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兆云
全國反“地方主義”斗爭,最早從廣東開始。解放前長期戰(zhàn)斗在閩西粵東的華南分局第三書記方方,于1952年最先被戴上這頂黑帽子,其罪狀是:拒絕北方土改先進經(jīng)驗,排斥外來干部;包庇、保護和自己有關系的壞分子,用宗派手法去團結人;向上鬧獨立性;等等。方方因此受到批判和降級調(diào)走的處分。此斗爭還涉及葉劍英,他從華南分局和廣東省的主要領導位置上被擠走。隨后,華南分局第二書記、廣西黨政軍一把手張云逸也被反了“地方主義”。
反“地方主義”的范圍越來越廣。
1956年福建省第一屆黨代會后,省委第一書記、福州軍區(qū)司令員兼黨委第一書記葉飛受召參加毛澤東召開的一次會議。在匯報中,葉飛說福建這次黨代會開得不錯,沒有出現(xiàn)“地方主義”傾向。毛澤東卻發(fā)話說:難道你們福建就沒有“地方主義”嗎?我就不信!葉飛聽后,十分緊張。此前,他一直認為反“地方主義”是別省的事情,福建盡可能排除并繞過這個暗礁,搞好全黨的團結。
在1957年整風和反右派運動中,廣東第二次反起了“地方主義”,主要矛頭對準時任華南分局副書記、廣東省委書記兼副省長的古大存等人,浙江等省也聞風而動??梢哉f,在反右派斗爭中引發(fā)的反“地方主義”,其實行范圍大大超出了“地方主義”起初的界定。
1957年12月4日,中共福建省第一屆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在福州召開。會議期間,葉飛忽然接到毛澤東在杭州召見的通知,一同前往的還有山東、安徽、江蘇、浙江、上海的第一書記。
毛澤東了解了各省有關整風的做法后,指出:整風的重點是整基層。所謂基層,農(nóng)村就是合作社、黨支部,城市就是工廠、企業(yè)、公司、學校、醫(yī)院、居民。所以,基層這次一定要把它整好。要把基層整好,首先我們各級領導要整好,各級領導不整好,基層怎么能夠整好呢?毛澤東還希望1958年上半年能把整風搞完,做到整風和工作兩不誤。得知福建的黨代會還要再開10多天,毛澤東對葉飛說:你們的會議可以開長一點,再開一個月也不算長。
12月16、17、18日,毛澤東連續(xù)三天與華東六個省市委的第一書記談話。鄧小平也在場。在聽取省市委書記們匯報黨內(nèi)思想情況后,毛澤東講到了“地方主義”問題:“地方主義”反對黨的領導,這是完全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與共產(chǎn)主義是完全對立的,是完全要批判的。這個問題我們要注意。
講到“地方主義”,毛澤東就問大家:各地都有這個問題嗎?我們的領導干部有什么問題,特別是南下干部有什么問題?
大家大體上反映了一下:有問題,旁的問題沒有,就是有作風問題。
毛澤東聽后指出:我看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在地方工作的外來干部,一定要學本地話,你外來干部在地方工作,不學本地話,與群眾說話說不來,就不能取得聯(lián)系,這怎么行?說到這里,毛澤東問葉飛:在你們福建,南下干部現(xiàn)在能不能講本地話?
葉飛老老實實地回答:在下邊工作較久的縣區(qū)同志,幾年來大部分都學會了,但是在上邊的還是不行。
毛澤東接著說:另外,也要教育群眾講普通話,要兩面來。福建人總是不講普通話怎么行???我們不是正在推行普通話嗎?這個問題是解決語言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能長治久安,外來干部才能地方化。干部地方化不光說本地干部,外來干部跟當?shù)厝罕娒芮新?lián)系了也是干部地方化,也是共產(chǎn)主義化。我們要長期在一個地方工作,要長治久安,言語不通,怎么能行?
