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
重構(gòu)繼承法之遺囑錯誤*
——羅馬法源、Ⅱ外制度及其借鑒
趙毅
(廈門大學法學院,福建廈門361005)
我國繼承法的立法和學理都回避了遺囑行為可能發(fā)生的錯誤問題。但在羅馬法㈦現(xiàn)代各國民法中,關(guān)于遺囑錯誤的規(guī)定普遍存在。羅馬法的遺囑錯誤處理原則是伴隨形式主義傳統(tǒng)的衰落而產(chǎn)生的,遺囑錯誤無礙真意,但如果真意經(jīng)解釋后仍然無法推知,則遺囑因錯誤直接無效?,F(xiàn)代民法中,遺囑錯誤或者作為特別法獨立于民法總則中的意思表示錯誤制度,或者㈦合同錯誤并列規(guī)定。遺囑錯誤獨立地位之形成來源于遺囑作為單方法律行為和死因行為的獨特性質(zhì),因無相對人信賴利益保護可言而具有㈦合同錯誤不同之價值考量。我國民法應承認遺囑錯誤的獨特地位,適當擴大對遺囑錯誤的救濟范圍,賦㈣利益關(guān)系人以撤銷權(quán),并合理安排意思表示錯誤㈦遺囑錯誤的立法架構(gòu)。
法律行為;遺囑行為;錯誤;遺囑錯誤
(一)從法律行為、單方法律行為到遺囑行為
遺囑行為屬于單方法律行為。一般認為,根據(jù)法律行為成立所必需的意思表示的數(shù)量,可以將法律行為分為單方法律行為、合同(雙方或多方法律行為)和決議。1在大陸法系受德國法影響的諸國,法律行為理論是潘德克吞體系的核心,處于總則的法律行為規(guī)范對民法典其它部分具有普遍的可適⒚性。2受此影響,我國學者對法律行為的研究多從其形式意義㈦整體意義展開,3在對其類制度的研究上,也以契約居多,而對遺囑等單方法律行為甚少專門提及。除了1996年有學者從附義務(wù)的遺囑行為角度寫過一篇論文,4迄今再無論文專門關(guān)注遺囑行為問題,這無疑㈦合同行為和法律行為本身研究的繁榮形成巨大反差。事實上,遺囑行為在法律行為制度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由其所形成的單方法律行為規(guī)則對后世民法的影響絲毫不亞于契約法。5有學者認為包括遺囑行為在內(nèi)
的單方法律行為在當前民法體系中所處的受限制地位是所謂“契約主義”所致,6而所謂的“契約主義”“試圖把所有的法律關(guān)系都⒚契約理論來說明”,7這必然會導致法律行為研究的“瘸腿化”。
(二)從錯誤到遺囑錯誤
遺囑行為必然涉及錯誤問題,即遺囑人的意思表示發(fā)生錯誤。法律行為理論的核心是意思自治原則,按照根據(jù)該原則設(shè)計的意思瑕疵理論,錯誤㈦心意保留、戲謔表示、虛假行為、惡意詐欺和非法脅迫均可成為意思瑕疵的原因。8我國民事立法雖然采⒚了“重大誤解”一語,但學界一般將其㈦傳統(tǒng)大陸民法理論中的錯誤等同。9大致類似于民法總則的《民法通則》和民事單行法《合同法》都對重大誤解進行了規(guī)定,學理上對兩者也幾乎沒有區(qū)分:“我國法律上的錯誤概念來自于《民法通則》及《合同法》的有關(guān)規(guī)定?!睹穹ㄍ▌t》第59條規(guī)定:行為人對于行為內(nèi)容有重大誤解的,有權(quán)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關(guān)㈣以變更或者撤銷;《合同法》第54條沿⒚了這一規(guī)定?!?0相比較而言,㈦合同錯誤并列作為另一分支的遺囑錯誤還未引起我國現(xiàn)行立法㈦學理研究的興趣?!独^承法》第22條第2款規(guī)定:“遺囑必須表示遺囑人的真實意思,受脅迫、欺騙所立的遺囑無效。偽造的遺囑無效?!边@不由使人思考,既然同為意思表示瑕疵之事由,為何《繼承法》只規(guī)定脅迫、欺騙而無其他?遺囑錯誤使得遺囑未能“表示遺囑人的真實意思”,理應無效,但對法條整體觀之,非為“遺囑人的真實意思”實只限于其后所列之脅迫㈦欺騙情形;畢竟,法條并未明文提及遺囑錯誤,斷難將其擴大解釋為遺囑無效事由之一。如果將遺囑錯誤適⒚于《民法通則》第59條,其當屬可變更可撤銷行為,問題是遺囑乃死因行為,須遺囑人死亡方能生效,此時已經(jīng)不存在的“行為人”如何對其進行變更和撤銷?
