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倩
北京太陽村周末的喧囂讓張德龍很不自在,在沒有被安排任務的時候,他更愿意躲在房間的最深處。
周一至周五,他生活在一群和他有著同樣身份的孩子中間,在彼此眼中,他們與正常人無異。但周末,他們則會被冠以“罪犯的子女”這一標簽,與來到太陽村的愛心人士們“相處”,這讓他感覺很不自在。
16 歲的張德龍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河南洛陽。每年暑假,太陽村的老師會帶他去一趟洛陽,看望在監(jiān)獄中服刑的爸爸。探親之旅,是他一年中難得走出太陽村的時候。
張德龍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被送到太陽村的,從太陽村自辦的報紙上看到,自己來此的年齡是5 歲。兒時的記憶便是這些有著彩色屋頂?shù)暮喴追?,以及和他有著同樣身份的伙伴們?/p>
太陽村有著嚴格的生活規(guī)律,早上6點起床、6 點半吃飯、7 點上學,中午12 點吃飯、1 點半上學……工作人員的哨聲是最嚴格的指令,10 多年的時間內,張德龍在哨聲中數(shù)著日子。
生長環(huán)境的閉塞,讓張德龍沉默寡言。他的室友,18歲的周曉前不久離開了太陽村,到北京昌平一所技校學習。這讓原本寬敞的寢室更顯空曠。
在寢室的時候,張德龍大部分時間都是盯著窗外的菜地發(fā)呆。寢室的周圍種滿了蔬菜和低矮的灌木。
當有愛心人士突然“闖進”時,張德龍會隨即端坐好,之后手腳拘謹、不知所措。
不止張德龍,不善溝通是太陽村大多數(shù)孩子的共性。
在太陽村,孩子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是“叔叔好”和“阿姨好”。太陽村的工作人員承認這兩句話是他們要求孩子們說的,“來這兒的人都是來幫助他們的,見到以后向這些愛心人士問好是必須的?!?/p>
但問好后,孩子們的目光會不自然地躲閃。
13 歲的康旭東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擺弄著一個發(fā)夾,神情專注,全然不顧來來往往的陌生人。這個18 平方米的寢室中有三張鐵制的上下床,除康旭東外,還有另外5個女孩在這居住。6個女孩的床鋪非常相似,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被子旁邊統(tǒng)一放著一個由愛心人士捐贈的毛絨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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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村,也稱兒童村,作為非政府的慈善組織,十多年來無償代養(yǎng)代教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對服刑人員無人撫養(yǎng)的未成年子女開展特殊教育、心理輔導、權益保護及職業(yè)培訓服務。在全國有六個中心,共有近500 名孩子在太陽村生活。其中以北京太陽村規(guī)模最大。
由于害怕孩子在太陽村以外的地方發(fā)生意外,兒童部的老師嚴禁任何人和團體將這些孩子帶離太陽村,所以和張德龍一樣,康旭東的記憶里只有太陽村。當愛心人士來到她的寢室并試圖對她的生活進行更多了解時,點頭、搖頭和幾句簡單的“是”“不是”“喜歡”便是她所有的表達方式。
對于孩子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太陽村接待處的負責人張正祥表示,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們現(xiàn)在還小,等長大了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學會了”。
周末,來自北京市區(qū)和其他省市的愛心人士和團體會帶著大米、衣物等物資奔赴位于順義的太陽村。將捐贈的物品在特定位置擺放好后,剩下的搬運工作則交給太陽村的孩子們來完成。
14 歲的李林熟練駕駛著電動三輪車將這些物品搬運到工作人員指定的倉庫,幾個來回下來,他的額頭和鼻子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有點累,但和去農場(農場是太陽村為了保證孩子們生存所創(chuàng)建的經(jīng)濟實體)干活比起來,這算比較輕松的了”。
去農場干活是太陽村孩子的“夢魘”,李林說完后,他身邊的一位同伴立即附和:“一想到去農場干活,我就害怕?!?/p>
李林的說法得到了農場場長劉海晨的證實,“夏天活比較多,工人們忙不過來,就讓小孩們也來農場干活,反正他們在暑假也沒事做”。
為了快速將獲贈的物資裝進倉庫,張德龍也被太陽村的工作人員安排到了搬運物資的隊伍中。肥大的校服套在本就瘦小的張德龍身上,使他看起來愈發(fā)弱小,而將50 斤一袋的大米搬到電動三輪車上,對他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
12 歲的張燕燕這周被安排的任務是賣鞋墊。
張燕燕所賣的鞋墊是太陽村的工人利用獲贈的窗簾、床單之類的物品縫制而成的,有精美的花色和圖案,5 元一雙,這在前來的愛心人士眼中很有新鮮感。
愛心人士們紛紛慷慨解囊,張燕燕忙亂地收錢、找錢。錢越來越多,手里拿不下了,張燕燕索性將他們放在了攤位的最里側,閑暇的時候再一張一張地整理好,交給生活老師清點。
攤位前沒人的時候,張燕燕會自顧自地低頭輕聲哼幾句歌,當被問及是否愿意在太陽村生活時,歌聲停止,繼而沉默。
但除了在太陽村生活,他們是否還有別的選擇?