葉飛還未答上話,毛澤東又說:浙江出了一個沙文漢(時任浙江省長兼省委書記處書記),廣東省又出了一個馮白駒(時任海南區(qū)黨委書記),他們都有“地方主義”的錯誤,福建是不是也有這個問題?鄧小平也對葉飛說:你福建的問題,也是這個問題,是“地方主義”性質(zhì)的問題。
福建在這個問題上受到毛澤東的注意也是有原因的,福建的外來干部不僅多,而且在整風反右運動中,鬧出了一個所謂的“反南下干部風潮”。
1957年4月中央整風指示下達后,福建省委于4月23日召開了閩北閩中老區(qū)工作座談會。與會干部發(fā)言熱烈,話題集中在南下干部的作風問題上,有人發(fā)表了一些過頭言論,會上氣氛很緊張。因為一些非干部的人員也參加了座談會,會后會議情況很快被泄露,進一步造成了混亂。
南下干部和老區(qū)(地方)干部都存在不正常的山頭情緒。南下干部經(jīng)驗多,水平較高,優(yōu)越感多一點,對本地干部不大看得起,有時顯得盛氣凌人。地方干部有怨氣,又不服氣,也看不慣一些南下干部的作風。對南下干部與地方干部的團結問題,解放初會師時福建省委就強調(diào):“外來干部與地方干部不團結,外來干部先檢討;軍隊與地方不團結,軍隊先檢討?!笔∥婚_始就想解決雙方的團結問題,但因種種原因,延續(xù)到此時也沒能解決好。
5月24日,福建省委召開常委會,在聽取兩位老區(qū)干部的匯報后,葉飛講了幾個問題。他首先肯定解放以來福建老區(qū)工作的成績,認為省委對老區(qū)工作是重視的,同時也對座談會上出現(xiàn)的“南下干部搞宗派,排擠打擊地方干部”“老區(qū)工作路線上有錯誤”等言論提出批評。他說:這樣扣帽子不好,會把問題擴大化。葉飛雖然對地方干部的一些錯誤言行有所批評,但并沒有把這件事與“地方主義”掛上鉤。
隨著整風“鳴放”日漸升溫,晉江地區(qū)廣大黨內(nèi)外人士的多數(shù)意見集中在南下干部身上。仙游縣鬧得最兇,部分老區(qū)人員強烈要求嚴肅處理個別南下領導干部的工作和生活作風等問題,有人甚至還公開提出“南下干部滾蛋”的口號。全縣出現(xiàn)了大量的來信來訪,有的信寄到了中央和省、地,有人還到省城和北京上訪。事有巧合,正當“鳴放”達到高潮時,仙游縣城關地區(qū)120名自行車工人因路權問題集體到縣委上訪,要求縣委幫助解決,使得原就不寬松的氣氛更為緊張。仙游縣委認為這是右派分子匯聚成的反革命逆流,企圖制造小“匈牙利事件”,陰謀進行反革命暴動。
9月中旬,晉江地委向省委送交《關于晉江地區(qū)在大鳴大放中發(fā)生反南下干部風潮的情況和解決意見的報告》。這份報告編造并擴大了一些事實,認為:“在我區(qū)還須加上一個反對地方主義的問題……我們應該很好地接受這次‘反南下干部風潮’的教訓,改善提高領導,并徹底地批判這種嚴重的地方主義思想。”
福建省委在答復中強調(diào):“在處理‘反南下干部風潮’中,對反右派的政治斗爭與黨內(nèi)的思想斗爭要注意嚴格區(qū)別,應該十分慎重地劃清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矛盾。群眾對黨的領導提出的正確意見,善意批評南下干部的缺點錯誤,決不可以都加上一個‘地方主義’的錯誤而一筆抹殺……”
此前,福建省委曾表示要加大力度培養(yǎng)和提拔地方干部,并準備把一些本地干部安排到有關縣委當?shù)谝粫?。沒想到地方干部安排名單被泄露,造成了一些混亂。
在10月下旬召開的福建省委一屆六次全會期間,省委書記處書記、省政協(xié)主席江一真提到了個別干部的“換班”問題:“縣級機關任務很重……全省十幾個縣長、縣委書記太弱的,省委要下決心調(diào)換?!比~飛插話說:“縣長、縣書不一定要本地干部,有一種干部是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考驗的,和本地群眾已有密切聯(lián)系,叫他本地干部也行,叫他中國人也行;有一種是堅持游擊斗爭的干部;有一種是解放后參加工作的干部,其中一部分是在群眾運動中生長的,一部分是沒有經(jīng)過群眾運動鍛煉的知識分子干部。游擊斗爭的干部缺乏大規(guī)模的群眾工作經(jīng)驗,而南下干部就具有這種經(jīng)驗。因此,縣書、縣長特別是第一書記,不要去看歷史,也不要看是南下干部還是本地干部,要看是不是能把工作真正地抓起來,這是最高的原則,也就是共產(chǎn)主義化的原則?!?/p>
