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甬月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以小說之“輕”超越生存之“重”
—— 評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
盧甬月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我不是潘金蓮》是劉震云自《一句頂一萬句》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發(fā)表的第一部的長篇小說,面對堅硬的當下現(xiàn)實,劉震云在文本中實現(xiàn)了輕盈的超越,通過在文本中營造的“輕”的氛圍,作品獲得了一種“象征性價值”,成功地探討了生存之“重”。
卡爾維諾;敘事視角;輕與重;語言
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強調(diào)了六個衡量文學品質(zhì)的標準,第一個就是“輕”,他將輕與生存之重的反應(yīng)結(jié)合,寫到:“文學作為一種生存功能,為了對生存之重作出反應(yīng)而去尋找輕?!盵1,p28]為了講述他所理解的“輕”,卡爾維諾借助了古希臘神話:蛇發(fā)女怪美杜莎有可怕的能力,凡是被她直視的事物,就會瞬間石化,這使得不直視美杜莎并且消滅她這一任務(wù)變得異常艱難。英雄珀爾修斯卻借助最輕事物——駕著風和云,目光停留在銅盾上間接地捕捉美杜莎,一閃而過,砍下美杜莎的頭。這是卡爾維諾對“詩人和世界關(guān)系的預(yù)言,當成寫作時借鑒的方法上的榜樣”[1,p28]。按照卡爾維諾的說法,珀爾修斯是用最輕盈的姿勢完成了最沉重的任務(wù),從這個寓言來看,要抵達“輕”,首先要考慮以什么樣的姿勢去看,去表現(xiàn)自己想要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的對象。
我們的生活中充斥著大量固定的話語和思維方式,這使我們在生活中行走時,很難逃離慣常的角度去看世界,這就使我們生活在被鈍化的沉重之中。當作家面對沉重的現(xiàn)實的時候,只有他選擇使用一種獨特的個人化視角時,一種輕逸的寫作才可能出現(xiàn)。劉震云在2012年發(fā)表的《我不是潘金蓮》之所以引起強烈社會反響,筆者看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作者選取的視角有效地規(guī)避了生活中的固定話語視角,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程式化的話語窠臼,才在主題上達到了以小說之“輕”超越生存之“重”,是一種舉重若輕的文學寫作。
《我不是潘金蓮》結(jié)構(gòu)獨具匠心,該書分序言:那一年,序言:二十年后,正文:玩呢三個部分。作者用267頁的序言講述一個叫李雪蓮的農(nóng)村婦女為了證明和前夫秦玉河是假離婚,后又為糾正丈夫罵她是潘金蓮的一句話,把前夫、法院法官、法院專委、法院院長、縣長、市長,甚至她自己,一路上告的故事。故事橫跨前后20年,李雪蓮最終不堪忍受生存之沉重以自殺來換取解脫。到了最后16頁的正文部分,故事的真正主角,當年陰差陽錯被李雪蓮撤了職的縣長史為民,20年后買不到過年回家的火車票,使技假裝上訪被押送回家,卻輕而易舉地趕回去打了一場麻將,史李二人對比之下的結(jié)局不禁讓人為之唏噓。
作為描述底層人民上訪的小說,一般而言寫作范圍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是百姓與官員的接觸事件,另一部分是發(fā)生在官員之間的事件。而這兩種事件在當下的各種語境中卻成為了敘事圈套。寫百姓的,困苦掙扎,或書寫積極致富迎合文壇主旋律。寫官場的,波譎云詭,官員腐化墮落。社會話語和小說簡單地將二者類型化、模式化的。
也許,《我不是潘金蓮》就這樣明確而極端地表示了劉震云寫作的舉重若輕,對上訪和計劃生育這些當下重大主題的處理,用靈巧的方式進行敘述。所書寫的底層文學、官場小說等等,其實不過是社會話語的一種變體而已,可以說,它們所書寫的生活,并沒有超出當下新聞媒介所報道的范圍,當然也不能給予小說新質(zhì)。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書寫,往往變成了社會學的復(fù)制,而缺少小說自身的價值和精神。當劉震云自覺繞開固定話語視角,脫離他曾經(jīng)以之紅極一時的“新寫實小說”類型,不再以下沉視角描寫斑駁細碎的“煩惱人生”,而用旁觀者的目光來觀察生活的時候,小說敘事便開始顯得輕快自如,也使這本小說規(guī)避了固定化視角,而具有了獨特的力量。
可以說,完成沉重的任務(wù)的時候,觀察視角很重要,另一方面,要實現(xiàn)輕,不僅需要視角的更新,還要借助輕的工具。珀爾修斯借助的是最輕的風和云,作為小說家,要以輕的方式承受生存之重,不僅需要變換視角,也還需要其他的具體手段,這個具體手段顯然就是語言——這是作家表達生活唯一的工具。文學作品最小的單位是語言,它是文學作品藝術(shù)效果實現(xiàn)的落腳點。和劉震云舉重若輕的行文結(jié)構(gòu)相一致,在《我不是潘金蓮》中,劉震云運用了一種簡省并且幽默的語言。
