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康

夜間行動

■彭康

寂 靜 版畫/王洪峰 作

陳祥是被一陣急驟的敲門聲驚醒的。

門破舊，里外都釘了鐵皮，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咣咣咣一敲，聲音就格外大，驚得陳祥一骨碌從床上挺了起來。

誰？陳祥驚恐地問。

我……班長。一個女人的聲音。

剛從夢中驚醒，大腦不甚清楚，陳祥沒聽出來是誰，光著身子跑到門前，偏著腦袋又問:誰？有啥事？

溢罐了班長……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接著就嚶嚶地哭出了聲，聲音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聽著有些壓抑。

陳祥聽出是小劉，她今晚值夜班。

??？溢罐了？陳祥說，多嗎？沒聽到小劉的回答，陳祥麻利地穿好衣服，拉開門，小劉卻隨著銀色的月光，一下子滾到他的腳下。

班長……嗚嗚嗚……

先別哭，起來，咋回事？陳祥拉著小劉的胳膊往起提，小劉像一攤稀泥軟得滑溜，沒被提起來。陳祥的手上就感覺到黏糊糊的，湊近一看，全是黑色的原油，攜帶著天然氣刺鼻的氣味。陳祥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問道，那關(guān)閥門了嗎？

關(guān)了班長……小劉哭著回答。

陳祥扶起小劉，返身進(jìn)了宿舍，拉亮電燈，才看見倚靠在門上的小劉像個油人，渾身上下全是油，稀稀軟軟的，有的還在從小劉的發(fā)梢和衣服上往下滴。

你先回宿舍收拾一下，我這就去站上看看。陳祥說完拔腿就走。小劉步履蹣跚地跟在后面。陳祥說的站，就是小劉上班的地方，叫集油站，歸陳祥管。站內(nèi)有四個儲油罐，兩大兩小。圍著集油站不遠(yuǎn)的幾口油井生產(chǎn)出來的原油，通過血管一樣的地下管道，嘩啦啦地流到集油站的各個罐內(nèi)，經(jīng)過水套爐加溫，再用泵增壓，輸送到遠(yuǎn)處的煉油廠加工提煉。

沒想到，這原油卻在小劉上班期間，從罐頂大如盆的排氣孔溢了出來。溢罐對值班員來說，算得上是一個大事兒，屬于責(zé)任事故。因為罐內(nèi)的原油有多少，值班員要定時丈量，都在掌控之中，溢罐也就完全能夠避免。

是不是睡崗了？陳祥邊走邊回頭問，一時竟忘了讓小劉先回宿舍收拾一下的話頭。

沒睡……小劉氣喘吁吁地說。

那咋會溢？陳祥疑惑。

我想讓二號罐裝滿些，再倒入三號罐……沒想到，我背復(fù)習(xí)題時背忘了……班長，明天就要大檢查了，咋辦啊？小劉說著又啜泣起來。

按上面要求，這次大檢查，要抽檢值班人員的應(yīng)知應(yīng)會，都是些與崗位職責(zé)有關(guān)的問答題，總共一百道。檢查時，要提問，若答不上來，肯定挨收拾，所以，大家特別重視，抽空就默記。

陳祥猛地停下步子，一愣，也想起明天的事來，不由得驚出一身汗。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二話沒說又邁開了大步。

小劉沒回宿舍收拾，而是緊跟在陳祥后面，一搖一擺的，像是在舞蹈。陳祥快走一陣，又慢跑一陣，回頭看一眼，小劉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后面追趕。她跑一陣，就停下一會兒，彎腰站在原地，用手摁住肚子，咳嗽幾聲，休息一會兒，然后再跑。此時皎潔的月光，灑滿荒原，天際如同白晝一般，將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追趕場面，照得十分清晰。

好在集油站不遠(yuǎn)，二十幾分鐘就到了。到了跟前，陳祥一看，一下子傻眼了，有著灰色外表的油罐，被油糊成了黑黑的圓柱，像包裹了一層黑罩子，格外突兀地矗在那兒。不時，還有原油從罐頂順著罐壁往下流，像無數(shù)條黑黢黢的小蛇一樣，正在扭動身子向四周的地面游來游去。