針對“換班”問題,有些領導認為,不久前晉江發(fā)生了“反南下干部風潮”,晉江專區(qū)幾位擬派去當縣委第一書記的地方干部,在運動中被“釣了魚”,“鯊魚般自己浮上來了”,應該作為有問題的干部拿下,現(xiàn)在進行“大換班不好”。省委為了緩解矛盾,于是把本地干部下放問題壓了下來。
晉江地方干部林仕輯、劉佐周等被劃為“右派”后,晉江地委第一書記(南下干部)還不滿足,認為省委幾位書記都在包庇地方干部,因此暗地里派出副書記到北京告狀,不切實際地向中央組織部負責同志訴說本地干部要打倒南下干部的情況。中組部負責同志向毛澤東、鄧小平作了報告。
一直想避開反“地方主義”運動的福建,在這場整風反右運動中,偏偏發(fā)生了所謂的晉江地區(qū)“反南下干部風潮”。即使這樣,當外來干部放出風聲說福建搞“地方主義”風潮后,葉飛和福建省委還是試圖繞過這個問題?,F(xiàn)在,福建再次被中央領導點名,這就使葉飛感到非常棘手和難辦。
1957年12月下旬,葉飛從杭州回到福建。省委第一屆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還在進行,主要研究劃右派工作,批判“右傾保守”思想。主持會議的省委第二書記江一真請葉飛傳達中央會議精神,葉飛便談到了中央領導人所提的福建“地方主義”問題。葉飛說:“地方主義問題,浙江有,山東有,廣東也有,到處都有,我們這里也有。頭一天會議大字報就貼出了很多嘛。不僅大字報,今年夏天鬧得天翻地覆,晉江專區(qū)專門打電話給省委,點名省委負責同志到晉江,一個是點我,一個是點林一心,一定要我們兩個人到他們那里去支持,反南下干部!真妙,點名哩!大概我這個葉飛和林一心是地方主義的頭子嘛(全場笑聲)!地方主義不僅晉江有,福州也有,我們省里也有……”
在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中,江一真最擔心的就是在福建引發(fā)“地方主義”,因此再三給晉江地委做工作,但事與愿違。
根據(jù)葉飛的提議,大會轉(zhuǎn)入第三階段,進行整風。葉飛提議,開一次跨年度會議。如此延長會議時間,除了毛澤東的主張外,還受到了其他省市的影響。當時山東、浙江、安徽、上海等省市的黨代會一般都是開一個多月,有的甚至開了兩個多月。葉飛希望這次長會,能在黨代表和各級領導中解決好思想問題,首先搞好整風運動。
一進入整風階段,“地方主義”問題更是為人所關注。在此前,與會代表看到報紙上公布了廣東和浙江反“地方主義”的消息,對此事既好奇又敏感。聽了葉飛傳達后,大都覺得問題嚴重。
反“地方主義”問題雖然迫在眉睫,但葉飛還是沒有最終拿定主意,他想多聽聽常委們的意見。為此,省委常委會開了幾場,有時從傍晚一直討論到深夜12點,記錄員都打瞌睡了。后來,地、市委書記也加入討論。
12月27日,省委常委會吸收有關人員參加,專門研究“地方主義”問題。大家“一致認為福建存在著地方主義,同時一致主張,必須把地方主義問題提到這次大會上來批判,借以教育全黨,加強全黨的團結”。在“共產(chǎn)主義要提倡,地方主義要批判”的氛圍下,起初不同意反“地方主義”的省委宣傳部長許彧青也退了一步,但還是主張,即使要批判“地方主義”,也不要搞反黨集團。于是,省委在猶豫中,決定改變會議主題,補上反“地方主義”這一課。
雖然在大形勢下,福建必須反“地方主義”,但28日江一真在主席團第四次會議上的發(fā)言還是相當客觀。他認為“地方主義”在福建“作為一種思想情緒來說是普遍存在的,但從政治上思想上來說還沒有像廣東、浙江那么嚴重,但作為局部來說也是嚴重的,如晉江仙游反南下干部,公開提出‘南下干部滾蛋’。當然,其中有的是右派利用地方主義進行反黨的……”
葉飛也主張要把“地方主義”作為黨內(nèi)的是非問題、人民內(nèi)部的是非問題來處理,處理的方針是團結-批評-團結,即擺事實、講道理,采取教育的方法,思想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地方主義”的情況有待繼續(xù)揭發(fā)、批判,然后才能作出結論;對大量的人來說,不需要作組織處理;總的是用民主的辦法,不是用東風壓倒西風的辦法。
