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1980年生于山東濱州,曾就讀于華中師范大學、武漢大學,獲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現(xiàn)為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思潮研究。近年來在《文藝評論》《小說評論》《文藝報》等報刊發(fā)表學術論文數(shù)十篇,參編《中國當代文學經典作品選講》(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主持“鄭州大學2010年度引進人才項目”,《近二十年鄉(xiāng)村敘事研究》;參加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0CZW055),《新世紀鄉(xiāng)村小說新探》。
寫作與焦慮有關。焦慮雖因人而異,但對絕大多數(shù)寫作者而言,有一種源于生命本身的焦慮也許是共同的,那就是生命有限所造成的虛無感——因為虛無所以試圖戰(zhàn)勝虛無,進而帶來焦慮。文學在此便成為生命抗拒有限、緩解焦慮的一種行為。而在小說領域中,我們也確實發(fā)現(xiàn)有的小說似乎是更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種功能,那就是那種極富自傳性的小說——所謂“自傳性”這里主要指涉小說的取材。
韓東小說的“自傳性”便很強。詩人出身的韓東在文壇給人熟悉的印象是叛逆、張揚,然而小說卻作得異常安靜、節(jié)制:語言簡約、質樸,有一種沉靜、內斂的品質。但是在這種安靜、節(jié)制之外,韓東小說還有一個更突出的特點是它的取材,他的小說幾乎全部取材于韓東個人的生活經歷,他的童年、愛情以及身邊的平凡人事:《扎根》、《小東的畫書》等是寫父親和早年的下鄉(xiāng),《我和你》、《我的柏拉圖》等是寫成年和現(xiàn)實。對韓東這種執(zhí)著于個人記憶的寫作,有人認為缺少挖掘的潛力,然而韓東依舊“我行我素”——近年出版的《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后文簡稱《小》)仍舊是寫他的個人記憶。和《扎根》相比,《小》對個人經歷的書寫甚至有點任性、自得的味道。
《小》寫的是幾個少年的成長故事:他們在一個名叫共水的小縣城里上學、交友、打架,在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歷史時空中走完了他們的少年時代,后來,有的上大學,有的就業(yè),更多的人參軍,在更后來的日子里,他們翻卷在各自庸庸碌碌的生活中,那段青蔥歲月也在處決曾經的“少年英雄”朱紅軍的槍聲里畫上了句號。
這段少年往事是隸屬于韓東的整個下鄉(xiāng)歲月的,所以《小》也可以說是《扎根》的一個分支。不過,盡管簡約、質樸的風格依舊,語言和敘述卻有了很大變化:《扎根》更有力度,《小》則有些散淡;《扎根》讓人感到一種控制的力,收斂、凝聚,《小》則是力的放開,隨意而揮灑,有點逍遙的味道。當然,同樣是回憶,也就免不了有傷感,而且韓東這次還難得一見地宣泄了一把自己的浪漫和英雄情懷,不過最后一切還是都破碎了——不是在那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少年被押赴刑場的一刻,而是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當那一段時空開始漸遠,浪漫時代和英雄時代也便永遠地結束了。當“我”送最后的少年好友丁小海走出飯店門口,看他沿著黑暗下去又明亮起來的街道遠去時,哀傷彌漫……當然,一種蓬勃的東西也便在無以寄托的追懷和向往中重生,所以“我”決定畫一幅畫,名字就叫“英特邁往”。
韓東的小說往往在不動聲色中完成對人心的打動,《我和你》中苗苗擁在夜市的人群中一只手伸出來下意識地張著尋找“我”的情景讓人久久難忘,可惜,這樣的細節(jié)在《小》中卻并不多見,這里的哀傷和動人更為綿延,就像時間?!对返谋е饕€是關于命運的,《小》則全部是關于時間——少年時代里的一切總是那么神奇而悠遠,那里也許才存有我們唯一的俠義和浪漫,于是回憶惟遍染悲哀與傷感。
一、本己化取材與對卑微的實踐
《小》寫得怎樣暫且不論,它最醒目一點還是在于內容——寫的是什么。沒有意外,韓東依舊是在寫他的個人經歷,而且是早年的下鄉(xiāng)經歷。這段經歷,《扎根》是早已寫過了的,韓東依舊還在挖掘——這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xiàn)象。韓東如此執(zhí)著于自己的記憶,是何原因?確實有一些作家的寫作是緊緊把持著個人的經歷和記憶的,那么作為共同的一類,是什么決定了他們這樣的表現(xiàn)?韓東是否和他們完全一樣?