陳祥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可咋辦？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要想將罐擦洗干凈，一班人也得忙乎一天。可是明天，上面組織的崗位責(zé)任制大檢查就要開始了。天亮一上班，檢查人員就到。為這，隊里提前開了動員會，進(jìn)行了專門布置。全隊上下，各個班組，每名員工，都做好了充分準(zhǔn)備，大家不分晝夜，加班加點(diǎn)，忙得不可開交。從設(shè)備到資料，從宿舍到現(xiàn)場，都一一清理了一遍，里里外外整得干干凈凈，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就等著上面來查了?？墒遣怀上?，在這如此關(guān)鍵的時候，集油站卻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惹下這么大的禍，這叫陳祥如何是好？看著眼前的慘淡景象，陳祥的腦袋嗡的一下變大了，欲哭無淚的他，此時幾乎連死的心都有了。

陳祥呆呆地站著，看著，想著，就驀然想起了兩年前的一件事兒。也是在崗位責(zé)任制大檢查期間，檢查組的一個人，戴著白色手套，往井口生產(chǎn)閥門底下一摸，就摸出了一手黑，當(dāng)場就決定給值班人員一個處分，不僅影響到了個人日后的前程，也連累了全隊人的收益，扣掉了隊上的年終獎金。大家等于白干了一年，教訓(xùn)不可謂不深刻。

想到這里，陳祥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時，小劉也到了，捂著肚子邊咳嗽邊叫道，班長……班長……

陳祥看了小劉一眼，心中掠過一絲疼痛。小劉顯得極為狼狽，原油粘著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臟兮兮的瘦臉上，整個人像尊油塑，火烤般地即將化掉。眼看著小劉又要癱軟下去，陳祥連忙上前扶著小劉，邊安慰道，別怕，別怕，我會想辦法的，你先去值班室，我這就回隊叫人去。

小劉終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頭撲進(jìn)陳祥的懷里，緊緊抱著陳祥不放。小劉的哭聲像對著擴(kuò)音喇叭，一下敞開在空曠的荒原，顯得凄涼與悲壯，一聲一聲地回蕩在銀色的荒野。陳祥咬咬牙，在小劉滑溜溜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幾拍，說，聽話，去值班室休息一會兒，用棉紗擦擦臉，上面全是油，像個小花貓。說完，大步流星地朝隊上奔去。小劉定定地看著月光下陳祥匆匆的背影，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使她不再覺得顫抖和害怕。

陳祥回到隊里，像小偷一樣，一會敲敲這個門，一會敲敲那個門，把他的七八個班員全都叫了起來，大家一聽，都有些撓頭，這可咋辦??？明天上面就來人檢查了，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嘛！陳祥說，小聲些，千萬別讓隊長知道了，不然非死不可。于是，大家啞了粗聲，小聲地說，你說咋辦吧班長，我們聽你的。陳祥給大家發(fā)了煙，點(diǎn)燃猛吸了幾口，說，咱趁天黑把事兒辦了，日后讓那小美人請咱喝酒，你們看行不行？行，沒問題。大家一下子沒了睡意，個個精神抖擻，仿佛已經(jīng)喝到了小劉的老酒似的。

小劉是個大美人，大眼睛，尖下巴，高挑個兒，剛到隊上時，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風(fēng)波。一些光頭小子們，打著口哨，哼著小曲，總在小劉的宿舍前東張西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全被隊長轟走了。也有班長和班員，主動向隊長請求，要求把小劉分到自己班，保證發(fā)揮好“師帶徒”的作用，結(jié)果都被隊長去去去地趕了回來。隊長說，咱隊相對比較輕松一點(diǎn)的崗位，就數(shù)集油站了，你們誰也別搶了。說完，高聲叫陳祥，讓他把小劉領(lǐng)走。小劉就到了陳祥的名下。大家知道隊長偏心眼，卻說不出個啥來。聽老工人講過，隊長有個女兒，也是一個美人坯子，長的也是大眼睛，尖下巴，雙眼皮，十分惹人愛憐。四歲多時，由于患有先天性高原心臟病，不幸不治而亡了。女兒死后，隊長老婆就瘋了，而且一直病懨懨的，于幾年前也走了，留下隊長一個人，孤零零地過活著。