大會主席團同意省委常委會確定的幾條反“地方主義”原則:一、不是反右派斗爭;二、“地方主義”是黨內(nèi)問題;三、充分發(fā)揚民主,把所有意見都擺出來,然后進行辯論,分清是非,提高全體同志的覺悟水平,加強黨的團結。
1958年1月3日至4日,毛澤東在杭州再度召集華東六省市的省市委書記談話,得知福建的省黨代會還沒開完,要開到1月底,便沒再找葉飛去。毛澤東在杭州的第二次談話結束后,上海市委馬上給葉飛送來一份原始記錄。12日晚,葉飛又接到柯慶施親自整理的記錄稿。他把毛澤東的兩次談話作了較為系統(tǒng)的整理后,于13日向大會作了傳達。
要傳達毛澤東的談話精神,必然避不開“地方主義”問題,“地方主義”涉及“干部地方化”問題。葉飛對“干部地方化”是不贊同的。陳伯達來南安、惠安作調(diào)查,就強調(diào)“干部地方化”。“干部地方化”和反對“地方主義”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這個問題在全省都很敏感。因此,葉飛在會上傳達毛澤東的指示時頗費心思。他說:“主席講干部要提倡交流,本地干部在本地辦事不見得有利。過去封建王朝時,清朝提出要回避,比如說南安人不能在南安當縣委書記,就是這個意思。這個還是對的。本地人在本地辦事不見得有利,這主要是指比較負責的干部、有地方主義的人。去年下半年鬧得范圍十幾個縣的反南下干部的風潮,要把南下干部攆光,縣長、縣委第一書記要本地人來當,可見這是完全錯的……”
福建反“地方主義”已是板上釘釘。根據(jù)中央在不久前召開的中共八屆三中全會上所作“形成第二次鳴放高潮”的部署,省黨代會鼓勵代表們繼續(xù)用大字報等形式來發(fā)表意見。其中有張大字報是針對省委另兩位書記江一真、伍洪祥(均為福建人)的,說他們有“地方主義”傾向,理由是他們對晉江地區(qū)的反右派斗爭定“框框”,畫“三八”線,立“標兵”,保護了一批原地下黨干部中有嚴重“地方主義”的右派分子。
黨代會上貼出的大字報鋪天蓋地,涉及“地方主義”問題被點名的人也越來越多。鬧得最兇的是晉江和福州兩個組,晉江地委和福州市委領導分別就“晉江地區(qū)反南下干部的風潮”和“地方主義反黨活動”問題在大會上作了發(fā)言,把晉江專區(qū)專員許集美和福州市委兩位書記黃國璋、王一平當作集中揭發(fā)批判的對象。接著,省直機關把教育廳長林汝楠也弄來了。他們都是原閩浙贛省委的領導干部,在1957年四五月間省委召開的老區(qū)工作會議上,對老區(qū)工作和南下干部與地方干部的團結問題所提意見最多,也最為尖銳。他們在省委老區(qū)工作座談會上的發(fā)言,被認為是“利用老區(qū)會議向省委發(fā)動進攻”,“屬地方主義反黨活動錯誤”。晉江地區(qū)所謂的“公開的全區(qū)性的反南下干部的風潮”,也有了定論:“這一風潮的本身,就可以完全證明地方主義不但是存在的,而且是嚴重的?!边€說,林汝楠和王一平是黃國璋的左右手、幕后軍師,許集美則自成系統(tǒng),但在反對省委問題上和他們是聯(lián)合的。
對這四人,葉飛在此之前并沒有偏見,還是相當信任并加以重用的。黃國璋在曾鏡冰(時任福建省委副書記兼省政協(xié)主席)因“城工部”等問題出事后只受處分而免予撤職查辦,與葉飛的保護有很大關系。這次黨代會前,黃國璋在上海治病,葉飛還派秘書去看他,問他能不能回來開會。對許集美,葉飛一向也是信任的,照他的話來說,即使在晉江大鳴大放,出現(xiàn)“反南下干部風潮”時,他對許集美也還是完全信任的,并與他談了真心話。對林汝楠也是,直到反右派很緊張時,葉飛還與他談了關于反右派的步驟等問題,讓他在福州待一段時間,了解文教界反右派斗爭的情況,然后再考慮下到莆田或晉江去。但林汝楠第二天就趕到莆田,而且事先沒有向葉飛和省委請示。接著,又有人揭發(fā)林汝楠不僅曾指責南下干部有宗派主義,而且在1957年夏天反南下干部搞得天翻地覆時,還否認有“地方主義”。在“鳴放”和貼大字報時,不少人也反映了黃國璋、許集美、王一平的有關情況。這些反映,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葉飛對他們產(chǎn)生誤會,認為他們身上確實存在“地方主義”情緒。