執(zhí)著于記憶的書寫是否和對死亡的恐懼有關?當有的作家總是繞不開個人記憶,那他是否比別人更強烈地感受到了那種生命的固有的焦慮?然而焦慮、恐懼,這是否是執(zhí)著于個人經歷和記憶的原因的全部?它是否還和作家的個性、氣質有關?對有些作家(比如卡夫卡)來講,有些東西可能是他們一生都繞不過去的,比如童年、父親、愛情等等,那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和那些能夠自由出入于他人的故事和世界的“天生的小說家”相比,這些作家永遠都無法逃避和忽略自己的內心——這是一種詩人的氣質和天性。韓東是一個詩人,他的本己化寫作方式應該是有這方面的原因的。但這似乎仍不是全部。
全面地閱讀之后會發(fā)現(xiàn),韓東是一個有著極為清醒的理智的人,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時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怎么做的人。從“詩到語言為止”到《論民間》,他對文學、對創(chuàng)作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而且獨樹一幟、桀驁不群。現(xiàn)實中韓東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叛逆、張揚,深入地閱讀之后會發(fā)現(xiàn),韓東的這種叛逆、張揚其實只是在表達一種憤怒,而這憤怒所針對的無非是一點:偽善。對于體制的攻擊,對于體制化寫作的絕然否定,其實都是他反對偽善和僭越的表現(xiàn):他反對“代言”式的寫作,厭惡那些整天把“神圣”、“崇高”掛在嘴上的人;他不否定神圣和崇高本身,但堅決懷疑對崇高和神圣的“言說”,因為“言說”的背后往往隱藏著險惡和別有用心。所以韓東極力主張在神圣之物面前應該保持緘默,而作家應該實踐一種“卑微而誠實”的寫作。他說:“當人們的生活不堪忍受時,卑微就成了我們這個時代里一個崇高的主題?!?/p>
韓東對于“卑微”的提倡和貫徹是不遺余力的。早年“第三代(詩人)”時期,他“反英雄”、“反浪漫”、“反崇高”的詩學追求就已經顯露出一種有意識的對“卑微”的倡踐,而這種精神追求在他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則有著更為鮮明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故事性比較強,但它們本質上卻都是抒情的,《扎根》、《小》都是如此,它們都是通過“故事”去營構和拉開一段時間與空間,在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中體味和表達一種生命固有的傷感。同時,他的小說語言也是走的平實、質樸一路: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老陶率領全家下放三余。在這之前,他用紅鉛筆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在老陶圈定的地方有一個形狀像破布的湖泊。老陶說:“這是洪澤湖,全國第三大淡水湖,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保ā对罚?/p>
八歲時我隨父母下放蘇北農村,我們家在生產隊和公社都住過。一九七五年,我十四歲,父母被抽調到共水縣城里工作,我自然也跟隨前往,轉學來了共水縣中。(《小城好漢之英特邁往》)
而韓東個人在敘事中始終保持了一種“靜默”的狀態(tài):很少抒情,很少議論,更不輕易改變故事的行進過程。這背后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克制、簡約,是一種尋求“自處”的努力。偽善和僭越者所缺乏的就是一種“自處”的品德?!白蕴帯奔粗皇菍ψ约贺撠?,雖然它不是一種終極性的道德追求,但卻是我們這個時代一種必須的道德——“自處”才能夠做到卑微,也才能抗拒偽善和僭越。韓東那種執(zhí)著于個人經歷和記憶的寫作應該所透出來的正是一種尋求卑微和“自處”的努力。
也就是說,韓東的本己化敘事不僅僅是由個性氣質所決定,它更可能出自于一種有意識的道德實踐。當一種道德追求在寫作過程中逐漸與其沉靜、內斂的藝術氣質相遇,這種道德追求和這種相融甚至相生的藝術氣質的延續(xù)和慣性化保持也便成為了自然和必然。甚至,我們可以把韓東的本己化寫作看成是一種道德“示范”,是他通過文學方式所實踐和實現(xiàn)的卑微和誠實。當然,韓東自己并沒有明確地表示過,但結合他屢屢表現(xiàn)出來的對偽善者的怒不可遏和對卑微的提倡,以及他本人一貫的理智能力和行動能力,這樣的揣測并不虛妄。
二、高貴的人格和拘謹?shù)乃囆g
韓東對偽善的憤怒,確實針對了當下時代的病癥,在我們的時代,卑微即便不是唯一的高貴,至少也是高貴的一種。然而,卑微作為一種道德追求固然可敬,但寫作有必要這么亦步亦趨么?