首先是簡約。作者以第三人稱的角度俯瞰眾生,故事中除了聽覺之外的所有感覺能省即省,人名盡量以“老x”代替,地名在正文中用xx省有個xx縣算是告知讀者了。通篇用對話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小說中的人仿佛一直處在訴說的狀態(tài),李雪蓮不停地找別人訴說,又不間斷地被別人“被說”。
其次是幽默。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寫道:“小說的智慧跟哲學的智慧不同,小說并非誕生于理論精神,而是誕生于幽默精神。從上帝的笑聲中獲得靈感的藝術(shù)從實質(zhì)上看不從屬于意識形態(tài)的確定性,而是與這種確定性相矛盾?!盵2]在米蘭昆德拉看來,小說是個人的想象天堂,在那里,任何人都有權(quán)利被理解。基于此,一個沉重的故事,被劉震云用調(diào)侃的語言,用一種輕盈的姿態(tài)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人哭笑不得。故事中處處充滿了喜感夸張的情節(jié),比如說李雪蓮在準備殺秦玉河之前做了七件事,為了打架時便于擺脫,把長發(fā)剪成短發(fā),拜菩薩不求好,而求“讓秦玉河那個龜孫家破人亡吧”[3]。李雪蓮跟警察的胡攪蠻纏,官員們被李雪蓮折騰得人仰馬翻,馬文彬為了說服李雪蓮不上訪編造自己悲慘的童年故事。
此外,除了潘金蓮這一名字在本文中的出現(xiàn),作品中還有兩個從歷史文本中跳出在文字間活動的人:董超和薛霸。董薛前后兩遭押解林沖與盧俊義均施展百般凌虐折磨之能事,被《水滸傳》演繹成了酷吏文化的象征。而在正文中,董薛二人變成協(xié)警,遣送老史回老家,卻被劉震云撕下了酷吏的標簽,不但沒有為難折磨老史,反而生怕路上生變,處處照顧。在這里,劉震云運用“戲擬”的手法,穿透被歷史積淀不堪重負的當下,指向日常生活中個人的沖動和感受,消解人們自我確認的經(jīng)驗世界的嚴肅性,為歷史“去魅”,制造出一種陌生化的效果,寫出了一幕嘆為觀止的反轉(zhuǎn)劇。
卡爾維諾推崇“輕”的意義,但是“輕”必須和“重”聯(lián)系:“我尤其希望我已證明存在著一種叫做深思之輕的東西,如我們都知道存在著輕浮之輕。事實上,深思之輕可以使輕浮顯得沉悶和沉重。”[1,p9]這里,“深思之輕”實際就是和沉重緊密相連的“輕”,而不是沒有任何重量的“輕浮之輕”。他認為,“文學作為一種生存功能,為了對生存之重做出反應(yīng)而去尋找輕”[1,p28]。
在序言中孤獨掙扎的李雪蓮像是被諸神懲罰的西西弗,用絕望的姿勢忍受著痛苦反復(fù)著徒勞無望的工作,以不回避不敷衍的態(tài)度跟現(xiàn)實較著真。而正文中的真正主角史為民就像是隨身攜帶真理的珀爾修斯,“珀爾修斯的力量永遠來自他拒絕直視,但不是拒絕他注定要生活于其中的現(xiàn)實。他隨身攜帶這現(xiàn)實,把它當做他的特殊負擔來接受”[1,p3]。被一次矯枉過正的政治事件拉下馬后,史為民像李雪蓮那樣執(zhí)拗地上訪申訴,面對自己的冤屈,選擇了沉默,視為一筆歷史的糊涂賬,開店煮肉打麻將,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李雪蓮20年沒想明白的事,史為民卻想通了。李雪蓮用荒誕的行為對付一個“從根兒上就錯了”的事,史為民用嚴肅上訪行為抵達了“回去湊一桌麻將”這一看似荒誕的目的,但其形象塑造卻絲毫不弱于前文267頁中的主角李雪蓮。在薄伽丘的故事里,卡瓦爾坎蒂輕盈地一躍而起,跳過墓石,卡爾維諾將此視為“輕”的榜樣,“獲得象征性價值的輕的視覺形象”;“有些文字創(chuàng)意,是通過言外之意而非通過實際文字而在我們的記憶中打下烙印的”[1,p18]。
《我不是潘金蓮》中的“輕”是深思之“輕”,在輕快的敘事中,劉震云書寫了社會生活的復(fù)雜。在視角選擇上,他摒棄了更容易寫作的苦難展現(xiàn)這樣一個敘事視角,而在具體敘事中,劉震云又放棄了更容易獲取讀者同情心的對苦難的具體描述,而是抓住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犟脾氣大做文章,寫得韻味十足。但是當今社會價值觀的混亂,當下敏感的社會的問題卻并沒有因這個視角被繞開被遮蔽,事實上,在劉震云饒有趣味的敘事中,問題的諸多復(fù)雜面反而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現(xiàn)。對諸如上訪制度中政府的不作為,人民利用計劃生育中的漏洞生二胎的社會現(xiàn)象,作者沒有做簡單的二元判斷,而是以看似饒舌的小人物做主角,畫出了一副時代的漫畫像。也就是說,在劉震云側(cè)視現(xiàn)實的視角背后,在他饒有趣味的敘述過程中,越來越沉重的東西卻悄然呈現(xiàn)了。
小說中的“輕”涉及的“重”不僅指生存壓力的沉重,還指向生活的另一種沉重——僵化之重。我們的世界是由各種語言構(gòu)成的,一開始,語言的形成方便了我們描述世界,讓我們更好地談?wù)摗⒄J知世界。但另一方面,隨著世界的慣性發(fā)展,文本的積累越來越多,而科技的日新月異又使得文字工具的使用越來越輕易,文字的使用變得手到擒來,人們每天都生活在各種各樣的文本中——廣告,雜志,更不要說網(wǎng)絡(luò)層出不窮的信息,話語變得雅俗不分,一切都被通俗化了,人們不再對話語頂禮膜拜,話語被用來認識世界的功能被消減,卻變得像泡沫一樣遮蔽了世界的真相,人們無法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真實感知——一旦張口,馬上就落入到已成話語的窠臼中去,而這只能是對過去經(jīng)驗世界的反復(fù),而不能如實地表達個體此刻的真實感受??柧S諾對此深有體會,“有些時候,我真感到整個世界都快變成石頭了:一種緩慢的石化,視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地方,進度有所不同,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無一幸免。仿佛誰也無法逃避美杜莎那不可阻擋的目光?!盵1,p2]所以,當卡爾維諾討論小說的“輕”的時候,借助于珀爾修斯的故事來表述——一旦直言現(xiàn)實,就會落入到已成話語的窠臼中去。