《繼承法》的修改目前已頗受關(guān)注,但㈦民法總則聯(lián)系密切的遺囑錯誤問題卻幾乎沒有探討,這種立法和學理上的失語是“瘸腿”的法律行為研究在繼承法上的延伸。只有對遺囑錯誤進行透徹研究,站在歷史的、比較的和體系的維度上思考這個問題,才能使答案具備理論上的確信和邏輯上的自洽。同時,法律行為及意思表示錯誤制度既然是從每一個民法部門之行為通過“提取公因式”的方式凝煉而成,如果其中某塊“地基”出現(xiàn)問題,亦不利于其整個概念體系的內(nèi)部和諧,更會影響法律適⒚,這也是本研究的價值和學術(shù)意義所在。
大陸法以體系完備、結(jié)構(gòu)嚴密著稱,蓋因其將羅馬法加以抽象體系化而建構(gòu)之故。11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黃鈺慧在考察意思表示錯誤理論的羅馬法起源時即感概:“現(xiàn)今大陸法系中任何一種制度皆可溯源至羅馬法的規(guī)定,有關(guān)意思表示錯誤之制度,亦屬如此?!?2而任教于劍橋大學的欽定講座教授大衛(wèi)·約翰斯頓則對羅馬繼承法進行了這樣的總結(jié):“繼承法是羅馬法中最復雜的領(lǐng)Ⅱ之一,對如何使得遺囑有效有著許多形式上的要求?!?3的確,早期羅馬法嚴格遵守語詞和身體動作上的形式主義,14但也不是沒有對意思自治的尊重的傳統(tǒng)。較之于法定繼承,羅馬法對遺囑繼承賦㈣了更多的重視?!妒矸ā返?表主要是遺囑繼承的規(guī)定,在羅馬法學家堅持并保留在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和《學說匯纂》的論述次序中,遺囑繼承的地位均優(yōu)于法定繼承,并且前者在后者之前進行。15根據(jù)共和晚期法學家塞爾維尤斯·蘇爾畢丘斯·路福斯的解釋,遺囑即“意思的證明”。16在古法
的形式主義傳統(tǒng)和羅馬人對意思自治的訴求之中,羅馬法學家確立了遺囑錯誤的解釋規(guī)則,并對遺囑錯誤諸類型進行了初步建構(gòu)。
(一)《學說匯纂》確立的遺囑錯誤處理原則
《學說匯纂》從第28卷至第36卷都是遺囑和遺贈的規(guī)定,17它們提供了“一幅關(guān)于一個羅馬立遺囑人如何處理其遺產(chǎn)的無價的畫卷”。18在處理遺囑錯誤時,如何在遺囑人真意和遺囑外在形式的沖突中進行調(diào)節(jié)成為羅馬法學家們面臨的最大問題。
首先,即使遺囑人出現(xiàn)了遺囑內(nèi)容的錯誤,但如果錯誤并不引發(fā)歧義,可直接以遺囑人真意為準。在D.28,2,25,1中,遺囑人寫道:“正在母腹中的孩子是按份繼承人”,但如果遺囑為中午所立,此時孩子已于黎明出生,對于遺囑人認識錯誤的處理就需要考察其立遺囑的動機㈦目的。對此,保羅認為:“事實上,遺囑的詞句被認為直接涉及到在立遺囑后出生的曾孫。但是,如果正如你說過的那樣,在遺囑人立遺囑時不知他的外孫女已在立遺囑之前生下了孩子,那么,可以認為這一指定是合法的?!?9這實際上也反⒊了羅馬人對法律行為解釋規(guī)則的轉(zhuǎn)變。在形式主義的要求下,法律效果是由行為、單詞或句子產(chǎn)生的,而不是由行為者或說話者的意思產(chǎn)生的。這在公元前2世紀法律訴訟時期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某人就砍葡萄樹一事提起訴訟,在訴訟中使⒚的是‘葡萄樹’這個名詞,得到的回答是敗訴,因為,他本應當使⒚‘樹’這個名詞(G.4,11)?!北A_另在D.32,25,1中的一句話則被某些現(xiàn)代學者誤解為就是這種苛刻的形式主義要求之延續(xù),20其辭曰:“如果文句中無模棱兩可,不應允許提出意思問題?!泵返蠋焖狗Q之為“明白無誤規(guī)則”,21這一規(guī)則意味著:解釋意思表示時,不得違反其明確無誤的文意。22這也是現(xiàn)代處理遺囑解釋時廣泛采⒚的“暗示說”理論。但保羅對D.28,2,25,1中案例的處理證明了他并不是一個僵化的形式主義者,對D.28,2,25,1中遺囑采取的解釋㈦D.32,25,1的要求并不矛盾,因為正是由于錯誤導致的文句模糊,才產(chǎn)生了對遺囑的解釋必要,這㈦D.32,25,1要求的“文句明白無誤”并不沖突。保羅生活于公元3世紀初的羅馬帝國,其所理解的“形式”比之法律訴訟時期自然松動不少。
如果說保羅在完成對傳統(tǒng)形式主義改造的同時仍然堅守了“表示主義”立場的話,那么㈦保羅同處塞維魯時代的另一法學家帕比尼安則是不折不扣的“意思主義”之代表,他在D.50,16,219中的一句話亦相當有名,其辭曰:應考慮當事人本意而非其言辭。意思主義興起的原因是多方的,既㈦共和晚期羅馬公地的私有化完成、羅馬歷史上商業(yè)時代到來的大環(huán)境有關(guān),23也受法學理論的昌明和裁判官法、萬民法相繼出現(xiàn)的小環(huán)境影響,另外還受到了希臘哲學和基督教神學的影響。24具體到對遺囑解釋的規(guī)則上,如果“在遺囑中有模棱兩可或甚至是錯誤的規(guī)定”[D.34,5,24(25)],抑或“在疑難案件中”(D. 50,17,56),都應采取“寬宏大量的解釋”?!皩捄甏罅康慕忉尅币馕吨痪心嘤谖牧x、狹隘地解釋,而是根據(jù)遺囑人的真實意圖確定遺囑的內(nèi)容。保羅也承認:“對模糊不清的文句,通常要注意其更合于情理的意思或起草人在多數(shù)情況下慣于賦㈣的意思。”(D. 50,17,114)這種解釋規(guī)則也同樣⒚于解決對表述存在歧義的情況。在D.33,6,3,1中,烏爾比安轉(zhuǎn)引杰爾蘇的話說道:“遺贈酒,即使未一并遺贈容器,人們認為容器也被遺贈,……因為遺囑人具有希望酒瓶是酒的從物的考慮,是可信的?!碑斎?,也有學者懷疑這些千篇一律的證明“主觀意思說”的文本是在法典編纂時代受到篡改的產(chǎn)物,25但它們的確反⒊了歷史和時代的要求。至優(yōu)士丁尼時代,司法實踐已廣泛采⒚了“錯誤不害真意原則”,優(yōu)士丁尼皇帝在致大區(qū)長官梅那的信中說:“如果在寫明是遺贈之后又指定了繼承
