書信為事實材料來揭示傳主的思想靈魂或精神面貌;重視從傳主身上發(fā)掘思想意識以增強傳記的思想性;重視以飽含感情筆鋒實寫悲劇人物的人生,借以強化傳記感人的悲劇美;重視結構的完整性,選材的典型性和描述的詳略得體;重視傳記貫穿線索的復調性。不過也有可挑剔之處,過多的依賴書信材料而不搜集其他事實,往往所刻畫的傳主只見思想不見行動,影響所寫人物的豐盈性;特別是有血有肉的細節(jié)的缺乏難以使傳記趣味橫生??傊?,如何處理好真與美、形與質的關系是寫好傳記文學的關鍵,也是胡適努力解決而未完美解決了的問題。
《李超傳》[24]也是胡適在新文學倡導期寫的一篇感人至深的傳記,它的傳主不是熱衷于政治的社會革命者而是一個追求個性解放的時代女性;說她是時代女性也許有點拔高,因為她不是個迎擊時代風浪的弄潮兒,也不是個熱衷于婦女解放運動的積極參與者,而僅僅是個希驥通過接受現(xiàn)代教育成為一個知識女性以擺脫舊家庭來掌握自己命運的獨立者。她父母早死而是父妾將其養(yǎng)大,其父無子家產雖豐厚卻掌握在繼兄手里?!八氉栽诩遥X得舊家庭的生活沒有意味,故發(fā)憤要出門求學”,從廣西到廣東最終成了北京國立高等女子師范學校的正科生。因為“她本來體質不強,又事事不能如她的心愿,故容易致病”,于民國七年八月肺病惡化而死于法國醫(yī)院,年僅二十三歲。這是英年早逝的悲劇,如同許怡蓀一樣,所不同的有二:雖然同死于病魔,但許怡蓀是流行性的急性肺炎,純屬天災所致,而李超則是事事不如愿傷心過度而致肺癆,這是人禍所致;作傳者的胡適與許怡蓀是至交摯友為其寫傳乃情理之中的事,而胡適與李超既不是同鄉(xiāng)又不是師生關系卻要給她作傳,一方面說明身居北大教授高位又是文學革命領袖的胡適不僅具有平易近人的平民意識也有深摯的人文情懷,另一方面說明給李超立傳胡適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與考慮,這就是:“覺得這一個無名的短命女子一生事跡很有作詳傳的價值,不但他個人的志氣可使人發(fā)生憐惜敬仰的心,并且他所遭遇的種種困難都可以引起全國有心人之注意討論。所以我覺得替這一個女子做傳比替什么督軍做墓志銘重要得多咧?!边@就是胡適寫這篇傳記的動因,至于如何來寫?似乎在構思上與《許怡蓀傳》有點相似,先簡述其生平行蹤及其死因然后詳寫傳主的悲慘命運;然而仔細讀來卻感到布局有所不同,許傳重在寫政治思想變遷史,而李傳則是通過一封封信函的真實內容來揭示傳主英年早逝的社會根源和文化根源,借以批判封建家族專制及其宗法意識的吃人本質,與五四時期以人的解放為核心主題的啟蒙新潮相呼應。傳記行文對李超悲劇原因的開掘既有層次感又有可信性:從李超給繼兄的信中,既表達了“妹每自痛生不逢辰,幼遭憫兇,長復困厄”的命運,又傾訴了“無論男女,皆以學識為重”而“欲趁此青年,力圖進取”的急切愿望,正如胡適所點評:這“已帶著一點嗚咽的哭聲”。再看她給親朋的信,“妹此時寸心上下如坐針氈”,表明她內心的痛苦已達極致,繼兄嫂對她已屆20歲仍無訂婚很不高興,想把她早早嫁出去而獨享其家產。這從她的胞姊惟鈞和姊壽松的信中可以看出:“妹慮家庭專制,恐不能遂其素愿,緣此常懷隱憂,故近來體魄較昔更弱”。這是胞姊對李超不想結婚的心理分析,乃是李超最難告人的痛苦;“她所以要急急出門求學,大概是避去這種高壓的婚姻?!倍睦^兄“不愿她遠走,也只是怕他遠走高飛做一只出籠鳥,做一個終身不嫁的眼中釘?!崩畛袕娏业臎_出舊家庭的個性要求和出門求學的堅強意志,于是寫信給繼兄要求赴廣州求學;但是她繼兄執(zhí)意不肯,并回了一封信,而“這封信處處用恫嚇手段來壓制他妹子,簡直是高壓的家庭制度之一篇絕妙口供”。李超不管其兄的阻撓,決意去廣東求學,繼兄斷絕與她通信,只有其嫂陳文鴻多次來信規(guī)勸她回廣西“以息家之怨”;但一家的怨恨并未動搖李超逃離苦海外出求學以解放自己的決心。在廣州換了幾個學堂,總覺得不滿意,“李超那時好像屋里的一個蜜蜂,四面亂飛,只朝光明的方向走”。