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林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靳叢林先生是著名魯迅研究專家,同時又在日本長時間訪學、任教。因而,對日本魯迅研究狀況了然于心,且形成了自己的比較全面而深刻的認知,多年來他為我們翻譯和介評了大量日本魯迅研究成果。最近,他又奉獻出《竹內好的魯迅研究》,實為魯迅學的福音。
竹內好的魯迅研究是日本魯迅研究的一個不可回避、難以逾越的高峰,其博大精深有目共睹。所以被稱為“竹內魯迅”。但與其博大精深相伴的則是有些地方的論說相當晦澀,有的地方人們對其的理解也易發(fā)生歧義。不少魯迅學學人都試圖對其作出解說,筆者亦是其一[1]。雖然關于“竹內魯迅”寫了四萬多字,但感覺不夠深透,更何況僅僅是評價了竹內好的《魯迅》一書 (且是中譯本),并未涉及竹內好其他有關魯迅的著述。靳叢林的這本專著則全然不同:它評說的是竹內好全部有關魯迅的著述乃至翻譯,并且將“竹內魯迅”置于整個日本魯迅研究史中來評說,且所依據(jù)者多為日文原文或他本人的譯本。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高度重視竹內好憑借魯迅對日本歷史與文化的反思 (專門安排了一章:《憑借魯迅的歷史反思》),從而彰顯出魯迅對于日本乃至全人類的世界性意義。他為我們呈現(xiàn)的“竹內魯迅”不反是多維的、立體的、全方位的,并且是有著豐厚與綿長的外延的。而將竹內好的傳記性材料乃至年譜亦納入書中,使得讀者在了解一個全面的竹內好的同時,更理解了竹內好親近魯迅,一生與魯迅相糾結的必然性,這樣,本書自身就成為了一個帶有自足性的“竹內魯迅”文本:一卷在手,“竹內魯迅”撲面而來,帶著其全部堂奧與魅力。
我們說魯迅審視歷史與現(xiàn)實都洞若觀火,有一雙他人難以企及的慧眼,原因之一是由于魯迅有著深刻的辯證思維。此種深刻的辯證思維,亦為竹內好所具備,所以,他能說出“魯迅在本質上是個矛盾”,恰如托爾斯泰說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體都是矛盾。筆者認為,此種深刻的辯證思維的共享,或許是竹內好親近乃至親和魯迅的原因之一。而靳叢林對“竹內魯迅”的持久性興趣,恐怕也與他本人對辯證思維的獨喜相關聯(lián)。倘若是一位喜歡處處涇渭分明、一眼望底的學者,對于竹內好那種每每由否定來引發(fā)肯定、正話卻反說的論述方式要產生疏離的。這樣的人恐怕對魯迅亦難以親近,他們可能更加喜歡劉半農。
從以下幾個例子中可以看出靳叢林是如何以辯證思維來解說“竹內魯迅”的辯證思維的?!盎匦摹笔恰爸駜若斞浮钡囊粋€重要概念。對“回心”的解說,學界似乎也并不全然一致。竹內好本人在《何謂近代——以日本與中國為例》中的《回心與轉向》這樣寫道: “為了我之為我,我必須成為我之外者,而這一次改變的時機一定是有的吧。這大概是舊的東西變?yōu)樾碌臇|西的時機,也可能是反基督教者變成基督教徒的時機,表現(xiàn)在個人身上則是回心,表現(xiàn)在歷史上則是革命?!砻嫔峡磥?,回心與轉向相似,然而其方向是相反的。如果說轉向是向外運動,回心則是向內運動?;匦囊员3肿晕叶从吵鰜?,轉向則發(fā)生于自我放棄。回心以抵抗為媒介,轉向則沒有媒介”[2]。靳叢林在引用了這段話后接著說:“這里的‘為了我之為我,我必須成為我之外者’的改變的契機,正是‘舊我變新我’的個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確立的時機,亦即竹內好的回心之軸。”作者還指出,竹內好是借助“回心”等宗教語匯,“表達的卻是魯迅這樣的回心意識——主體自覺性的獲取——掙扎 (抵抗)的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這其中自然也熔鑄了竹內好的人生觀和他對現(xiàn)實的抵抗?!缡?,那么《魯迅》一書,就不能只看做是對中國的文學家魯迅的解讀,還應該看到其中凝聚著作者對日本現(xiàn)實的曲折的反思。”[3]作者不單深刻地理解了“回心”的辯證內涵,把握了“竹內魯迅”的關鍵所在,并且將竹內好對魯迅的辯證解析與其對日本現(xiàn)實的反思膠著于一,也就是說,竹內好對魯迅的解析有著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的體驗。這其實就是竹內好這一研究主體與魯迅這一研究客體的親和與默契。而作者將此能夠發(fā)掘出來,恐怕亦有著同樣原因。此處并非是說作者有著與竹內好乃至魯迅相似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狀態(tài),而是說有著相似的思維方式乃至情感走向。