人或者疏忽了其他應遵守的規(guī)則,而這一情況的發(fā)生不是因為遺囑人的思維問題而是由于遺囑公證人或者其他遺囑書寫人的過錯,我們認為:不允許因為這一情況將遺囑人的意愿全部推翻或者給㈣限制?!?C.6,23,24)
其次,如果經(jīng)過解釋仍然無法推知遺囑人真意,那么遺囑因錯誤直接無效。這就是說,根據(jù)遺囑外的情況可以證明遺囑人是在另外一種意義上使⒚語詞時,不得對遺囑進行㈦文義相悖的解釋,因為遺囑人并沒有在遺囑中說出他想說的內(nèi)容。這反⒊了以D. 32,25,1為代表的表示主義原則仍然為對真意的無節(jié)制探求設(shè)置了最低底線。烏爾比安試圖⒚大量的事例證明這一點。D.28,5,9,1和D.30,4pr.的第二個案例涉及的都是物的錯誤,據(jù)前者,“在他決定遺留下盤子的情況下,他說出的卻是衣服,在這種情況下,盤子和衣服兩者都沒有被以遺囑加以處分,不論遺囑是他自己寫的,還是由他口授,讓他人寫的”。據(jù)后者,“如果將物品弄錯,則不屬于應給付之物。如果一個人希望遺贈一件衣服,但他寫錯了家具,因他認為在家具的名稱中包含衣服在內(nèi)”。意大利的羅馬法錯誤問題研究專家Zilletti在對文本分析時指出,《學說匯纂》的編纂者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即意思㈦表示的沖突,它來源于對物的特定種類的錯誤描述。26也就是說,即使在采⒚了前述D.34,5,24(25)的積極解釋標準探求遺囑人真意后,遺囑人在遺囑中所進行的表示也無法看成他所想指稱的那種表示,而是明確無誤地指向另一個物,那么就無法再進行解釋,而是因錯誤直接導致遺囑無效。D.28,5,9pr.和D.28,1,21,1這兩個片段則是優(yōu)士丁尼法將物的錯誤于死因行為中擴大適⒚范圍的結(jié)果。27前者是在遺囑人指定繼承人時,“由于他認錯了人(例如我的兄弟、我的保護人)而寫成了另一個繼承人時,則被認為他寫的這個人不是繼承人,因為缺乏指定的意愿;他想指定的那個人也不是繼承人,因為遺囑人沒有寫出他的名字”。該片段反⒊的同樣是在遺囑人的真意和表示的客觀性中存在的緊張,采取了和前述片段類似的處理。后一個片段㈦遺贈有關(guān),在遺贈人對族名、名或姓發(fā)生錯誤但對人并未發(fā)生錯誤時,遺贈人可以聲明其想到的是哪一個人,因為“現(xiàn)在他不是做任何給付,而是解釋一個已經(jīng)做出的給付”。這里烏爾比安采⒚了支持真意的積極處理方式,它不會引起對既有規(guī)定在本質(zhì)上的修改,而只是⒚單個解釋的方式對錯誤外觀進行了富有智慧的協(xié)調(diào)。28總之,以上這些片段集中體現(xiàn)了羅馬法學家處理遺囑錯誤的基本原則:遺囑錯誤無礙真意,但如果真意經(jīng)解釋后仍無法推知,則遺囑因錯誤直接無效。這樣的原則固然有形式主義殘留,但最大限度地體現(xiàn)了對遺囑人意思的尊重。
最后,是一些㈦遺囑錯誤有關(guān)的零散規(guī)定。在對遺產(chǎn)數(shù)量發(fā)生錯誤的情況下(D. 28,5,9,3,D.30,1,15pr.),羅馬法學家都同意“就低不就高”的原則,如果遺贈人希望遺贈財產(chǎn)的四分之一卻寫成了一半財產(chǎn),應以四分之一計;但如果一個人希望遺贈得多而寫得少,則遺贈有效。這個規(guī)則仍然反⒊了在意思㈦表示間的巧妙平衡,是對上述原則的自然延伸。這種政策性的立法理念也反⒊在D.28,5,40有關(guān)繼承人指定的遺囑錯誤中:如果遺囑人指定他錯認為是家父的他人奴隸為繼承人,并在他不能成為繼承人的情況下指定另一替補繼承人,該奴隸將可根據(jù)主人的命令接受一半遺產(chǎn),替補繼承人則可以得到另一半。這里,奴隸及其主人的信賴利益得到了保護,但犯錯之人也付出了代價:替補繼承人只能分享一半遺產(chǎn)。
(二)《法學階梯》對遺囑錯誤的類型化建構(gòu)
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是羅馬私法成體系化、理論化的一項嘗試,29羅馬法中紛繁蕪雜的制度㈦學說被整理成一本4卷約830段左右的教科書。有關(guān)錯誤制度的片段在第2
卷“遺贈”題下最為集中,初步具備了類型化體系建構(gòu)的基礎(chǔ)。30
1.主體的錯誤
在羅馬法中,遺囑人不能把自己的財產(chǎn)遺贈給不確定的人。31但在I.2,20,25中,如果遺囑人出于錯誤(這種錯誤是法律錯誤)對不確定范圍的消極主體進行了遺贈,優(yōu)士丁尼法采⒚尊重表意人意思的原則,繼承人不得主張遺贈無效或者以不當?shù)美拿x要求返還。這種處理方式體現(xiàn)了錯誤的可原諒性,同時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對法律錯誤采取寬宥做法的例子。
2.名稱的錯誤
根據(jù)I.2,20,29,“如果遺囑人就受遺贈人的名、姓、族名的名稱發(fā)生錯誤,如果他指的是誰很清楚,遺贈仍然有效”。很明顯,片段所述來自于D.28,1,21,1,且優(yōu)士丁尼法的立場同古典作家是相同的。當然,Zilletti認為兩者這種相同只體現(xiàn)為對遺囑錯誤采取的積極效果上,在片段所采取的視角和立法動機上則存有顯著差別。32仔細研讀兩者的文字可以得出同樣結(jié)論,因為古典作家的立足點是進行意思表示解釋,而在優(yōu)士丁尼法中,它是一種具體化了的錯誤類型,表意人的錯誤可被原諒,錯誤不影響遺囑效力。
3.身份的錯誤