這個比喻形象地顯示出李超在爭取個性解放自我獨立的道路上勇于探索敢于追求的慌恐而執(zhí)著的精神。因而她毅然決然地奔赴北京,投進高等師范學校。誰能想到她這樣做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與經濟壓力?雖然她到了北京,但是難以承受的撕心裂肺的煎熬與痛苦,已把這個身體虛弱的女子壓垮,致使她在生死線上掙扎。胡適仍是引錄書信的內容并加以評點的分析,道破了社會或家庭給李超的致命重創(chuàng):一是雖然其姊夫歐君是個難得的好人,承擔了李超去京求學的學費,但是她的繼兄嫂卻斷絕了她的財源,“哥嫂不但不肯接濟款項,還寫信給她姊夫,不許他接濟”,這就意味著砍斷她求學的經濟生命線,對于一孤身寄京而舉目無親的弱女子無疑是致命的痛擊。二是李超的家產要算富家,其繼兄嫂之所以對她冷酷無情拒絕接濟學費,“原來他哥哥是繼承的兒子,名分上他應得全份家財”,“不料這個倔強的妹子偏不肯早早出嫁,偏要用家中銀錢讀書求學”;況且李超還在信中說,“此乃先人遺產,兄弟輩既可隨意支用,妹讀書求學乃理正言順之事,反謂多余,揆之情理,豈得謂平耶?”這不只是與其繼兄的擊中要害的抗辯,也是對不合理的家族制度的挑戰(zhàn),故胡適說“這幾句話便是她殺身的禍根”。三是李超到京不夠半年,家中鬧翻天,其嫂為她的事上吊尋死,其兄錢不寄也不準她再提“先人”兩個字,李超經不住屢遭打擊而病倒吐血,惟有姊夫多次去信為她排解心事,并詢問她受盡“種種困苦艱難,以至于病,以至于死”,“這是誰的罪過?”“這是什么制度的罪過?”從反問中既揭示出其致死的原因又控訴了罪惡的家族制度;李超死后的棺材停放在北京的破廟,其繼兄嫂不聞不問,其兄來了信還痛斥妹子“至死不悔,死有余辜!”這個具有蛇蝎心腸的繼兄連禽獸不如。胡適懷著悲憤之情為這個“素不相識的可憐女子”作完了傳,再次申明他用這么多功夫為她作傳的目的:“因為她一生的遭遇可以用做無數中國女子的寫照,可以用做中國家庭制度的研究資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國女子問題的起點,可以算做中國女權上的一個重要的犧牲者?!边@從結構上照應了開頭,使之布局完整,而從思想意蘊上則是深化了傳記的主旨;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家長族長的專政”、“女子教育問題”、“女子承襲財產的權利”、“有女不為有后的問題”等四個值得研究的時代課題,這既升華了傳記的思想意義又呼應了五四反封建爭取婦女解放的民主潮流。從傳記文學的實驗來看,《李超傳》盡管并不完美,然而它與《許怡蓀》相比,其相似的美學品格卻得到了強化:兩個傳主或許怡蓀或李超都是學生出身,都是病魔奪去了年青的生命,導致令人惋惜的人生悲劇,雖然兩個悲劇都感人,但是李超的悲劇不僅更感人而且能激起人們痛恨舊家族制、清除吃人宗法思想的憤怒情感和令人深思的現(xiàn)代理性批判力量;同時以信稿與行狀為事實來形塑兩個傳主的思想性格,許怡蓀是強勢的社會革命家,熱衷于政治救國治國,而李超充其量是弱勢的個性解放的追求者,熱衷求學獲取新知,比起前者,胡適對后者的刻畫更具體因而也更真實感人;同是帶著強烈感情為兩個早逝的年輕人做傳,并從傳主本身來發(fā)掘固有的思想性或人性美,但是對李超的思想性格的發(fā)掘或人性美的發(fā)現(xiàn)更深微一些,所賦予的主體情感除了憐惜同情還有強烈的憤恨,化為怒火燒向罪惡的家族制度,這就把感情融入了思想的深度。雖然《許怡蓀傳》和《李超傳》都是五四新文學倡導期出現(xiàn)的較好的傳記文學,但是后者在我看來卻優(yōu)于前者。