1月22日,主席團召開第七次會議,聽取各代表團討論反對“地方主義”情況的匯報。
龍巖專區(qū)副專員羅炳欽匯報時說:“有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驕傲自滿的人,如不猛省,就很容易發(fā)展到反黨反社會主義。根據(jù)這個情況,聯(lián)系到本區(qū)本縣檢查有沒有地方主義。有一種說法:地方主義的思想沒有,地方主義情緒是有的,如長汀、永定、永安等縣?!?/p>
葉飛插話說:“龍溪、龍巖兩個地區(qū)應該把廣東反地方主義的文件[拿來]對全體干部進行教育,這兩個地區(qū)的同志對廣東的地方主義是同情的,廣東的地方主義比福建的對他們的影響得大?!比~飛還說:“曾鏡冰的錯誤是清算了,但還不徹底,還有根,就是山頭主義的情緒,這種情緒沒有解決,所以在另一種情況下,就發(fā)展成為地方主義。”
在深入揭批中,黃國璋、林汝楠、王一平、許集美等人被指責在曾鏡冰的錯誤被揭發(fā)后,并未從中接受教訓,改正錯誤,仍繼續(xù)向黨進攻;他們反黨的目的,一是為了在省委安下自己人,達到朝中有人,二是想在閩中地區(qū)搞“地方主義”獨立王國,總之,“他們?yōu)榱藢崿F(xiàn)少數(shù)人的政治野心,利用閩浙贛地下省委的老山頭情緒,肆意攻擊省委”。會議提出,為了鞏固黨的團結,責令黃國璋等四人停職反省,并在全省干部中廣泛批判“地方主義”。對這段往事,伍洪祥回憶說:“當時,大字報滿天飛,省委對所揭發(fā)的材料缺乏認真細致的分析研究,很多問題捕風捉影、似是而非;而揭發(fā)的人又帶著某種偏激情緒,用反右派斗爭的方式來對待黨內(nèi)持有不同意見的同志。在寧‘左’勿右的思想指導下,省黨代會倉促作出決議,把黃國璋、林汝楠、許集美、王一平的某些言行,定性為‘嚴重的地方主義反黨活動’?!?/p>
江一真覺得很多事情過于牽強。1957年四五月間召開的閩北閩中老區(qū)工作座談會本是一次廣開言路、富有成效的會議,盡管會上有些言詞偏激,也還是出于善意,意在幫助黨整風,促進老區(qū)問題的解決,怎料全黨從整風轉(zhuǎn)為反右派斗爭后,此次座談會竟會被認為是利用老區(qū)會議向省委發(fā)動進攻,屬“地方主義”反黨活動錯誤。江一真一時還真沒法把這些原地下黨的領導干部與“地方主義”掛起鉤來。就拿黃國璋來說,他13歲參加革命,17歲當特委委員,父親和幾位兄弟均為革命而犧牲。他對革命忠誠,對敵仇恨,雖然在“城工部”事件上錯殺了一批干部,但本質(zhì)上是“左”,如何變成右了呢?難道正如人所說,他從省里轉(zhuǎn)到福州后,因敢于替群眾講話,讓資歷頗淺的市委主要領導感到難以指揮而加以猜忌、排斥?江一真對林汝楠的印象也是好的,尤其得知他是廈門大學歷史系的高才生,在明史研究上很有造詣,能書擅畫后,還有點刮目相看了。再說許集美,25歲當縣長,31歲當專員,江一真在接觸中,感到他有能力,辦事公道,和南下干部并未鬧過什么別扭,而且他沒有參加省委召開的老區(qū)工作座談會,在“鳴放”時也沒有講過一句不利于團結的話,更沒貼過大字報,只因不贊成那樣反右,就受到點名批判,被定性搞成了晉江地區(qū)“地方主義反黨集團”的頭目。
江一真對反“地方主義”的態(tài)度,導致他在一年后也被作為“反黨集團頭目”打倒,罪名為“發(fā)表了三個謬論:反南下干部不一定是反黨,反個人不一定是反組織,地方主義不一定是反黨”。
福建省這次黨代會,從1957年12月4日跨年度開到1958年1月30日。在會議前后,一些有宗派主義傾向的南下干部頻頻活動。
晉江地委主要領導,最早在會上高呼,表示晉江地區(qū)要全面掀起開展反“地方主義”的高潮,但此時很孤立,希望全省給晉江支援。福州市委領導立馬聲援晉江反“地方主義”,還煞有介事地說黃國璋、王一平搞“地方主義”既有理論,又有行動,并煽動群眾向黨進攻。
福建省委為了擴大影響,組織各組到晉江看大字報。時任廈門市委書記的張維茲看后,質(zhì)疑這些大字報的內(nèi)容有沒有經(jīng)過核實。他為此專門找了江一真、魏金水,表示廈門不反“地方主義”。省委宣傳部長許彧青也不同意反“地方主義”。江一真雖然心有同感,但已經(jīng)沒有辦法把局勢挽回來了。