“竹內魯迅”對于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有著迥異于他人的論說,靳叢林在本書第二章第五節(jié)中將其稱之為“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的悖論”——這也即是該節(jié)的題目。竹內好在《魯迅》一書中寫道:“文學對于政治無力,這是由于文學本身要疏遠政治,是通過與政治的對立而形成的?!a生文學的是政治,而文學從政治中篩選出自己。因而,革命‘可以改換文學的色彩’。政治和文學的關系不是從屬的關系、相克關系。迎合政治或白眼看待政治,都不是文學。真正的文學,是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就是說,政治與文學的關系是矛盾的自我同一的關系。真正的文學不反對政治,只是唾棄由政治支配自己的文學……”[4]這些或直白或曲折的解說,恐怕也是竹內好在讀過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等名文后的思考 (雖然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竹內好對此的明確告白),從中很明顯地可以看出魯迅的思想脈絡乃至話語方式,但又確實有著竹內好自己的獨特之處,如“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從政治中篩選出自己”之類。魯迅關于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的諸多辯證思考,如關于文藝家要否定現(xiàn)狀,政治家要肯定現(xiàn)狀,兩者難免沖突等,被竹內好以自己的辯證思維重新復述乃至發(fā)揮,有些地方變得更為明朗,也有些地方更顯晦澀。誠如靳叢林對此的評判:“這就是竹內好的方法: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悖論的推理會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乍看近似文字游戲的詭辯里,合理性便蘊蓄其中?!保?]不難看出,靳叢林對“竹內魯迅”獨有深切的會心。這亦是研究主體與研究對象的親和與默契的表現(xiàn)吧。
竹內好關于魯迅對待“舊事物”、“新事物”的態(tài)度的論述,是最能凸顯“竹內魯迅”的“悖論”性的典型范例之一。竹內好認為,《狂人日記》表現(xiàn)出魯迅對新舊兩種潮流的抵抗。魯迅在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既拒絕憑借古文的文人構思,也拒絕白話文通俗小說的傳統(tǒng)。他從對傳統(tǒng)的反叛開始,為了使自己與一切傳統(tǒng)斷絕關系,曾一度以章炳麟為師:“為了否定現(xiàn)代,他回歸到古代。所以,與其說他始于沒有表現(xiàn)形式之處,不如說他是從對一切形式的反叛開始?!保?]《狂人日記》既非白話,亦非古文,是一種奇妙的文體。這種破壞性的文體,與其說是心理描寫的必要,不如說是“從破壞現(xiàn)有文體的意識出發(fā)。”[7]魯迅與胡適同樣提倡白話,但魯迅卻是從對現(xiàn)代流行的白話文傳統(tǒng)的反叛,與其絕緣出發(fā)。魯迅與胡適的對立源自章炳麟與梁啟超的對立。魯迅“不能相信作為消滅‘舊事物’的武器‘新事物’”。[8]“于‘舊事物’來說是‘新事物’的東西,怎么能夠消滅那個‘舊事物’呢?那只不過是作為權威的‘新事物’而已。新事物本身就是舊的。” “魯迅不相信新事物。那也許會有,但他自己不以為然?!痪哂邢麥纭易逯贫群投Y教’的武器。他自身也是‘家族制度和禮教’的一部分?!保?]“‘家族制度和禮教’是他本身,他暴露這些,就是暴露自己。”[10]“為了不被吃,就必須阻止吃人。已經(jīng)吃過人的他無法獲救,但必須拯救還沒有吃過人、沒有被玷污的靈魂。