在胡適視野中,好的年譜也是傳記或傳記文學;若《許怡蓀傳》、《李超傳》是胡適為現(xiàn)代人做傳,都體現(xiàn)出真實的時代感;那《章實齋先生年譜》[25]卻是胡適為古人做傳,與現(xiàn)代人的傳記相比它又有什么新特點?這倒是值得研究的有新意的話題。胡適做《章實齋年譜》如同做《許怡蓀傳》、《李超傳》一樣,總有個明確的動機或目的,也許這是寫傳記或傳記文學的必有特點,至少胡適開風氣之先的實驗是這樣做的。他做《章實齋年譜》的動機,乃是起于民國九年冬讀日本內藤虎次郎編的《章實齋先生年譜》所受到的刺激,他覺得章實齋是位專講史學的人,“不應死了一百二十年還沒有人給他做一篇詳細的傳”,而“第一次作《章實齋年譜》的乃是一位外國的學者”,這使他最感到“慚愧”;于是胡適趁民國十年春在家養(yǎng)病之機,帶病做了這樣幾項精工細活:重讀細研《章氏遺書》,“真正了解章實齋的學問與見解”,為寫年譜備好材料打實基礎;再讀《內藤譜》,不僅寫得太簡略,而且只寫“一些瑣碎的事實,不能表現(xiàn)他的思想學說變遷沿革的次序”,不僅寫得太簡略,而且只寫“一些瑣碎的事實,不能表現(xiàn)他的思想學說變遷沿革的次序”,這為其做新譜模清底細;學習“最好的年譜,如王懋竑的《朱子年譜》,如錢德洪等的《王陽明先生年譜》,可算是中國最高等的傳記”,并“認定年譜乃是中國傳記體的一大進化”,若這些“年譜單記事實,而不能敘思想的淵源沿革,那就沒有什么大價值了”,這就為他寫好年譜提供了參照?!耙虼耍覜Q計做一部詳細的《章實齋年譜》”,比“《內藤譜》加多幾十倍”,“不但要記載他的一生事跡,還要寫出他的學問思想的歷史”[26]。這部傳記性的年譜寫成,下了苦功夫與細功夫,獲得了成功得到了好評。正如何炳松的《序》所指出的:“替古人做年譜完全是一種認世知人的工作,表面看去好像不過一種以事系時的功夫,并不很難;仔細一想實在很不容易。我們要替一個學者做一本年譜,尤其如此;因為我們不但對于他的一生境遇和全部著作要有細密考證和心知其意的功夫,而且對于和他有特殊關系的學者亦要有相當的研究,對于他當時一般社會的環(huán)境和學術界的空氣亦必須要有一種鳥瞰的觀察和正確的了解,我們才能估計他的學問的真價值和他在學術中的真地位。所以做年譜的工作比較單是研究一個人的學說不知要困難到好幾倍。這種困難就是章實齋所說的‘中有苦心,而不能顯’,和‘中有調劑而人不知’,只有做書的人自己明白”。而“胡適之先生的《章實齋年譜》就是這樣做成功的”,“所以就我個人講,一面想到做《年譜》這種工作的困難,一面看到適之先生這本《年譜》內容的美備,我實在不能不承認這本書是一本‘即景會心妙緒來會’的著作”[27]。這個評語不只道出做《章實齋年譜》的艱辛,也言明了它的學術價值和思想意義,即《年譜》在特定的時代背景與文化語境下真實地勾勒出章實齋的生命軌跡,深刻地揭示出他的思想流變史和獨特的史學觀念,科學地弘揚了他的杰出的學術思想。姚名達讀了胡適做的《年譜》決定去“研究章先生”,使其成了有名的章實齋研究專家,因之他說“適之先生這書有一點是我所最佩的,就是體例的革新:打破了前人單記行事的體裁;摘錄了譜主最重要的文章;注意譜主與同時人的關系;注明史料的出處;有批評;有考證;譜主著述年月大概都有了”[28]。胡適本人也承認這部《年譜》雖然沿用了向來年譜的體裁,但有幾點頗可以算是新的體例,其見解有些與姚名達略同:“第一,我把章實齋的著作,凡可以表示他的思想主張的變遷沿革的,都擇要摘錄,分年編入”,以證實其學術思想的演化;“第二,實齋批評同時的幾個大師,如戴震、汪中、袁枚等,有很公平的話,也有很錯誤的話”,“我把這些批評,都摘要抄出,記在這幾個人死的一年”,“不但可以考見實齋個人的見地,又可以做為當時思想史的材料”;“第三,向來的傳記,往往只說本人的好處,不說他的壞處;我這部《年譜》,不但說他的長處,還常常指出他的短處”,“我不敢說我的評判都不錯,但這種批評的方法,也許能替《年譜》開一個創(chuàng)例”[29]??傆^《章實齋年譜》,盡管在體例上有所創(chuàng)新,也具有傳記文學的真實性、思想性、審美性和功效性的特征,但因為文學性或趣味性有點匱乏,只能算成功的傳記性的年譜而稱不上名副其實的傳記文學。