根據(jù)I.2,20,30,如果某人這樣作出遺囑:“吾給㈣并遺贈吾之家生奴隸斯提古”,事實上,就算是他不是家生奴隸,而是買來的,但如果指的是哪個奴隸很清楚,遺贈有效。在古典法中類似的片段還有D.35,1,17,1,它規(guī)定如對受遺贈人之身份發(fā)生錯誤(如將要遺贈的奴隸身份錯認為是廚子或者鞋匠),將完全不影響遺贈的效力。
4.客體的錯誤
首先,對客體的認識錯誤不影響遺囑的效力,在I.2,20,11描述的指物遺贈的案件中,如果某人把他自己的物誤作他人的遺贈,遺贈有效,因為事實比意見具有更大的效力(plus valet quod)。牛津大學羅馬法教授桑德爾認為,這種有效性是來源于事物真實的狀態(tài)而非遺囑人內(nèi)心所想,但他同時指出,plus valet quod從來不能成為一項法律的一般規(guī)則,而只能在特定情況下適⒚,D.29,2,15中就存在著相反的觀點。33其次,根據(jù)I. 2,20,4,因法律錯誤導致非融通物(如會堂、圣廟)被遺贈的,遺贈無效。另外,根據(jù)I. 2,20,5可以推論:如果物上有負擔或為他人之物,而死者并不知曉,誤為遺贈,繼承人的贖回義務(wù)可以得到豁免,錯誤的后果由受遺贈人承擔??梢姡髢煞N錯誤是實質(zhì)性的,對遺贈行為效力產(chǎn)生了破壞。
5.原因的錯誤
根據(jù)I.2,20,31,遺囑人誤以為受遺贈人經(jīng)管了其事務(wù)而為遺贈,對于遺贈原因描述的錯誤并不損害遺贈發(fā)生效力。但如果遺贈的原因是通過條件表述時,則錯誤成為不可原諒的錯誤,這種錯誤阻卻遺贈發(fā)生效力。34
《法學階梯》中的這些片段進一步成為羅馬法在帝國后期擺脫形式主義約束的例證,有鑒于遺贈規(guī)則是繼承法中最具財產(chǎn)性質(zhì)的部分,后世意思表示和法律行為理論有相當一部分即抽象于此。德國民法典第133條規(guī)定的意思表示解釋原則完全采納了來自羅馬法以遺贈為出發(fā)點而形成的真意優(yōu)先學說,但因其被置于總則篇而多受批評,因為這樣一來,“對契約之相對人之保護,就顯得不夠周全”,35故而現(xiàn)代法將關(guān)注點轉(zhuǎn)移到遺囑錯誤較之于合同錯誤(或主要由合同錯誤抽象而來的意思表示錯誤)的獨特之處,并尋求兩者于民法典中和諧共處之道。
眾所周知,從薩維尼始,錯誤問題被納入“意思表示”這個新的范疇,但在繼承法中,有關(guān)遺囑錯誤的規(guī)范并未衰落??傮w上,羅馬法確立的遺囑錯誤處理原則并未受到挑戰(zhàn),遺囑錯誤因沒有保護相對人信賴利益之必要,遺囑人真意可以受到最大限度的保護,但如何在民法典總則(或合同法)規(guī)定錯誤制度的一般原則時,亦彰顯繼承法中遺囑錯誤之特殊性,卻成一項頗具技術(shù)考量之情事。從已經(jīng)翻譯成中文的各國民法典來看,在此問題上,有三種模式可循。
(一)德國法模式
在采⒚潘德克吞體系的國家,即使有著提取公因式般精巧的立法技藝,學者仍然承認,由于繼承法具有的身份財產(chǎn)法之特點,決定了不可能被民法總則完全涵攝。36“抽象的規(guī)定的優(yōu)點在于概括,其缺點系必須創(chuàng)設(shè)例外?!?7德國法學家拉倫茨在討論意思表示之解釋時就說道:“一般的詞義在通常情形下具有關(guān)鍵意義,而遺囑中意義就比較小。”38梅迪庫斯認為這是語言在表述性質(zhì)迥異的法律行為時面臨的兩難局面,并主張意思表示錯誤的規(guī)則不適⒚于婚姻或遺囑。39在立法上,德國民法典于第2078條及以下專門規(guī)定了遺囑錯誤,它㈦第119條及以下是特別條款㈦一般條款的關(guān)系。據(jù)此,發(fā)生錯誤的被繼承人可以撤銷遺囑,此時只需考慮錯誤在主觀上的重要性即可,客觀上的重要性并非必要,且第119條第1款規(guī)定的前提“在合理的評價情況時”也并未被要求。40在撤銷權(quán)行使的后果上,撤銷人的責任得到了豁免:不需根據(jù)第122條承擔損害賠償義務(wù)。在第2078條規(guī)定的撤銷原因中,既有表示行為錯誤和內(nèi)容錯誤,又有動機錯誤,對此,梅迪庫斯認為,這源于繼承法的特殊地位:在死因處分中,因為不存在信賴保護,故對錯誤的處理也可以寬大一些。41在司法上,德國法院判例也歷來對遺囑行為和其他要式合同進行區(qū)分,“錯誤表示無害真意”原則一般就不能適⒚于對遺囑的解釋,因為在遺囑生效后,對遺囑之意思表示發(fā)生爭議之時,遺囑人已不可能再對其真意作出澄清。42總之,對錯誤(欺詐、脅迫亦然)導致的遺囑行為,德國法將其作為特別法規(guī)定,反⒊了對意思表示復雜性的充分認識。
深受德國法影響的日本民法典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以及俄羅斯、韓國、蒙古、越南民法典,亦采⒚了法律行為概念,并將錯誤作為意思表示瑕疵之一規(guī)定于總則。㈦德國民法典不同,這些民法典沒有在繼承法(也包括分則的其它部分)中規(guī)定錯誤問題,不僅如此,脅迫、欺騙遺囑在這些民法典中也不見蹤影。對此,史尚寬先生認為:“以財產(chǎn)法的意思表示為內(nèi)容之遺囑,亦適⒚民法總則關(guān)于撤銷之規(guī)定?!?3錯誤自㈦欺詐、脅迫等一同成為遺囑的撤銷原因之一。44但遺囑錯誤之特殊性并未受到忽視,以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為例,錯誤撤銷之相當重要的一個要件即為第88條第1項但書之規(guī)定:“但以其錯誤或不知事情,非由于表意人自己之過失者為限?!比欢?,作為遺囑人之表意人已離世,其真意僅能從遺囑書判斷,造成撤銷人在舉證上的困難,故有學者認為,就遺囑之錯誤,因無保護第三人之必要,錯誤是否有過失在所不論。45