我國現(xiàn)行的法律法規(guī)中對父母服刑期間無人照管的未成年子女,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相關的監(jiān)護辦法、程序、監(jiān)護主體及其責任。父母一旦進入監(jiān)獄服刑,他們的未成年子女將陷入無人照看的境地。
“父母一旦被送進監(jiān)獄服刑,孩子會變得非??蓱z,政府又不管,最后只能流落街頭?!痹幽鲜∨颖O(jiān)獄獄警王密說到。
這種現(xiàn)象在偏僻和比較窮困的農村地區(qū)更加明顯,受困于落后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孩子的親屬根本沒有能力撫養(yǎng)他們。
司法部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高達60 多萬人,在太陽村生活的孩子算是這其中的“幸運兒”。
張德龍正在讀初二,在他眼里,太陽村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有兩條出路,第一是回到戶口所在地參加中考、讀高中,學費、生活費繼續(xù)由太陽村支付;第二則是繼續(xù)留在太陽村,初中畢業(yè)后去讀技校。
在太陽村生活的孩子大多數(shù)是外地戶口,有些甚至沒有戶口,按照規(guī)定他們不能在北京參加中考。而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在陌生的故鄉(xiāng)備戰(zhàn)一個人的中考,對他們的身心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年幼的他們還沒有勇氣去獨自面對生活。
而且多年沒有回過位于河南三門峽的老家,張德龍自己也不清楚老家現(xiàn)在還有哪些親人。
在他眼里,第二條路更適合他。
目前,張德龍已經(jīng)是太陽村中年紀比較大的孩子了,和他一塊長大的“哥哥姐姐”們初中畢業(yè)后,便在太陽村相關工作人員的安排下先后到順義、昌平的技校去學習謀生的技能。
“這些孩子初中畢業(yè)后,我們會把他們送到職業(yè)學校學習會計、數(shù)控、酒店管理等技能。從技校畢業(yè)找到工作后,他們便能自己照顧自己了?!碧柎鍍和康奶K老師表示。
從技校出來后,他們大多被分到了北京郊區(qū)的電子廠成為組裝車間流水線上的操作工人,或去酒店從最底層的服務員做起。
18 歲的趙磊在順義的一家技校讀了一年半了,過完年后,學校會安排他去北京郊區(qū)的一家電子廠工作?!肮艹怨茏?,每月還給1800 元的工資”,趙磊興奮地表示,這是他離開太陽村后,在社會上邁出的第一步。
比趙磊小3歲的張小森在蔬菜攤旁來來回回地轉悠,這個周末他的任務就是賣菜,被問到以后想做什么時,這個男孩快速地搖了搖頭說:“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p>
菜攤上長達一米的蛇豆吸引了幾個小孩子的駐足,他們是周末被父母帶到太陽村來接受“教育”的,在孩子的央求下,這些父母們向張小森詢問這些“蛇豆”的價格。之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臨近中午,愛心人士們紛紛散去,張小森又像剛剛一樣,在菜攤旁轉悠,為自己尋找樂趣。“張小森,你有賣菜的樣嗎?”在距離菜攤四五米左右的地方,太陽村一位工作人員提醒到。聽到提醒后,張小森迅速坐回擺放在菜攤后邊的板凳上,神情專注,時刻準備著招呼下一位顧客。(文中服刑人員子女全部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