開始時，大家對陳祥也頗有意見，好像是他搶走了小劉，就有些氣不過，嘴上雖然不說，心里卻恨著，平時照了面，也不招呼一聲，氣氣呼呼地擦肩而過，倒像陌路人。慢慢地，見陳祥并無行動，還和大家打成一片，有好煙好酒時，也將大家聚在一起，不分班內(nèi)班外，共同分享，大家才又像以前一樣，稱兄道弟地和氣起來。

陳祥說，那好，大家各自帶上家伙，咱現(xiàn)在就走。七八個班員，分別拿著水桶、繩子、鐵锨、棉紗、安全帶等物具，像電影里打鬼子的游擊隊員一樣，悄悄邁著快步，踏著滿地月光，朝集油站挺進(jìn)。

可是走著走著，有人輕聲地叫著陳祥，班長，班長，停一停，停一停。陳祥停下，同樣小聲地說，啥事？一個班員說，差點(diǎn)忘了大事兒，沒帶汽油，擦個屁呀。陳祥說，你現(xiàn)在就被那小美人的老酒灌暈了？站上不是有汽油嗎？那個班員一摸頭，說，操，好像真給灌暈了，你看我這豬腦子。大家一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才蕩漾開去，便又戛然而止，原來大家怕露了風(fēng)聲，趕緊捂住了嘴巴。此時的秋夜，靜悄悄的，荒原在月光的愛撫下，顯得安詳而暢達(dá)。沒有風(fēng)聲，沒有喧嘩，只有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還有微微的喘息聲……

哈哈哈……突然，大強(qiáng)爆發(fā)出驚人的大笑，把大家嚇個夠嗆。陳祥緊張地壓低聲音說，小聲點(diǎn)，你個狗東西，你想干什么？大強(qiáng)反而粗聲大氣地說，你看看你們，哈哈哈……一個小小的李向陽就把你們嚇成這個樣子了？大強(qiáng)后面的這句話，是從電影《平原游擊隊》里學(xué)來的。電影里有個日本軍官訓(xùn)斥部下膽小時說過這句話。那時，隊里經(jīng)常放電影，全都是些大家喜歡看的戰(zhàn)斗片。大強(qiáng)接著說，咱們都快到了，隊長哪能聽得見，沒準(zhǔn)他正在烤他的老寒腿呢，你們還鬼鬼祟祟的，實在是太可笑了，哈哈哈……

他把大家說醒了，集油站就在眼前，那電桿上高高擎起的燈盞，正在向他們招手。大家這才放開嗓門正常說話。

不行，班長，我思謀著，地上肯定全是油，先要鏟掉一層，再用新的沙子鋪。班員小雨提醒道，這沙子靠咱一盆一桶地從遠(yuǎn)處去提，不是個辦法，太慢也誤工。陳祥一聽，便知道這是老經(jīng)驗，采油工經(jīng)常干的活，就有打掃井場，需要大量的沙子來填鋪，然后再掃平，一個干凈平整的井場才算出來了。

嗯，是需要很多的沙子。陳祥說，還有啥辦法？

用拖拉機(jī)拉?。⌒∮昴抗饩季嫉卣f。

另一個班員說，是個好辦法，可是，拖拉機(jī)停在隊上的車庫里……想弄出來，恐怕動靜太大了吧？

陳祥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毅然地說，也只能如此了。你你，大強(qiáng)和小雨，我們一起去偷拖拉機(jī)，你們幾個去擦罐，用繩子和安全帶綁住腰，掛上汽油桶，帶上棉紗，從上往下擦，這事老李來負(fù)責(zé)。記著，一定要記著，繩子和安全帶一定要雙用，全部拴在罐頂四周的護(hù)欄上，千萬別再捅出簍子掉下來，聽見沒有老李？

老李說，放心吧班頭兒，干這活不是一次兩次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就去做你的賊娃子吧，哈哈哈……

好像就你在干光明正大的事兒。小雨回了一句。

咱們啊，誰也別損誰了，都一個樣。大強(qiáng)也來了一句，說完，他趕緊四處瞅瞅，幸好小劉去了值班室，沒有聽到。

陳祥沒心說笑，繼續(xù)叮嚀道，擦到梯子能夠夠得著的位置，就下來站在梯子上面擦,這樣安全些。臨走時，陳祥還是叫來了焦急等待的小劉，讓她盯著大家做好安全防護(hù)，否則不能開干。小劉望著陳祥，伸手摸了一下陳祥的胳膊，說，放心吧，你也要小心?。≌f完，她深情地望了陳祥一眼，陳祥看到她的臉洗后干凈潔白，如同月光一樣姣好而透明。