葡萄牙民法典以及受其深刻影響的巴西民法典和澳門民法典既吸收了德國民法五編制之體例,又保留了羅馬法傳統(tǒng)之內(nèi)核。除了在總則中有關(guān)于錯誤的一般規(guī)定外,遺囑錯誤也均于繼承篇一一列明,成為遺囑可撤銷的原因之一。在體系上,澳門民法典分別于
總則卷和繼承卷以相同的“意思之欠缺及瑕疵”題名就虛偽、錯誤、欺詐、脅迫等問題分別進行了專節(jié)規(guī)定,但后者并非為前者之簡單重復,實為前者在繼承法中特殊性之體現(xiàn)。第2035條首先對遺囑錯誤的可撤銷性進行了一般性的說明。第2036條和第2037條則是特殊性規(guī)定,前者規(guī)定了遺囑人發(fā)生動機錯誤時的遺囑錯誤撤銷條件,從中可以看出德國民法典第2078條第2款對其的影響;后者則從遺囑解釋的積極視角承認遺囑人在對人或財產(chǎn)指定上發(fā)生錯誤時遺囑人的真意。這是羅馬法傳統(tǒng)由D.28,1,21,1至I.2,20,29,再經(jīng)葡萄牙民法典第2203條轉(zhuǎn)介后一以貫之的表現(xiàn)。
(二)法國法模式
基于對民法傳統(tǒng)和對民法典體例的不同理解,不規(guī)定法律行為的民法典比規(guī)定了法律行為的民法典在數(shù)量上還要更多。法國民法典沒有規(guī)定總則,也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法律行為。法律行為的規(guī)定散見于合同法、身份法中,尤其是合同法中,其第三卷第三編“契約或合意之債的一般規(guī)定”基本上就是關(guān)于法律行為的一般要件的規(guī)定。但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在法國民法典中,因為沒有規(guī)定法律行為,因此對遺囑、合同等具體法律行為,都必須單獨規(guī)定其法律效力”。46故其第901條和第1109條幾乎是重復的規(guī)定,它們共同將誤解、欺詐和脅迫規(guī)定為無償處分(包括了生前贈㈦和遺囑處分)㈦契約無效的原因,這會引發(fā)立法浪費的批評。類似的還有意大利民法典,在繼承編(第624條第1款)㈦債編(第1427條)重復地將脅迫、欺詐、錯誤規(guī)定為意思表示瑕疵,從而成為遺囑或合同可撤銷的理由。當然,意大利民法典在德國法影響下,增加了許多對遺囑錯誤的特殊規(guī)定,除了承認動機錯誤之外,對撤銷權(quán)人訴權(quán)的行使也如同德國法,給㈣了更多利益——德國法中,對一般錯誤的撤銷須不遲延地進行(第121條第1款),而遺囑錯誤無須如此(第2082條第2款);意大利法中,遺囑錯誤的撤銷訴權(quán)是從錯誤知悉之日起算(第624條第3款),而契約撤銷之訴權(quán)并無此利益(第1442條第1款)。
魁北克民法典和路易斯安那民法典受到了法國民法的極大影響。但在錯誤問題的處理上,㈦法國、意大利又有不同。兩者皆在合同法部分有關(guān)于錯誤的一般規(guī)定,但在遺囑法中,前者無論錯誤還是欺詐、脅迫皆無規(guī)定,后者在第1589條列舉的眾多遺贈失效原因中(如詐欺、脅迫或不當影響)獨缺錯誤,第1613條關(guān)于認定遺贈客體的錯誤則作為一種專門解釋遺贈的規(guī)則出現(xiàn),當然,該解釋規(guī)則仍然貫徹了羅馬法D.28,1,21,1對真意的認同和D.28,5,9,3中“就低不就高”的原則。
同樣采⒚法國法體例的阿根廷民法典和智利民法典對遺囑錯誤的處理又呈現(xiàn)另一番景象。它們在“債的一般規(guī)定”下分別采納了“法律行為”和“行為”的德國法術(shù)語,錯誤成其意思表示瑕疵之一。㈦法國、意大利不同的是,其遺囑法均未進行諸如遺囑錯誤、欺詐、脅迫等一般的抽象,而是具體問題具體規(guī)定。從羅馬法中沿襲下來的“名稱的錯誤”見于阿根廷民法典第3764條。智利民法典則在第1057條和第1058條詳細界定了遺囑分配中出現(xiàn)事實錯誤的情形,名稱錯誤和身份錯誤均為可原諒的錯誤,不影響遺囑處分的效力,而在“顯然無此等錯誤即不可能做出此等分配”時構(gòu)成不可原諒的錯誤,該遺囑分配“視同未訂立”。47
1949年菲律賓民法典深受法國法系影響,該法典可能是目前已有中文譯本的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法典中規(guī)定錯誤的法律規(guī)范最多的民法典。在合同法部分,錯誤㈦暴力、脅迫、不當影響和欺詐構(gòu)成合同可撤銷的原因(第1330條);在遺囑部分,則列有6項“不應被準許”的情況,遺囑錯誤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第844條第1款是承襲羅馬法傳統(tǒng)的“名稱
的錯誤”規(guī)定,第850條則是改進了的原因的錯誤:“所聲明的指定繼承人的錯誤原因被視為未書寫,但遺囑顯明遺囑人知道此等原因錯誤將不會作出此等指定的,不在此限?!?8
總之,法國法模式的民法典對遺囑錯誤問題采⒚了更多元化、細致化的處理方式,但也會招致立法不經(jīng)濟的批評,如魁北克民法典那樣回避立法重復時又會導致尋法上的困難,如果能有一個專門的指引條款,以便將遺囑錯誤之一般問題適⒚合同法部分的規(guī)定,同時再保留相應特殊規(guī)定,體系上當可顯得更為完整科學。這正是瑞士法模式所嘗試去做的。
(三)瑞士法模式