韓東的小說呈現(xiàn)以簡約、質樸的藝術風格。質樸和簡約作為風格的形成,沒有一種專注、沉靜、自信、沉著的心態(tài)和氣度是不行的。韓東在《扎根》甚至《我和你》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那種敘述的耐心可以充分體現(xiàn)出他寫作時扎實、飽滿的情感狀態(tài),尤其是《扎根》,小說讀來有種一氣呵成的暢快感,情感充沛而飽滿,相比之下,《小》卻有些單薄,作者想進行一種新的嘗試,但它更多地只是集中在了語言、敘述層面,共同的回憶性取材使《小》和《扎根》染上的是一種共同的時空流轉的悲哀,這種悲哀滲透了時間、命運的感懷,主宰了《小》整體的情感走向,也就是說,《小》雖張揚了一種散淡、任性的筆調,但在情感方面,它和《扎根》卻是共通的,而且從內容上看,《小》也是《扎根》的一個分支,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小》便成了對《扎根》的一種重復,但和《扎根》相比,它的情感、敘述又梢欠堅實、有力——也許這并不難理解:當我們某一次回憶幾乎罄盡了所有關于那一段時空的追懷和向往,再回首,便往往很難超越甚至企及此前那種強烈的情感觸動了。當然就韓東而言,悲哀和傷感也許并非他預期和希望的,他在《小》中確實努力追求了一種與以往有別的情感和敘述,但他最終卻沒有控制住局勢,回憶以其固有的哀婉和傷感將他擒獲。
那么問題也就顯而易見了:如果說《扎根》是個人記憶和藝術風格追求的一次美滿結合的話,《小》則是本己化寫作與藝術風格追求之間發(fā)生的一次齟齬。不過,也許這正好是一次機會,可以提醒我們反思一下這種本己化寫作可能存在的問題。
有人所表示過的擔憂是有道理的,就像《小》一樣,雖然它采取了一種“取點”式的方式——在整個的下鄉(xiāng)經歷中抽取出其中的一段——但是在《扎根》那次全面而深刻的“回望”之后,留給它的情感空間甚至題材空間其實已經不多了,“再回首”時視線可能更專注、集中,但實現(xiàn)超越卻十分困難。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韓東喜歡的卡夫卡,卡夫卡也是一種本己化的寫作,但卡夫卡卻并沒有僅僅執(zhí)著于個人的經歷和記憶,而且卡夫卡對自我經歷和記憶的書寫不是純感性化的,他對主體(尤其自我)的懷疑使他從一開始便擺脫了充滿魅惑的感性之河。《小》的問題卻恰恰在于它有些過于感性化了——太執(zhí)著于個人記憶,和“自我”、和“記憶”貼得過于緊密——韓東顯得稍稍有點難以自持。
韓東執(zhí)著于個人“記憶”的寫作出之于卑微、自處的道德追求,那種簡約、質樸的藝術風格是對他的豐厚回報,然而在更為微觀的藝術實踐層面,韓東則盡可以放開手腳,因為執(zhí)著也可能會變成沉溺——關鍵看他如何安放寫作在生命中的位置,以及記憶在寫作中的位置。信仰應該是藝術的前提,但絕非藝術的全部,韓東的小說應該走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