為了拯救這樣的靈魂,他能夠做的只有毀滅可惡的自己。他因毀滅自己而生?!保?1]在竹內好看來, 《狂人日記》的反對舊道德,逼近到生之本能的恐懼感,認為自己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是從不可救藥的現(xiàn)實出發(fā),“否定了包括反禮教論在內的一切傳統(tǒng)”[12]。靳叢林認為,這16個字是竹內好解讀《狂人日記》的真正著力之處。他接著寫到:“魯迅在‘反抗家族制度和禮教’這場戰(zhàn)役之中無可取代的價值就在于他不是立足于‘新事物’的權威與‘舊事物’作戰(zhàn),而是‘以自己的陳舊破壞舊事物的同時,也就是以陳舊擦拭新事物的陳舊’。說到底,就是質疑所有外來的誘人的拯救,不再抱‘有了什么什么就會煥然一新’這樣幼稚的幻想。從‘新事物’中看到‘舊’,才能從‘舊事物’的毀滅中看到‘新’的希望,而毀滅舊事物的辦法,就是以自己的‘陳舊’自我毀滅。這才是啟蒙者的根本立場?!保?3]竹內好的辯證的而又未免有些晦澀乃至復沓的論說,確實力透紙背地揭示了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時復雜的思想立場,同時也是魯迅整個的改造中國的政治文化立場。而靳叢林的評析概括,就使得竹內好的辯證與深刻——事實上這是魯迅的辨證與深刻的深入剔挖與真實反映——更為清晰與簡明地得到表述與展現(xiàn)。
此外,諸如關于世界文化只有在自我否定的過程中才能得到自我更新和創(chuàng)造;竹內將“文學的自覺”置換成佛教用語“正覺”,是以此闡釋魯迅的大徹大悟;魯迅“贖罪的心情”乃是魯迅責他與自責的文學家的雙重意識;夸大文學的功用和無視文學的作用都是對文學的誤讀;“充滿自信的魅力”與“拒斥自居‘權威’”的統(tǒng)一是魯迅一生論爭生涯最根本的精神姿態(tài);魯迅的一生是在對“絕望之絕望”的掙扎——抵抗中度過的;五四運動包含著兩方面矛盾的內容;個體人格的先行確立才能夠保障“全體”的真正利益;竹內在自己的獨特的邏輯框架下把自己理想中的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魯迅和時刻可能開赴戰(zhàn)場的自己本人置于同一位置, “那就是以死來成就生的位置”;魯迅“明了自己置身在贖罪的場域,但絕不向外在的任何權威懺悔、委身,既有自我否定的自覺,也有自我實現(xiàn)的勇氣,敢于以不完美的自己義不容辭地撲向人類之愛”[14]; “當‘正確’廉價的時候,魯迅寧肯冒著‘錯誤’的危險也不會和投機者一起去撈取 ‘正確’”[15];“魯迅在可以選擇成功的場合卻清醒地選擇了失敗”[16];同魯迅一樣,竹內好也是在抵抗新的和不寬恕舊的“掙扎”中擁抱著“人類之愛”;……類似這樣的或是對于“竹內魯迅”的分析,或是基于“竹內魯迅”的化用,抑或干脆就是靳叢林本人的充滿思辨的深刻的論說,在全書中俯拾即是。
通過以上敘說,我們不難看出,竹內好正是由于對魯迅的親和與默契,才成就了“竹內魯迅”的高度與深度;靳叢林同樣由于對竹內好的親和與默契,才成就了《竹內好的魯迅研究》的明晰而深刻。
魯迅是一位“心事浩茫連廣宇”的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一位“抗世違世情”的孤獨的戰(zhàn)士。他的所作所為,無不直接或間接地與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命運相關聯(lián),正所謂“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17]
而竹內好對魯迅的傾心,當然也絕非僅僅是文學旨趣使然。更主要的乃是他通過魯迅認識了自我,認識了日本,認識了日本的文化與政治,認識了日本的歷史發(fā)展,并試圖以自己的文學著述和社會實踐使得日本民族和日本走向正途。竹內好走向魯迅,其實有著歷史必然性。