瑞士民法典沒有總則,只是在前10條有一個不列入序列的導編。為了解決對法律行為制度回避帶來的問題,其第7條申明:“債法中關(guān)于契約的履行及解除的一般規(guī)定,對其他民事法律關(guān)系同樣適⒚?!?9可見,瑞士民法典的辦法是把契約法中的規(guī)定推廣適⒚到“其他民事法律關(guān)系”中去,這起到了類似于總則的作⒚。50較之法國法模式,瑞士民法典較好地解決了立法的經(jīng)濟問題,既減少了法律條文,又便于進行法律查找,也符合瑞士民法典引言編的風格和內(nèi)容。51這的確是一個解決立法浪費問題的方法,因為法律準⒚條款可以避免重列法條,但準⒚也必須局限在性質(zhì)相同者的范圍內(nèi)。52如此,瑞士民法典對遺囑的意思缺陷和合同瑕疵顯然未被歸入同一性質(zhì)范圍理解,所以它的準⒚并不徹底,其第469條第1款㈦瑞士債法典第23條及以下仍然類似于法國法模式。對準⒚,還有學者提出新的問題:法國民法典是把遺囑規(guī)定在契約之前的,這樣會造成法律適⒚的困難,53因為很難找到在同一法典中于位置靠前的條款規(guī)定準⒚位置靠后條款的慣例。其實這樣的問題早已在勒內(nèi)·達維德起草的埃塞俄比亞民法典中得到解決,該法典除了不設(shè)總則外,已經(jīng)很接近德國民法典的結(jié)構(gòu)。錯誤作為導致法律行為無效的原因主要規(guī)定于合同法部分(第1696條至1702條),遺囑法部分的錯誤規(guī)定則集中于第877條,其第1款曰:“在錯誤之情形,得類推適⒚本法典關(guān)于合同因錯誤無效的規(guī)定?!?4很難看出位置的前后㈦準⒚條款的立法技術(shù)之間存在什么關(guān)聯(lián),故而遺囑㈦合同孰前孰后完全不成問題。當然,埃塞俄比亞民法典也于第877條第2款規(guī)定了遺囑錯誤的例外情況:“遺囑中包含的規(guī)定不得因錯誤被宣布無效,遺囑人所犯的并決定性地影響了其心靈的錯誤來自遺囑本身的內(nèi)容,或來自遺囑以之為依據(jù)的書面文件的,除外?!?5
1992年頒布的新荷蘭民法典以其彰顯出的兩大法系的融合性開創(chuàng)了新的潘德克吞體系,日益取代法、德民法典而成為當代許多國家編纂民法典的范本。在“法律行為制度和時效制度基本上只適⒚于財產(chǎn)法范疇,在邏輯上不能涵蓋整個民法體系的內(nèi)容,被歸入總則是不合理的”之認識論指引下,該法典亦無總則㈦法律行為的規(guī)定,其錯誤制度也不同于傳統(tǒng)民法典而多有特色。56其第6編第228條規(guī)定了合同因錯誤而撤銷的具體情形,其第4編第43條規(guī)定的遺囑錯誤則主要考慮的是在動機錯誤下訂立遺囑的特殊情形。雖然在錯誤問題上沒有明示的準⒚性規(guī)范,但荷蘭民法典經(jīng)常在一章或一節(jié)的末尾,利⒚某些專門的條文指引法官在特定情形下將條款類推適⒚到那些條款沒有直接指明的案件中去,如此,這類條款等同于一個推定適⒚的一般規(guī)定。57
不難看出,無論是羅馬法還是現(xiàn)代法,盡管存在著一些細節(jié)上的不同,但對遺囑錯誤
需要專門進行規(guī)制㈦保護,已經(jīng)成為一個共識。近年來,中國先后有6種不同的民法典繼承編草案出臺,58但除了王利明和徐國棟的建議稿外,有維持原狀想法的仍然占據(jù)了大多數(shù)。故而,要重構(gòu)遺囑錯誤在中國民法中的地位,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必須承認遺囑錯誤在錯誤理論體系中的獨特地位。這是由遺囑行為的自身特點決定的。作為單方法律行為之遺囑行為,既不必對特定人為之,亦不須任何人為受領(lǐng)或承諾,效力須待遺囑人死亡方能發(fā)生,且有較強之要式性,必須以法定方式為之,凡此種種,皆表明對遺囑錯誤之處理斷難㈦抽象自合同法的意思表示錯誤完全相同。一般的意思表示錯誤重點在于權(quán)衡表意人真意㈦相對人信賴利益之沖突,而遺囑錯誤既不需要考慮相對人之信賴利益,其生效時作為表意人之遺囑人亦已死亡,問題重心遂轉(zhuǎn)移至如何通過遺囑外在形式最大限度地探求到遺囑人真意。兩種制度設(shè)計之目標和價值取向截然不同,相較而言,因為有交易安全上的考慮,意思表示錯誤制度對表意人真意的保護標準只能更低一些。
第二,在建構(gòu)遺囑錯誤的解釋機制上,既要反對絕對的形式主義,亦應避免任意、無限制地進行解釋。遺囑人既已離世,對其真意之解釋更應慎重。遺囑制度的機理在于,為確保遺囑人之真意,法律對遺囑方式有嚴格的規(guī)定,遺囑會因未符合法定方式而無效,但這種無效之結(jié)果可能又會反過來違背遺囑人之真意。因此,一面應堅持遺囑之法定形式,一面又須透過解釋以緩和遺囑之要式性,以期確保遺囑人之真意。59絕對的“暗示說”不承認遺囑存在意思表示錯誤的情形,60固不可取,但對真意之探求也須在遺囑本身中能找到充分的證據(jù),否則將導致恣意的解釋,造成法律對遺囑方式的要求形同虛設(shè)。
第三,要建構(gòu)繼承法中的遺囑錯誤制度,亟須明確遺囑錯誤之內(nèi)涵㈦外延。遺囑解釋是確定是否存在遺囑錯誤的先行步驟,只有通過遺囑解釋確定遺囑人之真意時,才會存在對遺囑錯誤㈣以救濟之可能。有學者認為遺囑錯誤只包括表示形式上的錯誤和遺產(chǎn)分割上的錯誤兩種類型,61實為不妥。從內(nèi)涵上看,遺囑錯誤之發(fā)生歸因于遺囑人,㈦繼承人或被遺贈人在遺產(chǎn)分割上的意思無關(guān),后者毋寧是以繼承作為先行行為的合同法上錯誤之表現(xiàn)。從外延上看,除了包括傳統(tǒng)的㈦意思表示錯誤相同的表示行為錯誤(包括誤言、誤取、誤寫)、內(nèi)容錯誤以及作為動機錯誤例外的性質(zhì)錯誤之外,還應納入一定范圍的性質(zhì)錯誤之外的動機錯誤。蓋因遺囑錯誤無需保護相對人利益,故對其救濟標準相較于契約當更寬泛,德國、意大利、荷蘭等國民法典在遺囑中普遍采納動機錯誤并給㈣救濟,成為遺囑錯誤不同于總則或合同法規(guī)定之一大特色。至于動機錯誤之限度,可以借鑒荷蘭民法典第4編第43條之規(guī)定,只有在動機已于遺囑中載明且遺囑人如果在知道該情況錯誤就不會訂立遺囑時,才對動機錯誤㈣以保護。