趁著月色，陳祥帶著大強(qiáng)小雨悄悄返回隊里。其他班員，在老李和小劉的監(jiān)督下，順著罐梯攀了上去，做好防護(hù)后，開始擦洗起來。

陳祥他們盜賊一般，從逼仄的窗戶溜入漆黑的車庫，輕輕抽掉橫在大門內(nèi)的閂門棒。由于全是鐵家伙，一動就響，即便輕手輕腳，整出的響動仍然很大，嚇得他們停了下來，大氣不敢出地相互張望。黑暗中，三雙眼睛，亮晶晶地四處搜尋；三雙大手，摸來摸去。他們在找拖拉機(jī)的搖把。陳祥翻開座位上的墊子，往里一摸，工具箱里沒有，大強(qiáng)跳入車槽也沒找到，小雨撓著頭，圍著拖拉機(jī)轉(zhuǎn)了一圈，終于發(fā)現(xiàn)搖把掛在車槽一邊的扶欄上，喜得大叫一聲，找著了。

噓——陳祥發(fā)出噓聲，車庫里又安靜了下來。

有了搖把也不能發(fā)動啊。大強(qiáng)小聲說。

還用你說！小雨也小聲回道。

咱們得把大門打開，把拖拉機(jī)推出去，到站上再發(fā)動。陳祥說著就慢慢去推大門，大門同樣也是鐵的，且與地面有磨擦，推時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刺耳聲，陳祥他們不得不推一下，停一下，然后再推一下。心驚膽戰(zhàn)地推出拖拉機(jī)后，陳祥跳了上去，充當(dāng)駕手，掌握方向，大強(qiáng)和小雨在后面奮力推著，拖拉機(jī)掛著空擋，順著一路下坡，悄無聲息地駛向集油站。

正在擦洗油罐和清理地面的幾個班員，看到陳祥他們推來了拖拉機(jī)，興奮地呼喊著，太棒了，太好了！大家像小孩子過年一樣顯得有些亢奮。小雨握著搖把，插入發(fā)動孔，撅著屁股，一陣猛搖，拖拉機(jī)就隨著他身體的劇烈扭擺，發(fā)出突突突的叫聲，冒出幾股黑黑的濃煙，沖向銀盤般的天空。大強(qiáng)和小雨，還有老李，立馬提起鐵锨，緊跟在陳祥駕駛的拖拉機(jī)后面，去十幾米遠(yuǎn)的荒原上裝沙子?；脑巧匙拥耐鯂?，層層疊疊鋪向天邊，要多少有多少，挖出的坑凹，經(jīng)風(fēng)輕輕一撫，荒原便平平整整，恢復(fù)原樣。若在陽光強(qiáng)烈的白天，放眼望去，荒原一片金黃，顯得極其富貴，而此時的荒原，正沐浴著淡淡的月輝，顏色變得靛青，置身其中，猶如跌入晶瑩剔透的夢境，讓人回味無窮。

小劉站在那里，看著大家來來回回忙碌的身影，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復(fù)下來。她看到的似乎不是現(xiàn)實，而是夢幻，將她拉入童話般的美好世界。就在小劉如此幻想之時，在罐頂上忙碌的一個班員猛然喊道，看，快看，隊上來人了！大家抬頭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沒有看到。哪來人了？在哪兒?。吭趺纯床灰?？大家顯得有些驚慌。在那兒，公路上，正朝咱們這兒來呢！陳祥扔掉手中的鐵锨，抬頭大聲問站在罐頂上的班員，啥人，你看清楚了嗎？班員說，是人，一群呢，已經(jīng)繞過前面的沙丘了，馬上就到眼皮子底下了。

陳祥罵了一句，帶頭迎了上去。離來人幾米處，就聽到有人亮開嗓門說，我說陳祥啊，你也太不夠意思了，悄悄吃獨(dú)食，也不怕噎死?。≡瓉硎腔ㄉ秸镜耐醢嚅L，領(lǐng)著一干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陳祥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搓著一雙手，這這這地老半天，卻說不出一句囫圇話。王班長說，什么這這這那那那的，咱們都是好兄弟，都是一根繩上的小螞蚱，理應(yī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大家說是不是?。?/p>