南下干部、時任福州市委書記的張傳棟后來說:“中央領導要葉飛反地方主義,葉飛對此也不是那么堅決,但他就是將軍作風,大家意見差不多一致了他也就同意了。對黃國璋我是有看法的,但提出不能反王一平,江一真支持我的意見。葉飛專門問我怎么看王一平,我說比較正派,他不太高興,說張傳棟你還不認識王一平,有人說他是偽君子。后來我也只好說王是‘偽君子’,沒堅持到底?!?/p>
在回憶這段往事時,當年的南下干部、廈門市委書記張維茲說:“江老為人非常正直,他是不主張反地方主義的,為此還遭到一些不正派干部的反對。我在廈門沒反地方主義,江老是贊賞的。”
當年的南下干部、福安地委書記程少康說:“江一真對運動采取溫和態(tài)度,不在運動中整人,在省委也不太管運動這檔事。他不主張反‘地方主義’的態(tài)度影響了我,當時我在福安(閩東)也沒反‘地方主義’,我說福安有什么‘地方主義’呢,福安的老同志大都是好的,一些人有意見也是提出解決生活困難,并不要求要奪權;福安和泉州不一樣,泉州地下黨多是知識分子,而福安地下黨都是老農(nóng)民,文化不高,沒什么特別要求。江一真對我在閩東不反‘地方主義’表示贊賞。”
地方干部、時任晉江專員的許集美也說:“在反右和反‘地方主義’運動中,江一真從一開始就比較實事求是,有個比較正確的意見,提出劃‘兩類’,劃‘三八’線。他能這樣做,是因為能認真傾聽各方面的意見。反‘地方主義’,他是被迫接受的。”
主席團要給黃國璋、林汝楠等人下“地方主義反黨分子”的結論,江一真認為他們有錯誤,“好好地斗他們一下是可以,給戴上反黨分子的帽子是太重了”,建議不要叫“反黨分子”。他還說,宣傳、文教部門的許多人都對斗爭林汝楠有意見,“他們中有人反映,說林的問題是否有那樣大呢?”另外,江一真也不同意把黃國璋、林汝楠、王一平等人都開除黨籍,“不應開除這么多人,打擊面不可太大”。
福建省委另兩位書記魏金水、伍洪祥贊同江一真的意見,認為不要開除黨籍,不一定叫“反黨分子”。
隨后,江一真在主持通過省黨代會決議前,說:“關于地方主義問題的措詞,提法上也有改變,原來叫地方主義反黨分子,現(xiàn)在改為地方主義反黨活動,主席團和省委常委會經(jīng)過反復考慮,認為后者的提法對我們好處更大,也就是說,更有利于我們?nèi)h肅清地方主義思想,肅清地方主義殘余,便于我們在全省批判地方主義、宗派主義和批判其他主義的斗爭。另方面,對個別犯地方主義錯誤的人,我們也還沒有和他們見面,還需要進一步審查。因此措詞修改一下,對我們更加有利,使我們黨更加團結統(tǒng)一?!?/p>
葉飛也向大會加以說明:“反地方主義的斗爭,是維護黨的團結和原則性的斗爭,絕不能理解為這是南下干部與地方干部之間的斗爭,否則就是完全錯誤的。黨關心老區(qū)群眾,是教育鼓舞他們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家鄉(xiāng),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黨關心地方干部,是依據(jù)黨的干部路線來培養(yǎng)提高他們,使他們具有德才兼?zhèn)涞母刹繕藴省_@是與地方主義有原則區(qū)別的。我們相信,反對地方主義的結果,必然會加強我們黨的團結,促進黨的干部共產(chǎn)主義化,和更好地團結老區(qū)群眾。今后我們還應該繼續(xù)培養(yǎng)和提高地方干部。南下干部,還要繼續(xù)注意聯(lián)系群眾,學會當?shù)卣Z言,和群眾打成一片,做到地方化,樹立安家落戶的思想,防止驕傲,認真改進工作作風。地方干部,尤其是原來在閩北、閩中地區(qū)堅持斗爭的地方干部,應該徹底清除過去曾鏡冰的錯誤的影響,以及長期在游擊戰(zhàn)爭中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徹底清除地方主義的情緒,努力提高自己的政治思想水平……”
在此思想指導下,省委雖然反了“地方主義”,但還是把此問題視為黨內(nèi)思想不純的一種嚴重表現(xiàn),決議強調(diào)“在處理這一風潮中,對反右派的政治斗爭與黨內(nèi)思想斗爭要注意嚴格區(qū)別,應該十分謹慎地劃清兩類不同的矛盾。對右派分子斗爭要狠之外,對黨內(nèi)犯錯誤的同志也要弄清是非,有些人犯有地方主義錯誤的,必須批評教育并把道理說透,借以教育大家,孤立右派分子”。