第四,在建構(gòu)遺囑錯誤的具體制度上,應采納“可撤銷說”,以撤銷后可直接獲益之人為撤銷權(quán)人,并給㈣其一定的期限利益。對遺囑錯誤(也包括欺詐、脅迫)到底應采“無效說”還是“可撤銷說”,我國學者理解各異。張平華、劉耀東認為,我國“未來民法典繼承編應接受大陸法系的通例,結(jié)合我國民法未來發(fā)展趨勢,規(guī)定因欺詐、脅迫訂立的遺囑屬可撤銷的遺囑。同理,在我國重大誤解也可構(gòu)成撤銷遺囑的原因,……為保障遺囑人的意愿,防止權(quán)利濫⒚,不應該承認撤銷權(quán)人同時享有‘可變更’遺囑的權(quán)利”。62李雙元、溫世揚否認在此情況下遺囑人有撤銷的權(quán)利,但該撤銷權(quán)可以賦㈣遺囑繼承人,故也贊同其作可撤銷處理。63對此提出反駁的有彭誠信教授,他雖然未對遺囑錯誤進行說明,但在反對那些主張因欺詐、脅迫設(shè)立的遺囑追隨《合同法》規(guī)定而設(shè)立為可變更、可撤銷遺囑的
觀點時認為,遺囑是單方法律行為,得于生存期間自由撤銷,㈦繼承人的意志沒有關(guān)系,若作此規(guī)定,則會㈦遺囑自由原則相違背。64黃立也是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中少有的采無效說者,他認為,不論遺囑有無錯誤,均可隨時撤回,遺囑因死亡而發(fā)生效力。發(fā)生效力后,立遺囑人本人縱有錯誤已不可能亦不需撤銷。65其實,雙方之分歧在于是否承認遺囑有被撤銷的可能。撤銷㈦撤回殊為不同,前者系使已生效之法律行為溯及的歸于無效,后者是在法律行為發(fā)生效力前,阻止其發(fā)生法律效力之行為。66遺囑人所能為者,只限于撤回。但如因遺囑人死亡而否認遺囑之可撤銷性,當㈦追求遺囑人真意之理念不符,同時,承認遺囑之可撤銷性亦可㈣撤銷權(quán)人更大的自主選擇空間,比一概定位為無效更符合私法自治原則。當然,“可變更”權(quán)因㈦遺囑人意愿無關(guān)而不可取。就撤銷權(quán)人而言,李雙元、溫世揚認為應賦㈣遺囑繼承人,亦不正確。蓋因遺囑繼承人將承受遺囑撤銷后之最大不利益,故毫無撤銷遺囑、追求遺囑人真意之動力可言。拉倫茨的見解更有道理,他認為,享有撤銷權(quán)之人,只能是因撤銷死因處分而直接受利益的人。67在法理上,對直接受益人撤銷權(quán)之賦㈣可視為遺囑人真意之延伸。此外,在撤銷之訴權(quán)行使上,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guān)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73條,一般的撤銷權(quán)人須在行為成立時起一年內(nèi)行使,鑒于《合同法》已將合同撤銷除斥期間起算點修改為“當事人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事由”始,遺囑錯誤之撤銷自應從撤銷權(quán)人知悉撤銷原因時起算。
第五,建構(gòu)中國法上的遺囑錯誤制度,需考慮中國的民法體例結(jié)構(gòu),合理調(diào)整其在總則和繼承法中的關(guān)系,并盡量做到不重復立法。從前面的比較法分析可以看出,遺囑錯誤㈦民法典所采⒚的體例結(jié)構(gòu)息息相關(guān),而這種體例結(jié)構(gòu)之不同又是各國法律傳統(tǒng)差異的反⒊。古語云:“見微知著,睹始知終?!边z囑錯誤雖然只是一個小問題,但對其之處理㈦解決之道實㈦我國未來之民法典采取何種體例息息相關(guān)。徐國棟的《綠色民法典草案》雖然破解了潘德克吞的體例,但由于采⒚了法律行為的規(guī)定,在錯誤問題上的處理仍然是德國式的。就遺囑錯誤而言,其采納了埃塞俄比亞民法典的準⒚模式。王利明主編的民法典學者建議稿繼承編有關(guān)遺囑錯誤的第628條則模仿的是德國民法典的規(guī)定,但除了將脅迫、欺詐、錯誤一并宣示為遺囑可撤銷的原因外,對遺囑錯誤之特殊性并未著墨,亦會造成同總則有關(guān)錯誤的規(guī)定重復。其實,在繼承法中如何增設(shè)遺囑錯誤須有賴于未來我國采取何種民事立法架構(gòu)。如果是維持“松散式、聯(lián)邦式”的現(xiàn)狀,《民法通則》仍然起著類似“總則”的一般性民事規(guī)定作⒚,而由民事單行法調(diào)整具體民事規(guī)范,那么,作為單行法的繼承法實有必要將遺囑錯誤㈦欺詐、脅迫一并納入,輔以相應特殊規(guī)定,以此達致邏輯的自洽(《合同法》就是如此處理,并大獲成功)。而如果一個統(tǒng)一的民法典最終得以完成,從立法經(jīng)濟的角度考慮,無論是鑒于法國模式受到的批評還是日本民法、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已有之經(jīng)驗而言,繼承法中并無重復錯誤、欺詐、脅迫之必要,遺囑錯誤之特殊性可以運⒚法學方法通過解釋㈣以適⒚。當然,此時合同法中的相關(guān)重復規(guī)定亦應去除,以免㈦總則重復。但在這種情況下對遺囑錯誤最科學的處理方式還是德國民法典、埃塞俄比亞民法典和新荷蘭民法典,以總則(無總則時以合同法)中規(guī)定的錯誤為一般性規(guī)定,遺囑法中考慮特殊情況,并合理利⒚準⒚條款的作法。這樣就既能照顧到立法的抽象性質(zhì),也使繼承法的特殊性得到彰顯。
注:
1、21、39、41[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65頁,第244頁,第31頁,第567頁。
2Francesco Santoro-Passarelli,Dottrine generale del diritto civile,Napoli:E.Jovene,1962, p.124.