因此,靳叢林對“竹內魯迅”的研究,總是結合著竹內好本人對日本方方面面的思考與實踐,甚至結合著竹內好的獨特個性,從而昭示出“竹內魯迅”成功的重要原因。這也是靳叢林與某些同為“竹內魯迅”研究者的不同之處。念及此,我們就能理解他所安排的全書第一章《竹內好與他的時代》及附錄《竹內好年譜》的必要性。尤其是后者,絕非畫蛇添足,筆者正是由于比較認真地讀了《竹內好年譜》,才更加覺察到竹內好在個性方面與魯迅的某些近似,從而更加堅定了關于竹內好與魯迅的親和與默契的論斷。例如,竹內好多次拒絕某些大學聘他為教授;明明傾心馬克思主義,但拒絕參加日本共產黨;明明支持“總評”(日本工會總評議會),但拒絕它 (以及社會黨)提名他為眾議院議員候選人;為抗議眾議院強行通過日美安保條約,而辭去東京都立大學教職;對中國抱著友好態(tài)度,卻與其他學者聯(lián)名發(fā)表聲明反對中國進行核試驗;1942年當他所組織的中國文學研究會在東京召開第一次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時,他認為“作為中國文學研究會,刻意逢迎那些擺官腔的人是有悖傳統(tǒng)的”,因而不與其會……凡此種種,不都是令我們想起魯迅的許多相關行止么!竹內好雖然見過周作人而與魯迅從未謀面,但卻以畢生精力研究魯迅,不能說沒有性格相吸,實為同調的重要因素。
其實,靳叢林在論說正文中也不時關涉到這方面內容。例如,他提出,竹內好是借助魯迅的“掙扎”與“抵抗”來對抗日本的現(xiàn)實,這是他寫作《魯迅》的最主要動機;對于社會現(xiàn)實,“竹內自己的生命迫近了魯迅當年的痛苦體驗”[18],因而才有了“竹內魯迅”的深刻;竹內好從魯迅的論爭態(tài)度上去發(fā)掘當時日本思想界和文化界所缺少的東西;以魯迅的真激進主義來批判日本的偽激進主義;竹內對毛澤東對魯迅《自嘲》詩的解釋的批判,其實主要是針對“日本的‘大眾路線’論者們”[19];他“自己解散中國文學研究會的行動在他心中照亮了魯迅之死的意義”[20];他從魯迅的自我否定中得出這樣的結論:只有“從內部否定日本,才會從日本被否定之后產生的空白——‘無’中誕生‘東亞解放’的力量”[21],不一而足。所有這些,無不昭示出以深刻的辯證思維為其特質的“竹內魯迅”并非誕生于象牙之塔,而是受孕與養(yǎng)育于日本社會現(xiàn)實和魯迅思想的沖突碰撞,并且作用于日本社會現(xiàn)實。
靳叢林能夠將此厘清甚至予以某種程度的深化,顯然亦基于他本人的魯迅觀。作為“民族魂”的魯迅,其根基在于民族生活的土壤,倘若離開了民族的生活與命運進行純理性的邏輯推演,恐怕正是對于魯迅精神的背叛。中國進入后新時期以來,不能否認有個別學者遠離魯迅或脫離社會實際地研究魯迅,但由錢理群、王富仁等開創(chuàng)的新時期魯迅研究緊密膠著民族命運的這一特點,仍被后來者所繼承。筆者每年在為《魯迅研究年鑒》寫《魯迅與外國文化比較研究綜述》時,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明顯具有此種特點的架構。其中,王富仁的弟子彭曉燕的魯迅與存在主義的系列研究最為典型。而靳叢林的“竹內魯迅”研究亦具有此種特點。他自己也曾這樣寫道:“只有‘迎合政治’的少數(shù)文學政客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令人唾棄的印跡?!嬲奈膶W不反對政治,只是唾棄由政治支配自己的文學’;‘真正的文學,是在政治中破除自己的影子’,是從政治中‘篩選’出自己,從接近政治中拉出自己,保持文學家相對的獨立性,保持藝術相對的獨立性。魯迅的文學便是這方面的榜樣。”[22]此段論說顯然并非僅是對竹內好相關觀點的概括,亦是針對著中國的現(xiàn)實。他又說: “今天深得魯迅精髓的人,不是依然在高擎魯迅思想啟蒙的旗幟孤獨的戰(zhàn)斗嗎?”[23]筆者以為,這戰(zhàn)斗者中是包括著靳叢林本人的。
竹內好結合著魯迅的全部生平和中國的歷史文化與時代特征來建構“竹內魯迅”,靳叢林結合竹內好的生平個性及日本的政治歷史文化來探討“竹內魯迅”。我們再次發(fā)現(xiàn)了三者的某種親和與默契。這是由于三者都“以辯證唯物史觀為引領”[24]所決定的。
靳叢林的這本《竹內好的魯迅研究》還有其他一些特點。對于域外魯迅研究之研究,其本身即具備比較文學的質素:因為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兩種文化背景的比較乃至碰撞。靳叢林還特別注意用比較文學的方法或比較的方法考察“竹內魯迅”的豐富內容。