黨代會后,福建省委為了肅清“地方主義”的思想影響,徹底弄清問題,并對黃國璋等人作出結論,決定在省委黨校舉辦整風學習班。于是,晉江、閩侯地區(qū)和福州市在“大鳴大放”期間說過錯話、做過錯事的原地下黨干部被集中到了省委黨校,在校黨委的領導下,用整風方法批判“地方主義”思想錯誤,并最終決定如何處理。
福建反“地方主義”斗爭,開始只在晉江、福州和閩侯三個地區(qū)開展,其中福州市的反“地方主義”斗爭,同為“城工部”冤案的平反工作相關聯(lián)。
不久,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鼎丞回閩,聽了江一真等人的匯報后,出于對地方老同志的關愛和對反“地方主義”的不理解,到省委黨??赐麉⒓訉W習班的原地下黨干部。許集美還記得張鼎丞的一句講話:“大家可能有委屈,但還是要對黨忠誠,接受教育和改造,組織上對你們終會弄清真相?!?/p>
1958年3月,毛澤東在成都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對反“地方主義”問題作了部署。4月7日,葉飛赴武漢參加中央會議。在向毛澤東匯報有關反“地方主義”問題后,毛澤東并不滿意,也說了一番話:你們?nèi)〉胤街髁x都干凈了嗎?我就不信。浙江的仙居、福建的仙游,都是誠心奪取政權,他們沒有群眾而未成功。
4月16日,福建省委召開地市縣委書記會議,傳達成都會議、武漢會議精神。會前,廈門市委書記張維茲先找江一真談,說在廈門沒有感到有“地方主義”的問題,福州、晉江是不是有這個問題呢?江一真說:“哪里有??!”但會議開始后,福州、晉江兩地領導在會上大講兩地如何反“地方主義”。
毛澤東在成都、武漢會議上的講話內(nèi)部傳達后,福建反“地方主義”的調(diào)子越來越高,定性也越來越嚴重。
6月下旬,福建省委擴大會議(一屆八次全會)錯誤通過了《關于開除地方主義分子黃國璋、林汝楠、許集美、王一平黨籍的決定》,一批人被戴上了“地方主義反黨活動分子”的帽子。對“地方主義”四個頭頭的處理相當嚴厲,開除黨籍不說,還撤銷了職務。黃國璋雖然有個省政府參事室參事的虛職,但實際上是在福州養(yǎng)豬;林汝楠在福建師范學院當教員;王一平在福建師范學院當總務,負責采購;年紀最輕的許集美,公職和黨籍被一并開除,接受監(jiān)督改造。
江一真因赴合肥參加華東四省一市農(nóng)業(yè)協(xié)作會議,沒有參加對黃國璋等人的處理討論,也沒來得及參加擴大會議的表決。從合肥回來,得知黃國璋、林汝楠、王一平、許集美等人已戴上“地方主義反黨活動分子”的帽子,江一真認為處理過重。據(jù)魏金水后來回憶:江一真對反“地方主義”有不同意見,在《決定》作出前,江和他交換意見時認為不應開除那么多人的黨籍。
這些“地方主義分子”遭處理后,許多單位不敢接收。已調(diào)往三明搞工業(yè)的廈門市委原書記張維茲,本來就對反“地方主義”有微詞,當即主動表示愿意全部接收。于是,福建的“地方主義分子”大都到三明落了腳。省委主要領導為此大罵了張維茲一通,江一真卻向張維茲豎起了大拇指。
名列福建“地方主義分子”之首的黃國璋不服處理,提出上訴。省委書記處書記、省監(jiān)委書記魏金水受理申訴后,認為黃國璋的意見許多是可取的,不應作為反黨的罪證。江一真支持魏金水將黃國璋的控訴書交省委常委們傳閱。卻不料,有人指責魏金水有“嚴重地方主義情緒”,想給“地方主義分子”翻案,企圖以“干部地方化”對抗黨的組織路線。指責魏金水,其實也是影射對“地方主義分子”抱同情態(tài)度的江一真。
江一真聽后頗為吃驚,急忙找到葉飛,明確表示不能讓“地方主義”漫無邊際地擴大化,要制止給魏金水“戴帽”。葉飛顯然也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因此馬上出面平息事態(tài)。
受晉江、福州等地反“地方主義”風潮的影響,閩西龍巖也打算把副專員張振東打成“地方主義分子”。因為江一真不同意,這事暫時被擱置起來了。1958年11月,江一真赴閩西參加省委組織的鋼鐵生產(chǎn)現(xiàn)場會后,特地待了一些日子,調(diào)查張振東的問題,建議地委當作一個嚴重思想問題來處理,不要當作“地方主義”來處理。