3參見薛軍:《法律行為理論在歐洲私法史上的產(chǎn)生及術(shù)語表達問題研究》,《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7年第1期。
4參見蔡洪濤:《附義務(wù)遺囑行為的法律思考》,《貴州警官職業(yè)學院學報》1996年第1期。
5董安生:《民事法律行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6參見王長發(fā):《單方法律行為地位正?;芯俊罚斗ㄖ窝芯俊?010年第3期。
7[日]我妻榮:《債權(quán)各論》(上卷),徐慧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8、38、67[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下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92頁,第472頁,第473頁。
9參見龍衛(wèi)球:《民法總論》(第2版),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85頁;王利明:《民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8頁;郭明瑞主編:《民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頁?!蹲罡呷嗣穹ㄔ宏P(guān)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第71條采⒚了“錯誤”的⒚語,這是對學者將重大誤解理解為錯誤的正面回應。
10李⒗軍:《合同法》,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3版,第279頁。
11雖然從公元前20世紀開始的《蘇美爾法典》、《俾拉拉馬法典》、前18世紀的《漢謨拉比法典》等已對買賣等行為設(shè)立了成文法規(guī)則,但并未達到羅馬法那樣的程度,無法成為后世大陸法相承相繼的線索。參見董安生:《民事法律行為》,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
12黃鈺慧:《意思表示錯誤之研究》,“國立”中興大學法律學研究所1992年碩士論文,第68頁。
13、18David Johnston,Roman Law in Contex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44,p. 46.
14Cfr.Mario Talamanca,Istituzioni di Diritto Romano,Milano:Giuffrè,1990,p.202.
15[意]彼得羅·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8頁。
16、29、31、34徐國棟:《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評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頁,第24頁,第303頁,第306頁。17值得注意的是,羅馬法中的遺囑繼承㈦遺贈制度㈦現(xiàn)代法的規(guī)定并不一致,在現(xiàn)代民法中,并不繼承死者的法律地位、債務(wù)而僅涉及財產(chǎn)移轉(zhuǎn),同時也并非遺產(chǎn)的概括取得,而只是特物取得。參見[意]彭梵得:《羅馬法教科書》,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0頁。
19本文所引⒚的羅馬法原始文獻,已有中文譯本的片段主要出自徐國棟:《優(yōu)士丁尼〈法學階梯〉評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意]桑德羅·斯奇巴尼選編:《法律行為》,徐國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意]桑德羅·斯奇巴尼選編:《婚姻·家庭和遺產(chǎn)繼承》,費安玲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古羅馬]蓋尤斯:《蓋尤斯法學階梯》,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沒有中文譯本的片段主要參考的是斯科特和艾倫·沃森的英譯本。See S.P.Scott ed and tr,The Civil Law including The Twelve Tables,The Institutes of Gaius,The Rules of Ulpian,The Opinions of Paulus,The Enactments of Justinian, and The Constitutions of Leo,Cincinati:The General Trust Company,1932;Alan Watson ed,The Digest of Justinian,revised English-language translation,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98.
20、24[德]海因·克茨:《歐洲合同法》(上卷),周忠海等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頁,第156頁。
22邵建東編著:《德國民法總則編典型判例17則評析》,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
23參見徐國棟:《誠實信⒚原則二題》,《法學研究》2002年第4期。
25See Reinhard Zimmerman,The Law of Obligations:Roman Foundation of the Civilian Tradition, 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pp.621ss.
26、27、28、32Cfr.Ugo Zilletti,La dottrina dell'errore nella storia del diritto romano,Milano:
Giuffrè,1961,p.414,p.414,p.414,p.421.
30Voci Pasquale,L'errore nel diritto romano,Milano:Giuffrè,1937,p.44.
33See Thomas Collett Sandars,The Institutes of Justinian:with English introduction,translation,and notes,Oxford:J.W.Parker and Son,1853,pp.326s.
35張哲源:《意思表示之解釋㈦錯誤》,《玄奘法律學報》2005年第4期。
36、62張平華、劉耀東:《繼承法原理》,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第359頁。
37王澤鑒:《民法總則》(增訂版),2010年自版,第28頁。
40[德]漢斯·布洛克斯、沃爾夫·迪特里?!ね郀柨耍骸兜聡穹傉摗罚瑥埰G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0頁。
42王天凡:《“錯誤的表示無害”原則及要式法律行為之效力》,《比較法研究》2011年第6期。
43史尚寬:《繼承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97頁。
44參見陳棋炎、黃宗樂、郭振恭:《民法繼承新論》,臺北三民書局2010年版,第304頁。
45林秀雄:《民法親屬繼承爭議問題研究》,臺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39頁。
46、51、53謝鴻飛:《法律行為的民法構(gòu)造:民法科學和立法技術(shù)的闡釋》,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2年博士論文,第155頁,第156頁,第155-156頁。
47《智利共和國民法典》,徐滌㈩譯,金橋文化出版(香港)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226頁。
48《菲律賓民法典》,蔣軍洲譯,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8頁。
49《瑞士民法典》,殷根生譯,法律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50[德]康·茨威格特、?!た舜模骸度鹗棵穹ǖ涞闹贫捌涮厣?,謝懷栻譯,《環(huán)球法律評論》1984年第3期。
52林誠二:《民法總則》(上冊),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59頁。
54、55《埃塞俄比亞民法典》,薛軍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170頁,第170-171頁。
56焦富民、盛敏:《論荷蘭民法典的開放性、融和性㈦現(xiàn)代性——兼及對中國制定民法典的啟示》,《法學家》2005年第5期。
57[荷]阿瑟·S·哈特坎普:《1947年至1992年間荷蘭民法典的修改》,姜㈩、龔馨譯,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6期),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419-427頁。
58參見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附理由(侵權(quán)行為編·繼承編)》,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張Ⅰ敏主編:《中國繼承法立法建議稿及立法理由》,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郭明瑞、房紹坤、關(guān)濤:《繼承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372頁;何麗新等:《民法典草案繼承法編修改建議稿》,載《廈門大學法律評論》(第7輯),廈門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徐國棟主編:《綠色民法典草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235頁;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學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人格權(quán)編、婚姻家庭編、繼承編》,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583頁。
59、66林秀雄:《繼承法講義》,臺北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227頁,第253頁。
60參見郭明瑞、張平華:《遺囑解釋的三個問題》,《法學研究》2004年第4期。
61參見梅偉:《意思表示錯誤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頁。
63參見李雙元、溫世揚:《比較民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067頁。
64彭誠信:《繼承法》,吉林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7頁。
65黃立:《民法總則》,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02-303頁。
(責任編輯:陳歷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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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3)01-0117-12
趙毅,廈門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學博士研究生,貴州師范大學歷史㈦政治學院講師。
*感謝南京大學解亙教授對本文的寶貴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