劉震云延續(xù)《一句頂一萬句》的主題,繼續(xù)探討人們之間的溝通困境,如果前者想說“世界上的人遍地都是,說得著的人千里難尋”,想“說”卻難以擺脫總是“被說”的尷尬處境。那么后者就是表達由于社會誠信的缺失,利己觀念的驅(qū)使和人們立場的不同,想說清楚一句話,卻是難上加難。相比于《一句頂一萬句》運用的多重文本敘事策略的氣勢宏大,《我不是潘金蓮》的著眼點更加精準,前者是說每個人性各不同,話不投機,說得上話的難,后者則是站在每個人社會利益的牽絆不同,趨利心理的作祟,任何人之間缺乏有誠意有信任感的溝通以及溝通的無效。
不同于西方人是為了在與神對話的過程中被神原諒和得到救贖,作為一個沒有明確宗教感的民族,中國人與神靈之間的交流更像是一場交易,李雪蓮前后兩次去寺廟燒香都是為了求菩薩去讓秦玉河不得好死,真是讓人哭笑不得。中國人雖然喜歡說,喜歡熱鬧,但“卻因為極端注重現(xiàn)實和儒家傳統(tǒng),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難測和誠信缺失,能夠說貼心話,溫暖靈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獨當中”[4]。在《詩經(jīng)》年代就有《黍離》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說的多并不代表能帶來理解,反而可能是誤解。所以說劉震云說潘金蓮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一萬句頂一句》大概就是想表達這種孤獨吧。
卡爾維諾認為寫作文體要輕,這樣可以把肩頭的沉重減輕。隨著新媒介的發(fā)展,文學的表達功能有一部分正在被影視、新聞傳媒等載體所替代?;诖耍覀儾唤O履_步反思,在當下這個紛紜變化的時代,當社會新聞可以更直接流暢地反映出社會變遷時,主張文學建立在“反映”什么東西之上的文學史觀是否已經(jīng)過時,文學是否應(yīng)當擔負更高的使命——不僅要反映,更要注重對人心的開拓。小說家是否要選擇更獨特有效的視角,恢復(fù)人們被“鈍化”的感覺功能,化解生活中程式化的思維和語言,從而使自己的作品變得輕逸。
[1]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M].上海:譯林出版社,2011.
[2]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200.
[3]劉震云.我不是潘金蓮[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28.
[4]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1.
(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Novel's “Light” Beyond Survival's “Heavy”: A Comment on Liu Zhen-yun's I'm Not Pan Jin-lian
LU Yong-yue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I'm not Pan Jin-lian” is the first novel after Liu Zhen-yun's A Top Ten Thousand won Mao Dun Literature Award. Facing the hard reality, Liu Zhen-yun achieves a light which is emphasized in Calvino's The New Millennium Literary Memorandum. The first literary quality is “l(fā)ight”. Calvino doesn't give a clear definition of “l(fā)ight”. But in Liu Zhen-yun's novel, he creates a “l(fā)ight” atmosphere which works for a “symbolic value” of the survival of the “heavy”.
Calvino; narrative point of view; light and heavy; language
I207.4
A
1009-9115(2013)04-0014-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3.04.004
2013-04-21
盧甬月(1989-),女,安徽合肥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