江一真對反“地方主義”一直持保留意見,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他還對省委副秘書長溫附山說:對“地方主義分子”“開除黨籍不一定對”。
1962年1月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毛澤東提出“堅持真理,修正錯誤,有錯必糾,全錯全糾,不錯不糾,錯多少,糾多少”。會議期間,周恩來先后7次到福建組(有時是小組),聽取40多位代表的討論和發(fā)言。許多代表都提出反“地方主義”反掉了一批好人,錯誤地開除了那么人的黨籍,應該甄別和平反。會后,為了貫徹中央指示,緩和人民內(nèi)部矛盾,以利于齊心協(xié)力渡過經(jīng)濟難關,福建省委在葉飛領導下,發(fā)出《關于反地方主義中的案件加速進行甄別平反的通知》,著手對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錯誤批判和處分的黨員干部進行甄別平反。
11月,福建省委會議通過決議,撤銷了開除黃國璋等人黨籍的錯誤決定,宣布恢復黃國璋等人的黨籍和名譽,并給予安排職務。葉飛還根據(jù)鄧小平所提平反工作要指定專門機關、專門人搞,最好是誰搞錯的由誰來平反的意見,前往受委屈的同志家里,傾心交談,賠禮道歉。
12月28日,福建省委書記處書記伍洪祥在晉江地委擴大會上,談了反“地方主義”的教訓:
反“地方主義”錯誤的責任,首先還是由省委負責,但是晉江地委的責任也很重大。這場禍是從晉江地區(qū)鬧出來的,地委也應該深刻地進行反省。有的同志說:“問題雖是晉江鬧起來的,但決定是省委作的,錯誤是省委的?!边@種說法就不是認真接受教訓的態(tài)度。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反“地方主義是從中央來的,福建有,廣東也有”。這也不是檢查和接受教訓的態(tài)度。中央三中全會批判“過分強調(diào)干部地方化”,這個批判是有所指的。廣東反了“地方主義”,我們卻不根據(jù)自己的具體情況,亂反一頓,這就錯了嘛。
1965年12月,在陳毅主持召開的福建省委常委整風會議上,與會的省委常委、副省長在批評幫助省委主要領導時,大都提及了當年的反“地方主義”一事。副省長劉永生說:反“地方主義”搞得廣大地方干部不敢講話,一講話就要打成“地方主義”。
對反“地方主義”的錯誤,葉飛尤感內(nèi)疚、痛心,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前,他還在對此作自我批評,并向被錯斗的同志賠禮道歉。許多不明真相的人將這個重大失誤置于葉飛頭上,也有人認為主要責任在一位省委常委、晉江地委第一書記,他們匯報了不切實的材料,讓葉飛偏聽偏信了。一些人卻有不同的看法,認為反“地方主義”斗爭是當時特定的產(chǎn)物,不能追究個人責任,推給葉飛等人不公道。
作為省委第一書記,葉飛當然是有一定責任的。當時擔任福建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的南下干部王禹認為:“反地方主義不是葉飛的土特產(chǎn)。葉飛這個人直率,不隱瞞觀點,他后來說福建的地方主義不是沒有的,但我不該那樣反,反過了,受了‘左’的影響。反地方主義是整了一些人,造成了一批錯案,但這不是福建獨創(chuàng),葉飛是執(zhí)行中央決定的。”當時擔任福建省委書記處書記的地方干部伍洪祥也向后人作了說明:“葉飛生前跟我說過一句真心話:‘當時有壓力啊,人家說廣東、浙江都有地方主義,你們福建怎么沒有呢?’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是頂不住了,不得已而為之。”40多年后,當伍洪祥把所知道的實情跟當年的受害者之一許集美談時,許集美說:“這些實情過去我并不知道呀!”他對葉飛說的“當時有壓力”表示諒解。
反“地方主義”錯誤的責任,雖然有來自中央和鄰省的因素,但正如此案平反后伍洪祥代表福建省委所說,“首先還是由省委負責,但是晉江地委的責任也很重大。這場禍是從晉江地區(qū)鬧出來的,地委也應該深刻地進行反省”。