是是是。沒錯沒錯。咱們誰跟誰啊……一陣亂哄哄的附和聲后，陳祥問王班長，你們咋知道的？王班長說，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也沒有包得住火的紙。然后神秘地嘿嘿大笑了幾聲，說，兄弟們，抓緊時間干吧，趕在鬼子進(jìn)村之前，把地雷都埋好。王班長也用了電影《地雷戰(zhàn)》里的話，他只是把“鄉(xiāng)親們”改成了“兄弟們”，逗得大家一陣哄笑。

笑過之后，場面就拉開了，一下子來了幾十號人，集油站變得熱鬧起來，原本很大的工作量，也變成了小菜一碟?？粗蠹覔]汗大干的場面，竟然與勞動競賽一個樣，陳祥就噓唏不已，暗自思忖道，我要是……要是有機(jī)會，一定得給隊長說說這事兒……

這時，兩道強(qiáng)光從遠(yuǎn)處射來，穿過銀色的月光，將荒原射出了兩個黃色的深洞。接著，傳來轟轟的馬達(dá)聲，燈光與轟響聲，在大家的驚詫當(dāng)中，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大家停止了行動，呆傻地一起扭過頭去，看著那輛隨風(fēng)而來的蒸汽車，嘎的一聲停了下來。

于是，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原來，這蒸汽車是隊上的寶貝，只有一臺，是專門用來修井的。它發(fā)動起來，產(chǎn)生出的蒸汽，壓力特別大，能將油管里凝固的石蠟，一口氣吹得蹤影全無。若用來沖洗油罐，實在是最好不過了，省時省勁又安全。只是有些奢侈了。

車門開了，隊長跳了出來，瞪著兩眼，一瘸一拐，一聲不吭地走向大家。看來，隊長的老寒腿病又犯了。大家像得了口令似的一言不發(fā)，齊刷刷地隨著隊長的移動，扭轉(zhuǎn)腦袋，緊緊盯著他。

隊長走到大家面前，伸出手指，不停地抖動著，抖動了半天，才狼嚎般地大吼起來，王八蛋，兔崽子，你們……你們想干個啥？?。窟@不是要命嘛，?。磕銈冞@幫王八蛋兔崽子，想氣死老子啊……

大家都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一律低垂著腦袋不敢言語。這時，掛在油罐半中腰的一個班員，不慎掉下來一個小油桶，整出一片聲響。隊長抬頭一看，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立刻彎下腰，走向前，張開雙臂，和藹可親地說，別動，別動，千萬別動啊，這就讓人上去拉你。說完，他小聲而又嚴(yán)厲地對陳祥說，上去把他弄下來，動作一定要慢，要穩(wěn)當(dāng)。待那個班員落地后，隊長又突然變了臉，兇狠地繼續(xù)破口大罵著，你們不是很能嗎？啊，咋擦成花里胡哨的啦？兩三個鐘頭過去了，咋沒把大罐擦出來？誰有本事把大罐擦出原色來，誰就是我老子……

嗚嗚嗚……小劉終于沒能忍住，身子一軟跪了下去，號啕大哭著說，隊長……不怪他們，全……全是我惹下的禍，您要打要罵……您要處理，就打我罵我處理我吧……

隊長一哆嗦，打了個怔兒，想去攙扶小劉，伸出的手卻又縮了回去。看著大家依然默立著，隊長就又大吼起來，你們這幫王八蛋兔崽子，還愣著干啥？快去給老子發(fā)動蒸汽車啊！陳祥像野兔似的向車跑去。隊長高聲罵著，我警告你們，誰要是拖了后腿，天明之前收拾不好，可別怪老子不客氣！

大家松了一口氣，一張張臟乎乎的臉上露出了輕松的表情?？粗蠹壹娂娦袆悠饋?，隊長這才伸手拉起小劉，相互攙扶著一拐一瘸地向值班室走去。但大家還是依稀聽到了隊長對小劉說的話，隊長說，走，咱倆去休息，就讓這幫王八蛋兔崽子們?nèi)ジ砂伞?/p>

快進(jìn)入值班室之前，小劉回了一下頭，看見陳祥正在遠(yuǎn)處向她揮手。這時，皎潔如銀的月亮悄悄隱進(jìn)了云層，天空逐漸變得黑暗起來。大家知道，黎明即將來臨，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