上述選擇剖析的三篇傳記或傳記文學,都是胡適在五四新文學倡導期的嘗試性的實驗之作,一是社會革命者之傳,二是個性解放者之傳,三是古代學者之傳,雖然算不上最優(yōu)秀的傳記或傳記文學,但是卻為傳記文學這種新文體或新文類的建設與發(fā)展奠定了良好基礎,開創(chuàng)了文學的新局面;同時,以傳記文學的寫作實踐印證了胡適在理論上探索中外傳記文學所獲得的真知卓見的正解性和有效性,這就能從理論與實驗的有機結合上引導并推動中國現(xiàn)代傳記或傳記文學的發(fā)展,可以說胡適終其一生如同關注白話文學建設一樣關注傳記文學的營構,視傳記文學為總體白話文學系統(tǒng)的有機組成部分。
盡管現(xiàn)代傳記或傳記文學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演變過程中,曾受過嚴重挫折甚至出現(xiàn)過抽掉了“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的變態(tài)的傳記或傳記文學;然而歷史跨入80年代的新時期以來,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和認識路線的指導下,沖決了主觀機械的階級論的桎梏,沖破了黨派偏見以及“勝王敗寇”歷史觀的障礙,科學發(fā)展觀和以人為本思想已成為社會主潮,因此有力地推動了傳記或傳記文學的寫作高潮,各種形態(tài)的傳記或傳記文學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出來,形成了空前繁榮昌盛的新文學局面,它既繼承了胡適等文學先驅在五四時期所開創(chuàng)的傳記或傳記文學的傳統(tǒng)又將其推上了一個新的發(fā)展層次。雖然當下的傳記或傳記文學良莠不齊甚至優(yōu)劣混雜,但是經過改革開放的科學與民主思潮的大浪淘沙,21世紀的傳記或傳記文學的寫作定會出現(xiàn)嶄新的思想風貌與藝術景觀!
草于2012年7月10日
[注釋]
①《胡適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②⑤⑥⑧[11][13][14][18][19]胡適:《傳記文學》,1953 年 1 月 13日臺北《中央日報》。
③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1981年版,第487頁。
④胡適:《什么是文學》,《胡適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頁至第208頁。
⑦《胡適全集》(第19卷),第302頁。
⑨⑩[15][20]《胡適全集》(第12 卷),第 426 頁,第419 頁,第418頁,第431頁。
[12]《胡適全集·四十自述》(第18卷),第7頁。
[16]《胡集全集》(第3卷),第132頁。
[17]《胡適全集》(第2卷),第103頁。
[21]原載1908年5月30日至9月6日《竟業(yè)旬報》第16——18、20、23、26 期。
[22]原載1908年9月16日《竟業(yè)旬報》第27期。
[23]胡適:《許怡蓀傳》,1919年8月15日《新中國》第1卷第4號。
[24]胡適:《李超傳》,1919年12月1日至3日《晨報》。
[25]胡適于1921年作《章實齋先生年譜》,1922年1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經姚名達補訂后,1931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再版。
[26][27][28][29]《胡適全集》(第 19 卷),第 29 頁至第 30 頁,第1頁至第2頁,第25頁至第26頁,第30頁至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