首先是認真地探究了李長之的《魯迅批判》與竹內好《魯迅》的關聯(lián),明確提出,前者乃是后者寫作時最重要的參考文獻。一方面指出,《魯迅》的許多重要觀點直接來自《魯迅批判》的影響或者是所見略同;另一方面也指出兩者的不同,前者側重魯迅的思想變化,后者則更重視魯迅精神的一致性。應當說,目前對“竹內魯迅”與李長之的關系予以探討者似乎不是很多。而這是很有必要的,“竹內魯迅”固然對于現(xiàn)在的中國魯學界影響很大,但是其也受到中國魯迅學之影響。這才完整地體現(xiàn)出中日文化交流的某一方面,也有利于加深對于“魯迅:在中日文化交流的坐標上”這一命題的認識。
其次,非常重視在中日文學文化回環(huán)影響的背景下探究“竹內魯迅”的成因。其實,上舉之例亦帶有回環(huán)影響之質素,只不過沒有下舉之例鮮明、突出,靳叢林考察了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對于魯迅的批評誤導了日本的魯迅研究;而兩社的極左思潮又恰恰來自日本左翼文化界。日本的左影響了中國的左,造成了兩社對魯迅的錯誤批判,此種極左批判又回環(huán)到日本,使得日本的某些左翼文人居然將郭沫若看成無產階級革命作家的代表,而把魯迅看成反革命的舊文人。此種考察更加凸顯了“竹內魯迅”的高峰性質,也彰顯出中日文化文學戰(zhàn)線上的左傾思潮及其在認識魯迅方面的錯誤,成為竹內好對于魯迅的思索的辯證與深化的誘因之一,盡管還不是特別直接。其實這就是在暗寓著“竹內魯迅”出現(xiàn)的歷史必然性。
再次,這一點更為重要,作者采用了“日本式的實證主義研究與中國式的宏觀理論探討相結合”[25]的研究方法。這是兩種研究方式的交融,亦是兩種文化的交融。全書征引了大量日文原始資料,做到言必有據(jù),同時又不繁瑣堆砌,宏觀概括簡明扼要 (全書含附錄的《竹內好年譜》僅20萬字),將一個如此浩大繁冗的“竹內魯迅”以此種方式再現(xiàn),可謂厚積薄發(fā),舉重若輕。其實,竹內好本人對魯迅的研究也是既具有日本傳統(tǒng)的重視資料考證的特點,同時又重視理論的思辨與概括 (恐怕這與竹內曾研學馬克思、黑格爾、康德等有關)。靳叢林研究竹內好多年,因之在研究方法方面似乎也受有竹內好的浸漬,顯現(xiàn)出一種親和與默契。
最后,作者在對“竹內魯迅”的闡釋過程中,不斷地進行縱橫比較,前者是對竹內不同時期的著述的比較,如對《魯迅入門》題解與《魯迅選集》題解的比較,后者如對“竹內魯迅”與“伊藤魯迅”的比較。這使得讀者對“竹內魯迅”的成熟軌跡和其獨特性的印象更為鮮明和深刻。
必須指出的是,雖然作者在研究過程中與竹內好發(fā)生了親和與默契,但這并未影響作者以科學嚴謹?shù)膽B(tài)度對待“竹內魯迅”,他也曾對竹內好提出過批評。如他認為竹內好在談論“鑒賞是讀者個人行為”時為這個“近代社會”的常識“做了許多看似畫蛇添足的辯解”[26];認為竹內好在闡釋“魯迅的小說寫得并不漂亮”時, “卻有些詞不達意。究其原因,是他在無奈之中生硬地借用了‘近代文學傳統(tǒng)’的標準,這實在是有違竹內好思想秉性的?!保?7];竹內好對于魯迅的“理解之中仍然包含著‘不解’的成分”[28]等等。作者并未跟著竹內好的思路走,而是能夠跳出來審視。
在讀罷靳叢林的《竹內好的魯迅研究》后,筆者覺得他深受來自魯迅與竹內好兩人的多方面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從而形成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和嚴謹而大氣的研究方式。研究者確實有為被研究者同化的現(xiàn)象。張恩和先生曾說過,魯研界集中了一批中國最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雖說其間亦不乏墮落者,但從總體而言,筆者以為此語是正確的。所以,筆者想以靳叢林為例,奉勸青年學子不要以自己的畢生精力去研究小作家,或雖曰大作家卻是小寫的人者:這不獨是虛擲生命,并且還有若是弄得不好會使自己也變小之虞。
[1]李春林.魯迅:日本的解讀、詮釋與接受(下)——日本“魯迅形象”的透析[A].彭定安.魯迅:在中日文化交流的坐標上[C].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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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A].魯迅全集:第6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